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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纹身

2016-11-03孟小书

当代 2016年6期
关键词:丁丁

孟小书,北京人,80后,毕业于多伦多约克大学。曾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

庞大奔

在看守所的这三年里,张卓看过我两次。这两次相隔的时间是八个月零十二天。第二次她来的时候气色明显好多了,头发已经从干枯的土黄色恢复成了黑色,并且光亮顺滑。如果我当时双手没上手铐,真想把十指插进她的发丝里感受一下。她的穿衣风格也变了,从几十块钱廉价的雪纺连衣裙变成了有质感的纯棉polo衫,再加上一条牛仔裤,富有活力,像个大学生,而又不是当年上大学时的她。那个时候,她头发经常遮住脸的一半,趴在宿舍阳台上抽烟,我就是喜欢她那副假装冷漠的样子,特别性感。跟我结婚后,一切都变了。她变成了愤世嫉俗、说三道四的婆娘。突然觉得这些年我挺对不起她的,是我让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来看我的时候跟我说她又结婚了,跟了一个香港人,祖籍是福建的。她明天就要离开北京,带着丁丁一起。他现任的丈夫是个生意人……后面的内容我没再仔细听。我们各自拿着电话或是对讲器似的东西,隔着玻璃说话。当张卓在述说她现任老公时我走了神,那些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看着她两片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特别想哭,但我还是忍住了。因为我知道这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想让时间永远停驻在这一刻。她说她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了,她和丁丁准备去香港定居,她和丁丁都很喜欢香港。我笑着点头,说挺好的。于是我们便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我看了一眼张卓。她低着头,鼻尖和眼圈都有点红。然后她说,你多多保重,我走了。我点点头说,你也是,多保重。那次确实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事实上,在我们离婚不久时,张卓就为我进过一次派出所。而我是为了一个陌生女孩进来的。那次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进派出所,在不知所措的情况下,我下意识地把电话打给了张卓,那时候我依然认为她是我唯一靠得住的亲人。而随着时间推移,记忆却被一点点地涂抹掉了。那个女孩也逐渐在我记忆中一点点褪色。先是她的声音,再到她的面容,都变得模糊不清,像被泼了水的铅笔画。

那是我第一次进派出所,派出所远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神秘。只不过是一个简单的办公室,里面有几张办公桌而已。被打的男人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一边抖着脚,一边擦着鼻子里的血。这一动作显然是表演给警察看的,他不时往地上吐着带血的口水。抖脚这个动作让我愈发地想揍他。另一名警察实在看不过去了,对着被打男人说:

“别往地上吐了,都知道你嘴里有血。这是警察局,请你注意点。”被打的男人斜眼瞪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

民警同志拿着纸笔问我:“说说吧,因为什么动手打人?”

我舔了舔嘴唇,低头不做声。我不知道该对民警同志作何解释,如果我说我是在跟踪一名女孩的时候,发现此男子在公交车里偷一个女孩的钱包,而当我为此暴揍他一顿后翻他的兜时钱包却莫名地不见了,那民警同志一定会认为我是个跟踪狂,并且会问我为何要跟踪那个女孩。可是面对警察那铁面无私的表情,我又无法现场编造一个理由。如果现场编造的话会更危险,因为会被迅速拆穿。

民警同志见我没反应又问:“快点说!”

“不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不为什么?那你把人家鼻梁骨打断了,又掉了两颗后槽牙。你知不知道,这算是轻伤,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点点头。民警同志大概见我的态度不错,没往地上吐痰又没抖脚,对我相对宽容些。或许他也知道这事里面另有隐情,所以没再难为我。

“不然这样,你给我五万块钱,现在就要。咱这事就算解决了。”那被打的男人说。

我突然松了口气,原来他只是想要钱。那这事情就好办了。

“我能去打个电话吗?”我问。

民警点点头。示意我快去快回。我一边走出审讯室,一边掏出手机。我想都没想的就给张卓打了电话,在这个时候我已经忘记我和张卓已经离婚了这个事情。张卓知道我出事了,带着五万块钱赶到了派出所,这事就算解决了。解决得如此迅速洒脱,我想这事那女孩永远也不会知道的。走出派出所,张卓没仔细追问是怎么回事,只是说了句:“以后别再惹事了,都这么大人了。”

我点点头:“一起吃个饭吧,我请你。”

“不了,我还有事呢。”她一直看着手表,没看我。表带把她手腕上的紧箍咒纹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

“钱我下个星期还你。”

我记得当时张卓什么也没说。我站在原地,看着张卓挥手打了辆出租车,一溜烟儿地消失在了车水马龙间。当时,我挺纠结还钱这事的。即便是再过一个月,我肯定也拿不出这五万块钱。但作为一个男人来讲,怎么能要女人的钱呢,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你前妻,跟你已经没有关系的女人。但是她不说话是怎么个意思呢?从她那块价格不菲的手表和臂弯间那个香奈儿的包来看,她应该已经不缺这点钱了。最后,我们也没提起过那钱的事,是否还给她了,我也记不清了。在看守所的时候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我突然意识到,我迟早都会进来的。从家门口的超市开业起,我就注定要被关进来的。

北京闷热的午后,知了撕心裂肺地在树上鸣叫着。小区的看门大爷打着瞌睡。来来往往下班回家吃饭的住户也逐渐变少。大地被烘烤得快要冒烟了,整个世界好像除了知了外,全部的活物都快被烤化了,就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每个角落都死气沉沉的。我赤裸着汗津津的上半身躺在小卖部的摇椅上昏昏欲睡,我慵懒地站起身,打开冰柜门拿出了一瓶冰镇燕京,就在准备往嘴里倒的时候,张卓抱着丁丁冲进了店里。她见着我手里的啤酒,松开丁丁的手就冲到我面前,一把抢了过去。丁丁立刻藏在了小卖部门后,露出一只眼睛偷看着我们。

“除了喝酒你还会干什么?”由于当时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所以显得张卓声音特别大,有点震耳欲聋。

“这不现在店里没生意嘛。”我说。

“孩子病了,上吐下泻的,不知道吃坏什么东西了。”

我赶忙看了一眼躲在门后的丁丁,脸色惨白。

“那赶紧带他去医院看看。我给你拿点钱。”我立刻转身,拉开抽屉,一看今天才赚了二百块钱。我把所有零钱拿出来,又跑到另一个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了一个信封,我数了下里面的钱,拿出了三张一百的。我犹豫了下,又抽出两张一百的。张卓不耐烦了:“你好了没有,拿点钱还那么磨蹭。”

我两步踱到她面前说:“给你。”张卓用手捻了下,便领着丁丁走了。

晚上,待丁丁睡去。我和张卓在客厅里看着法制六十分,声音开到最小,近乎听不到。电扇来回摆动,发出“嗡嗡”声。家里,除了这声音便是我们两人沉闷的呼吸声。我清了下嗓子:

“丁丁怎么样了?”

“医生说是食物中毒。”

“那今天的医药费……”

张卓瞪了我一眼:“你就关心医药费。”她停顿下,“都花了,全部都花了,一分不剩。”

“现在看病怎么那么贵?”

“这个月店里的利润有多少?”

“没多少……”我们两人又默不作声。张卓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回到丁丁的房间。电风扇依然“嗡嗡”作响,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电视屏幕。这电视屏幕像是个黑洞,深深地吸着我的眼球。屏幕上映出的自己,连我都心生厌烦。

第二天,张卓把我约到了附近的咖啡店,这是我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到这种有点情调的地方。

由于中午店里有人送货,我迟到了十分钟。张卓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咖啡。来这种地方,一杯咖啡要四十块钱左右。她一手托着腮,看着窗外。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坐下后,张卓没有埋怨我的迟到。服务生殷勤地把菜单递到我手上,上面没有低于三十元的。我随即点了一杯热水,便把服务生打发走了。张卓一直低着头,用一根精致的小勺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什么事呀,这么郑重其事的到这种地方来。”

她抿了下嘴唇,还是低着头搅动着咖啡。

“咱们离婚吧。”说完,她终于抬起了头,那个眼神像是在恳求我。

说实话,当时我并没有感到十分讶异。这种结果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发生的会如此之快和平静。我以为我们会大吵一架,或是大打出手后提出离婚。

“房子你接着住,我不要。丁丁我要带走。”这一切她早已经想好了。

我一个字也没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已经挽留不住他们了,也没有任何东西能挽留住他们。但我又不想点头。只好这么干坐着,服务生端上来了一杯滚烫的热水,这水烫得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我像尊石像,盯着热水。此时要是有一杯冰水就好了,我可以把水一口气灌下,说不定会想出什么话来。由于这杯滚烫的热水,我显得那么窝囊。

“离婚协议书你来写吧,网上都有格式。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丁丁属于我。至于赡养费,你就看着给吧。给多少我都没意见。”张卓说。

“那你们住哪?”

