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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震的诗

2016-11-02商震

大家 2016年4期
关键词:废铁藤椅砚台

商震

半张脸

一个朋友给我照相

只有半张脸

另半张隐在一堵墙的后面

起初我认为他相机的镜头只有一半

或者他只睁开半只眼睛

后来才知道

他只看清了我一半

从此我开始使用这半张脸

在办公室半张脸藏心底下

读历史半张脸挂房梁上

看当下事半张脸塞裤裆里

喝酒说大话半张脸晒干了碾成粉末撒空气中

谈爱论恨半张脸埋坟墓里

半张脸照镜子

半张脸坐马桶上

就用半张脸

已经给足这个世界的面子

地中海

酒店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小阳台

站在阳台上就直面地中海

今天的地中海温润祥和

像一块闲置的丝绸

偶尔有几只鸥鸟

把丝绸啄出一些洞

地中海瞬间就把洞补上

把丝绸展平

几天前在国内还看到

难民从地中海偷渡到希腊的报道

今天我在雅典的大街上

看到几群示威游行的队伍

我相信其中一群

就是新闻报道过的叙利亚难民

这些事好像和地中海无关

地中海不抱怨人类打扰过它

它做过什么看到过什么也绝不再说

没有比海更宽容的事物

没有比海更会装傻的人

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点落到身上就是一激灵

雅典的雨点和北京的雨点没有区别

我们住的酒店叫best western

我问同行懂英语的朋友

这叫什么酒店

朋友说:欧洲最好的

哦,在这里看地中海是最好的

看难民的游行队伍是最好的

在这里想北京也是最好的

闯入

去拜望雅典卫城

遇到几个法国的青年男女欢笑着拍照

我专注地欣赏卫城的建筑

这里既是历史的入口

也是虚无的入口

我沉湎于搜索

对雅典卫城的已知

一味地想眼前的建筑

不小心闯入一个法国女青年的镜头

我发现时看了她一眼

她向我腼腆地一笑

并把手机伸过来

给我看她拍到的我

她拍的是这座雄奇的建筑

我在她照片里仅是另一个参观者

在照片中

我的存在让这座建筑更加真实

活动的我使这座石头城更坚固

而此时

我却以能闯入这位漂亮的女青年的镜头

在心里美滋滋地窃喜

布拉格

布拉格有风

有黄金的呼吸

我的每个骨节都已打开

让这里的风自由穿行

我第一次来这个城市

好像回到亲切的故乡

这里有太多熟悉的人

从记忆里跳出来

那一串含有重金属的名字

在伏尔塔瓦河两岸等我

在书店、广场、咖啡馆、小巷

新鲜地活着

我是一个探亲的人

也是一个行窃者

仔细辨析风与风的对话

倾听伏尔塔瓦河水和水的碰撞

黄昏里悠闲的光是一把钥匙

解开我身上所有的锁

我的眼睛里已站着一只鹰

捕捉着布拉格的黄金

斯美塔纳

在布拉格

我看到伏尔塔瓦河时

心里却演奏着你的同名交响乐

在中国听这首乐曲时

我太想见到这条河

好的音乐是一条河

流动的每一滴水都是新的

伏尔塔瓦河

让岸边的布拉格更加古老

古老都是辉煌与苦难共生

布拉格人用古老的胃

消化着苦难

也自豪地拥有新鲜的辉煌

这几天

我多次站在伏尔塔瓦河边

每一次都在问

这条河究竟是一首交响乐

还是一条古老的河

斯美塔纳

我站在河边是你音乐的信徒

听你的乐曲时

我和你一起思念这条古老的河

穿过爱琴海

能和爱琴海比蓝的

只有海面上的天空

海鸥上下飞着串通天与海的消息

我们乘坐游轮去艾依娜岛

我们把脚下的蓝撕开

海鸥发出白色的尖叫

和天空一起憎恨我们

我们去看诗人卡赞扎基斯

一个住在海上而不被大海淹没的人

一个被蓝围裹却不与蓝同色的人

一个曾经把希腊的海和蓝撕开的人

这个岛的面积不大

远比岛上这位诗人的名字小

尽管诗人已经离世多年

人们仍然相信

他还住在岛上

他的故居门口有一个牌子

没有写他曾是希腊文化部长

曾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官员

上面只有一行字:

