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黑司街的纸钱(下)

2016-11-02马大湾

大家 2016年4期
关键词:纸钱狱警舒伯特

马大湾

牢狱之灾

1

事发当天下午,任明必在黑司街的家中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搬回在哈罗的住所。正准备出门,警察便找上了门。

他们对他进行了简短的盘问,将他逮捕,指控他涉嫌人身伤害。他无意辩解,被警察戴上了手铐,跟随警车来到了附近的阿克斯布里奇警察分局。进行了登记,拍照,取指纹和DNA等一系列例行的程序,他被独自关进临时的牢房。

那间牢房又小又昏暗,里面的荧光灯出了故障,不停地跳闪,让他好生难过。房间没有一扇窗户,灰黄色的墙壁高耸,让人觉得像蹲在一口井的井底。牢房里有一张硬邦邦的塑料床,被牢牢固定在墙体和地面。床对面是肮脏且泛着臊味的不锈钢马桶。

警察不时会经过一下,打开铁门上的隔板,查看房内的情况是否正常。任明必躺在床上,以手作枕。每当隔板打开,他便以为轮到他的提审,心里忐忑不安。他很清楚,担心于事无补。

他从没因为任何犯罪行为进过警察局,所以他根本无法想象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是凶是吉,他都只能一个人承担后果。凌晨两点钟终于轮到他了。他被执勤的警察带出了牢房。他以为是去审讯室,其实不然。那是一间隔离的专供囚犯使用的电话间。

里面有两台壁挂式的投币电话。警察帮任明必解下手铐,伸手指向其中一个电话,冷漠地让他去接电话。他停顿了片刻,瞧了眼那个警察。警察见他没有动弹,再一次指了指那边的电话。他缓慢地走到电话前,拿起听筒。电话的另一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您好,是明必任先生吗?”

“是的,我是明必任。”

“您好,任先生!我的名字叫保罗·麦肯锡(Paul Mckenzie),是一名律师,我将为您提供义务法律咨询。”

“我不太明白,我没有请过律师……”

任明必糊涂了,他没有想到这会牵扯到律师。

“是的。我们的义务是向您免费提供法律咨询,这是每个公民的权益。您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不接受。这取决于您自己的态度。”

麦肯锡律师十分熟练地背诵着这段他可能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遍的套话。任明必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有做任何应答。

麦肯锡又说:“任先生,您还在听吗?”

“在听。”

“鉴于您不是英国公民,也许不清楚我们这里的法律程序,又考虑到您是第一次涉嫌犯罪,我诚恳地建议您接受这项义务服务。如果您选择接受,我将在最短的时间内赶到您所在的警察局。我可以帮助您解答法律上以及和案件相关的所有问题。”

“我应该,或者说,我必须要有一个律师吗?还是说……”

任明必语无伦次。他显然对英国的法律一无所知。

根据麦肯锡律师掌握的现有资料来看,任明必现在面临的是一项起诉,他因涉嫌人身伤害罪被捕。犯罪总署会委派警探与他核实案情。警探确定犯罪性质后,会将案件移交当地法院。法院会安排开庭时间,再将时间通告被告。

任明必思路彻底乱了,他猛然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在看守所里过一个晚上,第二天就可以放他回家那么简单。

麦肯锡语气诚恳,“任先生,我建议您接受我们的帮助。我认为,我们需要面对面谈谈。”

“好的,我接受。”

过了二十分钟,麦肯锡律师抵达了警察局。任明必又一次从牢房中被带出。这次他被带到一间审讯室。律师已经候在那里。

麦肯锡是一个大块头的白人,略微有些肥胖。他身着黑色西装,扎一条酒红色的领带。他打开已经磨得起毛的黑色公文包。

他和他友好地握了握手。任明必此时已经疲惫不堪,看上去很是憔悴。

麦肯锡递上自己的名片。他向守在门口的警察打了声招呼,警察转身离开。他绕过任明必,关上了审讯室的门。他似乎认识这里的每一个警察。

“请坐,任先生。”

麦肯锡回到自己的位置。任明必坐下,将手里的名片暂且搁在桌子上。

“您好,任先生。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保罗·麦肯锡,来自列维斯基和麦肯锡律师事务所。接下来我将问您一些问题,请您配合。”

任明必点点头表示愿意配合。

麦肯锡从公文包掏出一摞文件和表格。

“好的。您的姓名是明必任?”

“是的,明必任。”

麦肯锡说:“您自愿接受我们向您提供的法律顾问服务,是吗?”

任明必说:“是的。”

“在此案中,我们将全权代表您,包括您和此案相关的一切法律事务,您同意吗?”

“同意。”

“非常好,任先生。问题就到这里,只是些形式上的东西而已。”

他将一份类似合同样式的文件放在他面前,拿出自己的签字笔让他在上面签字。任明必粗略地扫了一眼后,在文件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非常好,任先生,谢谢您的配合。”

麦肯锡将文件又放回到自己的公文包,又从中拿出一个厚重的文件夹。文件夹“哐”的一声落在了桌面上。他翻到任明必案子的那一页,接着抬头看向任明必,面带他那标志性的友好微笑:

“任先生,请您务必放心,接下来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是绝对私密的,除了你我之外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当我要核对一些信息时,请您如实作答,好吗?这将直接涉及您案子的走势和最终结果。”

“好的。”任明必点头说,“请叫我明必吧。”

“好的,明必。”

麦肯锡将他从警方得到的情况跟任明必进行了详细核对。任明必几次情绪失控。

麦肯锡说到了一些细节,让任明必十分震惊。这些细节统统来自哈维、梅依依,还有那个戴眼镜的女人。麦肯锡让任明必尽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过于激动,他需要确认,他的行为与证词里对他的指控是否相符,这是整个案件的要点。

任明必认同了证词中的部分事实。他没做的则坚决否认。

麦肯锡给他客观地分析了眼下的形势,他认为要点在于任明必打了哈维,这是问题的核心。对这一点他坦诚建议他认罪。因为事实是明确无误的,他不认罪只会让警方把事实的性质看得更严重。

考虑到犯罪情节不是特别严重,外加他没有任何前科,以麦肯锡多年的律师经验判断,他不会受到太重的责罚,很可能是以金钱赔偿的方式结案。当然了,结果同时也取决于受害者本人哈维的追究与否。

对麦肯锡而言,接手这桩案子只是例行公事。每一家律师事务所都有接受检方委托的义务。这类受委托行使义务的案子通常律师都不会太用心,更不可能尽心尽力,更多是应付差事的意味。

所以他简单地让任明必认罪,从法理上似乎说得通,其实很不负责任。因为他忽略了警方的立场和态度。警方会千方百计地让被告方自己露出犯罪的蛛丝马迹,会对各种犯罪的动因猜想和追索。警方的目的是维护法律的尊严,但也会因此让没经验的被告方陷入提问圈套而破绽百出。这也是任明必所面临的窘境。

他对法律、对涉罪的认定一无所知,完全是幼儿园水准。麦肯锡的出现被他视作唯一的救命稻草。不负责任的麦肯锡没告诉他,面对警方狂轰滥炸般的提审,他该如何应对。是麦肯锡的疏忽,导致了他日后的困境。

麦肯锡一动不动地盯着任明必,“明必,下面我跟你说的话你务必听清、记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任明必像个小孩子一样乖乖地点头。

“一会儿警探将对你进行提审,会与你核查整个案件的始末。他们有比刚才更详尽的盘问,所以你一定要保持头脑极度清醒。”

任明必说:“天已经快亮了,这么晚还会提审?”

麦肯锡说:“尽管现在已是深夜,但你别无选择。你要控制你的情绪,不能让情绪干扰思维。你有三种应对选择:要么认罪,承认对你的那些指控;要么无可奉告;要么否认那些指控。你听清楚了吗?”

“可是他们说的有些是事实,也有些不全是事实,我又该如何表述呢?”

“不行!你绝不可以像与我对话时那样,承认一部分,否认一部分,你听懂我的话了,明必?”

“那我该怎样应对呢?”

任明必脸上写满了紧张和恐惧。

“如果你相信依依梅的为人,并且认为她会为你说情,并且认为哈维不会进一步追究,并且她会劝说哈维向法庭求情,你可以选择无可奉告。”

任明必说:“面对这么多假设,我没有信心。我现在根本不知道依依梅的想法。”

“的确。我也认为你无法面对这么多个假设。公堂之上,人心叵测。”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选择认罪?”

“没错,明必。依我看来,他们不会为你做什么,开庭在所难免。”

麦肯锡显得信心不足。

“他们?”

“哈维,还有你的女朋友依依梅。”麦肯锡耸了耸肩,“不用过于担心,明必,这毕竟不是什么重罪。”

“你会为我开庭辩护吗?”

他这一刻似乎有问不完的问题。

“如果你希望这样的话,我愿效劳。”麦肯锡指了指桌上的名片,“这个你收好,上面有我事务所的电话。”

麦肯锡和任明必握手,转身离开了审讯室。开门时,任明必顺着门缝见到麦肯锡短暂地和邓恩警探交涉了几句,接着邓恩警探走进审讯室,坐在了刚才麦肯锡的位置。

她身着灰色套装,里面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线衫。一头棕黄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她的脸狭长,五官的线条像是被雕刻上去一样突兀。她总是眉头紧皱,面容虽说有些冷酷,但说起话来却很平和。

2

已经是凌晨五点多的光景,任明必终于结束了自己的陈述。邓恩警探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记录着他讲到的细节。整个过程中,她几乎没有打断过他,也没有对他的陈述做出任何评论。

任明必的脸上显露出难看的疲态,他瘫软地坐在审讯室破旧的铁椅子上,体虚力乏,目光无神。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过眼了,确切地说是一天两夜。他和梅依依睡在一张床上的最后一晚他几乎也没怎么睡。

邓恩警探在她的笔记本上记录完最后一行,摊开另外一个夹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厚厚的一打文件。她拿出这件案子的案卷。案卷有几张照片。

邓恩警探将五张照片分别放在桌面上,照片的方向朝着任明必。

第一张照片是哈维的右眼眼眶,又黑又青,白眼球里泛着血丝;

第二张是哈维的腮部,有明显的红肿;

第三张是他的鼻子和嘴角,有明显的伤口和血迹;

第四张是哈维的办公室,凌乱不堪,一副遭到了洗劫的样子,桌子被掀翻在地,椅子被摔断;

第五张是梅依依,她手臂上面除了瘀青和红肿以外,还有抓痕。

任明必指着最后两张照片,声音颤抖,“这不是我干的,我没有,不是我!”

邓恩警探不动声色地说:“哪些不是你干的,任先生?请你说明白。”

“最后的两张,我没有砸烂他的办公室,我更没有伤害梅依依!”

任明必说时不停地发抖,他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我并没有说这是你干的,任先生。给你看这些照片,我没问过你任何问题。”邓恩警探说,“你的意思是,其他三张照片上所展示的受害者的伤势是你造成的咯?”

“我不知道,我承认我打了哈维,我没有留意他的伤势,我不记得我用了那么大的力。”

他刚才陈述时的平静已经荡然无存。

“这是我们接到报警后一个小时左右在案发现场拍摄的照片。哈维李的证词上说,他被你的几记职业拳击运动员似的重拳分别击中右眼眼眶、鼻子和嘴部,导致鼻子和嘴角破裂流血,眼眶有严重的瘀血现象,眼球充血。你说你并未用力,我不敢想象,如果你用力的话会是怎样的结果。”

邓恩警探语速飞快地说,根本不在乎任明必怎样回应。

“据哈维李的接待员霍莉·罗布森小姐的描述,案发时,她在另外一个房间。她透过门缝看见你将哈维李的桌子掀翻,并且用椅子狠狠地砸了桌子,以至于椅子断裂。第四张照片记录的就是这个。”

任明必抓过第四张照片再看。

邓恩警探继续说:“据哈维李的描述,依依梅手臂上面的瘀青和抓痕,是因为她拒绝与你一起离开,你强行拖拽她以至于倒地所造成的。你刚才的陈述中有所提及,你们各自的描述在这里有所交叉,是吗?”

任明必激动地辩解,“我没有强行,我没有,我不是有意伤到她的,请相信我!”

“但你的确抓住她手臂拉她,不是吗?”

“是的。是她自己挣脱时摔倒了。”

邓恩警探说:“好的,任先生。接下来我开始提问题,请你如实回答。问题的回答方式,‘Yes或者‘No,或者‘无可奉告。除了这三种回答,我不接受其他任何解释或者陈述,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听懂了。”

邓恩警探正是那种恪尽职守的警务人员。对她而言,法律是至高无上的。她对她的工作对象不带任何成见,无论是被告还是原告。她一丝不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像别的谨守原则的警察一样,以法律的名义力争让一切罪犯无所遁形。

“任先生,你与依依梅小姐一年半前在巴黎相识,是吗?”

“Yes.”

“你们相识一个月后成为恋人,是吗?”

“Yes.”

“依依梅曾几次拒绝与你成为情人关系,而你无视她的意愿,继续纠缠她,是吗?”

“她没有说过拒绝与我交往,我从没强求过……”任明必开始辩解,没等任明必说完,邓恩警探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

“回答‘Yes或者‘No!”

“No,No.”

任明必无奈,把话憋了回去。

“No,好的。在你们交往的开始阶段,你便用言语侮辱过依依梅,是吗?”

“No.”

“你说过‘你只会与男人上床,像一条发情的母狗吗?”

“我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

邓恩一改平缓和气的语气,目光中流露出令人生畏的严肃:“我最后一次强调,我只接受‘Yes,‘No或‘无可奉告作为回答,请你配合!另外,你再继续这样对我咆哮,我将视为你的不予配合,并且强行终止这次审问。你,听,懂,了?”

他的声音低下来,“我听懂了,抱歉。”

“你对依依梅说过‘你只会与男人上床,像一条发情的母狗这句话吗?”

“No.”

“你因嫉妒依依梅与其他异性来往,其中包括她的前夫,与她发生多次争吵,是这样吗?”

“No.”