“我们有地方住的。”说罢,张卓在桌子上留下了五十块钱,便离去了。

晚上,我回家的时候,张卓已经带着丁丁搬走了,搬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就算知道了也没用,自从小区门口开了超市,并且超市还负责送货上门这一项服务开始,这一切就注定迟早要发生的,只不过它比想象中的要来得更快些。我坐在电脑前,百度了下离婚协议书的格式。离婚的原因:夫妻因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我把百度上的话原文复制粘贴,因为这都不是我的真实想法。写到财产分割和子女抚养权的时候,我停顿了。我把丁丁的抚养权写到了自己的名下,把财产写到了张卓名下。我看着这两行字,觉得屏幕渐渐模糊了,然后越来越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整个屏幕、屋子、小区,整个世界都混沌一片。我在房间里转悠了一圈,房间被张卓收拾得一尘不染。她从来没这么认真地打扫过房间。我坐在床上发着呆:以前,张卓是多么邋遢,比丁丁还邋遢。家里的地板和碗筷从来都是我收拾的。哼,她就是连被子都不知道叠起来。我跟她说过很多次,床上乱糟糟的会影响运势。你看张卓,我的话灵验了吧。旁边的小超市开起来了,我们的小卖部即将倒闭,就连婚姻也完蛋了吧。当初你要是把床铺收拾得干净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都不会发生的。还有,厕所的地上总是一堆你染得黄黄的头发,尤其是每次洗完澡,掉在地上的头发尤其多。我也不敢骂你,因为店里的生意不好,总是挣不到钱。我还有什么资格骂你呢。我就只能跟在你屁股后面捡你黄黄的头发。每当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诅咒那个小超市。还有厨房,所有的厨具和瓷砖都黏糊糊的。真不知道还会有谁家里的厨房会比咱们家的脏。现在可倒好,你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让我怎么办呢?真他妈怀念那个脏兮兮的家。

想到这,我突然站起来,打开衣柜大门,她和丁丁的衣服都不见了。只挂着三两个衣架。衣柜里面有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那个小抽屉是我和丁丁的秘密。丁丁把平时考试不及格的卷子全藏在这个抽屉里,如果要是让张卓知道他考试不及格,丁丁一定会挨打的。可是我不会,我觉得考试不及格是很正常的事。我在大学最后一个学期的时候就被强制退学,退学后便有更多的时间追求张卓了。虽然大学肄业,但是每次回想起那个时候都觉得无比美好。我希望丁丁也有个美好的青春,但是绝对不能出去打架也不能大学肄业,这样就不用以后开小卖部,也不用和媳妇儿离婚了。我拿出小钥匙打开抽屉,捧着丁丁的卷子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说了句:“真不愧是我儿子。”然后卷子上的字也模糊了。

拉拉

自从我任性地把工作辞掉以后,就再也没有周末了,因为每天对我而言都是周末,也都不是。导致我无法继续上班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领导和精力不能集中。坐办公室就像坐监狱。有几次,看着领导那张肥头大耳的脸,真想上前狠狠地抽他几巴掌。那种场面我幻想过无数次,我想骑在他脖子上用电脑线勒死他。他凭什么让我加班到后半夜?凭什么指使我去陪客户吃饭?记得有一次,他在办公室里叫我过去,他眼皮也没抬一下,说:“去,帮我倒点水来。”我瞪了他一眼,拿着杯子走到了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滚烫的热水。当他看到是热水时却气愤地说:“你是想烫死我吗!这么热的水,你喝给我看看?”我只好又去给他接了一杯温水,我紧紧地攥着这杯温水,看着自己的倒影顿时心生厌恶。我很自然地做了一件我自己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我往杯子里吐了一口口水。口水的白色泡沫浮在水中,迟迟不肯散去。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让领导喝下去我的口水,只是当时,那一瞬间似乎不是我在吐口水,而是有个隐形的力量,迫使我这么做的而已。我赶紧把水倒了,又接了一杯温水。但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害怕他看到刚才那一举动。我厌恶他不是因为他是我的领导,而是他是个男性,并且是个体态偏胖的男性,这个是最令我感到恶心的。所有体态偏胖的男人都令我感到恶心。半年后,在我没有找到下一个工作的情况下,我终于决定辞职了,我知道这是个冒险的决定。让我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个原因是,我总是对着电脑发呆,每每发呆的时候,脑袋上就好似套了一个紧箍咒一样。领导就坐在办公室里,默默地对着我念咒语。我头痛欲裂,很想把电脑砸到领导的脑袋上,最终决定辞职了。经过长时间的自我观察,我觉得我病了,于是便在网上订了一本有关心理疾病的书。书上说,我这是抑郁症的前兆。抑郁症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可怕,当今社会谁没有点抑郁症?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上个星期六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当我准备躺下睡觉时,小米突然跑来找我。她说和男朋友吵架,心情糟糕透了,想让我陪她去苏州散心。恰巧我也闲来无事,便愉快地答应了。她在我家里待了一个小时左右,我们窝在床上。她向我控诉着男朋友的种种不是,并决定从苏州回来后立即分手。我说,明天一早我去准备些路上吃的零食和饮料,中午出发去火车站。由于我们只去三天,并不需要收拾很多行李。第二天一早,我取出旅行书包,捡了几件衣物塞了进去,切断所有电源,关好门窗。又去门口的超市买了薯片、巧克力、饼干、鱼片和饮料。当我正准备出发打电话给小米时,她在电话另一头嗓音沙哑,像是还没睡醒。

“拉拉……这么早什么事?”

“什么事?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还没起床?我已经买好吃的准备去火车站了。”

“你要去哪?”

我背着双肩包,手里提着两个被食物装得满满的袋子站在马路旁,彻底傻了眼。耳鸣盖过了整个城市所发出的一切声音,唯独我的心脏有规律的怦怦地发出巨大响声。梦境真实得如此可怕。今早当我醒来时,床上还留有小米的余味。她说话的声音和我当时知道要与她一同去苏州的心情都记忆犹新。这一切都太像是真的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助。小米又打来电话。

“你刚才说要去火车站,你要去哪?”

“我……好像搞错了。昨晚做梦,梦到……”我说着说着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站在马路边上像个傻子一样地哭着。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现在在哪,我去找你。”

费了好半天的力气,我才从嘴里蹦出几个字来:“我现在回家。”

回到家后,我冲了个凉水澡,希望可以冷静下来。后来小米又给我打了几通电话,我都没接。打开电脑查阅了下有关资料。上面说这样的情况是正常的,梦是潜意识层面,所谓的“日思夜想”也是这个意思。有可能想出去散心的人是我,而在梦里却变成了小米。也许,真的应该出去散散心。我把自己横在床上,看着地上的两袋子零食和那个没有装满的旅行包,笑出了声,这笑声又突然让我觉得毛骨悚然。为了不让小米担心,我给她发了信息:我没事,可能最近太累,状态不好。

最终,我还是决定出门远行一次。小米最近没有假期,在北京的朋友也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的旅行也未尝不可。可是在此之前,我决定去看一次心理医生。折腾了一早上,我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所谓的心理医生其实就是精神科大夫,但我更喜欢心理医生这个叫法。我尽量保持一个平和放松的心情,不想对医生隐瞒我所经历过的事情以及我最真实的想法。我想对医生表现出一个真实的自己。可这并不容易,需要费很大力气才能做到,这不是我的强项。推开门,诊室与我想象中的样子大相径庭,里面没有电影中那样舒适的座椅,也没有落地窗和各种绿色植物。这里和其他的诊室没什么区别。同样的白炽灯管,一张简易的白色木头桌子,就像看感冒发烧或是看妇科病的诊室一样普通无趣。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子、白色的瓷砖、白色的窗帘以及医生的白大褂,甚至连她的脸也是煞白的。这一瞬间,我决定将之前的想法暂时收回。

医生是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体态纤瘦,岁月一点点地带走了皮肤里原有的胶原蛋白。这个年龄段的妇女往往都处于更年期,见了我这种女孩,恐怕会认为我是个叛逆的无知少女。我拉开白色木头椅子,坐下。医生推了下快要从鼻梁上掉下来的眼镜。拿起笔来,准备记录我下面所说的话。我如实告诉医生我工作上的诸多不顺,为何离职,又详细描述了那个梦境与现实混淆的周六早晨。从始至终,医生只问了我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她低着头,像是在给我做口供。

我讲述了大约半个小时,当说完最后一句话时,觉得这是我一生中做的最糟糕的一个决定。我为什么会来这儿,简直愚蠢到家了。比那个周六的早晨还愚蠢。整个房间里除了白炽灯发出微弱的“呲呲”声便是我轻微的耳鸣。我坐在椅子上,等待医生开口说话。这真是一个漫长的等待,与此同时,我一点也不期待医生的结论。她的结论无非和网上说的一样。她清了下嗓子,终于开了口。

“现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有很多,大多都是工作压力大所造成的。听你的口音应该不是北京人吧?”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不出我所料,她的开场白果然是废话。

“现在的北漂压力都大,你应该有个良好的作息时间和生活习惯,保持一周四次的户外活动来调整下自己。”当她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看也没看我一眼。这有两种可能性。一是有太多像我这样的人去找心理医生,医生已经见怪不怪了。二是,她说的时候可能是心虚,现在就连傻子也知道雾霾天的时候要关窗在家并且开着空气净化器,或者出门时戴上口罩。虽然口罩看起来并不怎么管用,但至少能图一个心理安慰。医生难道不知道,一星期之内是不可能有四天的明朗天空吗?但我当时也没有反驳她,只是点点头。因为医生在这一个半小时内对我一点帮助也没有。医生往后的废话,我一个字也没记住,她给我开了一些褪黑素,如果效果不佳再去找她开其他药物。看过精神科医生后,我的精神状态更差了。