诗人卡赞扎基斯曾住在这里。

这一切

雨落着,不急不慢

来安福寺的人缕缕行行

不急不慢

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不燃香不火烛的寺庙

没有烟雾也看不见尘土

幽静里藏着些神秘

雨幕中的寺庙是悠远的

它可以是唐朝的明朝的

也可以是我心里的

这座寺庙在两座山的闲暇处

在苍天和大地的间隙里

风走过寺院,不急不慢

我来安福寺

想看哪尊佛是我

或者看我心底的佛是谁

佛不说我也不说

寺院空旷

我低头看自己移动的脚尖

寺院里没有交通标志

我只看到了容忍看不到自由

寺里的和尚穿着僧衣

说着肉身的话

言语是常用字词

谈笑无风生,不急不慢

我走出寺院

一群麻雀站在树上

不言不语不卧不飞

慵懒地看着我,不急不慢

午餐

去一座寺庙求佛

据说:佛可以负责来世

我站在佛像前合掌叩首

虔诚、清澈

像一缕光、一滴水

“佛啊,我这一生

好事没少干

坏事也干了不少

希望来世做一个只干好事的人”

走出寺庙

来到一家土鸡馆吃饭

一盆煮熟的土鸡端上桌子

鸡头正对着我

鸡的眼睛竟是睁着的

吃完饭走出饭馆

我又看了一眼寺庙

突然想:如果有来世

那只鸡

一定会吃我

我也是废铁

我喜欢车

喜欢跑动着的车

不动的车是废铁

很小的时候

我溜到路边去看车流

一看就是半天儿

妈妈找到我时,说

这孩子真淘气

我指着跑动的车,说

车才淘气呢

现在我依然喜欢跑动的车

而此时,我去作协开会

三环路上死堵

路面成了废铁垃圾场

我前后左右看一圈

发现我已经加入了废铁之中

香气

朋友寄来一方砚台

雅致严肃得像一位古代君子

砚台是可以用来慢慢研墨的那种

砚台里还有一枝新鲜的梅花

飘出稚嫩的香气

朋友说:砚台是他淘的

梅花是他养植的

那枝梅花枝干纤细花朵小巧

单薄得让我心疼

我在想:朋友折梅花时

一定是咬着牙眼睛看着别处

朋友是一位端庄的书生

砚台配上梅花是他的心境

也是他在揣度我的趣味

我凝视了一会儿

咬了咬牙

把它们收到书柜里

砚台我没使用过

梅花已经原姿态风干

我不会时常去看它们

心底却一刻不停地在惦记着

一张白纸

闭了灯

准备睡觉

突然发现桌上有一张白纸

羽毛一样折射着月光

那是傍晚

我想写诗时放的纸

原打算写一首哄自己安眠的诗

可是活过半百之后

任何方式的哄都已无效

只能像潮汐一般

该涨就涨该落就落

我又使劲看了看那张白纸

它的一角似乎翘了起来

像要随风飘浮的羽毛

一张白纸上没有诗文

就是脱离了翅膀的羽毛

位置

我时常夜晚在阳台

一个人坐在藤椅上

抽着烟看窗外

偶尔也抬头看看月亮

今夜的安静有些虚幻

像童话剧里祥和的天空

也像科幻电影神秘的宇宙

可眼下

这是真实的人间

只是这种真实

仅在深夜才能看到

今夜我站在窗前

发现月光坐在我的藤椅上

我看了一眼月亮

就坐进藤椅里

月光迅速扑进我的怀里

带着森森的凉气

我突然明白

月光不是对我投怀送抱

它是和我争抢藤椅的位置

夜行车

在路边闲坐

一束光突然打在身上

我冷了一阵子

哆嗦了一阵子

我看到黑夜

在阻挡这束光

围剿这束光

这束光没做任何抵抗

慌张地夺路逃窜

这束光

袭击我的时候

泼出一层厚厚的霜

而我哆嗦的那阵子

是一把沙子砸到了身上

我对光没有任何好奇

对黑夜也没有

我只是闲坐

恰巧看到了

黑夜对光的一场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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