“你要离开巴黎,她不同意。你威胁她,说要教训那些勾搭她的男人,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是迫于无奈做出妥协,你们才共同决定来到伦敦,是吗?”

“No.”

“她不要和你同居,你用吵架和哀求的方式威胁她,强迫她与你同居,是吗?”

“No.”

“你说你是为了她才来到伦敦的,她不和你同居会遭报应,是这样吗?”

“No.”

“你们同居后,你以写作为名,要求依依梅必须照顾你的生活和打理家务,是这样吗?”

“No.”

“你不同意她出去工作,说她出去工作是为了勾搭别的男人,是她母狗的本性复发,是这样吗?”

“No,No,No!”

他猛烈地摇头,眼睛里已然满是泪珠。

“你当着舒伯特的面用羞辱的口吻骂依依梅,‘你会遭报应的,你这个天杀的婊子,是这样吗?”

“No,No……”

“你威胁依依梅,你也会找别的女人上床的,你说你宁肯去嫖妓,妓女比依依梅还要干净,是这样吗?”

任明必不住地摇头,他满脸泪水地望着桌上的照片。他再也说不出No了。

“任先生,我不确定你摇头的意思,请你用言语回答我的问题。”

“No.”

“你因为她买错了咖啡的牌子或者忘记为你准备早餐而砸碎了咖啡机和餐具,是这样吗?”

“No.”

“你不允许她为自己购物,你说她在糟蹋你辛辛苦苦赚来的稿费,而事实是你当时并没有任何收入,是这样吗?”

“No.”

“你以她提出分居为由,要她承担后果,搬出属于她姑妈的住处,是这样吗?”

“No.”

“她劝你回柏林你拒绝了,理由是你为她抛弃了柏林的一切,凭什么让你来承担再回柏林的结果,是这样吗?”

“No.”

“你住到哈罗区又曾多次尝试联系她,但她拒绝与你通话或见面,是这样吗?”

“Yes.”

“依依梅向你索要欠下的电费,你拒绝付钱,与她再次发生激烈争吵,对她进行辱骂,是这样吗?”

“No,她说起拖欠电费的事情,我说我会付清,我没有辱骂过她。”

邓恩强调:“Yes,还是No?”

“No.”

“你又几次纠缠依依梅,并且要求与她复合,她不答应但你就每天守在她家门口,是这样吗?”

任明必停顿了一下,他恢复了一些理智,开始仔细地思考邓恩提出的问题。

“是这样吗?”

“No,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复合的事情是她主动找上我的。”

邓恩说:“明必任,你用不着自说自话。依依梅不同意与你复合,她只说可以见你,也表示不排除与你复合的可能,是这样吗?”

“No.”

“你和霍莉库珀保持着情人关系,是这样吗?”

“No.”

听到霍莉库珀这个名字。任明必的脑子又乱了,他的手开始发抖,眼神开始游移。他搞不明白梅依依是如何知道他和霍莉库珀的事情的。

他说:“警探,我想申请审问中止一下。”

邓恩说:“那就休息一下。”

他说:“是这样,我想在审问之外向你申明一点。那时我和霍莉库珀已经没有关系了,而那时候她和哈维李还保持着情人关系!”

邓恩说:“我们现在没有审问,你有话可以说。我们分别已经询问过哈维李和依依梅,他俩否认了是情人关系。杂志社的其他人也对此进行了否认。”

“他们都是哈维的雇员,当然他们串通好了,帮他说话。”

“你这样说不负责任,没有任何证据。明必任,我们的审问继续吗?”

“好。”

“你和依依梅复合前是否对她进行了跟踪?”

“No!”

“你在你们复合前便提到过哈维李这个人,并且怀疑他和依依梅是情人关系,是这样的吗?”

“No!”

任明必的声音愈来愈大。邓恩用眼神警告了任明必。

“为了迎合你的需求,她开始努力做家务,对你细心照料,你认为这是她应该做的,是这样吗?”

“No.”

“你开始打橄榄球,说话具有攻击性,时常骂脏话,是这样吗?”

“No.”

“因你没有固定收入,经济拮据,依依梅希望你能多些心思在工作上,你不以为然,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安排哈维李与你见面,为了澄清他们不是情人的事实,是这样吗?”

“No.”

“哈维李希望你能理解并支持依依梅的工作,你却说,让他最好离你的女朋友远点,还以威胁的口吻说,下次你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并开始服用药物,对此你知情吗?”

“No.”

“下面请你听一段录音。”

邓恩从公文包拿出一个微型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你没资格不满足,你个臭婊子,贱货,我会宰了你,如果我想的话,随时可以……”

邓恩按下停止键,“这段话是你说的吗?”

“No.”

“这是依依梅提供的录音……”

任明必听不下去了,哭喊起来,“我不知道,老天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什么也没有做!”

“明必任,冷静!”邓恩劝告任明必,“提审就要结束了,请你配合!”

任明必几近疯狂地摇着头,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他完全丧失了理智。他猛然站起身,走到邓恩面前。

邓恩立即向他发出最后通牒,“明必任,立即回到你的座位!否则马上把你带回牢房。坐回去!马上!”

任明必径直跪倒在地,膝盖和地板接触时发出低沉的闷响。

“明必任,马上坐回你的位置!”

邓恩退到门口,与任明必保持安全距离。任明必垂着头,手捂着自己的左胸。他用一只腿将整个身体撑起,缓慢地起身。

他嘴角挂着泪水和鼻涕,“对不起,对不起!全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一步一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待他坐定,邓恩才坐下。

他停止抽泣。邓恩变得谨慎,她观察着他的表情。

邓恩试探着问任明必:“明必任,你刚刚的表现是受到药物影响的缘故吗?”

他轻声说:“No.”

“我将继续提审,你可以保证配合吗?”

“Yes.”

任明必没有抬头,眼珠一动不动。

“你强行要求依依梅辞去杂志社的工作,是这样吗?”

“No.”

任明必闭上双眼,面容异常的沉静。

“今天早上,你强行闯入哈维李的杂志社,是这样吗?”

“No.”

“你直冲到哈维李面前,对他进行羞辱,是这样吗?”

“No.”

“依依梅上前劝阻,也同样遭到你的辱骂,你称他们俩是无耻的通奸者,是这样吗?”

“No.”

“你袭击了哈维李,他随即倒地,你跨在他身上又打了数拳,是这样吗?”

“Yes.”

“你说,想亲手送哈维李和依依梅下地狱,是这样吗?”

他睁开双眼,将目光投向正在静待他回答的邓恩。他嘴角微微上扬,一字一句,语气坚定。

“无可奉告。”

对任明必而言,这样一场提审完全不可忍受。但最终,他只能忍受下来。

从场面上看,他已经违背了他对麦肯锡律师的承诺。他在绝大多数问题上对警方以No相对,换一种说法,他并没有认罪。

邓恩问他的那些问题,他的直觉是邓恩在与他为难。当然他知道,那些问题都来自于原告的证词。邓恩提审只是做对原告证词的认定而已。

按照麦肯锡的指示,他对那些问题都说Yes的话,警方一定会认定他是个十足的恶棍,是蓄意犯罪的坏人。那是任明必无论如何不能够接受的。他不想给警方那样的印象。他想不出提审之后的结果。

任何结果他也只能被动地承受。

3

次日中午,正在牢房里昏昏欲睡的任明必收到了法院的传票。这意味着他被正式起诉,指控的罪名为普通企图伤害罪。

他又一次被警察带到电话室。警察提示他,在正式开庭前,他有权利和律师进行一次电话沟通。他毫不犹豫地拿起电话,又慌忙从裤子口袋里翻出麦肯锡律师的名片,拨打了上面的号码。电话那边传来了麦肯锡的声音,那是他最想听到的声音。

“麦肯锡先生,我收到了法院的传票,他们正式起诉我了,我的罪名是普通企图伤害罪,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听上去不是很严重,普通和企图都是很温和的词。这不是很严重的罪名吧?”

任明必的嘴唇动得飞快,恨不得一口气将他的疑问全部倒出来。

“冷静,明必,冷静。”麦肯锡说,“我已经得知这一消息。你要保持冷静,你在邓恩面前的表现对你非常不利。”

“抱歉,抱歉!听到那些证词,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对不起。”

“不用向我道歉,明必。”麦肯锡说,“听着,我刚得知一个对你有利的消息。哈维李没去医院验伤,也就是说,他也许无意进一步追究你的责任,这也是为什么你被指控的罪名为最低等级的人身伤害罪。”

任明必想插嘴,麦肯锡没给他机会。

“你不要过于在意依依梅的证词,我知道那些话你很难接受,但你被指控的是对哈维李的人身伤害,所以哈维李的证词更关键。最后,我会争取让开庭时间尽量提早。我知道牢里的空气会让人绝望,对于你这种初来乍到的新人,更是难熬。关于结果,我不能保证任何事情。明必,经验总归是经验,事实难免有不如人意的时候,所以我希望你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好吗?”

他的话让他内心宁静了不少,但他还是想知道,这个罪名到底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处罚。

“最低等级的罪名?如果定罪,会是什么样的处罚?我会坐牢吗?”

“我不敢保证,明必,最低等级的人身伤害罪从罚款到坐牢半年都是可能的。你的案子,我会争取不让你坐牢,毕竟情节不是特别严重,外加你没有任何犯罪记录。我会尽我所能。”

麦肯锡最后一句说得尤为诚恳,但语气里还是流露出一丝不确定。

任明必说:“谢谢你这么说。”

麦肯锡说:“明必,安静地等待开庭,现在你能做的是试着闭上眼睛,让自己休息一下,能睡上一会儿也是好的。”

他挂断了电话。

作为律师,麦肯锡知道是任明必自己对原告证词的否定,使警方将对被告的罪名指控降到了最低级别。但他不想将真实情况告诉任明必,因为那样会让律师很没面子。他作为他的律师应该为原告提供正确的指示,那是他的职责所在。是被告的情绪失控,反而令案件有了向好的转机。麦肯锡仍然要责备任明必,以此来掩饰他作为律师的失责。

守在一旁的警察向他耸了耸肩,一副怜悯的表情。他虽然内心明白无法从他口中得出答案,但他还是问了那个警察一句:“我不会去坐牢的,对吗?”

“不知道,我只是个警察。你的问题属于法官。”那个警察又耸了耸肩,“虽然我只是个警察,但我可以让你去门口透透气,如果你愿意的话。”

警察局后院,有一个露天的长廊形铁笼,内外有两道铁门。外面便是警察局的内部停车场。任明必记得这个入口,他昨天下午正是从这里被带进去的,穿过那两道铁门。

他坐在铁笼下的长椅上。椅面还有未干的雨水。他的裤子很快被浸透了,但对此他没有丝毫反应。他望着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双眼,想象着自己离开的那一刻。

那个警察站在他身旁,点燃了一支香烟。烟味飘到了他鼻子里。他仰视着那个正在享受吸烟乐趣的警察,第一次仔细打量他。在此之前,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这个警察一眼。

他是个矮胖子,大概一米七十。肚子肥大,几乎看不见自己的脚尖。他三十几岁,也许更年轻。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动作迟缓,说起话来不紧不慢,但声音洪亮。

他慢慢地摆动脖子,斜眼看向任明必,又看看自己嘴里叼着的香烟。

“想抽烟吗?”

他从口袋里又掏出香烟盒,递向他。

“谢谢。”

他欣然领受,拿一支烟衔在嘴角。那个警察将打火机凑了过来,为他点燃。

他深吸了几口。可能因为吸得过猛,他感到一阵眩晕。

“小黑屋子不好受吧?”

那个警察问他时并没有看着他,而是看着进进出出的警车。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第一次?”

“对。”

“看你那么紧张,应该是第一次。”警察说,“第一次谁都害怕那个小黑屋子,我们接受培训时也在那里面呆过,整整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就有两个伙计选择退出警局,还有一个尿裤子的。我在这里工作五年了,也怪了,你是我第一个带出来抽烟的。”

他听着警察自说自话,手指下意识地轻点燃烧着的烟灰。

“打人了,哈?”

“对,打人了。谢谢你带我出来透气,谢谢你的烟。”

“不用谢。你打了谁?你的女人吗?”

警察似乎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好奇。

“噢,不是,是哈维。说来话长,还是不说罢了。”

任明必笑了笑,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烟头扔在了地上,用脚踩灭。

“你最好没有对女人动手。在这个国家,你动女人一根手指头,法院就可以让你吃上一年的牢饭。她们可以打你,作为男人你只能忍受,一旦还了手,你就遭殃了!我在这里的五年,见到因为打女人而来这的太多了,多数都是移民,印度佬和巴基斯坦佬居多。在他们那里,女人连牲口都不如,打了便打了。但是他们的女人到了英国,都学会了报警和起诉,这群男的就没辙了,只能等着蹲监狱咯。”

他说得正起劲,任明必打断了他:“我不是因为这个被捕的,我打的是个男人。”

警察颇不以为然,“有什么区别,反正你打了人,打了人就得进来。时间到了,我们该进去了。”

他灭了自己的烟头。他是让烟一直烧到过滤嘴才扔掉的。

“祝你法庭上好运。在我们这里互相不说再见,不见是最好的结局。”

他朝他眨了一下眼,锁上了牢门。

下午两点半左右,任明必戴着手铐,被两名警察押着上了警车。

警车的后部是一个货柜式的空间,里面被分成两个小隔间,没有窗,像一个移动的牢房。

车开出了警察局,经过一条横马路后抵达了法院后院的停车场,总共用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

他不懂,为什么不足百米的距离要动用警车。也许是为了显示司法的威严吧。

他被押送的警察移交给法警,又被带到法院候审的临时监房。这次和在警察局被拘禁的情形有所不同,这个监房相对较大也较为明亮的房间内,有灯光、长椅和一张台子,但没有马桶。

同时还有若干其他候审的犯人也被关在这个房间。他是唯一的黄种人。

任明必坐到沿墙摆放的长椅上。他身旁是个阿拉伯人。对面是两个身材高大壮硕的黑人,身穿宽松的运动装。他们两个好像认识,一直在低声聊着什么,一点也不为自己将要被审判感到担心。对面墙角站着一个瘦弱的黑人,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不时搓一搓自己的手指头。

他的到来,短暂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这使得他不由自主地感到一丝紧张。任明必沉默地坐了一会儿,他们便不像开始时那样关注他了。他忍不住与旁边那个阿拉伯人搭讪,这时的他特别需要与他人的交流。

“你好,下一个开庭的是谁?你吗?”