我提不起精神,每天浑浑噩噩,经常被耳鸣尖而响亮的声音吵醒。有时一天过得很快,有时却觉得无比漫长。我越来越不相信我的记忆,记忆变成一块块碎片,四处飘散。

我决定独自旅行一段时间,云南大理是首选的地方。记得小时候爸妈曾带我去过一次,那里的景色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特别印象,只是觉得水果格外香甜,尤其是葡萄和杨梅,和北京的完全不一样。我的老家在东北,那就更不用说了。长大后,也去过几个南方城市,但水果都没有大理的好吃。我在网上订了单程机票,明日启程。在走之前,我把家中仔细收拾了一遍,希望回来后是一个全新的我,生活要重新开始。

庞大奔

在这里,所有的犯人都顶着一个光秃秃的脑袋,穿着一样的浅蓝色制服,吃着一样的饭,看着同一片天空。我的狱友同样也是强奸犯,他进来已经一年了,还有三年才能出去。我们都犯下了同样的罪,可我知道我们本质上是有区别的。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已经快忘记外面的生活是什么样儿了。我想,一年以后我也会变成他那样的。在这里,我每天写日记,可记录的却是以前的生活。我把我和张卓从认识到现在写得很详细,这些事情我都记忆犹新。甚至连上大学时发生的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写到我为什么会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试图强奸一个女孩的事时,我却含糊了。只是浅浅地记得那是夏天的一个夜晚,张卓带着丁丁离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和张卓也正好办完离婚手续。我把我唯一的营生——家门口的小卖部也盘出去了,就在那一天的早晨。盘店铺的钱有一大半我给了张卓和丁丁。这一切的发生都是注定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是一个没有公平的社会,在灾难面前,我连选择进退的权利都没有。我恨透了这一切,也恨透了我自己,可唯独不恨张卓。我曾经所拥有的一切,就在今天彻底地消失不见了,小卖部没有了,我只能坐在马路边上感受这炎夏。这酷热的夜晚连一丝风都不肯刮,多么操蛋的夜晚。我需要有一个人坐在我旁边听我诉苦,最好他能被我打一顿。恰巧雷俊来了电话,叫我一起去喝酒。可电话那一头的他已经酩酊大醉了,我过去无非是帮他善后而已。这种事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我挂了电话,想把手机扔出去。可手刚仰起一半我又缩回来了——我连扔个手机的勇气都没有。我把自己大汗淋漓的脸已经憋成了紫色。一个女孩从我面前走过,四下里安静得只有她的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嗒嗒”声。我默默地听着这声音,突然间就扑了过去。我疯狂地扯着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就像一只柔弱的小野兔子般的无处可逃。

在写这段日记时,我隐约回想到,当我裤子脱到一半的时候我应该是哭了,而且越哭越厉害,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让那女孩一溜烟儿地跑了。我站在原地喘着粗气,耳畔一直“嗡嗡”作响。我迅速把脸上的所有液体擦干净,可是胳膊、衣服上早就已经湿透了,怎么擦也擦不干净。一阵凉风吹过,觉得精神多了,身体也轻飘飘的。

那女孩头也没回地拼命地跑走了。我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也没觉得我做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反倒觉得是我给她上了一课似的——这就是你大半夜不回家的代价!这个社会是很危险的,哪有那么多的好人?

在心情舒畅了些之后,我用双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顺了下,便往回家的路上走。刚走到小区门口,我听见有人在哭。四下里找了一圈,原来是个女孩。她蹲在棵小松树下,把头埋在自己的怀里一个劲地哭。我突然反应过来,她就是刚才我试图强奸的那个女孩。我没多看她一眼,径直回家了。到家后我并没有急着开灯,而是走到了窗前。那女孩还在那棵小松树下。我用鼻子“哼”了一声:“至于吗?又没怎么着!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以后怎么在社会上混?”我拉上了窗帘,准备洗澡睡去。我突然对这女孩产生了兴趣,我光着身子从厕所跑出来,动作娴熟地拿出了望远镜,躲在窗帘后面向下望。可那女孩已经不在那里了。而此刻,对面那栋单元楼的一层却亮起了灯,我清晰地看见,一个女孩正在拉上白纱帘,没错,就是她。

我经常躺在床上看着我的猴子纹身,如果当时没有被那女孩看到,我也不会来到这里。我一点都不恨这只小猴子,反倒感谢它。

我的那位狱友经常躺在床上自我忏悔,并且每次的主语都是“我们”“我们”的。即使从始至终我都不认为我们有相同之处,但我一次都没有反驳过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从他那副诚恳真挚的表情上来看,我想他真的是无比悔恨当初的所作所为。我从来都不认为我对那女孩有做错过什么,之所以选择进来是因为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我早就厌恶了每天偷窥的生活,可我就是停不下来,就像吸毒成性的瘾君子。每天躲在屋子里,像寄生虫一般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当然,在看守所的日子并没有更好,但至少可以让我体验另一种生活。

光秃秃的脑袋让我看起来真猥琐。

这三年过得很漫长,日记本有薄有厚,足足写了二十本。可惜在临踏出监狱大门的时候,全被销毁了。因为这里规定,不能带出有任何文字记录性的东西。真是可惜!

拉拉

为了节省开支,到了大理后我找了家当地民宿,每天只要五十块钱。房间里可以住四个人,床是上下铺,很像是大学宿舍。房间里有两张桌子和一台电脑,地面墙壁都很干净,洗漱用品则要自行准备。公共盥洗室在走廊的尽头,全天有热水提供。拉开窗帘便可以看见苍山,这样的住处我很满意。民宿位于大理古城区人民路上。这条著名的街道聚集了全国各地形形色色的伪文艺青年。从民宿往北看去,是一条上山小路。小路两侧是琳琅满目的商铺,而路的尽头便是苍山。不知是否因为光线太美的缘故,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的恍惚,那么的虚幻。

中午,当我拿着汽水坐在洱海边“噗噗”地往玻璃瓶里吐气时,一个骑着红色电动三轮车的男人与我搭讪。听口音是北方人。他的头发卷而浓密,留着一脸络腮胡,面相温柔,看上去像个似曾相识的人,一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他说他是个画画的,四海为家,走哪算哪。靠画肖像赚钱。有人管他叫艺术家,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称呼,觉得特别矫情,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特别没有创造力的人,也就是模仿能力比别人强一点,所以称不上是艺术家。他还说,他叫万晓利,想带着我游大理。

我坐在三轮车里说,洱海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风景宜人,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片稍微大点的湖而已。

准确地说,这里的一切都不吸引我,我对任何事任何景色都提不起兴趣来。为了逃离北京,我选择了大理,以为这里可以给我带来希望和平静,但后来才发现无论我逃到哪里都摆脱不掉我对现实的恐惧。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对我的精神状态来说都无济于事。就像厌食症患者拒绝一切食物般。万晓利将三轮车速度放慢,好像是叹了口气,他并没有接着我的话题继续说。他一边讲着有多少无知文艺女青年因为郝云的一首歌就跑来洱海寻找爱情……

我想,他或许和我一样。

傍晚的洱海像是上了一层水墨之色。我们便分手各自回到住处。他说天黑了以后要去街边画画,他想为我画一张肖像作为纪念。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就这么消失了。他的来去都很突然,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反倒对他羡慕不已。而就在我回京不久,收到了万晓利从西双版纳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他并没有对在大理的突然消失做任何解释。我不时回想起那个夜晚坐在印度熏香店前,看着夜色中苍山连绵起伏的轮廓,山间茶舍伴着清茶味的微风掠过指缝间的温柔,人民路上仰望被雨水涮洗过湛蓝辽阔的天空。只是,无论我怎样回想,万晓利的脸依然模糊不清。

回到北京,生活没有因我的逃离而变得有趣,反倒变得更绝望了。其实,我曾有过那么一瞬间想跟万晓利说,你带着我一起流浪吧。

不久后,我在一次去看心理医生的路上,钱包被偷走了。现金不多,证件丢失也可以补办,但最重要的是里面有一张两年前我去国子监附近,一个算命先生给我卜的上上签。当时,那个签从他手中的小竹筒里掉出来的时候,我激动万分。后来小米告诉我,国子监那边算命的基本都是骗人的,信不得,他那竹筒里估计全是上上签。但这个签对我来说却意义重大,它让我维持了半年的好运气。如今它丢了,这是天意!

