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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恒的忆念

2016-10-31张岱霞

党史博览 2016年10期
关键词:姨母表叔张军

张岱霞

这是一个叙述悲欢离合的真实故事。

2011年12月,我的父亲张文松(教育部原党组成员、副部长)离我们而去了。在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篇他未曾发表过的遗作,名为《没有碑碣的碑文》,写的是在抗日战争期间发生、后来又延绵几十年的一个感人的真实故事,以纪念他那平凡而可敬的姨母,纪念他的表弟——革命烈士张军(原名武烈)。

父亲的姨母名叫武守玉,是他母亲的亲妹妹。姨母是一位平平凡凡的女子,却又命运多蹇。早年为了“冲喜”(旧时迷信风俗,家中有人病重时,用办喜事来驱除所谓作祟的邪气,希望病人转危为安),嫁给已病入膏肓的姨父,不幸仍未挽救姨父的生命,只留下遗腹子武烈。姨母年轻守寡,为了求生,更希望为儿子寻找一个读书上进的机会,于是在1928年,经人介绍她带着八岁的独生子武烈,投奔到香山慈幼院幼儿园去做保姆,拆拆洗洗,缝缝补补,武烈也入了慈幼院的小学读书。母子俩相依为命,生活虽然清苦,却是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武烈只比我父亲小一岁,从小身体壮实,十几岁就比表哥高大了。他生得浓眉大眼,性格活泼憨厚,一笑就露出两颗虎牙,招人喜爱。小学毕业后,武烈转到城里一家中学读书,与我父亲离得更近了,来往就更多了,经常住在我父亲家里。他视我父亲为长兄,处处跟随,言听计从。

我的父亲张文松出生于1919年,上世纪30年代正在北平师大附中读初中。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侵略中国,他们在东北地区推行殖民化统治的同时,把侵略魔爪一步步伸向华北。民族危机日益深重,激起北平各阶层人民的极大愤慨。我的父亲和表叔武烈这一代人,就成长于风起云涌的抗日救亡浪潮中。

父亲走上革命道路,除当时的社会背景之外,还深受其姑母张秀岩的影响。张秀岩1926年入党,是李大钊批准入党并亲自谈话的早期共产党员。九一八事变后,张秀岩担任北平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负责人、北平文化总同盟负责人,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张家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她的侄儿侄女不少,这一时期,他们多为十来岁的青少年,与她生活在一起,经常受到她的革命启蒙教育。她给他们带回进步书刊,引导他们接受革命思想,参加抗日学生救亡运动。寒冷的冬天晚上,孩子们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围坐在火炉四周,听姑母讲故事,有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故事,有社会主义国家苏联的故事,还有他们身边的左联同志英勇不屈的斗争故事,等等。有时他们还会小心地关好窗户,轻声唱起《国际歌》。当然,武烈也是围着火炉听故事的常客。

在姑母张秀岩的指引下,侄儿侄女们被她的革命热情所感染,经常帮她抄写和散发传单,用米汤写密信,埋藏党的文件和进步书刊,为来接头或开会的同志把风放哨等。武烈也经常和他们在一起,全家老小组成了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她的侄儿侄女都是在很年轻时,就相继走上了革命道路。1935年春,我的父亲加入了左联,当时还不到16岁。同年底,父亲和表叔都参加了著名的 “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平津相继沦陷,广大不愿做亡国奴的热血青年纷纷奔赴抗日前线。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姐妹们,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相继离开家庭,分别奔赴抗日前线,在抗日烽火中锻炼成长的。表叔武烈是这一拨孩子中最先离开北平的。

当时,武烈因热衷于学生运动而无心读书,他的母亲只好送他去一家私营玻璃工厂做工。我父亲曾到那家玻璃工厂去看他,只见那昏暗的厂房中间有一个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炉子,那炉子周遭有几个孔洞,喷射出灼热白炽的火焰。一群赤膊的工人围着炉子,每人手持一根长长的铁管,一头伸向炉孔,用力鼓起腮帮来吹,一刹那便吹成一个圆形的闪着晶亮光彩的玻璃泡。武烈也在其中,极为认真地吹着。那工厂的环境委实恶劣,工作和生活条件极差,他的一个伙伴便因此得了肺结核。我父亲觉得武烈年龄太小,深怕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葬送在那里,因为那时结核病是无药可医的绝症,总想着找机会送他离开。

父亲那时有一个要好的同学张贺如,也是一个孤儿,被寄养在叔父家里,比一般同学成熟得早,接受进步思想、加入党组织也早。父亲与他极谈得拢,他有时住在父亲那里,两人抱着一本《列宁主义初步》一起学习讨论,因此他也与武烈相识。1936年上半年,张贺如受组织上的派遣,准备到东北军中去做兵运工作。父亲便和他商量,请求他把武烈带走。武烈本人也非常高兴,坚持要随张贺如去参军抗战。他的母亲很是舍不得,担心他年龄太小,从未离开过家,但最终拗不过儿子的坚持。就这样,16岁的武烈离开了他相依为命的母亲,踏上了征途。谁曾想到,从此母子俩再也未能相会。