“我?不,不会英语,英语不讲的。”

那个阿拉伯人紧张地摇头解释,任明必失望地看着他,强作笑颜表示没有关系。这时,对面的一个高个子黑人与他搭话。

“你是因为什么来这里的?”

他犹豫了一下,“是,普通企图伤害罪。”

“别告诉我,你一定是打女人了吧?”

黑人说了这样的话,和身旁的人大笑。

任明必马上辩解,“我打的不是女人。”

另一个黑人凑到他跟前,面带嘲讽和瞧不起的表情,“看你的样子,不像能揍扁男人,或是捅上他几刀的嘛,兄弟?”

“都老老实实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你们这帮混蛋!”

牢门口传来一声炸雷。一个法警正趴在小窗口,对着里面的人怒吼。他打开了铁门,手里拿着张名单。

“德马库斯·敦比拉特,这他妈的是什么狗名字。哪一个,出来!”

“德马库斯·敦比亚特,不是敦比拉特,警官。”

搭话的黑人站了起来,缓慢地朝门口走去。法警半个身子故意挡住出口。

黑人轻声地对法警说:“请您让一下,警官大人。”

“‘拉特还是‘亚特关我屁事!你们这帮渣滓,”他侧过身来,闪身让那个黑人过去,“对于我来说都是狗屎,滚!”

任明必急忙起身走向法警。法警已经锁上了铁门。透过铁门上的小窗,他问法警:“请问警官,什么时候轮到我?”

法警看着他,啪的一下合上了小窗。

他垂头丧气地回到了长椅上。旁边的阿拉伯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手。

墙角站着的那个人开口了,“普通企图伤害罪,第一次吗?”

“第一次。”

“第一次吃官司吗?”

那个人将双手在胸前交叉。

“嗯。”

他轻蔑地笑,“别愁眉苦脸的,你这点事算什么。哼,晚上就可以回家睡觉了。”

“真的吗?我不用坐牢吗?”

任明必听到“回家”两个字,兴奋不已。

他说:“难道你经历过吗?”

“我?经历的事比你多多了。你这个不算什么,赔点钱就可以了事了。这么轻的罪名初犯不会坐牢,坐牢国家是要花钱的,你不值得国家为你花钱。那都是纳税人的钱。”

他说话虽然口气嚣张,但任明必却在其中听出了几许信心。这也是第一个直接给他答案的人。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怎么可能是第一次。哼,我都不知道我来过多少次了。”那人撇了撇嘴,“我第一次来比你的罪重多了,还不是被保释回家了?只不过要被戴上脚环,限制活动范围。你那么一点小事担心什么?”

任明必觉得好奇,“你说的第一次,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想得到更多的心理慰藉。

“我的第一次?你不想知道的,比起你的,严重十倍。我捅了一个人十刀,信吗?”

墙上的挂钟显示三点五十分。他知道,法院马上要结束庭审。如果今天无法开庭受审,那么他将被送回警察局,回那个他今生今世再不想见到的小黑屋里度过第二个晚上。

候审间此时只剩下他和那个阿拉伯人。其他人已经接受了审判,各自去向不明。任明必在房里来回踱步。他紧张不安的表现招来了那个阿拉伯人的不满。

阿拉伯人说:“停,不要走,停下来!”

虽然他只说了几个单词,但任明必明白了他的意思,回到长椅上。他双手紧握,颠着腿,死盯着挂钟。

又五分钟过去了,已经是三点五十五分。

他开始绝望,突然铁门被打开。

“明必任和哈米尔卡萨米,出来!”法警喊到他们两个的名字,“明必任,9号庭;卡萨米,12号庭。”

他被法警引到候审间,法警要他等候他的辩护律师。

来的人是一位身着绿色职业套装的女性黑人。她说她是卡布西耶律师,属于麦肯锡的律师事务所。是麦肯锡委托她临时过来,为任明必辩护。

她说麦肯锡律师在另一场庭审中耽搁了,无法赶过来参加这里的庭审。这让任明必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卡布西耶语气强硬,“任先生,您不要激动。请您相信我,我已经对您的案子做了粗略的研究。我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问您,请您务必配合!”

“问吧。”

“除了在黑司街的住所,您可以给我提供另一个地址吗?朋友的或者亲戚的?”

“可以。我在哈罗有一个公寓,租来的。”

任明必把地址报给了卡布西耶,她记录在自己的笔记本上。

他不懂,“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如果您的案子今天无法宣判,那么我会尽可能将您保释,那样你就不必留在拘留所里。因为您的女朋友是证人之一,在案子宣判前,您不可以与她有任何接触。所以你需要给我一个地址,是保释的需要。”

他点头表示明白。

卡布西耶又说:“因为您的案子可能会涉及罚款,您有足够的现金吗,比如说五百英镑?”

“我身上没有那么多的现金,但是我可以想办法,这个数目应该不成问题。”

她说:“是这样,任先生,依我的经验,若您可以当场交清罚金,您也许今晚就可以回家了。”

任明必心里一颤,因为又一次听到了回家两个字。可是五百镑对他不是个小数目。

“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关键的。麦肯锡说您准备认罪,对吗?”

“他建议我认罪。”

“我们只能提供建议,但不能为您做决定。请您在这里明确告诉我,在庭上您准备认罪吗?这将是法官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您记住,您的罪名是普通企图伤害罪。”

“这个罪名我可以认。别的不行。”

“好的,那么我们这里讨论的只是对您处罚的问题了。我认为,如果不出意外,您将被处以罚款。”

任明必追问:“我会坐牢吗?会吗?”

“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这要看法官的立场。如果坐牢,时间也不会太长。”

任明必愈发激动,“不会太长会是多久?最长会是多久?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几天,也许几个礼拜。”

卡布西耶显露出不肯定的态度,她无奈地看着玻璃对面的任明必,他急得好像自己将要被判死刑一样。

法警这时候打开了门,“时间到了!”

卡布西耶最后对任明必说了句“庭上见”。

先前那个阿拉伯人从挂着12号牌的法庭出来了,他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阿拉伯语,面目狰狞。法警叫他闭嘴,他哭号起来。法警带着他从任明必身边出去了。

另外两个法警互相聊天,“今天12号庭这个女法官真是痛快!她经手的三个案子,全部判了入狱。干得漂亮!这些人渣,都该关起来!”

“你说的是。女人比男人下手狠。10号庭的男法官就不一样,三个罚款,只有一个入狱。男的怎么比女的还心软?”

“这种强奸犯在牢里有他好受的,牢里的那帮家伙不会对他的屁眼留情。”

那个法警在自己身后的小黑板写上“入狱”(Prison)。

看到这一幕,他之前建立起来的信心瞬间崩塌了。9号庭就在前面了。

押他上庭的法警说:“遇上这样的法官,祈祷都没用,等着坐牢吧。”

他无从判断那个法警是说强奸犯还是说他,那话像石头一样压在他心上。他暗暗祈祷,但愿9号庭法官是男的。

法警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完全没来由地说了一句,“祈祷有个屁用?该你坐牢你怎么也躲不过。”

4

法庭上,法官和两个陪审员高高在上。

他的座位在一个单独隔开的玻璃房里,刚刚押送他的法警站在他身旁。卡布西耶坐在任明必的左前方,见他进来她回首向他点头致意。原告位置上坐着一名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显然不是哈维本人。

法官是一个中年妇女,这首先给了他霉运当头的预兆。她戴着无框花镜,除了有些疲惫,脸上没有别的表情。她只短促看了他一眼,此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

公诉人对案件做简单陈述,申明起诉明必任的罪名是普通企图伤害罪。

法官问任明必:“被告,对控方律师的指证,你承认自己有罪吗?”

“我承认有罪。”

法官让控方律师发言。

律师将整个犯罪过程和证人证词一一罗列。女法官听到一半便露出厌烦,梅依依的证词让她恼怒。任明必从她的脸上甚至看出了嫌恶。他知道自己大事不妙了。律师又向法官出示了那些照片证据。

法官对被告充满了蔑视。她关心的不是被告袭击哈维的那些细节,而是对依依梅手腕上的伤痕反复追究。她对被告的解释不屑一顾,说她对暴徒的辩解没有相信的理由。

辩方律师强调被告打人是事实,被告的认罪只针对被控的罪名。原告方的许多指控都与事实有很大出入,请法官明断。

任明必的情绪在法庭上又失控了,声泪俱下,哭声带着绝望。他像面对邓恩警探一样语无伦次,反复强调这里不对或者那里不对。他的表现让女法官愈加厌恶。

卡布西耶律师看出了形势对被告很不利,又一次开口说自己的委托人情绪有些激动,说事情的原委只是由于嫉妒心的缘故,才一时冲动打人。

女法官打断了卡布西耶的陈述。

“案件的脉络很清楚,被告有严重的暴力倾向,这才导致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恐吓依依梅。他对哈维李的袭击,从根本上追究是针对依依梅的。哈维李只是代依依梅受过。虽然被告自己否认他伤害依依梅,但是证据表明,他的确伤害了,而且伤得很重。依依梅才是这桩罪案的受害者。除了手上的伤痕,我认为心里的伤痕更重。”

卡布西耶说:“即使通过原告律师的描述,我们也可以很清楚地知道,被告没有主观伤害依依梅的意图。他只是牵了她的手要带她走,由于情绪激动,下手重了些而已。”

法官说:“在我看来,这个人就是一个暴徒。对女性威胁恐吓甚至动手的行为,是绝不可以宽恕的。他的行为绝不只是男人间的殴斗,不可以纵容,更不可以饶恕。”

卡布西耶的辩护没有得到法官一丝一毫的认同。她向法官提出保释,法官甚至当成玩笑话反过来嘲讽她:

“保释?你不是开玩笑吧?如果我放这个人回家,谁能够保证他会变回一个有理智的正常男人?他在法庭上的失控,连同他昨天早些时候的犯罪,已经证明了他是个会给人群和社会带来危险的人。我不会放他出去,当然不会批准你的保释申请。我的话你听清楚了吗?”

卡布西耶说:“法官大人,可是……”

法官说:“没有什么可是。”

“法官大人,鉴于我的当事人没有任何前科,请您允许我的……”

没等卡布西耶说完,法官又一次打断她,“如果你是这种人的女朋友,还会为他争取保释的资格吗?不要再说了,今天就到这里,作为本案的法官,我将与我的同事进行商议,决定是否将此案移交到更高级别的法庭。十天后将再次开庭,继续审理!”

任明必止住了抽泣。他眼前一片漆黑,双腿不住地打颤。他被法警带出了被告席。

他向庭上的卡布西耶投去无助的目光,卡布西耶一脸无奈,嘴里似乎在说“抱歉”。

法警将押任明必回牢房。

“我怎么说的,祈祷屁用没有。该你坐牢你怎么也躲不过。”

一个法警说:“他最好能赶上最后一班去斯克拉比斯(Scrubs)的牢车,否则我们还要专门送他一个人。”

另一个法警说:“赶得上,他们还没走呢,今天宣判的都要坐牢,没判的也去坐牢,斯克拉比斯这下子热闹了。”

“那里不是一直都很热闹吗?”

法警所提到的斯克拉比斯是监狱。它的全称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位于西伦敦的哈默史密斯,距离哈维的杂志社不远。

再次开庭前,任明必将在这里度过十天的时间。当运送任明必的牢车抵达监狱,天色已经彻底暗去。他四下望望。这座监狱都是些城堡式的建筑,如果不去留意窗外的铁栅栏和高墙上的电网,第一次置身其中的人很难想象这里就是欧洲最大的监狱。整个监狱在昏暗的路灯映照下,显得有几分阴森。

给任明必好奇的时间十分有限。

负责押送犯人的警察与狱警交接了这批犯人的资料后,开着牢车驶出了监狱。

经历了这样大起大落的二十四小时,他几乎完全被击垮,不论身体还是心理。他们几个的前面排了长长的一条队,长到根本无法看见前方的情形。

任明必目送着牢车远去,心里逐渐清晰了。这里才是真正的监狱,先前的只是警察局的拘留牢房而已。坐牢成了铁打的现实,起码在未来的十天里。而十天后,他也许还会回到这里。他的命运掌握在那个女法官手里。刑期的长短他无从想象。

“嘿,新来的,你们等着被玩死吧!”

从牢房里传来了一阵喊声,随即一个拳头大小的橙子飞了过来,狠狠地砸在任明必的脚边。正在沉思中的他受了惊吓,一屁股坐倒在地,随后传来一阵哄笑声。一时间,排队的犯人都将目光投向他,使得他紧张到呼吸急促,面无血色。

狱警拉他起来,问他是否有被砸到,他摇摇头。

排在他前面的人回头对他说:“听说这里是C区,关了好多杀人不眨眼的疯子,要是被分到这里,你就等着被搞死吧。”

任明必尚未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反应有些迟钝。那个人向他伸出手:

“罗伯特,你呢?”

他战战兢兢地伸手过去,软绵绵地搭在罗伯特的手上,“明必,我叫明必任。”

“很高兴认识你,明必。”

“我也是。”

罗伯特说:“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是第一次吧?一定是的。被判了多久?”

他们已经排到了登记处的门口。

“十天。十天后再次开庭。”

任明必半只脚站在了门内,感觉稍微安全些,他还是忍不住朝外面看了一眼。

“才十天?嘿,这根本不算什么。看你这副紧张的样子,我以为你要待上十年呢。”罗伯特说完笑了,“什么罪名?”

“普通企图伤害罪。”

“打人咯?严重吗?被打的去医院了吗?骨折了吗?还是怎样?”