庞大奔

次日清晨,我从床上爬起来。拨开一点点窗帘望着对面的一楼。窗帘已经被拉开了,我透过玻璃仔细向那女孩的房间里看去,可就是看不清楚,但隐约感到屋内有人影在来回晃动。我屏住呼吸,一直盯着窗外。正当我望着入神的时候,那女孩突然推开了窗子,对着外面伸了个懒腰。另一个女孩跑到她家窗前,喊了句,快点,咱们已经迟到了。那女孩看了下表,匆忙地从家里跑了出去。两个女孩迅速地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我把身子靠在窗子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两个女孩消失的方向。我又看了一眼那女孩的屋子,突然发现那扇窗只有一层薄纱窗是关着的,里面的玻璃窗依旧敞开着。窗台不到一人高,以我的身手是可以翻进去的。我在脑海里迅速构思着我的动作。透过那扇纱窗,我仿佛看见了那女孩的身影。脑海中,我是一个身手矫健、贼头贼脑的偷窥狂。想到这,我居然有点小兴奋。

一阵温热的风吹来,让我打了个寒噤,后背发凉,双手冒汗。我没再敢多看那一扇薄纱窗和大肆敞开的玻璃窗。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了一袋速冻饺子,锅里接上水,饺子倒了进去。我盯着饺子发着呆,锅里渐渐出现了我的脸。我一边用筷子搅和着,一边暗自思忖:那女孩看样子应该是自己住,从早晨到现在,屋子里还尚未出现过第二个人。她是哪儿的人?看样子像是个学生呢,她是学生吗?好像也不是,她是做什么的?我又想象着那扇纱窗后面的世界。不行,她万一回来了可怎么办?

我端着盘饺子,满脑子里都是那女孩,心不在焉地咀嚼着。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眼,她怎么还没回来,到底干什么去了?是不是今天要工作面试?可工作面试为什么还要两个人一起去?那薄纱窗在折磨着我。我发了会呆,突然站起来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扔,两只饺子被甩到了桌子上,另一只饺子又从桌子上滑到了地上。我顾不得那么多,趁着她回来前我一定要进去看看。我推开门就往楼下跑。虽然只跑了那么几步,但我的心脏已经快从嘴里蹦出来了。

我跑到楼下站在她窗前,东张西望地观察着周围邻居。我觉得所有路过的人都在用一种看贼的眼光注视着我,即便是还在婴儿车里的小孩,或是打扫卫生的大爷大妈。我故作镇定,趁着没人经过时,迅速拨了一下那扇薄纱窗。这下可倒好,纱窗开了。我像是开启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热血沸腾激动不已,浑身的细胞都在此时兴奋地跳跃着,以至于有点感到眼前发黑。

由于是一楼的缘故,即便是晌午,房间里的光线还是有些昏暗。我透过纱窗可以闻到这女孩的气味。这其中混着一股劣质化妆品、海飞丝、方便面和一股衣服长时间没洗过的油腻腻的味道。这味道让我再次头昏眼花。昨夜那一幕又清晰地闪现在眼前:这女孩背对着我,我大汗淋漓地疯狂折磨着她,撕扯她的头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旁边路过,然后停下脚步。我突然抖了个机灵,回过神来。那小孩跟丁丁真是长得一模一样。我又看了看她的房间,有种想吐的感觉。烈日把我的头皮烤得发痒,我抓了抓脑袋:“操!”便赶紧回了家。

我把自己横在沙发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茶几上的那盘剩饺子。它们已经紧紧地坨在一起。我明明记得昨晚上根本没有人经过那里,可怎么就……刚才脑袋里的那一幕又让我想起了张卓和丁丁,他们怎么会突然冒出来的?他们是来惩罚我的,一定是这样的。他们现在在哪呢?丁丁这个时候一定还在睡午觉,张卓呢?张卓带着丁丁走了以后,我们就见过一面,是在民政局见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裙子,和一双我从来没见过的新凉鞋,头发也剪短了。她就在民政局门口站着,虽然这身装扮都是我没见过的,但我在老远处就认出她了。我在远处望着她,因为这也许就是我最后一次这么望着她了。过了几分钟,见她等得有点不耐烦,我慢慢走过去。叫了声“大卓!”用着以前那种口吻喊着她的名字。她一脸的不耐烦,说:“你就不能有一次准时吗?”事实上,那次我是准时的,只是在远处偷偷地望了她一会。偷窥这种事我很擅长,我总是能找到一个别人看不到我的位置,这个本事我比一般人都娴熟。

偷窥已经成我生活中的一部分了,就和吃饭撒尿一样,这个习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应该是从见到张卓的那一刻。在大学的时候,我们宿舍的对面就是女生宿舍楼,那是一栋极具诱惑力的楼,而里面最神秘的一间寝室就是张卓的。每天晚上,只要男生寝室的灯一熄灭,我就幻想着张卓依次脱去外衣、内衣、外裤,然后再换上睡衣的情境。寝室一共八个男生,起初只有我拿着望远镜,用窗帘把自己裹起来,靠在窗台边向张卓的寝室望去。后来雷俊也学着我,望向她心仪女孩的宿舍。我和雷俊的熟络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的。张卓总是喜欢在星期二的下午四点洗澡,因为每星期的这个时候是最令人讨厌的思想政治课。张卓每每洗完澡,都会在寝室里弯着腰,对着镜子擦拭她那头乌黑的长发。拭去多余的水分后,她就会把宿舍的纱窗拉开,对着窗外抽烟。整个夏天的星期二下午四点都是如此。抽烟在大学里是绝对不允许的。但是那个时候只有她一人,后来我学着抽烟也是因为她。但我并没有张卓聪明,我被寝室老师抓住过三次。张卓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颊两侧,叼着一根烟的样子是最性感的。那时候,我深深迷恋着她以及她的身体。

现在的张卓早已经跟大学时代的她判若两人,她的头发不再是乌黑的长发,而是又黄又干的卷发,它们像一团枯草堆在脑袋上。她的眼神也不再性感迷离,时而流露出倦怠与憔悴。我从没想过这辈子会来民政局第二次,这地方和六年前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这里散发的气味和办事员那种满脸生活不幸福的神情也都不曾改变过。我和张卓两人坐在走廊里,等待着叫号。我们是第31号,而现在只叫到20号。在这漫长的等待中,我总想找点话对张卓说,比如丁丁最近怎么样?回老家后准备怎么生活?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但我最想对张卓说的是,其实你们可以继续住在原来的房子里,房子给你们,我搬出去。可张卓却使劲扇着扇子,时不时看下时间或者头上方的叫号牌,一点也没有想和我聊天的意思。而且她的脚又开始抖起来了,每当她焦躁的时候就喜欢抖脚。而每次她抖脚,我都会拍她一下说,男抖穷女抖贱。这次我没说什么,因为身边这个爱抖脚的女人即将跟我再无一点关系。我想说的这些话在脑袋里排练了一遍又一遍,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别扭。可我还是开口说了句,你今天这身裙子挺好看的,新买的吗?张卓没理我,只是手里的扇子扇得更用力了,我猜当时的她一定特别想用扇子拍死我。我抠抠鼻子,有点后悔说出那句不讨好的话。自从家门口开了超市以后,张卓就很少给自己买新衣服了。这等待真是煎熬,半个小时过去了,前面依然有六对满脸苦闷的男女在等待着。这是一种折磨。我左顾右盼,这时,一位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爷子推着一个已经不能走路的老太太坐到了我们对面。

我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张卓,小声说:“你猜他们为什么会来?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闹什么呀。真逗。我猜他们应该是为了房子的事来办假离婚的。你觉得呢?”

张卓这下急眼了,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我说庞大奔,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我冲着张卓眨了几下眼睛,又慌张地看了看四周,半张着嘴不知所措。有用的?什么是有用的?张卓气得掉头就走了。等着被离婚的男女们彼此又突然有了话题,对我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我觉得此时应该暂时离开这里,但是现在去找张卓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因为目前我还没想到什么是“有用的话”。我站了起来,无处可去,只好去了厕所。我在厕所门口转悠着,想着张卓刚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有用的?难道张卓想要房子?我一拍脑门,冲着大门跑了出去。张卓正双手交叉在胸前,站在门口。我跑了十几步后,又气喘吁吁地。

“大卓,其实你们可以继续住在那套房子里,房子留给你们。”张卓突然一回头,眼睛狠狠地盯着我。这个眼神特别熟悉,上次她用这种眼神的时候,是质问我前一天晚上是不是和雷俊去夜总会了。

我又眨了几下眼睛:“那什么……孩子的赡养费我也可以按月给,每月给你们两千,不,三千。离婚协议可以都补上的。”张卓的眼睛还是死死地盯着我,然后眼睛又渐渐地红了,变得湿润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挽回的话吗。你是不是早就想跟我离婚了?”说着,张卓哭了起来。

我突然恍然大悟:“我当然不想离婚,是你说……那咱们回家吧。这婚不离了。”

“不行,今天必须得把婚离了。”张卓擦了把眼泪。

我又说:“你这是干吗呀。”

张卓看了下手表,擦了擦眼泪径直又走了回去。

回去时,正好叫到我们,我们坐在桌子前各自在离婚协议上签完字,被迫抄录完一段言不由衷的声明后,工作人员说:“在这按上手印儿就可以了。”

“大卓,这手印按完了,咱俩可就没关系了,你真想好了?”我看着桌子上的红泥,手指头突然变得绵软无力。

“想好了。”她说着就伸出了食指在离婚协议上使劲地按下了手印。这下,我彻底地踏实了。两本暗红色的离婚证就这样颁发到我和张卓的手上。到底是什么时候离婚证也成了红色的?

