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人的名字

赵向辉

1937年底，阿布拉沙被安排到一个数学科研所任所长。到任后他才知道，前任所长和副所长陆续被清洗了。所里半年多处于无政府状态，几十个研究人员干什么的都有，每天能到岗一半就不错了，只有守门人安季普没敢离开半步，他怕丢了东西被清洗掉。

那段日子，因为秘密警察天天抓人，天天有人被审判，经常有人自杀或者被杀，所以人人自危，都怕哪天找上自己的门，更怕半夜敲门声。

有一次，阿布拉沙领孙女去副食店买盐，半路看到地上一块废报纸。孙女说，爷爷，报纸上的话我认识。阿布拉沙低头一看，脸色大变，赶紧去捡那块报纸。可是那天风很大，报纸很快被刮得飞舞起来。他就开始追，孙女在后面跟着，连哭带喊，追上后他们就直接回了家。妻子问，盐呢？他也不说话，把那块报纸递给妻子看。妻子一扒拉报纸说，我不要这个，我做菜要用盐。他把眼一瞪，你不要命啦，这上面有某人的名字，我怕有人看到说是我扔在地上的，追了两公里才追上，你还敢不要。妻子赶紧哆嗦着拿住报纸，拿住了又不知道放在哪里，便问，没人看到你拿回家吧？阿布拉沙说没有。妻子思忖半天，最后一狠心，把报纸塞到了灶膛里，还立马点上了火。

一天夜里八点多，有人敲响了阿布拉沙家的大门，他的妻子和孩子们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也不敢直接开门，低声问，谁啊？我，安季普，快点开门，有急事。还有谁？没有别人啦，快点开门吧。阿布拉沙悄悄蹬着凳子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确实只有安季普一个人，便慢慢打开了门。安季普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快点吧，某人让找一道数学题的答案，十点前必须回复，这是那道题和电话号码。

阿布拉沙一下子傻眼了，因为他是军人，对数学一窍不通。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解决之策。

他飞快地骑上自行车，要去找所里的斯韦特拉娜，听说她是所里的主力，业务能力强，性格也豪爽，一定会帮忙的。

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斯韦特拉娜的家门，但是门外面挂着一把大锁头。阿布拉沙不死心，想打听一下斯韦特拉娜去哪里了。但是街上看不到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女邻居出来倒脏水，他便客气地打问。女邻居反问道，你是什么人，找她做什么？阿布拉沙说明了情况，邻居笑笑说，在家呢，她家所有人进了家门就不出来了，而且每天都从外面锁门，目的是让人认为家里没人，敲门吧。

阿布拉沙开始敲门，没人应声。大声敲，还是不行。他只好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也不行。最后没辙了，只好待在原地想对策。突然，一阵马达声传来，三辆卡车，三辆摩托车呼啸而过。刚静下来，就听见斯韦特拉娜家传出了好几个人的痛哭之声。过了一刻钟，大门打开，一名妇女向街两头看了看，又大哭起来。阿布拉沙赶紧进门看个究竟，只见斯韦特拉娜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她丈夫说，先听到叫门声，又听见马达声，斯韦特拉娜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一句话都没说，像是心脏病突发猝死。

阿布拉沙安慰了几句，赶紧想办法完成自己的任务，因为他知道，完不成任务自己可能也会被马达声带走的。

他想起了一位好朋友，物理学家阿基姆奇克，对数学问题应该也能解决。没想到，当他好不容易爬上四层楼，敲响阿基姆奇克的家门时，阿基姆奇克竟然像一只鹰一样从窗口直接飞了出去，当然，不是飞向空中，而是落在了地上。幸好，阿基姆奇克没死，但已不能说话。阿布拉沙帮忙把他送到医院后，阿基姆奇克的儿子说，爸爸是被冤枉的，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已经过了十点钟，阿布拉沙绝望了，只好等着死神来宣判了。不过，这样一想，反倒轻松了。他一路哼着小调，打着自行车的响铃，回到了家中。

他偷偷整理了一个小箱子，里面是简单的生活用品和几件自己的衣服，准备在秘密警察来时拎起就走。会少很多麻烦的，他想。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并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他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一个月后没事儿就是彻底没事了。意外的是，一个月后，还是一切平安如常。

一天夜里，阿布拉沙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而且止不住地笑，笑着笑着，他又哭了，难以抑制地哭，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第二天，阿布拉沙不会说其他话语了，只是不断重复着一个词：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