罗伯特接连问了几个问题。

“没有,他的鼻子流血了。”

“只是鼻子流血了?我的上帝啊,这就把你送到这里来呢?你知道这里面都关了些什么人吗?简直可笑死了。”

罗伯特表情夸张,对任明必说的话感到难以置信。

轮到罗伯特了,任明必站在他的身后。借着灯光他仔细瞧了瞧他。他起码有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短短的,两鬓斑白,留着不长的山羊胡子。他那么从容,那么心平气和,一定不是头一回来这里了,也许早就是这里的常客。

他会是怎样一个人呢?交谈中,罗伯特并没有给任明必不舒服的感觉。相反,他倒是觉得罗伯特不像是个粗鲁的人,更不像普通人眼里的罪犯。

罗伯特和警察有说有笑地结束了登记,完事后他转身向任明必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说他在里面等着他,他朝他点了点头。

登记处旁侧有一个小食堂。在这里,新签到的犯人将吃到他们的第一顿牢饭。此时里面全是刚刚办好登记手续的新犯人。任明必手里拿着统一颁发的塑料餐具,用眼睛寻找罗伯特的身影。

他后面的人很不友好地推搡了他一下,催他快点打饭,不要四处张望。他连忙收回脖子,老老实实地继续排队打饭。

他端着一盘炸鱼和一小碗豌豆泥找座位。所有的空位都被人先占了,无奈之下,他便蹲在墙角,开始了他的第一顿牢饭。

炸鱼在保温箱里闷了一天,外壳像泡过水的纸一样脆软。白水煮的豌豆泥也是没滋没味,好像连盐和胡椒都没有放。尽管这样难吃,他还是大口大口地吞食,毕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一顿正经饭了。他两腭快速地上下摆动,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心中突然产生了一丝暖意,他为自己身体本能带来的饥饿感感到欣慰,这证明他并没有彻底垮掉。

罗伯特出现了,他俯下身来,把脸凑到任明必面前,“多吃点吧,这个食堂平时是给监狱的工作人员提供午餐的,所以味道算好的。你没去弄一碗布丁加甜面包吗?那可是这里最让人回味的!”

因为嘴里还有食物,任明必没有开口,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有饭后甜点这回事。罗伯特对任明必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随后起身离开。他把最后一勺子豌豆泥倒进嘴里,心满意足地长吁了一口气。

罗伯特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布丁回到他面前,将布丁小心地递给他。任明必先是闻了闻布丁的香气,用小手指头在碗里轻轻蘸了一下,再将手指放进嘴里舔了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幸福感。

“真是太好吃了!谢谢你,罗伯特!”

“不会骗你的。这里的一切我都是那么的熟悉,二十年都不曾变过。”罗伯特感慨,“快吃吧,一会儿就要去体检、领衣服了。”

他开始信任罗伯特,从他们相识到现在,他所有的举动都让任明必感到温情。加上罗伯特在他面前呈现出一副经验十足的架势,这使得他对罗伯特产生了强烈的心理依赖。

他期望能与罗伯特多些来往,最好可以分到一个牢房。他正想开口,罗伯特就被一个他认识的人叫走了。他临走前不忘与任明必道别。罗伯特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明必,祝你好运,兄弟!”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罗伯特消失在人群当中。自此作别后,两人再未谋面。

任明必将自己穿了两天两夜没有换洗的衣服全部寄存。他接过监狱里统一分发的衣服,包括内裤和袜子。由于他排队靠后,他排到时大号的衣服已经分光,他无奈地接受了比自己平常小两个码数的衣服。

他问前面的犯人是否可以调换囚服,那人只斜眼冷笑,根本没有理会他。

体检的时候他目睹了入狱后的第一次斗殴。排他后面的一个头上刺满了文身图案的光头男人因不服从狱警的检查(他拒绝被扒开屁股检查肛门),朝狱警的脸上吐了一口浓痰。他与狱警扭打成一团,最终被三个狱警共同制服,按在地上。

任明必躲在一旁,不敢靠得太近。其他的犯人有的跟着起哄,有的还给那个光头加油鼓气。体检房里顷刻间一片混乱。其中一个狱警用膝盖顶住光头的脑袋,另两个狱警用警棍分别抽打着他尚且露在外面的屁股和大腿。

那个光头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已经被打得吐血的嘴里不住地咒骂着狱警:

“等我出去,我一定强奸你老婆,再强奸你女儿,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他叫得越响,狱警的警棍就抽得越狠,直到他疼得几乎晕厥,才停止了骂声。

两名狱警将他强行搀起,他的双腿已经被打得失去了知觉,绵软无力。

第三名狱警贴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可以强奸任何人的老婆或者女儿,但你首先得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你这个人渣!”

体检房里的所有犯人都不敢再吭一声,那个光头被两名狱警拖了出去。

后来,任明必听到别的犯人私下议论,得知那个光头拒绝配合检查是因为在屁股沟里私藏了大麻和刀片。他们还说,有人甚至可以把小包的可卡因塞进肛门里,混入狱中与其他犯人进行交易。

对于他而言,这些事情他只是在小说或者电影中有所耳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亲眼看到这些传说中的事。

那个光头叫斯蒂夫,绰号“杀人者”(Stevethe“Slayer”),是个惯犯,有些人知道他的大名是因为他差点勒死一名狱警。杀人者现在被关了禁闭,估计他要在里面待上一段时间了。与罗伯特相同,任明必从此之后再未见过斯蒂夫。

他和其他十来名犯人一同被押往五楼,他们穿过了多道上锁的铁门。

一名上了年纪的老狱警,将他们带进一个很像教室的房间,让他们各自入座。任明必孤零零地坐在了第一排,其他人统统三两成群地坐在了后面。那位老狱警从外面接过一个麻布口袋,里面鼓鼓囊囊装着许多个小口袋。他把麻布口袋放在任明必面前摊开,命令他将其中的小口袋分发给在座的每个人。

他拆开了自己的小口袋,里面装了一些零食,一把梳子,一套牙具和一个塑料杯子,三小袋洗发水,一小瓶止汗剂,还有一条薄到几近透明的毛巾。

一名黑人犯人突然嚷嚷起来:“警官,我的香烟呢?袋子里没有香烟啊!”

又有两个人发出同样的抱怨。

看上去还算和气的老狱警突然一声怒吼:“别他妈在那里嚷嚷,香烟一会儿再发!”

任明必谨慎地观察着,他始终没有作声。

一个穿着狱服的中年男人进了房间,他一头灰白短发,戴着一副金边眼镜,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任明必稍许有些紧张地看了他几眼,他向任明必回以礼貌性的微笑。从举手投足间不难看出,他举止斯文,气质和风度与其他犯人完全不同。

“各位晚上好,欢迎来到过渡中心。”斯文男人声音柔弱得像个女人,“我的名字叫斯特里奥斯,你们可以管我叫斯图,这里人都这么称呼我。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些人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那么请这些人赐给我一点耐心,允许我向其他第一次来这里的朋友们介绍监狱的情况和规则。如果任何人有任何疑问,请举手示意我,我将尽量作答。”

那个黑人又冒了出来,“嘿,老头儿,我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什么时候能拿到我的香烟?”

“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请你在我的介绍结束后向狱警询问吧。”他没有理会那个黑人的怨气,“为你们介绍监狱里的规则,这是我在监狱里的工作。是的,我同你们一样,也是这里的一名普通犯人。你们同样有获得工作机会的权利,具体的细节我会一一讲给你们。”

之后的半个小时里,斯图没有再被打断过。他详细地介绍了监狱里的日常和规则制度,这些信息对于毫无经验的任明必来说是十分有用的,他恨不得将许多细节记在纸上,以免忘记。

之前的那位老狱警双手捧着若干包烟丝走了进来,他命令任明必将烟丝发给抽烟的犯人。斯图察觉到任明必的蹑手蹑脚,便上前帮他一同分发。

那个怨气冲天的黑人拿到烟丝后立即拆开,以超常的速度卷好了一支又粗又长的烟卷,将其点燃,迫不及待地吸了起来。旁边几个也凑上前,边卷烟边聊天,不论何时何地抽烟的人总能马上找到共同话题。

任明必趁着混乱,凑到斯图面前,他正在小口地喝着咖啡。

他说:“打扰了,我还有一些疑问,不知道能否……”

“不用这般客气,孩子。这里是监狱,不是大学课堂。问吧。”

他目光瞥向后面那几个抽烟的人,他似乎不喜欢有人在这个房间里抽烟。

他问了斯图诸多问题,从来没坐过牢的他该如何应对监狱这样的特殊环境。斯图严厉地提醒了他,不要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私事,个人私事在监狱里是十分不合适的话题,否则会让自己陷入不利的局面。他又说不要轻信别人的话,这样会吃苦头。

斯图似乎对任明必内心的怨气有预知。

“这里面没有一个犯人是冤枉的,尽管许多人都不认为自己犯了罪。总是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冤屈感是毫无用处的。你既然打了人,被打的人起诉了你,在这个国度,让你坐牢是理所应当。”斯图俨然以智者自居,“既然到了这里,就要面对这里的现实。你看上去不是个坏人,但你与这里的其他人没有不同,起码在法官和警察的眼里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我看上去难道像个杀人犯吗?瞧瞧我这细细的手臂,可能连块石头都扔不出二十码远。但讨论这些又有何意义呢?我要在这里待上两年,如果一切顺利。倘若我的律师出了差错,我可能要在这个鬼地方待上更长的时间。”

任明必问他:“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入狱吗?”

斯图警告任明必,“千万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这个问题,千万!”

老狱警再次出现,他与斯图交换眼色,然后喝令所有犯人回到各自牢房,自由活动时间到此结束。

任明必正准备随同其他几个犯人一同离开,斯图一把挽住他的胳膊。

“孩子,记住我今晚说的话,你的监狱生涯就此开始了。”

“谢谢你,斯图!”

斯图对列队离去的犯人们说:“鸟儿们,欢迎来到斯克拉比斯!”

5

任明必入狱后的第一夜注定是无眠的。他躺在冰凉的铁架子床上辗转反侧,心神不宁。他用润湿了的毛巾蒙住了面孔,尝试调整自己的呼吸。此时此刻,他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恐惧。对未来的绝望,令他仿佛掉入了一个无底深渊。

他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第一个竟然是他前妻莉亚。莉亚生了一张小巧的圆脸蛋,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几乎总是面带笑容,所以当她浮现在任明必的脑海,也是一副可爱的笑模样。他绞尽脑汁去想象,去描绘,但呈现的只是一张莉亚的笑脸。他不禁流下了眼泪,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珍惜过莉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人会像莉亚那样永远对着他笑。

他想到的第二个人是舒伯特。舒伯特油腻的金发和灰绿色的眼珠。他想到舒伯特在巴黎的公寓,还有他曾经借宿过的沙发,躺在上面柔软的感觉。他不清楚舒伯特是否得知了他入狱的消息。他得知的唯一渠道是梅依依,也许连梅依依也没想到他已经坐牢了。

第三个就是梅依依了。她的名字让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茫然,是各种情绪交杂而成的混乱感。关于她的证词,无论如何努力他也猜不透她的动机是什么。他很难相信那些话出自他如此深爱的人之口。他对她还抱有一线期望,他幻想十天后的再次开庭,她会出现在庭上,推翻她先前的证词,反过来为他申辩。他认为之前发生的所有不愉快都是误会和意外所致,她误会了他。她在冲动之下写了那份证词。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相信这些幻想。

当然第四个一定是哈维了。至于哈维,任明必想到他那一头红发就气得发抖。干吗要想他这个混蛋?不想他,不想他!

任明必再次陷入无休止的纠缠。为什么她拒绝跟他一起走?为什么她会选择留在哈维身边?他又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

梅依依惨痛的哭声和她在临别前那句“我不属于你,不属于任何人”又把任明必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他不确定,一点也不确定十天后究竟会发生什么。

早上,根本没睡实的任明必被狱警叫起。由于牢房数量紧张,他被换到一个六张床的监舍。房间很大,足够容纳十个床位,但这里只安置了六个。里面已经有三名犯人入住了,他是第四个。与之前的单人监舍不同,这个六人间相当宽敞,并且拥有三扇窗和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卫生间有淋浴龙头。

由于他被送来的时间较早,那三名狱友仍在熟睡。其中一个胖子鼾声如雷,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他选择了靠近卫生间的空铺,将自己的随身物品安放妥当。对面床铺的一个家伙坐起来。他友好地朝对方摆了摆手。他没说话,生怕打扰到另外两个。

那个人口气不太友好,“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任明必压低嗓音说。

“你说什么?你他妈能大点声吗?”

任明必抬高了一点音量,指了指另外两个人,“我说我刚到。不好意思,我怕打扰他们休息。”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你他妈有什么怕的,啊?这个,就是一头死猪;那个,是他妈的一个死人!你叫什么,孩子?”

“明必任。”

“大点声!”

“明必任。”

这句比上一句声音稍大。

“看在上帝的份上,竟然又来了一个白痴!”他摇头说,“我他妈叫你给我大点声,你难道听不懂人话吗?”

“我叫明必任!”

