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师秀的《约客》
2016-10-31郑朝晖
郑朝晖
诗词的阅读,最大障碍就是“诗意”,有时候明明每一句话说什么都是知道的,但就是不明白诗人在讲什么。“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即便是这样一首耳熟能详的诗,真正要说读懂了诗意其实也未必。原因是诗歌内在的思路较之一般的文章来说,比较跳跃,很像书法中的飞白,似断实连。好处是空白处可以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可以说,你的修养、学识、阅历决定了这首诗的诗意的边界。但不好的地方是,如果读者不能够通过自己的经验,将这些“断点”连接起来的话,就不知道诗人说的是什么了。比如这一首:
黄梅时节家家雨,
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
闲敲棋子落灯花。
这首《约客》,是宋朝赵师秀的诗。第一句是说黄梅时节到处下雨,第二句是说池塘里面随处可以听见青蛙的鸣叫,第三句说约好的客人过了夜半还没有来,第四句说“我”一个人悠闲地在棋盘上摆棋子,看到油灯的灯花掉下来。每一句话的意思都知道,但是说的是什么未必知道。
这里面有两个方面的问题,一个是纵向的问题,即句子与句子之间的关系问题。黄梅时节的雨、池塘里的蛙、没有来的客人以及在悠闲下棋的自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特别重要的是相约的客人没来和自己“闲敲棋子落灯花”之间又存在什么联系,大概就不太明白了。第二个是横向的问题,是句子里面词语与词语之间的问题,比如为什么说“家家雨”,说“天天雨”不是更符合黄梅天的习惯吗?过了半夜客人还没有来,作者为什么着重要写自己“闲敲”棋子,闲敲棋子和落灯花之间又有什么关联呢?这两个问题一纵一横,纵横之间又相互关联,破解了这些谜团,诗意也就在其中了。
破解这样的谜团,还得从诗歌题目入手,题目是《约客》,写的是约了客人,期待客人到来的心理。根据这样的前提,我们要做的是将诗句与前提勾连起来。说通、说圆了,诗歌的意思就会渐渐显现出来。至于说是先从纵向入手,还是先从横向入手,其实是和个人读诗的时候的阅历、心绪、习惯等相关的,就如解题,并无定法。比如我,觉得第一句中的“家家雨”,就和期盼客人到来的心情有关:黄梅时节到处下雨,我家有雨,客人家自然也有雨,这雨会不会阻碍了客人的出行呢?——盼望好友到来、唯恐好友不来的心情,自然跃然纸上了。第二句再与前提勾连:“处处蛙”,诗人怎么知道到处有蛙鸣呢?——竖起耳朵听啊,为什么这么仔细地听呢?还不是盼望客人来吗?第一句是担心,第二句是期盼,同中有异,是不是很有味道啊?第三句比较明白,但是由于诗歌是高度凝练的语言,所以有所省略,而且“有约不来”这样的遣词造句中是不是有一点埋怨和失望的感觉呢?——这就是我们在阅读中需要的语言的敏感性了,再次证明这样的敏感性对于解读文本是多么重要。第四句更有意思,闲,既可以是“悠闲”,也可以是“无聊”,在家人童仆看来是“悠闲”,其实自己的内心是“无聊”(精神无所寄托的样子),内心焦虑但是外表悠然,这可是中国古人的做派啊,这样一想真的特别有意思。“敲”,跟“摆、放”都不一样,是有声音的,想想看,在寂静的夜里,这棋子的敲击声,有一声没一声地,是不是格外地扰人心绪呢?落灯花,现在的人很多都不明白了,油灯的灯芯烧了比较长的时间之后,会有一段灰烬,一般情况下,会及时将那一段烧焦的灯芯剪掉,保持油灯的亮度,但是长时间不剪,烧焦的灯芯就会自己掉下来,油灯的火苗也会突然地亮一下,古人称之为落灯花。落灯花,说明主人并没有理会灯芯的灰烬,而之所以没有理会,是因为他的心思都在别的地方,在哪儿呢?还是因为那个有约不来的客人啊。而且,这掉落的灯花,不是像极了作者失落的情感吗?失落,但是并不放弃,还在痴痴地等待。作者的深情与寂寞不是就在我们眼前了吗?
你看,这首诗,担心、期盼、小小的埋怨、失落与寂寞,前后照应,层层累积,浑然一体。而且不仅写了对客人的期盼,作者自己的个性、心态也都能够从字里行间让我们感受到,让我们能够跨越时空,与作者有一种心灵上的交流,岂非神奇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