当我沉浸在往事时,突然楼下传来:“记得明天早起点!”我瞬间把自己移动到了窗前,伸着脖子往楼下看——是她回来了。与她的朋友告别后,便回家了。我看着那女孩的背影,情不自禁地又澎湃起来。我躲在窗帘后面,一直盯着那扇纱窗,就像当年盯着张卓宿舍那样,全神贯注,脑袋里幻想着无数场景。

为了不引起邻居们注意,我换了一双胶底鞋,以便走起路来没有声音。这是我第一次潜入这女孩的房间,当然也是第一次潜入任何一个人的房间。这是个五十平米左右、一室一厅的屋子,有个开放式的厨房。灶台上只有一只用来煮鸡蛋或是泡面的小锅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东西了。我站在门口,朝屋子里再迈进一步,可不知怎的,这一步对现在变得如此艰难,我觉得下肢已经瘫痪了,腿脚完全不听使唤。我莫名地出了一身汗,就如同木乃伊般站在门口。后背紧紧地贴着门,一动不动。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就连在大学时代也不曾有过的体验。即便是张卓的宿舍,我也不曾有一次真正地进去过。就连趴在门缝看一眼的机会也没有。那女生宿舍的执勤老师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她那双看罪犯般看男生的眼神真是让人受够了。就在我感到浑身开始痉挛的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了。我吓得一哆嗦,往前轻跳了一小步。我屏住呼吸,眼睛盯着门缝做出了最坏的打算。虽然窥视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可暗闯这事我可是这辈子第一次干。我趴在猫眼儿向外看去,原来是快递。快递小哥敲了三次门,见里面没有动静,拿出了手机。

“您好,我是快递。您没在家吗?”他停顿了下,又说,“好的,那我就放在门口了。”

我从猫眼里见他走后,舒了口气。可是转念一想,“放在门口”的意思就是她有可能很快就回来了,如果这样,还是尽快离开的好。可这快递小哥的到来,像是给我施了魔法般,突然让我紧绷的身体放松了。我转过身,又大步地向房间里走进去。我一边仔细嗅着她的气味,一边扫视着整个房间,门口处的高跟鞋、帆布鞋散落一片。简单的家具上布满了T恤衫和吊带背心。我向前跨一大步,找到了个下脚的地方。我抓起一件搭在椅背上的真丝睡衣,把脸埋了进去,上面充满了她的体味。我用力地把这气味全部吸进肺里,这股气味瞬间涌进血液中。我又随意将它扔回床上。她的睡衣可真多,床上还摊着两套纯棉的睡衣。我擦下额头的汗,隐约听到外面有动静,我躲在窗帘后,观望着外面。是两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姑娘,说笑着从窗下走过,这说话声音像极了那女孩。又是一场虚惊,是时候该回去了。我大步流星地越过地上的一片鞋子,打开门探出半个脑袋,在楼道里左右张望下,便轻轻关上门走了。

拉拉

金秋转瞬即逝,树上的知了不再玩儿命乱叫,地上枯得发脆的叶子也不知道都飞哪去了。北京已渐渐进入寒冬,一副惨兮兮的模样。我喜欢这样的景象,独自走在街上不会显得太孤单,太凄惨。在这半年里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有一个人,像幽灵般地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他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而他迄今为止从未出现过。自从他出现以后,我的日子却好过多了。虽然一开始有点不习惯,可以说让我有点起鸡皮疙瘩。但到后来,也就是在一个月以后我逐渐习惯了,可以说我已经……有点……依赖他了。这话说起来,连我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关于他的事我对小米只字未提,一方面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另一方面这个事情说出来连我都会觉得非常可笑。我曾经一度怀疑过我的精神是否还正常。尤其是看完《穆赫兰道》和《机械师》这两部电影之后。我怕我正在经历着和电影剧情同样的事——到了某一天发现,这一切都是虚幻的,都是假象。是我的神经错乱导致的,就像那个周六的晚上。

像往常一样,小米陪我去过精神科例行公事进行心理辅导后,我带她去了一家老北京涮肉馆子。这家店在酒仙桥附近,店面不大,里面仅有五张圆桌。此时店里已经人满为患,小米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我说再等等,今天一定要吃一次。

按照信上说的,店老板姓郑,是一个光头,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眼睛大而有神,常年在店里就一身衣服——一件暗红色绣花大褂,脚踏一双黑色布面的千层底。点辅菜的时候除了白菜、粉丝、冻豆腐之外的菜不要点,否则他会生气。过了半个小时,终于有了空位子。

我在店里扫视了一圈,果然见到了他所说的老板。那一瞬间我的鸡皮疙瘩瞬间起来了。由于这阵子经常出现幻听,梦境和现实也混淆不清,当一封这样的信摆在眼前时我不得不再三确认。

“你盯着那人已经半天了,想什么呢?”小米摇晃下我,用眼睛指着那边。

我缓过神来,低头看菜单,其实我并不需要这菜单,按照信上的意思,我只需要点两盘肉,以及白菜、粉丝、冻豆腐就可以了。

“这家的涮肉真的好吃吗?看菜单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小米有点皱眉头。

“不用看了,我知道点什么。”我挥起手,“老板点菜!”

“你怎么知道他是老板?”

老板穿过桌与桌的缝隙,来到我们面前。

“两盘这个位置的羊肉,还有……白菜、粉丝、冻豆腐,还有……”

“还有什么?”

我想再测试一下:“还有蟹肉棒。”

果然……老板的脸色突然变了:“吃什么蟹肉棒,那是四川火锅,隔壁就是!”

小米被吓住了,张口本想与他争执两句,可后来还是闭上了嘴。我若有所思,觉得一切是那么的真实,从未有过的真实。这比让小米抽我一个嘴巴或是拧我大腿内侧的肥肉要来得真实得多。从这一秒钟我更加确信,有一个人已经在这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悄悄地与我开始一起生活了。按常理说我应该去报警,但以现在的我来说,我需要他。

“老板,不要蟹肉棒了,就这些。”

老板冲着厨房喊了声:“三号桌!两盘瓜条,白菜粉丝冻豆腐!”

伴着小涮肉馆子里的喧嚣,我对小米说:“要不要来点啤酒?”

“好呀,看你兴致好,陪你喝点。”

很快,冒着热气的铜锅、两盘肉和蔬菜啤酒就上齐了。我看着桌子上的盘子笑了下,这感觉在上高中的时候体验过一次。那是一个我暗恋一年的男同学传了张字条给我,他约我放学后一起去吃麦当劳。

“你最近可是有点不太对劲。”小米没有看我,一边说着一边往锅子里放菜。我一下拦住她。

“等下,他说先吃肉,后吃菜。”小米看着我,便慢慢把筷子放下了。

“他?他是谁?”

我不小心说漏了嘴,其实也没有刻意要瞒着她,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毕竟这件事说来太蹊跷又太复杂。突然向她说起,怕她会担心我病情又严重了。

“怎么说呢,这件事听上去可能有些不可思议,但这确实是真的,你要相信我,我并没有将梦境和现实混淆不清,刚刚我已经再次确认过了,它是真实的,确实在发生的事情。”

小米频频点头,一脸要等待听到什么噩耗或是在听一个恐怖故事的表情,以至于她的表情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在讲一个极为恐怖的事情,不禁连自己都竖起了汗毛。

“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也不清楚。但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里是上次我从大理回来的时候。我一进家门彻底傻眼了,家里被收拾得一尘不染。你能相信吗,就连衣服也洗了。”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笑出来了。可小米却一脸严肃,我迅速整理了下自己的表情,继续说。

“当时我第一反应是闹鬼了,可是瞬间我就发现是家里进来人了。鬼怎么可能帮我收拾东西洗衣服呢。我走进厨房一看,堆在洗碗池里的碗也洗干净了。我正一头雾水的时候,突然想起来我藏在衣柜里的现金首饰还有日记本,却发现这些东西完好无损的还在原处后,我又觉得肯定是谁的恶作剧。我第一想到的是你,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确认时发现桌子上有一封信,与其说是信,还不如说是字条。上面说什么自己不是坏人也不是变态,让我不要报警之类的话。我就一直盯着这几个字,说实话,看那字体我真以为是个小学生写的呢。我就一直盯着这字条,脑袋从来没转过那么快。我就一直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那你报警了吗?”

“当然没有了。不过当时我确实想过报警,可是又一想,警察来了我该怎么解释?家里又没丢东西。我想观察一阵再说。”

“他是怎么进去的?”