他终于放开嗓子,用同样的音量喊着回应。那两个熟睡的家伙果然没有丁点反应。

“哦,叫‘敏蒂!瞧,没事的,死猪还是死猪,死人还是死人,怕什么?我是鲍勃。你又是犯了什么罪进来的?别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坐牢。”

鲍勃起身下床,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是的,我,是第一次坐牢。”

他想到了斯图告诫他的话,没有像往常那样,主动告诉对方自己入狱的原因。

“又是个第一次坐牢的。”

鲍勃在自己床边俯身,开始做起了俯卧撑,一连做了三十几个,并没有要停下来的势头。

他坐在床上静静地观察起鲍勃。他身材矮小,但强壮有力,上肢尤其发达。他穿白色的背心和带花边的内裤,脚上穿白色的网球袜。他始终低头,他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浅棕色的头发和若隐若现的山羊胡。

连续做了五十几个俯卧撑后起身,他才得以看到他的脸。鲍勃的脸上有几道深深的横纹,眼睛下凹,嘴巴又扁又长。留给任明必印象最深的是他的颧骨,那是一组泪珠图案的文身。

鲍勃气喘吁吁,抖了抖胳膊和腿,然后褪去自己身上的背心和内裤,肥大的下体正对着他。任明必屏住了呼吸。

“机灵点,敏蒂,这里可不是他妈的幼儿园。”

鲍勃进淋浴房洗澡去了。他在淋浴房里大声地唱着歌,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样得意自在。任明必这才舒了一口气。

午饭在自由活动区。过渡中心里没有食堂,食物由移动餐车发放,领好饭的犯人可以在自由活动区内用餐。犯人有一个小时左右的自由活动时间,有时会多于一个小时,这取决于当值狱警的心情和犯人的表现。

多数人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或联络家人朋友,或联络律师。还有些惯犯,他们会让人往牢里汇钱,买零食香烟和各种日用品。新入狱的犯人会得到两次免费的通话,但只可以拨打自己申报过的号码。

狱警会在一旁监督通话,任何可疑的通话内容都会被狱警随时终止,并剥夺他第二次通话的权利。

他在餐车前遇到了斯图。斯图的另一份工作是监狱厨房的帮工,今天刚好轮到他发饭。他小声提醒任明必,不要选番茄汤。

饭后,两人坐下聊天。

斯图说:“这里的番茄汤是罐头装的,那些罐头的年龄比你还要大。”

任明必对斯图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斯图一改昨天的严肃和谨慎,他讲了一些自己的经历。斯图出生于阿伯丁,母亲是苏格兰本地人,父亲是美国人。小时候随父亲在纽约长大,成人后回到英国。在伦敦国王大学读金融学和法学,并且取得了双博士学位。

斯图人生最辉煌的时刻,莫过于他三十岁便成立了自己的财税事务所,办公室的地点在骑士桥附近。那是伦敦最昂贵的地界。

他骄傲地说:“心情不佳时,看看窗外的泰晤士河就都好了。”

他因涉嫌逃税和诈骗被起诉,最终被判有期徒刑两年。他来到斯克拉比斯已有半年之久,刑期还剩一半(根据英国法律,监禁的一天算作两天)。

由于他有高等教育的背景,他的犯罪也属非暴力性质,他入狱后便被委派到过渡中心工作。这是监狱中最受犯人追捧的工作。在这里的犯人比在其他地方要自由得多。

除了夜里睡觉,他们整天都不用去自己的监舍。这里的住宿条件和餐食质量也要远远好于普通的监舍区,使得申请这份工作的犯人多到难以想象。

晚饭后,当其他犯人必须回到自己监舍的时候,他们甚至可以同狱警一起打牌、聊天,直到深夜。他们和狱警成为朋友,经常与狱警一起用餐,享受狱警待遇。

他们时常要去后厨帮工,这也是他们的固定职责。所以对每顿餐食的好坏,他们都一清二楚。

任明必强烈地希望能留在过渡中心,找一份类似斯图的工作。斯图认为没有这种可能性。首先他的罪名表明他有暴力倾向,有暴力倾向的人不能够自由活动。其次还要看运气和时间。通常只有入狱一年以上的犯人才有资格去碰这个运气。

“你不要因为这个垂头丧气。”

因为斯图不认为他会在这里待上很久。这样的说法让他感到短暂的兴奋,他那一刻的表情活像一个受到师傅表扬的学徒。

他对任明必描述中的梅依依印象平平,他不认为有过如此不好的经历后,这样一个性格难以捉摸的女人会回过头来帮助他。

他认为任明必不要抱有过多的期望。他当下最该做的是通知他的朋友舒伯特,请他务必尽快赶来伦敦,为任明必找个负责任的辩护律师。这样在十天后再次开庭时,任明必争取保释或者减刑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在这个金钱至上的世界里,你相信免费的东西比付钱的东西更可靠吗?”

任明必茅塞顿开,像被更换了机油的引擎,一时间充满了动力。

斯图善意地提醒任明必,“那个鲍勃看上去不是个好惹的家伙,最好离他远点,千万不要招惹他。”

他向斯图道谢,健步如飞地冲向电话。

听到舒伯特声音的一刻,他哽咽了,勉强忍住了激动的泪水。舒伯特的情绪同样很激动,他并不知道任明必坐牢了。通话时间有限,他简洁明了地告诉了舒伯特自己的境况,还有斯图给他的建议。

舒伯特没丁点犹豫就答应了。他说,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任明必尽快脱离监狱。舒伯特是真正的朋友。他对舒伯特的信任始终没有过丝毫动摇。

但是,他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很久。

6

任明必在过渡中心已经逗留了两天。

他所有的力量和精神支撑都来自于与斯图的谈话。这给了他在这里熬下去的希望。

他不像开始时那么焦灼,起码不是无时无刻地煎熬。入狱后的第二个夜晚,他睡得还算踏实。醒来天色已经渐亮。

在天亮的时候,他一起身便去淋浴房洗澡。虽然水流很小,但几天没让身体接触到水的他还是十分享受。他刷了牙,擦了擦钢制镜子上的雾气。他瞧着自己满脸胡须的憔悴样子,摸了摸眼眶和下颚,感到自己明显消瘦了不少。

尽管有斯图指点,他的食欲仍然很差,只能勉强吃些午餐。早上,他有时只吃一个橙子,有时什么也不吃,只喝上几口茶或者热水。

这两天鲍勃没有找过他麻烦。他与其他两位有说有笑,有时会开个跟中国人有关的玩笑,将任明必卷进他的话题。

鲍勃和那个胖乎乎的家伙同是来自于兰开夏郡,他们说话带着浓重的中部口音。他大多时候需要反应一会儿,才能理解他们的玩笑。因为这个,他们还会再一次笑上一阵。

英国人不喜欢外国人,但他们对任明必的印象还算不错。

他几次将自己的糖包送给鲍勃。鲍勃爱喝口味偏甜的茶,每次他都放别人两倍分量的糖粉。他是有意讨好鲍勃。

鲍勃爱看电视。那个电视机只有巴掌大小,但发出的音量却大得惊人。鲍勃由衷喜欢音乐频道,他调台总会选择四个音乐频道中信号最好的一个。

另两个人每天都早早睡下。胖子的鼾声如期而至,严重影响到鲍勃观看电视节目。他狠狠地踢了他屁股,而胖子纹丝不动,鼾声依旧。鲍勃一把将胖子的枕头抽了出来,把枕头捂在他脸上,按了几下。

胖子这才稍许有些反应,像母猪一样哼哧哼哧地喘了几口粗气,鼾声终于停歇了。鲍勃一脸得意回到了床上,继续看电视。

任明必笑了。

鲍勃转头,“就是一头猪,我讲过的。”

任明必顺着鲍勃说:“这鼾声,的确有点太响。”

“有点?你他妈地在逗我玩吗,孩子!要不是他帮我搞来一包烟丝,以我原来的脾气,我早他妈地宰了这头肥猪了!”

鲍勃挥了挥拳头。

“他不是个坏人,鲍勃。”

“你他妈知道什么是坏人吗,小子?”

“我的意思是,他只是打鼾,没做什么故意妨碍别人的事情。”

任明必有点紧张。

“没做什么?强奸自己的前妻,绑架自己的孩子,这叫没做什么?你他妈的天真了,敏蒂,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鲍勃话语中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任明必没再接话,他看了看胖子,又看了看鲍勃,一脸尴尬。

鲍勃没再讲话,随着电视的响声逐渐合上了眼。他想关掉电视,但又怕鲍勃突然醒来。他转过身,闭上眼。过了好一会儿又睁开,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

深夜里,半梦半醒的他被一阵开门的动静扰醒。一只手电筒的光柱在他的脸上晃来晃去,他迅速坐起身。手电筒又照向鲍勃的方向。

鲍勃破口大骂:“哪个狗娘养的,快关掉那该死的光!”

是两个狱警。其中一个打开了荧光灯,监舍里一瞬间变得光亮刺眼。任明必和鲍勃同时用手臂挡住了眼睛,剩下两个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继续睡着。

鲍勃大喊:“你们他妈要干什么!这他妈的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是几点钟?你们这帮白痴!”

开灯的那位狱警平静地说:“三点一刻,鲍勃,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否则关你一个礼拜的禁闭!”

任明必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他不敢像鲍勃那么愤怒,他只是好奇凌晨三点钟狱警究竟因何而来。

手拿电筒的那名狱警说话:“进来吧。”

一个头发凌乱的高个子大汉走了进来,手里捧着被子和枕头。

“你睡这里。”

狱警指了指任明必边上的空床,高个子点点头。他放下行李,连忙向狱警致谢。

鲍勃背对着狱警捂住脸,“发发慈悲,狱警大人,关掉那该死的灯,可以吗?”

他此刻的语气比刚刚要客气许多。

两名狱警异口同声,“闭嘴!”转身离开了监舍,锁死了铁门。他们没有关灯。

新来的高个子头发黝黑,泛着脏兮兮的油光,满脸的青胡茬,样子像东欧人。他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空洞的眼里透着恐惧,仿佛受了惊吓。

鲍勃抹了抹眼睛,对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鲍勃看到他的腿上有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高个子叹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

“是睡在我上面的人。他,他,刚刚割腕了!我睡得好好的,突然有热乎乎的东西滴到我脸上,我伸手一抹,原来是血,还是热的。整个床都沾满了,血渗透了他的床垫,顺着床就躺了下来。太可怕了,到处都是血,墙壁上也是。我按了紧急呼叫铃,狱警赶来时,他已经断气了。”

高个子拽着自己的裤子接着说:“他们说洗衣房里没有干净裤子了,说到了早上才能给我换干净的。”

鲍勃眉头紧皱,咬着牙说:“真他妈恶心死了!”

任明必吓得脸色惨白,腿不住地发抖。

鲍勃问高个子,“那个自杀的,他犯了什么罪?来了多久了?”

“唉,才一个礼拜不到。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二十几岁吧。”高个子惋惜地摇头,“他说,他从珠宝店里偷了一串珍珠项链,反正不是什么重罪,才判了四个月,就忍受不了了。我都已经被关了半年了。他人不坏,好像还上过大学。”

“哼,又一个愿意说他人不坏的,这回你们两个天真的蠢蛋可有的聊了。”鲍勃用手戳了戳任明必的头,“喏,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坏,为了他妈区区四个月就不活了。敏蒂,你要是被判个一年半载的,岂不是也得这样,啊?”

他神情恍惚地眨着眼,没敢吭声。

“要他妈的自杀,换个干净点的死法,害得别人这么狼狈。勒死自己多好啊!”

鲍勃朝任明必的后脑勺拍了一巴掌,然后回到自己床上。他跷起二郎腿,颠着脚。

他闭眼吆喝着,“新来的,去给我把那该死的灯关了。”

高个子慢腾腾地起身,乖乖地到门口把灯关上。任明必坐在床上,裹着被子,头脑一片混乱。高个子回到床上后躺下,床发出滋滋的声响。他本想再问高个子几句,但那家伙已经睡着了。

就这样,他双手抱着膝盖发呆,一直坐到了天亮。

次日午时,警铃凄厉地响起。两个狱警从走廊的两端向中间汇聚,他们依次打开监舍的铁门。鲍勃已经等不及了,在门口摩拳擦掌。

任明必焦急地奔向活动中心。他眼下顾不上吃饭,他要利用最后的免费电话机会联系舒伯特。希望舒伯特已经有所行动,最好帮他请了辩护律师。

他来到电话间便被狱警强行拦住了,狱警告诉他今天没有自由活动,午饭过后,他们将被带离过渡中心。这一次的去处是下面的牢房,那才是真正的牢房。

他向狱警苦苦哀求,狱警对此无动于衷。

斯图看到了这一幕上来询问。他双手紧紧地攥着斯图的手,讲了夜里发生的事情。

眼下他只想打个电话,想确定舒伯特是否帮他请了律师,这样他才能稍许安心,否则他将无法忍受之后的几天。他听别人描述了下面牢房的情形,让他感到绝望。

他像个无助的孤儿,整个人都在打颤,话也说得慌慌张张,语无伦次。

斯图说,下面的牢房与这里没什么区别,让他不要过分忧虑,因为忧虑一点用也没有,只是在折磨自己,最后会把自己逼疯。

他还说,监狱里自杀很常见。应该多想想出狱后的事情,想想自己未来的计划。这些惯常式的安慰性话语似乎对任明必起不到丝毫作用。他流着眼泪,再三请求斯图帮忙,斯图看着身旁的狱警,无奈地摇头。

斯图帮不上他,令他绝望。他崩溃了。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很突然就跪在了狱警身前。他要做最后的挣扎。

狱警望着跪在地上的任明必,露出了一丝怜悯和为难。他迅速四下张望。

“就这一次,只有两分钟。”

他拨打了舒伯特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舒伯特没有接起。他又拨了一遍,无人接听。

狱警说:“没人接,是你的命不好。我也没有办法。”

“求求您,让我给我的律师打个电话。”

狱警已经有些不耐烦,他似乎无法再通融他的任何额外要求。

任明必眼巴巴地看着狱警,“就一次,最后一次!”

狱警发了句牢骚,再一次同意了。他急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张已经被压得皱皱巴巴的名片,拨下了上面的号码。接电话的人是麦肯锡本人。

“我是明必任,我在监狱里候审,已经没有时间了,请您务必告诉我,我的朋友舒伯特是否已经联系您了?他来伦敦了吗?他需要从您那里拿到关于我案子的卷宗,他见到您了吗?我现在没有钱,什么也没有,这是我最后的机会给您打电话,您务必要见到舒伯特,他的号码是×××。他会帮我请律师的,最好的律师!我实在待不下去了,您不是说我不会坐牢吗?这里简直太可怕了,我马上就要去真正的牢房了!”

任明必以最快的语速说着,他完全丧失了话语的逻辑,像疯了一样不停地提问。

“冷静,明必,冷静。你的案子我仍然在关注,几天后会再次开庭,届时我会出庭做你的辩护律师,请你放心。至于你说的你的朋友,他没有联系过我。”

“不可能的,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他说会不惜一切代价帮我的!他人现在肯定已经在伦敦了,他是从巴黎来的,他要为我,喂,喂,喂!”

