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俏
2016-10-31刘善兴
刘善兴
梅花梅花满天下,愈冷她愈开花。梅花坚韧象征我们,巍巍的大中华。看啊遍地开了梅花……
——邓丽君演唱《梅花》歌词
俺 爹
1
掌灯时分,一进家门,我就被俺爹五花大绑,捆了个结结实实。
虽在预料之中,却又措手不及。我极力挣脱,挣脱了又怕惹爹更恼火,挣挣扎扎推推攘攘中,恳切地叫着,爹,您听我说……
你给我闭嘴!毁婚约,践踏族规,谓之不忠;违父命,私逃离家,谓之不孝;不忠不孝,理当家法惩处;身为族长,不严惩逆子,我何以面对祖宗,面对族人……欲抗争,欲解释,爹都断然不听,怒吼道。
是啊,新婚之夜,破窗出逃,着实有点儿莽撞,有点儿荒唐了,也着实乱了老礼儿。这举动,有悖祖训,实属大逆不道,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举。按彭氏族规,施以家法惩戒,也在情理之中。
爹的肚子里憋着一口气,总得让他把这口恶气撒出来;爹在族人面前丢尽了脸面,总得给他一个挽回面子的台阶。咬牙忍忍吧,此次返乡,使命在肩,必须忍。我暗自思忖着。
与使命相比,性命何足惜?
性命不足惜,撅起屁股,挨几十板子,由他去吧。反正是在自己家里,反正是亲爹教训儿子,也不算多丢人的事儿,谁让他是爹呢!
这样想着,我又阿Q似的释然了。
真的能够释然吗?将心比心想想:一个充满理想的大学生,一个憧憬着用知识和智慧、用青春和热血报效国家的青年,人生的八字儿没有一撇,硬塞一个大字不识有嘴不能说话的哑巴姑娘给你做媳妇,你能受得了吗?除非你是傻瓜!
三江水也流不尽我满肚子的委屈。不跑,谁能忍得下去?
娘闻讯,慌慌张张跑过来,替我求情:他爹,三儿才进门,恁让他喝口水,坐下歇歇再说……
妇道人家,休得多嘴!爹打断娘的话,高声吩咐:小四儿,你过来,给我牵着,敢放他跑了,打断你的腿!罗锅,赶紧敲锣,你去召唤各户户主,到祠堂集合!
四弟修章和罗锅叔应声而来。
四弟说,三哥,这都一年多了,跑哪去了你?他神色蘧然,直愣愣看着我。猛一看,小家伙儿似乎又窜高了,腰膀更硕壮,一副敦敦实实男子汉模样儿。
赶快解开,三哥有赏!
可不敢,怕咱爹揍俺!
罗锅叔依旧是老样子,吩咐干啥,不吭声,掂起铜锣就走。
返乡途中,路边勒马小憩,我对她说了《彭氏族谱》上关于毁婚约的处罚条款,她不信,说不可能吧,啥年月了?今年,中华民国二十八年,皇帝早赶跑了,孔家店早打倒了,封建礼教那一套早过时了,令尊大人识文断字,威仪乡里,难道不信奉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
我说,信不信由你,挨板子我倒不怕。接着,模仿戏台上的腔调说,只是,在罗小姐面前献丑,真真羞煞小生耶!
她哈哈大笑,说你若当真受罚,本小姐定当横刀立马,大喊刀下留人,咱来一个梁山泊英雄劫法场,如何?哈哈哈……
四弟修章拉着我出门,被一个健硕敏捷的身影拦住去路。枣红棉裤,大红袄,一条粗辫子,扑棱棱一双大眼睛,扑闪闪像是在说话,惊诧、焦急的神色在脸上变幻,嘴巴大动着,两颊涨得通红,呜呜哇哇,双手拉着母亲的胳膊,摇晃着,祈求着,突然双膝跪在爹娘的面前,额头触地,咚咚作响。
爹的脸上飘过一丝愧色,欠身说:妮儿啊,这不关你的事儿,今天爹替恁出气!