武烈走后,曾经给家中写过几封信。他先是随张贺如到万福麟的部队,不久又到了西安,参加了东北军的学兵队,并参加了西安事变。从信中可以看出,武烈经历了诸多磨炼,他长大了,在不断地成长进步。此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

我父亲是1938年奔赴冀南抗日根据地的,在冀南工作战斗了5年。父亲在文章中写道:“大约是1938年底,在随一二九师南下的途中,有人告诉我武烈已从延安抗大毕业,分配到前方工作,途经冀南转道去冀中。他知道我在冀南,便请人捎了个话给我,期盼能见个面。但是不巧,正赶上一个南下,一个北上,那可真是‘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此为杜甫诗句,形容人生不能常相见,动辄像西方的参星和东方的商星一样此出彼没),错过了那一次机会,我便与他再无相见之期了。”

后来,我父亲听说武烈在冀中牺牲了,说他牺牲时是营教导员,又是个好机枪手,是在掩护部队撤退时,身先士卒,激战中英勇牺牲的。我父亲对武烈极为了解,对于他成为一名好指挥员、好机枪手,是确信不疑的。但他究竟牺牲于何时何地,始终没有确切的消息。在那战火纷飞的年代,随时随地都会有人牺牲,来不及悲痛,来不及为战友悼念,更不用说在地区分割的情况下打听一个人的下落了。

1949年,新中国诞生了。武烈的表兄弟与表姐妹都陆续回到北京,或者陆续有了音信,唯独他一个人杳无音信。我父亲和众兄弟姐妹非常作难,不知怎么向姨母去解释。武烈是个独生子,是姨母唯一的寄托,姨母是付出不少心血才把他抚养长大,战争期间无时无刻不在为战场上的他担惊受怕,现在又是多么盼着他回家啊!

大家一起商量了一下,实在不忍心告诉姨母这个不幸的消息,于是编造了一个谎言,说武烈到苏联去留学了。为了圆这个谎话,开始还制作了几封武烈从苏联寄回来的假信,姨母也真的相信了。随着岁月流逝,远行的人一个一个学成回来了,武烈却始终不见踪影,姨母也渐渐感到有些蹊跷。又因为大家为她申请了烈士母亲的待遇,她甚至对于逢年过节去看望她的人从内心里产生了反感。假信是无法再编造了,这个善意的谎言也无法继续了。

父亲在文章中深情地写道:“我们是决心代替武烈来奉养姨母的,把她从为之操劳了二十几年的香山慈幼院接出来,安排到北海幼儿园,要她保管幼儿们的衣物,使她有事可做,以便分她思念儿子的心。几乎每个星期日,我们大家都要轮流去看望她。一拨又一拨的幼儿都长大成人了,在北京的或从外地出差回北京的也都去看她,挂在墙上的镜框里贴着他们的照片。她把疼爱儿子、疼爱我们的心又转移到我们的子女身上,转移到更多的孩子身上,为他们做衣做鞋。

“然而我们最害怕接触她探寻的目光。自从假信停止寄出以后,她似乎明白了真相,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提起过武烈,也没有向我们问过武烈的情况。我们和她之间保持了一种无言的默契,谁也不点破,仍然给她保留了一个虚幻的希望。”

父亲文中提到的情况,我的印象很深。对于姨奶奶,我充满了敬佩和热爱之情。因为我是她在北海幼儿园的那两间小屋里的常客,小时候是父母带着去,上中学了就自己去。屋子不大,里面除最简单的床和桌椅板凳外,没什么家具。最醒目的是墙上挂满了孩子们的照片,小屋里经常充满了孩子们的说笑声。我们去了,姨奶奶打心眼里高兴,张罗吃的张罗喝的,常常是别人送给她的一点儿东西舍不得吃,专门留着给我们,对孩子的疼爱溢于言表。然而,儿时的我却不知道、更无法体会到她埋藏于心底的思子之痛。

据说,姨奶奶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的1968年去世的,就在她的那两间小屋里。她当时年老多病、孤身一人,亲人们都受到运动的冲击,无法陪伴照顾她,甚至对她的处境、遭遇均不得而知。后来听说,姨奶奶直到弥留时还是最牵挂她的儿子,还在喃喃念叨她的儿子。她是抱憾而终的。

一晃又是十几年过去了。大约是在1986年,我父亲当时在教育部工作。有一天,他偶然在医院里遇到李化一(原名李珍,原任水电部党组成员、副部长)。李化一忽然问我父亲是否有一个叫作张军的弟弟,父亲很诧异,问他怎么会认识张军。他说曾与张军一起在冀中工作战斗过,并且知道张军牺牲的经过。父亲向他说明张军是表弟武烈的化名,并当即和他约好有时间就去找他详细谈谈。其间,沧州地委的同志辗转找到了我父亲,说是要为烈士张军写传,所以父亲约了沧州地委的同志一道去拜访李化一。