“据他说,当天我走的时候没关窗户。当时我也想不起来是否把窗户关上了,但那都不重要。”

“不重要?他能进你家第一次,就能进第二次、第三次……”

“不过事实证明,他的确没有恶意。直到现在,半年时间都过去了,他也没有再进来过。”

菜逐渐上齐,酒也上来了。我轻描淡写地述说着眼前发生的事,但那些只是前奏,我真正想对小米说的是后面的话。可小米却满脸凝重,盯着桌子上尚未开瓶的啤酒,无心动筷。她这么一脸严肃,弄得我反倒不自在了。

“有他在的这半年,说实话我挺有……安全感的。”说完“安全感”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停顿了下。没错,就是安全感,这个从未出现过的男人确实给我带来了不少安全感。至少他让我觉得在这个冷漠,对我充满恶意的城市里,我并不孤单。有一个人,在某个地方一直注视着我,哪怕只是这一点微弱的关怀,都让我感动不已。

“有一个人突然就出现在我的身边,就像是幽灵般每天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每当我出门的时候,他总会在我家的门口或者窗台前留下一封信,有时是一顿晚餐。他知道我最喜欢吃的食物是比萨和煎饼果子。他在信上总是提醒我不要经常吃这些没有营养的食物。他是如何办到的我也不知道。这半年来,我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所以我逐渐开始信任他。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样貌,从始至今他从未出现过。我们以信件相互沟通。我知道他在前一段刚刚离婚,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仅此而已。”

羊肉不停地在锅子里翻滚着,汤时不时地溅到锅壁上,发出“嗤嗤”声。我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觉得很畅快,同时等待着小米的反映。

“快吃,他说肉不能涮时间长,变了颜色就可以了。”我拿起筷子,往小米碗里夹。她依然不动声色,脸色难看得像是刚刚失了恋。

“你觉得他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他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跟踪你。”

“至于目的,我也说不清楚,说喜欢我好像也谈不上。但我现在越来越依赖他了,一段时间里没有他的来信我就会感到不安。他在哪里,他什么时候能与我见面或是他长什么样子我也越来越无所谓了。这样挺好的,距离产生美。真要是见了面,一切都会改变的。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还会特意穿上好看的衣服,化上妆趴在窗前。我知道他一定在某一个地方看着我呢,我想让他看得更清楚点。”说完这话,我自己都笑出来了。正如他信上所说,羊肉的这种吃法真是鲜美。这家小馆子我也喜欢,特别有人情味。所以,你一定也是个有人情味的人,我心里想着。

在这个城市里,我们都被叫作北漂。北漂浩如烟海,而我也只是北漂里的沧海一粟。我时常走在马路上感到无比的恍惚和陌生,哪怕是条我走过千万遍的路。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不敢停下脚步,只想赶快回家。回家后看看他是否在窗前或是门缝里给我留下了一封信,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留下的东西无非也就是一份相对我平时吃的略微精致些的午餐或是晚餐,里面有肉有蔬菜。他曾经还给我留下了一本书,一本如何治愈抑郁症的书。但我看了之后,知道那绝非是一本对症下药的书,但我仍然很珍惜它。

庞大奔

已经三天了,她的房间里依然没有任何声息,没有她在的房间,变得死气沉沉。连偷窥都变得了无生趣。她到底去了哪?我像上次一样,换上了胶底鞋和一身活动方便而不容易发出“沙沙”声质地的运动服。我易如反掌地进到了房间里,堂而皇之地在房间里乱转。屋子看起来比上次整洁了些。但由于三天没有开窗户,难免有种难闻的味道,我把玻璃窗拉开了一个缝隙。厨房水池里堆着一个盘子、一个碗以及一双筷子。灶台上还放着一个没有刷的锅子,水池里有方便面卷曲的残渣。此时,我突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帮她收拾房间。我并没觉得这个举动有任何不妥,也并没有想到事情的后果。我不仅刷了碗,还把灶台、墙壁以及地上的油渍也清理了。在打扫房间上,我被张卓管教得训练有素。清理完厨房后,我的兴致来了,又把她的脏衣服也一并清洗了。

此时是傍晚五点左右,夕阳正好打进房间里。窗外净是来来往往下班或放学的邻居。我拉上窗帘,关好窗子,房间一下暗了下来。我断定,今晚这女孩仍然不会回来。洗衣机“轰隆”作响,我打开了她的电脑。桌面照片是她抱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牧羊犬,她笑得那样甜美。脸上还有着她这个年纪才有的婴儿肥。我打开一个文档,里面是她喜欢的歌曲,大多都是港台歌曲,偶尔有几首英文和日文歌,这些歌名对我来说都很陌生。我随机点了首《泡沫》来听,说实话,这种声嘶力竭的歌真是不好听。但我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枕边放着一本她看到一半的《挪威的森林》。我靠在床上,翻看着。可看了不到两行字,睡意就来了。反正她也不会回来,索性睡一会儿,睡一会儿我就走。

这会儿,门突然开了。她走了进来,我想立刻起身,可身体却怎样都动不了,像是被下了咒语般。我惊恐地看着她,很想跟她解释点什么,我张开嘴巴,但无论怎样用力都发不出声来。她像是没有发现我,径直坐在了电脑前,放了一首歌。那是张卓以前最喜欢的歌。我逐渐把身体放轻松,小心谨慎地喘着气。我的目光随着她的身体而移动着,可无论怎样我都看不清她的脸。电脑里的歌一首接一首地唱,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出了大学时的样子。她就坐在桌子前看着窗外,我看着她的背影入了神。两首歌结束后,她拿起桌子上的烟盒。双肘支撑在窗台前,眼神落在某一个点,发着呆。时不时把半遮在面前的长发撩到脑后。那背影像极了大学时的张卓,很想上前抱住她,我轻轻地叫了一声:“大卓?”她正要回头,可惜这时候,身体突然抽搐了一下,醒来了。我依旧躺在她的床上,发现自己勃起了。我突然感到不知所措,一种无可名状的空虚与寂寞席卷而来。借着夕阳的余光,我准备起身回家。我转念又一想,这姑娘回家时肯定会发现家里有人来过。她会不会报警?如果真要是报了警可就危险了。我决定给她写一个字条来证明我不是坏人。

写好字条后,我踏实地回家了。回家后,我又习惯性地拿出望远镜,望着对面那不再藏有秘密的房间,略有失望。不知道她明天能否回来。没有她在的日子变得平淡无味,那个房间也黯然失色。我靠在窗前,对着那个紧闭窗户的屋子,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这么多天不见她的身影,一定是去旅行了。突然间,一种强烈的恐慌莫名地席卷而来——她一定是遇到了真正的强奸犯后想不开跳楼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子里构思强奸犯的作案过程,连她面目的狰狞和痛苦我都能准确地勾勒出来。我把自己吓得直喘粗气。不行,我得行动起来。我开始焦躁不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能做点什么呢?我盯着她的那扇窗——我好像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这样静静地等待着,就像等待着被张卓宣布离婚一样。

看着来来往往买菜回家的妇女或是放学回家的孩子,又一阵莫名的伤感。有时候,我对现在无所适从的生活已经受够了,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只能默默地熬着,等待死亡那一天的到来。我百无聊赖地把胳膊举起来,仔细看着小臂上略有褪色的纹身。那是在我被退学的那个下午去纹的。在学生时代,我早就想纹一个孙悟空在身上了,连位置都想好了,就纹在后背上。那个时候北京的纹身师并不多,我知道在五道口就有一个纹身店。说实话,知道自己被退学后我有点兴奋,一方面是我不愁找工作,父亲的小杂货铺子反正以后都是我接班。他们才不管我是否有大学文凭呢,只要会算账就行。另一方面,我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儿了,那就是尽情地挥霍青春和专心致志地追求张卓。纹一个孙悟空在身上就代表着我要脱胎换骨,再不是被困在校园里的小猴子了。况且,张卓要是看见我的纹身,一定会立刻爱上我的。在被退学这件事儿上,唯一让我觉得不快的事,就是无法再偷看张卓了,并且无法在每周二的下午四点悄悄欣赏她趴在窗台前抽烟的样子了。

我和那时候最好的哥们雷俊一起到了五道口,和纹身师商量“孙悟空”的事。纹身师的两条胳膊像是套了两个花袖子,就连手指上也都纹着字母。他说,如果纹一整个后背需要两万块钱。我们俩都倒吸了口气。雷俊看着满胳膊的纹身也不敢吱声。

“这不是抢钱呢吗?”他悄悄地在我耳边说。

“据说是这个行情。”我想了下,无论是为了庆祝被退学还是为了让张卓疯狂地爱上我,两万块钱成本着实有点高。

“那纹在小臂上呢?”我问。

“小臂四千块,但只能纹个孙悟空的脑袋。”

我和雷俊对视了一下。

“小臂上,太明显了。你爸发现了还不抽死你?”雷俊小声趴在我耳边说。

我推了他一下,觉得这个问题让我在纹身师面前丢了面儿。

“行,那就小臂上纹个孙悟空的脑袋吧,一定要传神。”

我把手臂举在空中,看着十年前的纹身,那种激情早已一去不复返。在我的记忆里,当时把我疼得浑身都湿透了,像是洗了个澡。但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疼痛感,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退学一事在学校里闹得沸沸扬扬的,听雷俊说张卓已经开始对我感兴趣了,旁敲侧击地向别人打听我的来路。还曾经跟雷俊打听过。我们第一次的约会也是雷俊搭的线。约在学校旁边的轮滑厅里,虽是四人约会,但基本都是我跟张卓单独在一起。她的轮滑技术不是很好,我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牵着她的手一圈又圈地滑。整个下午我们俩的手就像是粘在了一起,要是她不小心摔倒了,我还有机会搂着她的腰。当时不得不承认,雷俊这小子在泡妞上绝对能称之为高手。那天约会,我特意穿了个没袖的衣服。走到哪都是焦点,张卓走在我边上也觉得特别有面子。就在那一天,张卓疯狂地爱上我了。再后来,张卓说她也要纹身,她说她要纹个紧箍咒在手腕上。她还说,她要把我牢牢地拴住。事实证明,她这个紧箍咒确实起到了作用。甚至直到现在,她手腕上的紧箍咒还一直在牵绊着我。