只一觑,明白了,不用说,她就是哑巴张春妮儿,新婚之夜,我未曾掀开红盖头看一眼的妻子。我的心底猛地轰隆一声,仿佛塌了一块天:俺的个娘欸,这哑巴妮子,到底没走哇……
春妮儿响头不止,泪珠潸然。
哐、哐、哐……街上响起铜锣声。罗锅叔扯着沙哑的嗓子嘶叫:彭家各户户主听宣,族长有话,快到祠堂集合喽!……
罗锅叔是爹未出五服的本家兄弟,自幼父母双亡,被祖父收留,在我家长大。白天,他和长工一起干活。夜里,还负责喂牲口。他心憨直,干活死性,不到四十就累驼了背,没娶上媳妇,也没有大名,乳名狗蛋渐渐被人遗忘了,都叫他罗锅。按辈分,我们兄弟都喊他罗锅叔。
锣声响彻夜空。朔风凛冽。
雪夜长空寂寥。冷月黯淡。
厚厚的积雪,覆盖了路和路边的房屋。屋檐上,倒悬着尺把长的冰凌。十字大街,一行夜行人踩出的脚印,隐约可见。
哐、哐、哐……阵阵铜锣声,让生我养我的彭家寨、让彭家寨昏昏欲睡的雪夜猛地打了个激灵。
2
彭家寨是豫东平原上一个有八百余年历史的古村落。东西长,南北稍窄,呈椭圆形;四周挖土筑寨墙,高数丈余;墙下的护寨河,宽十数丈,深可没人;一条十字大街,连接东西南北四个寨门;四门都有吊桥,昼放夜收,以防匪犯。经年累月失修,如今寨门、吊桥早已不存,寨墙也多处坍塌,早年间,那个固若金汤、令土匪望而生畏的大寨子已经败落了。眼下的四座寨门前各有一座三孔拱形石桥,伏卧在护寨河厚厚的冰面上。
彭氏祠堂坐落在彭家寨西门内路北,坐北朝南,五间青砖青瓦高脊挑檐正房,东西各三间侧屋;侧屋南端向南延伸二十余丈,是青砖砌成的院墙;门楼与正房相对,飞檐朱楣,“彭氏宗祠”的金色匾额正中高悬,两扇紫红色的大门洞开,门前卧着一对石狮。
祠堂院内,十余棵合抱古柏巍峨参天,为这座历经数百年岁月沧桑的古祠平添了几分肃穆森严的气氛。
祠堂正房北墙,我们这支彭姓始祖的牌位,高悬于最上方一排的中央,以下各派各系先人的牌位,呈“人参根须式”排列,辈分分明。牌位下方正中,摆放一张长长的紫檀木条几,案面两头红烛闪烁,中间一尊香炉内青烟袅袅。
罗锅叔先行一步到,已掌灯燃香毕。
爹进门,脱下瓜皮棉帽,撩起灰棉袍,面色肃然地在条几右侧的太师椅上落座。各派各系掌门人、各户户主陆续进来。
上届族长,年逾九旬、银髯飘逸的德清爷,环顾左右,点验人头,对爹说道:雅斋,人齐了。
爹名文焕,字雅斋。他对德清爷缓缓点首应答,起身点燃一炷香,双手供奉在香炉内,伏地磕了三个响头,祷念道: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文焕,教子无方,有辱我彭氏清白门风,罪在不赦;今按祖上戒律,惩教孽子,整饬家风,谢罪祖宗,警示后人,以儆效尤。
叩拜毕,爹起身坐定,挥手喊道:请家法!
彭氏的“家法”——一条扁圆形的檀木杖,长四尺许,宽三寸,厚寸余,紫红色,浑朴厚重,油泽光亮。此杖看似普通,却为彭家始祖爷亲手所制,传承数百年,为彭氏家族圣物,彭氏子孙人人敬畏。
《彭氏族谱》族规曰:凡叛国、弃祖、刑犯、败伦、背义、杂贱等行为,重者不得入谱,(即被开出族籍),轻者家法惩治。我抗命逃婚,触犯了族规中“背义”之第六款——“悔婚者,杖四十,恢复婚约。”
见俺爹要动真格的,德清爷起立拱手道:贤侄且慢,小孙修文抗婚之事,事出有因,族人共知;眼下已是民国新政,城里都在倡导新生活运动,提倡婚姻自由;我彭氏族规,束之高阁,经年已久,以老朽之见,这惩戒之事,可否与时俱进,予以赦免?