李化一说,他与张军相识是在1939年,那时他在交河县任县委书记,而张军是献交游击队队长。张军牺牲于1939年末或1940年初,当时他们同在一个村内,被敌人包围了,张军叫李化一带队先撤,而他带了一些人在道沟中掩护,在同敌人激战中,壮烈牺牲了。他还说张军是英勇善战的,有勇有谋,是一位年轻有为的指挥员。他阵亡后,就掩埋在交河当地。这些都是李化一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当然是比较信实可靠了。

那么,为什么武烈会化名为张军?为什么别人不知道张军是我父亲的表弟,而以为是他的弟弟呢?父亲在文章中做了说明:“1942年底,我从冀南去太行山,参加太行分局召开的冶头会议。分局组织部的同志问我是否有一个名叫张军的弟弟,我说没有。那位同志说这就奇怪了,张军填写的履历完全写的是你们张家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立刻想到了武烈,即向那位同志说明:‘我有一个名叫武烈的表弟,他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很久了,确实也像亲兄弟一样,可能因此在填表时把我们家的情况填写上去了。当时,从城市里到抗日革命根据地参加工作的,好些人都化了名,是为了不连累仍在沦陷区的家人。我自己也是这样,原名张骁,到冀南后化名为李析哲,调回北平做地下工作时才改名为张文松。但是,把别人家的情况写在自己履历表上的却不多见,我猜想武烈一定是有意这样做的。他料想到在战争中牺牲是难免的,他又是一个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人。倘是他牺牲了,就是张军牺牲了,那样就可以避免因为武烈的牺牲而给他的寡母所带来的巨大的伤痛。”

“事实也正是如此,张军牺牲的消息传到北平后,家里人都猜测是我(当时在冀南根据地)或者我的二哥(当时在晋察冀根据地)其中一个牺牲了,没有人想到会是武烈。甚至在几十年后,仍然有些同志以为牺牲的是张军,而不知道是武烈。”父亲的叙述,使我愈加敬佩我的表叔,不仅因为他是一位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而且这样一位外表看来粗壮刚烈、与敌人战斗时视死如归的汉子,为了自己相依为命的寡母,竟然如此心细情柔,着实感人肺腑。

姨奶奶去世后,骨灰没有下葬,一直存放在她的侄孙家里。直到1988年,我父亲才有机会将她的骨灰安葬于香山。父亲知道,埋骨于香山脚下是姨奶奶的遗愿。因为她在香山慈幼院工作生活了20多年,那里留下了她的青春,留下了她与儿子共同度过的时光,她要守着那片土地,永远回味那些珍贵的记忆。

父亲在文章最后写道:

“这香山脚下埋藏着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也埋藏着慈母的一颗遗憾的心。武烈牺牲时年只20岁,而我姨母的生年、卒月我至今也不清楚。我曾想为姨母立一个小小的碑碣,并附上烈士武烈的名字,使他们母子长相厮守、魂魄相依。可我至今只想出几个字:生未相依,死亦难知;香山故土,母子安居。

“但这几个字又忒凄绝了些,我并不满意。因此,我只好暂时用这没有碑碣的碑文来代替我永恒的悼念。”

父亲生前对我说过,他很想为表叔写一篇纪念文章或者传记,但是了解的情况太少了,尤其是最后几年。看到父亲这篇遗作,我很受感动,父亲最终没有留下碑碣和他认为满意的文字,只留下了一个未了的心愿。表叔家里已经没有直系亲人了,我父亲自小是他最亲近的兄长和朋友。我很想弥补一下父亲的遗憾,更多地了解这位表叔的英雄事迹,寻找他的长眠之地。如有可能,代父亲去墓前祭拜,了却父亲和我的思念。现在,我也已经是年逾古稀的老人了,这件事情如果我们这一代不去做,后人更难以去做了。

我用了很多时间去查找有关资料,经常在网上流连忘返,然而也只看到有关表叔的只言片语。有当时师大附中老同学写的文章,说“武烈经常与他们一起参加抗日救亡爱国学生运动”。有当时东北军学兵队老战友写的文章,说“武烈在学兵队属于第四连,抗日战争中牺牲了”。仅凭有限的线索,我一直没有查到更多的情况。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求助于沧州市委党史研究室。研究室的主任热心帮忙,多方查找,却仍未查访到表叔及其长眠处的下落。

我的未曾谋面的表叔,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献出了年仅20岁的青春和生命,而我们作为亲属,至今仍不知烈士英魂归于何处。去年是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我看到一个电视台的公益广告:一位身着旧军装的老战士,对着一位烈士的墓碑敬礼。画外音说:“老哥,我不知道你的姓名,是哪里人,但只要我活着,就会来看你。”我多么希望像那位可敬的老军人那样,在表叔的身旁,也有这些善良的人在陪伴、守护着,谢谢他们!当然,我更期盼着能够找到表叔长眠在何处,以表达晚辈之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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