电话自动断线,两分钟的通话时间结束了。狱警从任明必的手里接过听筒。

他绝望地蹲在地上,放声痛哭。这引来了其他狱警的注意。三名狱警把他硬生生拖回了监舍。

所有过渡中心的犯人在狱警的押送下排队下到一楼。多数人都抱着自己的行李和杂物,脸上布满沮丧。

斯图专门赶来与任明必道别。他在纸条上写下了他的囚号和全名。如果他过几天不用再回来,一定写信告诉他。无论在哪里,他都会为他感到高兴。

任明必接过纸条,随着队伍下楼去了。他回头望了望斯图,斯图面带微笑,双手握拳朝空中挥了挥。

两人就此作别,再未谋面。

一部分犯人已经被安置完毕。任明必与其他十来个人还滞留在登记处旁的一个小屋子里。先前与他同监舍的还剩下鲍勃和那个高个子,他仍穿着那条满是血迹的裤子。狱警并没顾得上给他找一条干净的裤子。

他倚着墙壁坐在地上发呆,两眼无神。

鲍勃和其他几个人聊得正欢。对于鲍勃来说,过渡中心里的日子并不如下面的舒服,因为在下面他认识的人更多。他跟那几个人说,他马上就可以搞到一些大麻,这令其他几个人顿时兴奋了起来。他们一个个笑嘻嘻地讨好鲍勃,希望自己也能借光抽上几口。

那个高个子沉默寡言,他安静地站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

任明必满脑子都是顾虑,他开始担心舒伯特:他是否已经到了伦敦?几天后他会不会和律师出现在开庭现场?主审会不会又是一名女法官?

他心里犯了嘀咕,如果又是一个女法官或者还是先前的那个女法官,再或者按照先前女法官的判断,他的案子会被移交更高一级的法院审理,那么他的刑罚也会更重。他会被判继续坐牢。半年,八个月,甚至是一年?他来这里才只有三天啊。

他坐不住了,在小屋子里来回踱步。

案子也许还有别的走向。舒伯特完全可能请不出假,来不了伦敦。不然他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刻不接电话?就算他来了,也找到了好律师,案子也许仍然会输。斯图说过,已经认罪也就意味着只能等待法院量刑,坐牢也许在所难免。再棒的律师也不能把人从牢里捞出去。也许这种可能性更大。

这么想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也许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场牢狱之灾。他该关心的不是坐不坐牢,而是坐多久。半年,八个月,十个月,还是一年?

他做了所有最差结局的假设。律师给他的最长刑期预测是一年,一年又如何?昨晚自杀的那个小伙子只四个月的监禁,就绝望了,选择了死。四个月,只有四个月!

既然他的承受能力不足四个月,他为什么还要去偷一条项链?

如果那条项链没能诱惑他,他现在还活着,而且是自由自在地活着。他可以去博物馆,可以去印度小食店吃烤鸡,可以和朋友去西区看演出。这就是违法的代价。

看别人很容易,看自己就没那么容易了。

另外一种可能是,任明必没跟踪梅依依到她的办公室,那么他也不会遇到哈维,不会看到哈维为梅依依擦眼泪,当然更不可能揍他。那样的话任明必的个人历史将重写。

中国有一句老话,后悔药没处买。

虽然买不到后悔药,但是后悔药这东西当真有。这不,他已经看到后悔药了。

7

任明必的心里充满了纠结。他后悔不该追究哈维的事,不该逼梅依依问她老板的名字,不该那天去打橄榄球,那样他和哈维也就永远不会谋面。

他凑到高个子身边,带着哭腔跟他搭话,“他们都说我的情况根本够不上坐牢的,你怎么看?你犯了什么罪,判了多久的监禁?”

高个子耸了耸肩,对任明必的问题没有丁点兴趣,什么也没说。

他继续无厘头,“我真后悔极了,但我的确没有做什么啊,我只打了他几拳。别人动了刀子也没有被关进监狱,何况我是第一次。我的样子哪里像是个罪犯,哪里像啊!我太倒霉了,遇上了个恶毒的法官。你可以想象吗,那天所有经她手的案子都被判刑了!你说是她心情不好还是怎么回事?你说,她会不会判我继续坐牢?那个女魔头肯定会。她会判我多久?半年还是一年?我怎么了?只要不坐牢,让我干什么都行!看在上帝的份上。”

任明必已经泣不成声,他彻底崩溃了。

高个子一副无所谓的神情,他似乎根本没有在听他讲话。

他的哭声越来越大,不断地诉苦。

他变得歇斯底里,“我不是个罪犯,我是个老实人,这辈子都没去过警察局!我还是个作家,我的小说出版过。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有理想的。我新写的小说还没完成呢,我发誓,再也不会惹麻烦,再也不会!就不能给我一次警告吗?我可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

高个子实在忍无可忍,毅然打断了他,“不要再跟我唠唠叨叨了,你他妈的像个娘们儿一样,真是烦透了!”

他像没听到他的话,“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你们一样,我只是,太难受了,我实在挨不住了!”

原本有说有笑的鲍勃也看不过去了,他气势汹汹地向任明必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狠狠地将他顶到墙角,对他怒吼:

“你这个该死的杂种。他妈的,给我闭上你的狗嘴!你这个狗娘养的混蛋!”

他被顶得喘不上气来,他对鲍勃的这一举动没有丝毫防备。

“你他妈的絮叨个不停,好像就你一个婊子要坐牢似的,你个混蛋。”鲍勃把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了个遍,口气凶残,“去你妈的作家,去你妈的理想!你这副德行就是一个婊子,等着被强奸,等着被玩死!”

他支支吾吾地做出一副难以呼吸的样子,脸从红色憋成了紫色。

“你个狗杂种,给我听好了,这里没有一个是冤枉的,全都是他妈的人渣,还有人渣中的人渣!我在这个该死的屎洞里,进进出出快二十年了,什么他妈的人渣没见过!你这样的孬种,应该像昨晚那个孬种一样,自己了结算了。你根本不配活着,更不配作为一个男人活着!”

两名狱警冲了进来,他们马上制止了鲍勃。鲍勃没有不依不饶,松开了任明必。

任明必开始猛咳起来,大口大口吸着气。他瘫坐在地,停止了啜泣。

狱警问所有人,“发生了什么?”

无人应答。

又问鲍勃,“你对他做了什么?”

鲍勃双手上举,做无辜状。他突然笑嘻嘻,一脸油滑地回答:“嘿嘿嘿,我可什么都没干。狱警大人,千万不要诬陷好人!”

狱警指了指鲍勃,转向任明必,“他对你做了什么?”

任明必垂着头,他呼吸平缓了许多。他先是抬头看了看狱警身后的鲍勃,鲍勃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

他说:“他,什么也没做。”

狱警说:“你用不着怕他,有政府为你做主。你袒护他的结果是他永远都欺负你。”

任明必重复:“他是什么也没做。”

另外一名狱警对前一个使了个眼色,两人离开了小屋子。

鲍勃和其他三个被叫了出去,不是因为他们惹了什么麻烦,而是轮到他们登记了。

屋子里最终只剩下任明必和那个高个子。高个子显得十分沮丧,他估计会和任明必分在一间监舍,他可不想与这么一个整天唉声叹气的人住在一起。

他朝坐在地上的任明必扫了一眼,心里又生出几分同情,“嘿,兄弟,有句谚语,If you can not do the time/do not do the crime(你受不了蹲监狱/就别干犯法的事)。”

狱警把高个子带走了。剩下他一个人,没过多久也被带出去登记。

他被安置到了一个双人间的上铺。他铺位的那个犯人今天下午刚刚刑满出狱了。

8

监舍小得可怜,只有区区六平方米。进门的右侧是一个双层铁架床。左侧有一个小铁柜,铁柜隔板下方放着他同室狱友的牙刷和杯子。上面是一个老式的球面电子管电视机,屏幕侧面是一排手动按键。连遥控器都没有的那种老电视。

这么小的监舍,居然有一个不足两平方米的独立卫生间。马桶盥洗池钢镜一应俱全。

同监舍的是个巴基斯坦移民后裔,他叫基普,生在西伦敦,长在西伦敦。他从来没去过他父母的故乡巴基斯坦。

基普是个大块头,体重足有二百五十磅。身材比任明必高出一截。他说基普是他名字的缩写,全名太长,他从不透露给别人。

从他来到监舍的第一刻起,基普就对他表示了欢迎。像他一样,基普喜欢聊天,喜欢主动讲自己过去的经历。

他告诉他,之前住在上铺的那位是个波兰人,非法移民,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他们在一个监舍里共处了三个半月,说话的次数用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这样的经历着实让基普憋得够呛,所以他才会一见到任明必便呈现出十分热情和健谈的状态。

讲到他自己,他有一肚子苦水。

基普入狱的原因是在缓刑期内违反了规定,自动入狱服刑。这不是他第一次坐牢,也不是第二次,是他第五次进监狱。

据基普讲,自己这次入狱是被他的前妻和前妻现任男友陷害了。

“之前,我前妻给我打来电话,你知道吗,这个婊子的电话我是绝对不允许接的,我是在自寻烦恼啊!她连续打了好几次,我犹豫来,犹豫去,最后还是像条狗似的接起电话,我是个软心肠,你懂吗?”

他越说越起劲,索性从铺上坐起来。

“那个婊子养的,她向我哭诉啊,说她现在的男人对她如何不好,去外面勾搭别的女人之类的……再说一遍,我心软,真的心软,我只能安慰她。其实我心里对这个恶毒的臭娘们儿厌恶透了!这个丧良心的东西,我给她吃,给她住,还给她买了块几千英镑的手表,镶了钻石的那种。”

对往事的回忆让基普沮丧,他又躺下。

“那会儿我们还是夫妻。她穿着我给她买的裙子去俱乐部跳舞,坐在一个陌生男人的大腿上,像个脱衣舞娘似的扭屁股。他妈的,我当时上去就揍了那个男的,一个白人。我差点杀了他,你知道吗?回到家里,我也没轻饶那个婊子,一顿好打!她对我不忠,我就把她的屎都揍出来。”

他把一只脚抬起来,狠狠地蹬一脚床柱。

“她背着我偷偷报了警,把警察放进门,那会儿我还他妈的在床上睡着呢。两个警察都带着家伙,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就被那两个畜生警察按住了。妈的判了我半年刑,缓期。一般这种案子都是这个结果,交点罚金就他妈的没事了。但就是那该死的条款,我两年之内不许与我前妻有任何直接或间接联系,就算她找到我,我也只能先给警察打电话,通报或者直接拒绝。”

基普痛心疾首,忍不住再一次坐起来。

“愚蠢啊,我的软心肠害了我,放下电话不到一个小时,警察就找上门,直接把我送进了监狱。一定是那个婊子和她男人串通好的!等我出去,别让我再见到这对混蛋,否则我宰了他们两个!管他呢。”

基普只是接了一个电话,蹲了三个月零二十天的大狱。他的刑期还剩整整十天。

“兄弟啊,我只能告诉你一条真理,”基普用总结性的语调说,“在这个他妈的屎坑一样的国家,你绝不能动女人一根手指头,一下也不行!唉,他们这里真拿娘们儿当回事。看在真主的份上。女人都是婊子,你对她们心软,她们却巴不得瞧你受罪呢!”

任明必对基普赘述的一切反应漠然,在和鲍勃发生冲突后,他不像开始时那么焦虑了。他眼神透出毅然的坚决,有些无所谓,又有些绝望。他变得宁静了,不再依赖与别人聊天来平衡内心、寻求内心的安宁了。

虽然任明必的反应相对冷漠,但对基普的热情和友善总是微笑相对。

大多数时间里,他选择一个人坐在床上思考问题。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他会和基普聊上几句。基普为此感到高兴,每次都有些意犹未尽。

任明必起得比基普早,先烧一壶开水,泡一杯茶,也为基普泡上一杯。再用热水将毛巾润湿,擦拭身体。

基普醒来时,茶已经冷了。这家伙每天夜里都会看电视,直到深夜。他最中意调解家庭矛盾类的节目,他看得十分投入,每次都期盼着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每当基普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任明必就在床铺上做仰卧起坐。

铁架床出人意料的厚实、坚固。无论他在床上怎么翻腾,床都几乎不会摇动或者发出让人生厌的响声。所以这丝毫不会打扰到基普。

他还会做俯卧撑,数量不定,一直做到肌肉无法承受为止。有时他还会模仿鲍勃,有模有样地对空挥上几拳。

另外一个显著的变化,他开始正常进食,他的胃口恢复到入狱前的水平。

基普见任明必喜欢吃水果,便把每次自己的那份给他。狱里有食品预购登记,预购物品会在一周内交付。比起新鲜的橙子,基普更愿意花钱买橙味汽水。

任明必没再尝试与外界联系,这其中包括舒伯特和麦肯锡律师。

他入狱的第九个晚上,也就是再次庭审的前一天晚上,基普和他一同吃了晚饭。与往常一样,任明必和他在晚饭时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基普在讲,他在听。

基普说,待他几天后出狱,他会第一时间回到父母家,先给妈妈一个拥抱,然后美美地享受一顿妈妈做的地道的巴基斯坦大餐。

几天里,基普默认了任明必的沉默寡言,但他还是对任明必为什么入狱心存好奇。今晚是他俩最后一晚同住一室。就算任明必明天被判了监禁,回到这间监舍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他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他了。

任明必这一次没有打击他的好奇心,简洁地用几句话概括了自己的入狱原因。

基普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不算什么,小事一桩!”

任明必将自己最后一块饼干给了基普。

基普拿起饼干就吃了起来,“听着,兄弟,在我看来,你应该宰了那个叫哈维的家伙!这个杂种认为自己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见识过!”