叔公美意,雅斋实难应允!身为族长,宽恕孽子忤逆之举,其身不正,何以正人?爹拱手应答,却不改初衷,喊道:行家法!
为顾及爹的尊严和面子,给爹台阶下,我坦然俯卧在摆好的长凳上,主动摆好了姿势。
执法者彭修书与我平辈,是刚出五服的叔伯兄弟。他虔诚地双手从条几上捧起“家法”,轻声说道:三哥,兄弟对不住了!说着,手起杖落,叭地在我的臀部重重拍下。
我紧咬下唇,一声不吭。
叭、叭、叭……
八、九、十……执法者边打边报数。
手下留情!突然间,门外一女子急切切边走边喊:且慢,手下留情!
闻声,我便知是她来了。为避免尴尬,我让她在村外等候。本想回家安排好再来接她,谁知她等不及,径直找到祠堂来了。我羞于她目击如此尴尬场面,急忙趴在长凳上,双手捂脸。
来者何人,姓啥名谁?敢私闯我彭氏祠堂?爹吼道。
她一愣,语塞,一时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回话。
来人,把这个外姓女子赶出祠堂!爹的吼声更加尖厉。
俺不是外姓人,俺姓彭,名雪梅!急中生智,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连口音和语调,也变成了地道的豫东味儿。
这令我颇为惊诧:彭雪梅?豫东话?
惊叹。钦佩。到底是“延安老革命”,遇事机智灵活,应变能力超强。在八路军驻晋办事处工作时,她曾使用过彭雪梅的化名。那是特殊环境的需要。没想到今天应急,她又用上了,且恰到好处。纳闷的是,这地道的豫东话,现学也来不及呀?
谢天谢地。人家报出了姓名,且看爹如何应对。
谢谢雪梅。
天上掉下个梅姐姐,使这冰雪夜里硬冷的风,似乎温柔了许多。
彭雪梅?彭家寨没你这个人!
小女雪梅,生在异乡,与彭家寨族人同宗同祖,确凿无疑;今奉兄长彭雪枫之命,前来认祖归宗。
哪个彭雪枫?可是新四军的彭司令?
正是。
哦……爹轻声应允,稍作停顿,继而提高声调说道:彭司令雪枫将军贤侄,原名修道,与我彭家寨彭氏族人同族同宗,是我彭氏之骄傲!贤侄大名,如雷贯耳,只是,他们这一支,自乾隆年间已迁徙镇平县境,二百余年,除三十年一续修族谱外,素无往来,请问雪梅姑娘,雪枫将军派你来,有何贵干?
雪梅闯进祠堂,引得众人一阵骚动。
修书兄弟见机停手。
我惊喜中顾不得尴尬,急忙站立,趁势坐在长凳上。
倏然间,她递给我一个眼神儿。
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借机抢答爹的追问:雪梅真的是奉彭司令之命,前来认亲。在此禀告父亲和各位长辈、老少爷们,修文离家之后,已投奔彭司令麾下,并与彭司令雪枫兄长义结金兰,改名雪松。雪松今日返乡,一陪梅姐前来认亲,二带来彭司令家书一封,有要事相商!
我的话,替她圆了场,亦有发挥,她连连点头首肯。
她使用过彭雪梅的化名,事前我略知一二。我改名雪松,纯属灵机一动,信口开河,事前并未向她透露丝毫。
族人面前的第一次亮相,我俩可谓左右逢源,配合相当默契。
雪梅。雪松。
巧借雪枫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
3
祠堂内,族人交头接耳,以诧异的目光、疑惑的神色打量着、议论着。茫茫风雪夜,这突然闯入的年轻姑娘,仿佛是天外来客。
彭司令家书在哪?爹问道。
叔公大人请过目!雪梅双手呈上。
爹展开信函,匆匆浏览,当众念道——
族叔公文焕先生台鉴:
吾彭氏乃炎黄之血脉,生息繁衍华夏沃土;仁义礼智,爱国爱家乃吾族训;匡扶正义,廉洁勤勉乃吾家风;族人世代尊奉,一以贯之,代代精忠报国,辈辈多有贤能。自古道,家贫出孝子,国难出英雄。然当今倭寇入侵,吾九百六十万锦绣家园,蒙受战火;吾四万万骨肉同胞,生灵涂炭;吾千百年祖传家业,毁于兵燹;是可忍,孰不可忍!士可杀,不可辱也!