十几年过去了,这黑白的孙悟空逐渐褪了颜色,皮肤也没有当年的那般紧致。孙悟空的眼睛已经有点发白,嘴角的轮廓也不再那么清晰了,看上去很没落。我决定找一条大鲤鱼的图案把它盖上,让这一切都过去吧,生活还得继续不是?正在我欣赏这猴子纹身时,那女孩好像回来了。我顿时从沙发上弹起来,瞬间把自己移到了窗前往楼下看。她拖着一个行李箱正在跟朋友道别,看样子是去旅行了。我打开窗户竖起耳朵,甚至把脑袋也伸了出去,可怎么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没过一会,那女孩便独自回家了。我关上窗户,把自己裹在窗帘里,拿起放在窗边的望远镜。我所住的楼层是四层,按理说她轻易是发现不了我的,但每次拿起望远镜时,我都喜欢把自己隐藏起来,只有这样才觉得是在偷窥。我期待她进到屋子后的反应,那可不是一般的恶作剧。

果不其然,她回家后站在离门口不远的位置上,呆若木鸡,我幻想着她的表情。手里的行李箱也倒在地上。整个家里,除了那只前后摇晃着的行李箱,一切都像是被凝固住了。她开始缓慢地移动脚步,仔细观察着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她又看了看挂在晾衣架上的衣服。慢慢地,又走到厨房。突然间,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小跑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像是在翻东西。看样子是找到了,又关上衣柜门。那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我猜。她从兜里掏出手机,准备给什么人打电话。我有点紧张,如果她要报警,那事情就严重了。不过还好,在她拨通电话前,看到了我放在桌子上的字条。里面的内容大概是让她不用过于担心害怕,我不是坏人也不是变态狂。只是一个她的爱慕者而已,无意间发现她离家的时候窗子没关,所以就擅自做主地进来了。可进来后,发现屋子里实在有点脏乱便顺手收拾了一下。我在信中一再表明,自己除了把腐烂的垃圾带走之外,再没有拿走她的任何东西。让她一定不要为此过于惊慌,报警更是没有必要的。并且一再表示抱歉。

信里的内容言简意赅,一分钟内无论如何都可以看完。可她却一直盯着这封信,已经快十分钟了。从进门到现在,这女孩就一直站着,虽然留下了信,也表明了我的意图,但她一定还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又过了半晌,她终于把字条放回了桌子上,又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发现确实没有东西丢失后打开了电脑。电脑的光晕晃晃地映在了墙上,她一定是播放了某首歌曲。她走到厨房,厨房深处从我这里的角度无法看见。我透过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盯着厨房。好像过了十分钟,她端着一只大碗走出来,原来是方便面,手里还拿着两根香肠。见她坐在电脑前,我心里踏实了不少。她的举止看上去从容自然,并没有惊慌失措或是有任何准备报警的举动。

“总是吃泡面可怎么行。”我放下望远镜,对着她说,“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呀。”我叹了口气。

这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里像有个上千瓦的灯泡让我无法入睡。忽然,我觉得自己应该再为她做些什么,或许下次可以为她做一次饭,或是为她准备个小礼物。该为她准备些什么呢?正当我思索时,我突然又感到无比茫然。进一步的发展是什么?我好像并不爱她。思绪陷入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这片混乱中渐渐入睡。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睡意全无。我穿上衣服又拿起了望远镜,我隐约看到那女孩的窗前夹着一张白纸。那是什么?是留给我的吗?我看了下时间,才六点左右,她想必还没有起床。我正要冲出门时又转念一想,她会不会躲在房间里的某一个角落里正等着我的到来?我在家里来回徘徊着,管不了那么多了,她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我戴上了一个鸭舌帽后直接冲下楼。准备走出楼门口时,我将鸭舌帽压低,帽檐遮挡住了眼睛。我迅速将身体移到那女孩的窗前,弯下腰以至于不让她在屋子里看到我。我把纸轻轻从窗户缝之间抽走了。这一举动,让我觉得自己在干一件下三烂的勾当,可我却乐在其中,它像是某种毒品让我迷恋。我跑回楼道里,迫不及待地打开纸条。

“陌生人你好,不知道你的话是否可信,经过我的检查家里确实没有丢失任何东西。我不会报警的,请你放心。但类似的事情不要出现第二次了。我们可以见个面吗?我有话想问你。”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字条上的内容。字迹一笔一画写得很工整,像是高中生。她说想见我,可那是不可能的事,而我也并没有打算要与她见面。见到她的回信,我居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种阴谋得逞的感觉。我立刻又回复了她一张字条。

“现在可能还不是见面的最好时机。我正经历着人生最低迷的时期,每天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但我相信这段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因为我遇见了你。”

看着这满是谎话的字条,我心满意足地将它折起。我又望了望那女孩的窗户,没有任何动静,她应该还在熟睡。此时是七点左右,偶尔有三两邻居走在小区的院子里。我又跑下了楼,对于在一个早晨里,楼上楼下地跑两趟这种行为,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有病。见没有人时,我把字条塞回了原来的地方。我像个痴情的少年般等待着她的回信,和当年追求张卓的心情很接近,只是那时的感情更纯粹些,目的也更简单明了。时光荏苒,那种感觉依然存在于记忆的某个角落。而如今,我们已经离婚。想到这里,一股突如其来的悲伤又涌了上来。

回到家后,我依然静静地守在窗口。大约八点左右,她终于出门了。她的样子从容不迫,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个声音告诉我,我此时应该飞奔下楼。我依着这个声音,既紧张又兴奋地跟在她后面,看看今天她究竟要去哪儿。出了小区,又穿过一片被鸡蛋灌饼和摊煎饼弄得乌烟瘴气的街口,最后直奔了公交车站。人潮涌动,正是上班高峰期。上了车我就站在她身后的位置,这个位置看似危险,实际上却安全得很。车上挤得除了眼珠子能转动以外,其他的器官都无法移动,更别说是回头了。每次车停的时候,她的身体就会往我怀里靠一下,她靠一下我就情不自禁地笑一下。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时刻。正当我乐在其中时,有一只手伸向了她的小坤包,那个男人面容淡定,手指修长,动作娴熟,看来是个老手。我无法制止他。那个钱包就这么自然地进到了他的口袋里。她丝毫没有察觉到,依然时不时地往我怀里靠。

那个男人在这一站下了车,而她依然单手拉着吊环,面朝窗外发着呆。我随着那个男人也下了车,他顺着马路拐进了一条小胡同儿里。趁着没人,我冲他的后脑勺便是一拳,他踉跄地差点摔倒,我随即一顿拳打脚踢。当他彻底倒在地上时,我疯狂地搜他的兜,却没有发现她的钱包,甚至一分钱也没有。那个男人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声称要报警,不一会我们周围便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大爷大婶。我依然骑在他的身上不依不饶。这时候,跑来了两位民警同志把我从他身上拉开了。就这样,我进了派出所,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来。

而所发生的这一切,我想她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从这以后,我对这个女孩更着迷了,她好像已经变成了我的人。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甚至对张卓也不曾有过的感觉。后来我自己使劲地分析了一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责任感吗?我开始担心起她的起居饮食、心理状态,睡眠质量、人际关系甚至是个人卫生。

拉拉

中午时分我见门口有动静,有人在门口正在放什么东西,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塑料袋。难道是他?我立刻起身前去开门。原来是快递,他正弯着腰把怀里的快件放在地上,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手也停在半空中做出准备敲门的样子。我有点失望。

快递冲着我眨了下眼睛:“这是……你的快件。”

“谢谢。”我接过一个塑料口袋,签好字之后便关上了门。里面是昨天在网上购买的两本书。

我把书抱在怀里,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我坐在书桌前正准备拆开包装时,发现窗台上又放着一个白色塑料袋,而且是刚刚放在那里的。我拉开纱窗,向外望了望。中午,来来往往的邻居们穿梭在小区里。有男有女。每个人都那么可疑,可每个人走得又那么从容不迫。我把袋子取回来,炒面、避风塘的虾以及蒜蓉炒芥蓝分别装在了三个一次性塑料饭盒里。上次他送来的饭菜还剩着一半。这次依然附着一封信。

“最近睡眠如何?楼上新搬来的邻居依然那么吵闹吗?如果实在受不了我可以帮你去沟通。自从你说你有轻微的抑郁症后,我很担心你。能和我聊聊吗?说不定可以帮上你什么忙。饭菜要趁热吃。”

这几天我睡得很踏实,就连楼上挪椅子和小孩哭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我把新送来的饭菜放进了冰箱,又拿出上次吃了一半的剩饭用微波炉热了下。我的抑郁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也不知道,这种心理上的疾病很难用具体的某一天来算。只是在那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以后,我很害怕夜晚,害怕独处,害怕去人多的地方,因为只要有人碰触我的身体我就发抖,像是正被一万只蚂蚁在啃食着。并且在那以后,我讨厌与人握手、拥抱,即便对方是小米也一样。一切亲密接触的行为都让我感到恶心,尤其是看到男人,体态微胖的男人。那晚,我没有看到他的脸,从他的手臂上来看,他一定是个微胖且个子不高的男人。这也许是我开始憎恨我领导的原因之一。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变得浑浑噩噩。