任明必低着头,没有说话。

基普接着说:“谁碰了我的女人,我的女人,如果是用手碰的,那么就是这个家伙最后一次有手了!如果是用他的……”

任明必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打断了基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基普表情享受地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头,从大拇指舔到中指。他望了望天花板,发出一声长叹。

“不要担心了,兄弟,我下面说的话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你的那个女朋友,在我看来,也是个婊子。信我的,是他们两个合起来玩你的!”

任明必轻蔑地哼了一声:“也许吧。”

任明必进了洗手间。

基普还在说:“一定是的,我吃过亏。女人啊女人,都他妈是婊子!”

这是基普对任明必讲过频率最高的一句话——女人都是婊子。每次听到基普讲这句话,任明必便在心中重复一遍。

他从洗手间出来,用毛巾擦了擦手,眼睛盯着窗外。

他说:“出狱的感觉是怎样的?”

基普手上正在卷着烟卷,漫不经心地回答:“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我进进出出那么多次,早就麻木了。”

任明必仍盯着窗外。

他说:“你第一次是因为什么进来的?”

基普将烟卷衔在嘴角,拿出火柴,将其点燃,他吸了口烟,咳嗽了几声后,将头转向任明必:

“因为什么也没什么要紧,我自己都记不起来了。才十九岁,他妈的十九岁啊,坐了一年半的牢,想想真是有意思。我都三十七岁了,再也拿不出那时候的冲劲了。”

基普继续抽着烟。

任明必第三次问他:“你十九岁干了什么?”

基普仰头看向他,朝他的脸吐了一口烟。烟缕在他的脸上拂过。

基普不紧不慢,“我差点杀了那个人,没打中他的头,但我的确准备打他的头,结果一枪打碎了他的肩胛骨。判了我四年!那人没死,但起码吓了个半死……”

他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顺着梯子爬到自己床上。

基普仍在自言自语。他已经不在乎他说什么了。过了好一阵基普才安静下来,窝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看着他最喜爱的电视节目。他这时向下探头。看电视的基普并没有注意到他。

任明必用道别式的口吻说:“嘿,基普,很高兴认识你!”

基普懒洋洋地从床上爬了起来,他站在床边,面对着任明必,伸出他那肥硕的大手。

“我也是,明天庭上好运!”

任明必握了握基普的手,“谢谢。我就要回家了。”

任明必平躺在床上,合上了眼。基普也钻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换了一个电视频道,这个频道正在重播白天的新闻。

基普叹了口气。他伸腿踢了踢床板。

“兄弟,兄弟!”

任明必没有应声。

“Hope for best,prepare for the worst(希望最好的结果,做最坏的准备)。”

任明必并没有睡着,他听到了基普的话。心里回响的却是另外一句:女人都是婊子。

9

庭审当天,任明必在凌晨时起床。基普睡得正熟。他用基普的剃须刀把脸刮了个干干净净,脸上立刻有了生气。他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用手轻轻拍打着脸颊。

他烧了一壶水,跟之前几天一样,用热毛巾擦拭了身子,还擦了下身和屁股。他把那条用了十天的破毛巾丢进了垃圾桶。他赤裸着身子开始刷牙,足足刷了三遍,从里到外,一丝不苟,最后把牙刷也扔进了垃圾桶。

他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头发。他把蓬乱的头发统统梳向一边,然后用手压了压,发型看上去比之前要整齐得多。

他穿好衣服,从床边抓来一个橙子,剥了皮,掰成小块塞进嘴里。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钟,监舍里没有钟。平时他们要靠电视节目的播出时间,才能确认几点几分,这是基普教给他的。

他怕吵到基普睡觉,所以没有打开电视。他耐心地坐在板凳上,等待着狱警押他去法院。他每咽下一口橙子,心里就会重复一句:女人都是婊子。

寂静的走廊里传来清脆的脚步声。他知道,时候到了,狱警来了。

狱警先打开门上的小挡板,用手电筒照了一圈。电光照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遮住脸。狱警打开牢门,开了顶灯。他快速与任明必确认了身份。

荧光灯影响了熟睡的基普,他猛地翻身,将脸朝向了墙。任明必凑近基普耳朵。

“别忘了,生你的也是个女人。”

“去你的,混蛋……”

基普抓了抓耳朵,迷迷糊糊。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胡乱地嘟囔着,重新沉入梦乡。

基普就此与他失之交臂。

任明必跟着其他几名犯人一同来到监狱的登记处,这是他十天前抵达斯克拉比斯的第一站。

十天以来的一幕一幕在他眼前重现。

给他热布丁吃的罗伯特;绰号“杀人者”的斯蒂夫;那个给囚徒们发烟的老狱警;善良而富有同情心的斯图;痛快而率性的鲍勃;穿着带血渍裤子的高个子;饶舌而温和的基普。

十天就这样过去了。这是如此漫长的十天。对于任明必来说,仿佛过去了十年。

他同行的这些犯人,有的今天刑满释放;也有的与他一样,面临又一次开庭。

他问了一名押送他们的狱警,狱警告知现在的时间是五点一刻。犯人逐个被搜身检查,之后更衣,换上自己入狱时上交的衣服。

排在他前面的人笑着跟狱警聊起了天,他开心地说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正在外面等他,狱警为他感到高兴。看来押解他们的狱警今天心情不错。他又问任明必,是否也是刑满出狱,任明必摇头。

他面带微笑,“我今天回家。”

狱警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态,“好吧,你这么想会很开心。但也许今晚你又回来了。”

任明必十分坚决地重复,“我今天回家。”

他被押上了囚车,关在一个小隔间里。与来时不同,这个小隔间竟然有一扇紫红色的小窗。他倚在窗前,凝视着外面。囚车在停车场停了好一阵才启动。

囚车在监狱内绕行了一圈,监狱的高墙上那些发着光的照明灯已经不再耀眼,因为天已经亮了。任明必长呼了口气。囚车终于驶出了斯克拉比斯监狱。

10

任明必与律师见了面。他的律师依旧是卡布西耶,那个上次为他辩护的黑人女律师。对此,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面容平静地坐在卡布西耶的对面。

任明必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有什么变化吗?说吧,我有心理准备。”

“是的,明必任。不好的变化,对我们不利的变化……”卡布西耶翻了翻手中的文件,“他们更倾向于原告的证词,所以,如果你今天坚持你之前的证词,法庭很有可能会将你的案子移交更高级别的法庭,也就是皇家刑事法庭。由于你已经认罪,而且法官认定你不得保释,这也就意味着你要在牢里候审,直到再一次开庭审理。你对此的态度是什么,要移交更高级别的法庭吗?”

他无法马上做出自己的判断。

“所以,明必,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你一定不想继续坐牢,不是吗?如果你不想,我的建议是,彻底认罪,认同依依梅和哈维李证词中的所有指控,这样我们也许会有一线希望。我是说也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依依梅联系过你吗?”

“没有。她是原告之一,法律不允许我与她有任何联系。”

“我的朋友,舒伯特。他联系你了吗?”

“他在旁听席上。你入狱后的第三天他就赶来伦敦了,联系了我。”

无论如何,这个消息让任明必有了些许释然。无论什么时候,舒伯特总会给他带来必要的心理支撑。

“告诉我,我接来下该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明必,我会承认被指控的所有罪名。就算你不情愿,也要承认。他们更相信原告,因为那些证据和原告的身份。你需要配合我,你要给法官一种诚恳的认罪态度。要让法官相信,通过这十天的监禁,你对自己的行为有了反省,你要让他们感觉到你为你的罪行悔恨,越强烈越好!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会尽我所能,争取让这个案子在今天宣判。这样一来,就算你要坐牢,刑期也不会很长。社区法庭无权判你超过三个月的刑期。”

任明必语气诚恳:“我明白了。”

庭上,法官和两名陪审员已经入席。旁听席上的舒伯特,双手交叉,抖着腿,神态紧张。任明必被押上被告席,他的两眼盈满了泪水。舒伯特看到他,立即激动地站了起来,向他摆手。

今天是位相对年轻的男法官。原告律师也换了人,是个印度人长相的女人,却是一口标准的伦敦口音。

按照惯例,原告律师开始了陈述,讲的内容与第一次开庭基本一致。唯一的区别,这位女律师没有在证词原有的基础上添油加醋,陈述的口吻也少了几分进攻性,多了几分平和。她对这个案子似乎缺乏热情,一副例行公事的姿态。

年轻的男法官也没有像上次开庭的那个女法官那样情绪化,只是偶尔在自己的本子上做些记录。

任明必一直低着头,他的脸上除了眼泪就是眼泪。这引来了法官的注意,舒伯特也向他投来了担忧的目光。

法官无奈,被迫中断了原告律师的陈述。

“明必任,你有什么问题?”

任明必没有理会法官的问题,继续流泪。

法官看了一眼法警。

法警俯身探向任明必,问他怎么了。

他嘴里含混地嘟哝着。

法警向法官汇报:“他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法官说:“他是否可以继续参与庭审?”

法警向任明必传达了法官的问题,他勉强地点了点头。他抬头看了看法官席,努力地抑制住自己的泪水。法官决定庭审继续。

原告律师陈述完毕。

卡布西耶开始了辩护。她首先代任明必表明了完全认罪的态度,称委托人在狱中的十天里,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进行了深刻的检讨和悔过。她将手指向了被告席:

“法官大人,您都看见了,我的委托人对自己犯下的过错是多么懊悔。他此前从未触犯过法律,这次犯罪为他敲响了警钟。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毫无怨言地接受法院对他犯罪行为的惩罚。”

任明必没有抬头,不住地抽泣。

卡布西耶说:“明必任希望能有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还是一位出版过小说的作家。他在事发当时,表现得非常不冷静,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我诚恳希望,法庭能给我的委托人这样一次机会,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法官皱着眉头,表情严肃。他不时向被告席扫一眼。

旁听席上的舒伯特双手合十,为他的好朋友闭目祈祷。任明必的样子令他心疼。

法官宣布休庭,休庭后进行宣判。

舒伯特征得了法警的允许来到任明必面前,他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他激动地拍打着玻璃,把脸贴到玻璃上,声音哽咽。

“明必,我的上帝啊!你还好吗?”

任明必擦去眼泪,与舒伯特四目相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一旁的卡布西耶此时却显得比开庭前轻松了许多,因为她认定自己预先设下的目标已经达到了。

“明必,放心吧,马上就宣判了,不会移交皇家刑事法庭。”

她对任明必竖起大拇指。他已经精疲力竭,但还是向卡布西耶做出回应。

舒伯特问卡布西耶,任明必是否要坐牢,卡布西耶表示不清楚。

他转向任明必,“没事了,明必,我来接你回家,我们今天就回家!”

任明必对舒伯特感到失望,他先前居然对他抱了那么大的期望。现在他不再指望舒伯特能为他做什么了。

休庭结束,法官重新坐上他的宝座。他对案件做了简短的综述,评估了案件的性质,最后宣布将对本案进行宣判。

全体庭上人员起立,任明必最后一个站了起来,他弓着背。卡布西耶回头看他一眼,他低头用余光回看了卡布西耶。

法官擎起判决书,“被告明必任被判处有期徒刑五个月,缓期一年执行。缓刑期内,明必任不得与哈维李、依依梅两名原告有任何直接或间接接触。如有违犯,被告的缓刑期直接取消,即刻入监服刑。另,如被告在缓刑期间有任何其他违法行为,同样处以缓刑期直接取消,即刻入监服刑。被告需支付此案的诉讼费八十五镑,罚款一百七十五镑,两项总计两百六十镑。此判。”

法庭寂静了一刻。

法官说:“被告有疑义吗?”

任明必愣了一下,“没有。”

任明必并没有马上获得自由,而是在法院的牢房里又足足等上了四个小时。这段时间他躺在地上睡了一觉。他已经疲惫得睁不开眼睛,所以睡得很沉,很踏实。

法院派人去监狱取来任明必的档案和监禁记录,在各项一一确凿核查后,他才得以释放。最终走出了司法的藩篱。

11

终于重获自由了,任明必一走出法院的牢房便看到坐在台阶上的舒伯特。他背对着任明必,没有马上发现他已经出来。他站在他背后有一会儿。

他没有招呼他,而是绕到他身前,而且也没有转向他,一直朝前走。舒伯特看见他了,马上起身跟上去。

“明必!明必!”

任明必没理会他,继续往前走。舒伯特快走几步,绕到了他面前,激动地抱住了他。

他没有伸手回应,面无表情,没有丝毫高兴的迹象。舒伯特这时高兴得快要哭了。

“明必,你这个狗娘养的!你终于出来了,谢天谢地!”舒伯特难以掩饰自己的喜悦,“走吧,跟我回巴黎,离开这个鬼地方。感谢上帝,这一切都过去了,感谢上帝!”

他缓缓地将舒伯特从自己的身上推开,依旧一声不吭地朝马路方向走。舒伯特感到莫名其妙,他追赶上任明必,挡在他面前。

“怎么了,明必?你怎么不说话?你要去哪里?你干吗推开我,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要你的朋友了吗?”

任明必还是没有理他,继续前行。舒伯特拦住了他的去路,一只手使劲儿地抓着他的上衣。任明必站下,面对着舒伯特。

“你放开,请让我一个人待着。”

不等舒伯特松手,他猛地扭动了一下身子,舒伯特的手被甩开了。他一脸茫然,看着任明必渐渐走远。

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任明必的耳中回荡。这个声音好像立定的口令,他立刻止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转头。

是莉亚,他的前妻。一身白色装束的她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

任明必神情凝重,夹杂着一点意外。他不敢正眼看莉亚。莉亚的眼中含着泪水,仿佛一位母亲与自己的孩子久别重逢,充满了心疼。

莉亚对身旁的舒伯特说:“让我和明必单独聊会儿,本尼。”

舒伯特只能一个人走向路边的长椅。

“明必,你还好吗?”