此乃中华民族生死存亡危机关头,亡国灭种大祸迫在眉睫之际,惟有全国抗战,全民抗战,为救国救民之大局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大敌当前,国共两党,业已摒弃前嫌,携手共赴国难。本党暨八路军、新四军将士,誓死与全国同胞共患难,拥护蒋委员长庐山发表之《抗战宣言》,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皆以守土抗战为己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一寸河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同心戮力,宁使人地皆成灰烬,决不任日寇肆意践踏!吾新四军游击支队日前已挥师豫东,坚决抗击入侵之敌,为家乡父老讨还血债,为死难同胞报仇雪恨!
彭家寨吾彭氏父老兄弟姐妹,乃雪枫一门同宗,血脉相连;雪枫认宗归亲之心,由来已久,今投家书,前往联络,一为了却夙愿,二为共谋抗日救国之大计。承望吾彭氏族人,认清民族国家之大局,与共产党、新四军携手并肩,抗击日寇,以救国救民、救家族于水火。日后,雪枫将择期亲赴彭家寨,沐手燃香,叩拜吾彭氏宗祠列祖列宗。
敬颂福安。
晚 雪枫 顿首
民国二十八年端月
爹读罢彭司令的家书,祠堂内鸦雀无声。
此地距县城不足三十里。县城里驻扎着侵华日军土肥原师团所属的日伪军。在彭家寨,公开打出抗日的旗帜,无异于狼窝边上趴只鸡——拿小命儿开玩笑。
爹十分清楚族人的顾忌。
爹自己会怎么想?此事不但关乎自身安危,也关乎彭氏族人几百口老老少少的身家性命。人命关天,爹不会没有顾虑。
光绪三十年,爹十几岁时,赶上大清朝最后一次秋围,得中举人,因故错过次年的京师会试,便与官无缘。一介农夫,却醉心于书卷中浸淫;零零碎碎,练过拳脚,武功平平,却空怀一副侠肝义胆。农耕闲月,夜阑人静,他喜欢秉烛夜读,吟诗经楚辞,咏唐宋元曲,阅史记三国,感叹文人士大夫的魏晋风骨,敬仰岳飞、戚继光的报国情怀,钦佩包拯、海瑞践行的两袖清风。他对官场腐败、官商勾结、军阀混战、兵匪鱼肉百姓的社会现状深恶痛绝。他对国民政府既期待又感到失望,对共产党和八路军、新四军,也并非十分了解。他对那些所谓共产党“共产共妻”的宣传历来不信,嗤之以鼻,但对共产党“打土豪、分田地”的做法,也不完全赞同。以他的理念,土地乃祖传家业,父承子继,天经地义,无端私分,相悖于道。他期盼民富国强,一腔家国情怀,仁爱之心,对穷人,主张富人以慈善济之,对内匪外寇,主张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眼下,外敌入侵,举国抗战,以爹的学识、情怀和秉性,岂能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彭家寨地处中华古文明之核心文化圈,往北三百里,是孔孟之乡;往西二百里,乃老庄故里。老子说,庄子道,孔子曰,孟子云,圣人先贤倡导之大道大义,滋养着这里尊崇祖先、血脉相传的古朴民风。祖祖辈辈生息繁衍在这块古老中原沃土上的我彭家寨彭氏族人,和十里八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各家各族的庄户人一样,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血统意识,宗法观念,贵如命,大如天。
追根溯源,这种根深蒂固的社会意识和观念,起源于父系氏族社会对祖先的崇拜。古老漫长的农耕社会,当自然界和社会环境中的任何一种灾难和强敌威胁到生命的时候,人们要抵御、要抗击、要生存,靠什么?最自然最直接最牢靠的是祖孙父子兄弟间的血缘纽带,由血统意识升华的宗法观念,把一个个宗族的一代代血肉之躯和他们的灵魂融为一体。宗族凝聚的力量从来都是对外的。杨家将,岳家军,古老中原历朝历代的民族英雄,哪一个不是以亲为伍、由家而生?