我坐在书桌前拿起笔来,笔尖在纸上不知停留了多久。思绪把我带回了那个不堪的夜晚。

“那时候的我刚来北京不到两年,一年的时间里我靠自己的能力从地下室里搬了出来。最高的时候我曾经住过二十层。你知道住在地下室的滋味吗?即便外面阳光明媚,但回到屋子里却永远是阴冷潮湿,并伴着一股永远都挥之不去的发霉味。地上永远都爬着无数只潮虫,镜子和墙壁上也都是莫名其妙的小飞虫,它们欢快地滋生在我的洗手间里。但那个时候我仍然相信,这个城市对我仍是善意的包容的。可就在今年夏天,在一个炎热的夜晚……”

我如实地把事情的经过写在了纸上,脑袋里的画面也逐渐变得清晰,甚至身体也在隐隐作痛。半年以来,我一直试图忘记、逃避。我以为这样就可以随着时间慢慢淡忘并且能够自我治愈,过个一年半载我还是那个阳光乐天的女孩。可事情不如我预期进行得那么顺利。这道创伤却随着时间而逐渐溃烂、扩散。我继续写道:

“大半年来,我一直反复做着同样的噩梦,在梦中我一直奔跑在铺满玻璃渣子的路上,而且一直光着脚。无论如何我都无法摆脱那个有着猴子纹身、追逐在我后面的无脸男人。我玩命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跑着,可无论跑得多块他总是能抓到我。那梦无比真实,甚至可以尝到嘴里的血腥味。噩梦一直折磨着我。这件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过去。从这以后,我变得越来越不想见人,精神也无法集中。自从辞掉工作后,一度觉得人生到了尽头,继续活下去只有痛苦陪伴。为了调整状态,我去了一趟大理独自旅行。以为离开北京一段时间,这些事情就会烟消云散,可一回到北京,回到家中,却发现一切并没有好转。精神科医生对我的精神治疗也都是徒劳。这些事情我是第一次告诉别人。现在,我反倒轻松多了。这还要感谢你,自从你出现后,我不再感到孤独。”

我看着自己密密麻麻的字迹,慢慢呼出一口长气来。我把这封信放在了老地方。半年过去了,他依然像个幽灵,来无影去无踪。而实际上,我也从没想过躲在某个角落将他抓个现行。这像是一场游戏,我们心照不宣地沉浸在游戏中。可就在今天,当我一股脑地,把事情从头到尾地告诉他后,这场游戏像是戛然而止了。我们之间不再有秘密,没有秘密的游戏对我来说不再刺激。我在纱窗两旁拴上了铃铛,稍微动一下我便会知道。同时,我买了副深蓝色的窗帘挂在白色纱帘的里面,那原有的白色纱帘我并没有摘取,否则会太过明显。只有在晚上,我才会将深蓝色的窗帘拉好,关上灯。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我把信依然夹在两扇纱窗之间,只不过我夹得更紧了,以至于信件不会瞬间被抽走。我就在这副窗帘的背后,透过缝隙凝视着窗外。

我坐在床上,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无法做任何事情,只好守着窗户等待那铃铛声。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我时不时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望望,小区里的人逐渐变少。我在黑暗中昏昏欲睡。夜幕下,我在无休止地,充满希望与等待中不知不觉渐渐睡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高照。信件不知何时早已被他拿走了。然而这次却没有回信,想必是还没来得及写信。他有可能是凌晨的时候才把信拿走,我在房间里思索着,反复推断他取信的时间。我坐在桌前又写了一个字条:

“我们彼此书信往来已有半年时间,我的事情已经向你全盘托出,没有一丝保留。我想我们是时候见面了,就在今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好吗?有些话我想当面对你说。”

写完后我将字条折叠好,将深色窗帘拉开。外面的风呼啸着,雾霾终于散去。虽然已是冬季,但屋子里却暖洋洋的,充满着阳光的味道。经过洗漱和吃过早饭后,我如约又到了精神科医生那里,例行公事般地做心理会诊。这一路上我脚步轻快,因为我知道那段暗无天日、浑浑噩噩的日子将要离我远去了。而今天则是我最后一次去见精神科医生了,我暗自做了决定。下午两点,会诊结束后,我约了小米到她家附近的一个专门喝茶的地方坐了会儿。我没有告诉她我的行动,只是说了我的近况,精神科那里我不会再去了。她听了很高兴,我们还相约开春后一起去神农架找万晓利。这个下午过得很快,晚饭过后我们便各自回家了。

回到家后,我把窗帘拉好。恰巧在此刻,我听见铃铛有响声。我迅速跑到床边,看到一封信已经夹在窗子中间。我向外望去,有个人瞬间拐向了楼道另一侧。我迅速跑了出去,那人已消失不见。隐约中,我看到那是一双白底带有绿色花纹的球鞋,裤子上带有两道白色条纹。由于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裤子的颜色难以辨别,好像是棕色,也好像是黑色,又或许是深蓝色。我略有失望地回到了家。对他的来信我已经不再期待。我手里拿着他回复的信件并没有急于拆开。这种精神上的依赖已经让我开始浑身不自在了。我迫切地想要将他“抓住”以表感谢,然后再终止我们之间这种带有一些猥琐和诡异的勾当。

我沏了一杯浓浓的普洱茶,这茶是万晓利在大理茶舍时送我的礼物。在我把信夹在窗缝中后,关上了灯。我再一次在夜幕中凝视着窗外,或许此时他也在某处凝视着我。我在明处,他在暗处。黑暗中,我一口口呷着茶,大理湛蓝的天空和万晓利明快的笑声迂回在脑子里,久久地挥之不去。我反复回忆着他那拙劣的搭讪技巧。陡然间,对他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思念。我看了下时间,已经将近夜里三点了。他肯定已经睡去,明明知道现在这个时间他是不会出现的。可我已经陷入到了一种极端的情绪中,即使合上眼我也无法入眠。这种等待像是狩猎,我像是趴在灌木丛中,等待天明时分的豹子向我扑来,然后将它一枪击毙。

我靠在床头,静静等待,幻想着他的样貌、他的声音、他的发型甚至身体的味道。他一定是个沉闷阴郁的男人。他离过一次婚,可从未提起过离婚的原因,我想也许是他这种性格所致。我确信,他在重复着我所经历过的那种自我挣扎的痛苦。时钟挂在墙上滴答作响,又过去了两个小时,天色依然昏暗。我坐起身来,感觉他就快要出现了。没过多久,那期待已久的铃铛声响了三下,我屏着呼吸把脸贴到了窗帘缝隙中。透过缝隙,那是一个体态微胖的男人,他的帽檐压得很低,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脸。他把信取走后,又左右望了望,然后径直一路小跑,回到了我对面的那个单元门洞里。楼道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四层,不久后四层的灯全部熄灭了。

对面那栋楼又变得黑压压的,死气沉沉。我的目光无法从那栋楼里移开,心情不能平静。他就住在我的对面,四层中的某一户就是他的家。而在我的视线范围内,没有一户亮起了灯。那是一个身高在一米七左右的男人,体态微胖。我的鼻尖和额头都微微地出了汗珠。下一步我该做什么?他不再神秘,而与我想象中的男人又相差甚远。此刻,我被他在某处所隐藏起来的目光所吞噬,那目光在一点点消耗着我。朝霞渐渐从天空中浮现出来,这一晚总算结束了。我没有将窗帘拉开,换了一身昨天新买的运动服,戴了顶帽子便出门买早餐。小区门口已经被各种卖早餐的小推车占满了,油渍麻花的繁荣景象是这个城市一天的开始。而对我来说,这似乎更像是一天的结束。当我正排着大队等着买煎饼果子的时候,我前面正站着一位个子不高且微胖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色运动装,裤腿有两道白线,鞋是白底带着绿色花纹的球鞋。我盯着那双球鞋,一阵耳鸣突袭,眼前有点发黑,那双球鞋却变得亮晶晶的。我不停揉着眼睛和耳朵,觉得整个脑袋都不对劲了,双手在五官上忙活着。不知是因为他离得煎饼摊位太近还是因为他的虚胖,导致他频频出汗。他背对着我,似乎把外衣的拉锁解开了。我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他又把袖子撸了起来。在这冬季的早晨,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把帽子压低,想扭头就走,可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手臂上的纹身——那个再一次把我拽向地狱的猴子纹身。我又向后退了两步,却不小心踩到了后面人的脚。我扭头一看,那个女人嘴巴动了两下,可我却一点也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我就一直盯着她那两片不停翕动的嘴唇。随后,她好像又推了我一把。我身体晃动了两下,她绕过了我,后面的人随之跟上。我被推到了队伍外面。当我转过身来的时候,那只“猴子”已经不见了。两条腿带着我向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孑然一身地走在冬季的寒风里,这风吹在身体上有种凌迟般的疼痛。

隔天早晨,我拉开深蓝色的窗帘,隔着纱窗向外看去。当他被两名警察用手铐押着,从我面前走过的时候,他没有向我的房间里看一眼。此时,我已泣不成声,外面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那雪花飘在空中分外的优雅。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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