莉亚眼中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她强忍着不哭出声,尽可能地用平和的口吻说话。他侧着脸,表情依旧沉重。他不知道怎样回应莉亚的问话。

“明必,我都知道了。抱歉,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莉亚哽咽了,“我该早点给舒伯特电话,也许事情不会像今天这么糟。”

“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任明必语气冷淡。他这样说一点没顾及莉亚的感受。莉亚用袖口擦了擦眼泪,露出温馨的笑脸。

“明必,我愿意照顾你一段时间,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愿意从斯图加特搬回柏林,和你一起,如果不反对的话。”

“我没想离开这里,谢谢你的好意。”

他看着法院对面的警察局。

莉亚双手抓着任明必的胳膊,苦苦地哀求,她恨不得跪在地上。

“明必,离开这里吧!求你了,为了你自己,这里不是你的家,这里没有人会照顾你,这里……”

“请你不要再说了。”

他将自己的胳膊从莉亚的手中抽出。莉亚马上又不顾一切地抓住他。

她带着哭腔央求他:“你不是孤独的一个人,你还有我,有舒伯特。明必,求你了,回来吧,回家吧!”

他放开了莉亚的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长椅上的舒伯特跑了过来,连忙扶起莉亚。

任明必对着他们两个,口气决绝:

“我是一个人,一直都是。”

跟伦敦说再见

1

纸钱并没有直接回哈罗区的寓所。他去了和梅森连同打橄榄球那帮伙伴们经常光顾的酒吧。时候还早,他独自一人坐在吧台,给自己点了一大杯啤酒。

八点钟左右,梅森,乔,还有加西亚他们走进了酒吧。今天是训练日,纸钱知道,他们训练后一定会来这里聚会。

梅森第一个注意到他,走上来亲切地与他拥抱,像老朋友一样。其他几个人也都围了过来。

梅森从他的老婆那里得知了纸钱入狱的消息,很快大家便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告诉纸钱,没有人因此对他有什么特殊的看法,大家依然是朋友,是兄弟。他迫切希望纸钱能够尽快恢复,回到他们中间,重新一起打球。

乔和其他人对具体发生的事情仍抱有很大好奇心,于是向他询问。纸钱没有心情再聊这个,他的回答明显是搪塞。

梅森见他不想多提,便有意把话岔开。他拍着纸钱的肩膀,说愿意无条件帮助他度过眼下艰难的日子。只要是他做得到的,他都愿为纸钱去做。他的话让纸钱很欣慰,纸钱举杯,感谢在座的每一位。

喝下这一杯啤酒,纸钱挽着梅森的胳膊,将他拉到吧台的一角单独说话。

纸钱脸色有些难看。梅森觉得他有难言之隐,让他不必有任何顾忌,说出来就是。纸钱犹豫再三,还是说出了那个关键的单词:Gun(枪)。

梅森的眼睛一亮,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长吁了口气,在纸钱周围踱来踱去。他忽然从他身边走开,走到加西亚跟前,拉着他走出人群。他和他耳语了几句,两人一同回到纸钱面前。

“这件事,你亲自跟加西亚说。我不要在你们两个人中间传话。”

“加西亚,我需要一把枪,真正的枪,可以杀人的那种。”

他把话说出来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难看了。他整个人现在彻底放松了。

“可以。”加西亚和梅森碰个眼神,“纸钱,要什么你尽管说。什么型号?”

“型号无所谓,只要是真枪。”

加西亚说:“明白了。但现在的价钱有点高。”

纸钱说:“价钱不是问题。你尽管去找,再贵我也要。我会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

加西亚有些诧异地瞄了梅森一眼。

梅森点点头,表示他没有问题。

加西亚说:“也用不了那么多。具体的价钱我拿到东西会告诉你的。什么时候要?”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

加西亚有些为难,“明天?要得那么急,会有些困难。”

纸钱很坚决,“明天,就明天!”

加西亚挠了挠腮帮,踌躇不决。最后他只能答应,尽他最大努力在明天晚上前为他找到一把合适的枪。

纸钱为表感激之情,深深地向加西亚鞠了一躬。加西亚随即离开了,留下纸钱和梅森站在门口。

梅森把双手重重地搭在了纸钱的肩头。

“很高兴认识你,我的兄弟!”

“我也是。”

梅森将双手从纸钱的肩上拿了下来,伸出自己的右手。纸钱同样伸出自己的右手,两只手紧紧相握。

梅森说:“你确定吗?”

纸钱说:“确定。”

“再见了,纸钱,祝你好运!”

“再见!”

纸钱没再和其他人道别,独自离开了酒吧。

2

纸钱回到自己在哈罗区的寓所。

他把自己所有的钱都集中到一起,摊放在桌子上。他盯着这些钱看,然后有计划地将钱分为几份。最多的一份是枪资。

中午,加西亚已经向纸钱告知了碰头时间和地点,也报上了价钱。加西亚自己不会露面,届时会有他安排好的人与纸钱交易。

纸钱把枪资装进一个不起眼的旧信封,他将信封揣在屁股口袋里。他乘地铁去到指定的交易地点。几分钟后,交易的人出现了。他和纸钱简短地对过暗号,接下了那个旧信封。他当面打开,用手指点了点钞票。

他告诉纸钱,前面二十几步左转的小街,那里有四个公共垃圾箱,只有一个是黄色的。箱底的右侧有个牛皮纸袋,里面是一把黑色左轮手枪和已经上了膛的六颗子弹。他嘱咐纸钱尽快,以免出现什么差错。

按照他描述的路线,纸钱迅速找到了手枪。他拎着牛皮纸袋,再乘地铁回到哈罗区的家里。

他把枪从牛皮纸袋中取出,放在桌上。他对着枪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把枪放回牛皮纸袋,把纸袋扔进了冰箱的冷冻室。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间是六点一刻。他去了浴室,用冷水冲了把脸。他从浴室的橱柜里拿出一瓶深褐色的碘伏溶液,用食指伸进瓶中蘸了蘸,在镜子旁的白墙上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

六点半,纸钱再次离开寓所。

坐了半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后,他抵达了黑司街车站。他这次选了一条不常走的路线,稍微绕一点远。他来到梅依依的住处,从街对面眺望那栋他再熟悉不过的房子。

房子的二楼有光透过窗帘,那是他和梅依依的卧室。一楼的客厅亮起了灯,透过大窗他看到了梅依依的身影。

她只穿了一件丝绸睡袍,敞着衣襟,卷着袖管,里面只穿着胸衣和内裤。她手里端着一杯红葡萄酒,在厨房站定。一忽,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梅依依身边掠过,他迅速拉起窗帘。接着,一楼的灯熄了。

他没有再看下去。一切都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他按原路返回了车站,乘车回寓所。

次日早上,纸钱早早醒来。他洗了澡,刮了脸,自己对着镜子剃光了头发。他再次拿出碘伏溶液,在昨天下午写的“3”下面又写了一个“2”。

他为自己做了一杯热茶,加了少许糖。喝好茶,他看向挂钟,时间是八点一刻。八点半,他准时出门。

与昨天一样,他乘公共汽车到黑司街车站,然后循着新路径步行到梅依依的住所,在昨晚相同的位置站下。

二楼卧室的窗帘和一楼客厅里的窗帘都已拉开,客厅里不见有人。纸钱左右张望了一下,穿过马路,来到房子门前。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那是当初属于他的那一把。他小心翼翼地插进钥匙,试探着向右拧了一圈,又拧了一圈,门锁打开了。

他轻轻推开门,第一眼便看到一双咖啡色的男士皮鞋,鞋内侧绣着H.L.的字样,应该是哈维李的缩写。他没有再向里面迈步,一步退到门外,关上了门,迅疾离开。

他已经知道梅依依未换门锁。目的达到了,他现在对其他事情不感兴趣。

第三天早上,纸钱重复了昨天的程序,从起床的时间到去测试门锁的时间完全一致。唯一的差别,他今天在“2”的下面写了“1”。

晚上六点半,他又去了黑司街,他再次等到窗帘被那个男人拉起,随后返回住所。

从哈罗站到寓所的路上,纸钱路过一家杂货店,他买了一小盒牛奶。老板可能是出于心情好,附送了一份当天的《卫报》。

纸钱将牛奶放进冰箱,然后从冷冻室把装有手枪的牛皮纸袋拿出来,放在桌上。

他看了眼挂钟,关了灯,连衣服也没脱,倒在床上睡去。

第四天早上,纸钱按照闹钟定好的时间,五点一刻准时醒来。他洗了脸,刷了牙,拍了拍自己的光头。他照例拿出碘伏溶液,在“1”的下面写了一个大大的“×”。

他做了新茶,这次没加糖,而是加了昨天买的牛奶。他翻阅着那份赠送的《卫报》,这曾是他最喜爱的英国报纸。

五点半,纸钱合起报纸。他从牛皮纸袋里取出左轮手枪。他十分不熟练地打开轮盘式弹仓,很有耐心地数了数子弹的数目。

“一颗,两颗,三颗,四颗,五颗,六颗。”

他退出其中的三颗子弹,慢慢合上轮盘。他没有电影里那些枪手的潇洒自如。他之前没碰过一把真正的枪,更别说为枪装卸子弹。

他把枪放回了牛皮纸袋。皱皱巴巴的牛皮纸袋表皮隐约泄露出枪的轮廓。他喝下杯中最后一口茶,抓起纸袋,环视了一下房间,转身离开了。

今天早上的公共汽车比往常要拥挤许多。纸钱没能找到一个座位,他艰难地向车的一侧挪步,尝试站在一个离窗口近些的地方,这样他能看到一路上经过的社区,街道,沿街的住宅,店铺,还有教堂,学校,忙碌的人们,赶着去上课的学生。他想尽可能地记住这一切景象,无论是什么,现在看来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因为这些画面将是他记忆中最后的片段。

到达黑司街目的地时,时间是六点三十分整。如果他的估算没错的话,今天是梅依依的工作日,这会儿她应该是刚刚起床,正在浴室里梳洗。再过一刻钟,她将会下楼,去厨房里准备早餐。她一定会先烧上一壶茶,然后再准备点心。对,她还会打开音响,放上一段歌剧之类的音乐。

他掏出钥匙,将牛皮纸袋放在地上,轻轻地打开了房门。进门前,他留意了一眼身后的小花园,小花园一派生机盎然。

纸钱原来的设想,他这会儿该先进到厨房,他应该听得见楼上浴室传出的水声;水流声停止,之后是水流进下水道沉闷的咕咚声。

纸钱应该坐在餐桌旁,把牛皮纸袋安放在餐桌中央。他会听到楼上浴室门闭合的响声;接下来应该是梅依依缓缓从楼梯走下来,直觉会让她察觉到他的存在,她把步伐放得更慢,一阶一阶向下迈;梅依依应该穿着纸钱的旧衬衫,比起她娇小、精致的身子,衬衫显得格外肥大。这是她每个清晨一成不变的样子,纸钱再熟悉不过了。

他还可以继续想象。

她下楼了,她见到他会是怎样的反应,也许她会与他周旋,拿出她惯常的手段和招数,她还会像以往那样治他于无形吗?

还有那个哈维李,纸钱不会忘了他也在楼上。也许先下来的是他,也许不是,但他听到下面的声音一定会跟着她下来。纸钱才不会在乎他面对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两个人正好,他生怕他们不是两个人。

纸钱不能够想象,解决了一个人,再去寻找和解决另一个人。那样太麻烦了。也许老天根本不会给他那么长的时间。

他会平心静气地让他们坐下,让他俩坐到他对面。他不会对他们大呼小喝,他没有这个必要。他能够想象出,哈维李被吓得尿裤子,吓得浑身抖个不停。梅依依也许不会,她也许会以一贯的强势继续向他发威。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无论他们两个人怎样表现,都改变不了他们各自的命运。他们的命运都操在纸钱手里。

纸钱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所有这些都只是他一瞬间的幻象。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迈进厨房一步。他从小花园回到门廊,只朝厨房瞄了一眼。瞄了一眼的瞬间。

3

加西亚朋友的枪要价还算合理,这让纸钱余下了大半的钱。

依照纸钱当时的心情,所有的钱已经失去了原来的意义。或者可以说幸好当时有梅森在,加西亚看在梅森的面子上也不会痛宰纸钱。梅森当纸钱是好朋友,而加西亚是梅森的好兄弟。

这时候说钱与当时说钱已经大不一样,因为时过境迁。当时的那个纸钱已经不在了。那个纸钱为自己设定了倒计时,而倒计时是每个男人都会喜欢的一种游戏。

游戏止于游戏。这是游戏最有意思的所在;把游戏当真,游戏便不再是游戏。

纸钱其实是个游戏高手。无论他和梅依依的恋情,无论他在警局和法院的歇斯底里,无论他与囚犯狱友的相处,无论他与好友舒伯特的斗嘴,他都显示了一个高手所具备的进退自如的本领。

所以他才有那样神奇的瞬间,能够从纵身跳崖之际回身抓住一根藤。

他已经跟莉亚告别,跟从巴黎赶来的舒伯特告别,跟梅森告别。伦敦城再没一个值得他留恋的人,也再没给他一个留下去的理由。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一张机票。

机票不是问题,因为钱不是问题。

也是机缘凑巧,他在就近的一家旅行社找到了一张当晚去德黑兰的机票。纸钱对伊朗心仪已久,这次的离开刚好是一个机会。

剩下的一点钱足够他买一份土耳其卷饼和一张机场快线票。

来英国很久了,他这才想起自己竟没去看看泰晤士河。他不想把这个遗憾终生留下,因为他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

他还有时间。他搭上一辆途经河边的巴士。他不想多绕路,经由河边的第一站他就下了车。泰晤士河真是壮观,河面宽阔到超乎他的想象,也远比他想象的更肮脏。

纸钱独自站着,熙熙攘攘的车流人流在他身后聒噪。他心境很平和,奔腾激荡了许久的心潮回归寂静。他将一直攥在左手的纸袋擎起,放到巨石砌成的堤岸上。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拎起纸袋的一角,将手臂平伸出去,拇指和食指轻轻撒开。

猜你喜欢

纸钱狱警舒伯特
劫持狱警只为换比萨
父亲
纸钱炉
狱警的好意
有法子
觉醒的舒伯特
BBC电台要连播9天舒伯特乐曲
葡萄牙50名狱警 看住全国犯人
舒伯特的小夜曲
舒伯特与《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