一笔写不出两个彭字。
什么党什么军且不论,彭氏门中出了个年轻英杰彭雪枫,是彭家的骄傲。彭司令认宗归亲,彭家人人脸上有光。
果然,读罢彭司令的家书,爹的脸上开始溢出光彩,心头似乎有热流涌动。
爹以征询的目光看着德清爷。
美髯翁德清爷会意,起身说,贤孙雪枫司令投书认亲,是咱老彭家的荣耀,老话说得好哇,血浓于水,同为彭门子孙,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以老朽之见,此事不能怠慢!文焕贤侄,你看,先让这位雪梅姑娘代兄拜祖如何?
那抗日之事呢?爹故意问道,实际上,他是问众人。
关系重大,还需从长计议!德清爷一锤定音。
于是,这古朴、庄重,时下看来近乎荒唐滑稽的宗族惩戒仪式,便草率收场。
父亲点燃一炷香,双手递给雪梅。
雪梅上前一步,面对彭氏先人牌位,双膝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响头。
这一天,是正月初八。
雪 梅
4
一年前,我与她萍水相逢,是命中有缘。
新婚之夜,匆匆出逃。寒夜萧瑟,四野茫茫。我往哪里去?不知道。投奔向何方?还没想过。
走投无路中,猛然间想起,彭雪枫将军已到达竹沟镇,在那里筹建抗日武装根据地。这是一位学长偶尔透露的,当时听了,并未在意。这些年,中共地下党组织在河南大学的活动相当活跃,同学们踊跃参加,我随大流,跟着走,至于自己要不要加入共产党,并未认真去想。如今有家不能回,回学校,也难逃爹和二哥的追踪。
怎么办?
迷茫中,我无奈地抬起头,看看北斗星,判明大致方位,疾步直奔豫西南确山县境内的竹沟镇。日夜兼程,一路疾行。身无分文,饿了,啃几口冷馍,渴了,在村头井边饮几口凉水。读书人脸皮薄,羞于乞讨。忍饥挨饿,口干舌燥。饥肠辘辘,头重脚轻。跌跌撞撞,精疲力竭。瘫坐在竹沟镇村头的那一刻,我浑身一软,昏了过去。
她正好路过,扶起我,拧开军用水壶,喂了几口热水。
她是我到达新四军根据地认识的第一人,叫罗瑾。
那天傍晚,是她给我端来了新四军的第一顿热饭,是她领我到彭司令那里报到,是她帮我借来被褥安排住处,是她端来洗脚水,亲手挑破我脚上的血泡……
我在连队当战士不久,适逢新四军游击支队正式成立,便被调到政治部任敌工干事。罗瑾是司令部机要参谋。
我们开始朝夕相处。
缘分是生命中的偶然。如同命运,可遇而不可求。
命运把我和一个哑巴女人捆绑做夫妻。命运可恶。我诅咒命运。
缘分使我与她相遇相识,缘分偏爱有情人。
在我的眼里,无论资历、经历,她都令我等小新兵们肃然起敬。她十八岁只身投奔延安。父母是北平大学里的教授,祖籍汴梁,参加过火烧赵家楼。奶妈也是汴梁人,从小就用地道的豫东话给她讲故事:杞人忧天,精卫填海,嫦娥奔月,女娲补天。书斋里长大的娇娇女,历经战火,看似羸弱,却扬鞭降烈马,举枪能穿杨。跟随彭司令,耳濡目染,文的武的,举止气质,颇有“老革命”的样子。因此,私下里我便以“延安老革命”称呼她,是由衷的羡慕、敬佩,也是同龄人之间的戏谑示好。她则故作“延安老革命”状,沾沾自喜,嬉称我“小新兵”。相互平添了几多亲近、几分温馨,感觉心里暖暖的。部队文化人很少,读过大学中文系的只有我们两人,年龄相仿,习性相近,志趣相投,都崇尚理想主义,都喜欢文学,喜欢浪漫,喜爱唐诗宋词,也喜爱莎士比亚和贝多芬、肖邦……
渐渐的,两个小布尔乔亚越聊话越多,越聊越投机。
她对我说,她是革命理想主义者,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义无反顾投奔延安,为国家和民族的光明前途献身,生命安危、个人得失什么的,想得极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腔激情一腔血!
