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记
2016-10-31飞天
飞天
孙子宝觉得,百花洲遇到老魏的那个黄昏仿佛是自己官场命运的一个转机。
那是三个月以前的事了。孙子宝刚刚从区建委审批办调到街道办事处来,官衔升了半级,但职权范围却从天上直接跌到地沟里。他心里这个窝囊啊,就像关进玻璃柜里的苍蝇,眼前一片光明,可怎么朝前飞都是哐哐哐撞头,撞得满头包,连飞的心思都没了。
从不钓鱼的他在曲水亭街头上买了渔竿、鱼食、马扎,溜达着奔了百花洲。
钓鱼的人也分群,三四个一堆儿,压着嗓子交头接耳,笑眯眯的,一看就知道心里乐呵着呢,跟孙子宝的情绪不沾边。
他拎着渔竿到了一个角上,扔下马扎,嗖的一声把鱼钩甩到水里。
下钩还没三分钟,他就开始嘟囔:“钓鱼钓鱼,这边钓鱼的人比鱼都多,纯粹是浪费时间,跟我上的那个破班一样,干不干都一个熊样,还不如回家抱孙子!”
隔一会儿,他又嘟囔:“这破鱼,欺生哪,连鱼都瞧不起我,我还活个什么劲啊?我孙子宝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这回名字得倒过来,改叫‘抱孙子算了!”
那时,老魏就坐在孙子宝右手边十步远的地方,抱着渔竿,端坐马扎之上,如老僧入定。
孙子宝起初不知道对方姓甚名谁,听经过的人打招呼时听了一耳朵,才知道人家姓魏。
鱼老不上钩,孙子宝满肚子气没处撒,想找个人诉诉苦,就拎着马扎,凑到老魏那边去。
“老魏,这个角上是不是没鱼?”他没话找话。
老魏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孙子宝,沉思了一阵,才问:“为什么?”
孙子宝指着池塘对面:“你看,那些人都在那边,就把这个角闪着,好像知道这里没鱼。再说,他们在一起钓,鱼知道那边有吃的,统统都往那边跑,结果就都上钩了。”
老魏继续沉思,然后深深地点头,不说话,但意思很清楚,非常同意孙子宝的分析。
履职三周来,孙子宝始终心气不顺,看办公楼里男女老少都不顺眼,连个能说上话的都没有,现在碰见老魏这种“善于倾听、惜语如金”之人,可算逮着了好听众。
“你说,我是不是倒霉催的?在建委干得好好的,一巴掌把我扇到街道办事处来,谁谁都不认识,啥啥工作也不懂。我看这是上级给我小鞋穿,拿我当顶锅的孙子……”
孙子宝嘚啵嘚啵的大半天,停下来喘气。
老魏又扭过头来,莫测高深地看着他。
“你说,领导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孙子宝又问。
老魏想了想,意味深长地一笑,问:“为什么?”
孙子宝又一番长篇大论地解释,从自己穿着开裆裤在大明湖掏鸟窝一直扯到明府城开街,前后五十年的事,全都捋了一遍。
老魏听了,不作评点,转过头去看着夕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深深地点了点头。
孙子宝又问:“老魏,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魏没回答,站起来,把自己的渔竿往旁边枯树窟窿里一插,倒背着手,飘然而去。
孙子宝愣怔了大半天,收竿一看,才发现自己自始至终就没挂鱼食。
突然间福至心灵,他把老魏的渔竿拉上来,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大彻大悟。
原来,老魏的鱼线上只有浮子和铅坠,别说鱼食了,连个鱼钩都没拴。
“绝对是世外高人啊,人家姜太公好歹还在线上拴个直钩,告诉周文王是愿者上钩。好家伙,老魏连钩子都不拴,这不等于是用心灵垂钓吗?这境界——比千佛山还高啊!”孙子宝惊叹。
从那天起,他天天下午来百花洲跟着老魏钓鱼。
在他眼里,老魏心胸广大,大过大明湖;眼界高明,高过千佛山。
无论他怎么发牢骚,老魏从不评价是非,就只是三个字——“为什么”,外加上高深莫测的微笑。
既然人家问“为什么”,孙子宝也愿意直抒胸臆,把自己想的都原原本本说出来。
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孙子宝心气也顺了,自己的人生思路也捋明白了,对新工作也不抵触了,反而越干越上劲。只三个月,办事处的工作旧貌换新颜。
孙子宝心里高兴,这天下午没拿渔竿,拎着两瓶酒去了百花洲,合计着好好谢谢老魏。
蹊跷的是,老魏没出现在老地方。
孙子宝挠头,绕着百花洲转了两圈,问以前跟老魏打过招呼的一个钓友。
“老魏啊?今天上午走了。走哪儿?火葬场呗,过马路的时候,被辆车剐蹭了一下,然后就……”钓友说。
孙子宝顿足捶胸:“走了?那么聪明的一个人,那是我人生的导师啊!我还没好好感谢他,他怎么就——”
旁边钓友一起笑:“没病吧伙计?老魏聪明?他是小脑萎缩加老年痴呆,连话都不会说。”
孙子宝愣了:“什么?他怎么不会说话?每次我跟他聊天,他都说——”
钓友哈哈大笑:“他就会说‘为什么对吧?那是他生病以后唯一会说的三个字,不管别人跟他说啥,他都只说这三个字。你知道吧,他根本就不姓魏,我们叫的不是‘老魏,而是‘老为——老问为什么的‘老为!”
孙子宝手一松,酒瓶坠地,在钓友们的哄笑声里,他似乎又听到了老魏的那句话——“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