我对她坦言,我没有你的境界高,我憧憬知识救国,我的理想是毕业后留校,当个教书匠。投奔新四军,是被封建婚姻逼迫,是无奈之举。从主观动机上讲,你是主动的,我是被动的。我是在思想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懵懵懂懂走上了革命道路的。不过,自从来到竹沟,耳闻目睹,特别是结识你,你的理想,你的信念、你的选择,都深深触动和影响着我。我庆幸来竹沟,庆幸认识你。我要像你一样,把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到抗日救亡的伟大事业,把自己的生命献给理想的主义。
对!革命不分先后,行者四海为家。为理想的主义献身,是一代读书人的责任和担当,我坚信,没有错,咱们携起手来,跟着共产党,跟着彭司令,走到底!她说。
对,让行动证明,我们无愧于自己的时代!我说。
渐渐的,两个小布尔乔亚越是聊得来,心灵撞击越是强烈。
她告诉我,在延安,追求她的老革命、高级将领,不乏其人,组织出面撮合者有之,上门求爱者有之,死磨滥缠者亦有之。她一律敬而远之。感情上不来电,什么职务啦、地位啦,在她眼里,如粪土。
她还告诉我,说身材容貌,我有点儿像她的那个初恋,那位富贾出身的同窗男友,因不愿与她携手同赴延安,分道扬镳;气质呢,身上的书卷气,我有点儿像她的父亲,大学中文系教授,举手投足间,袖卷魏晋之风,挥洒唐宋气韵。
其实呢,又都不像。你就是你,一个有文气的“小新兵”!她说。
她所说的文气是什么,我始终不完全明白。也许还是应了那句很俗的老话,情人眼里出西施,如同信徒进寺庙,处处见佛光。可是,我们绝对不是情人,甚至,连谈恋爱都是一种奢望。
我们没有资格。八路军、新四军部队明文规定,“二八五七团”,即年满二十八岁、五年党龄、七年军龄、团以上干部,方可恋爱结婚。这是一条硬杠杠。杠杠之外,想也休想。
我们不想。
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值此举国抗战救亡之际,新四军部队在日伪顽杂的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环境艰苦,行踪飘忽,流血牺牲随时随地都会发生,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确不合时宜。
我们不敢想。
有政策、纪律的约束,我们不会在行动上逾雷池半步;有理智的束缚,我们甚至尽量回避用语言去表达两颗越走越近的心声。不说情,也不言爱,谁也不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属于我们的,只能是一个会意的眼神,一个会心的微笑,把戎装和铁的纪律包裹着的火热的暗恋的心,苦涩涩、甜蜜蜜的情,洋洋洒洒,浓浓烈烈,恣意传递。
这就够了,足够了。
爱情表达方式是一个时代的时尚。
每个时代,都有属于自己的爱情表达方式。
5
正月初八这一天,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被昏沉沉阴森森的西伯利亚寒流挟裹到豫东黄泛区上空,整整下了一夜一天。
很多年后,县志中还能查到如下记载:民国二十八年,春正月,大雪,饥馑成灾,路遗饿殍。
一场降雪,能够在地方史家的笔下留下记述,可见其非同寻常。
说到雪,想起坊间一桩趣闻:某日。大雪。诗人、宦官和财主,三人雪中饮酒对诗。诗人摇头晃脑启首曰:大雪纷纷落地;宦官缓缓续对:此乃皇家瑞气;财主打着饱嗝接上:再下十年何妨;饥肠辘辘的乞丐正好路过,听罢骂道:放你娘的狗屁!
可见,对于雪,对于同一场降雪,不同身份的人,眼中的景象和感受会完全不同,其解读也会截然相悖。
此刻,我对这场大雪的解读,感同身受如同乞丐。
不久之前,彭司令员率领新四军游击支队,进驻豫东黄泛区书案店。我们要以此为立足点,建立水东抗日根据地①。
我虽非富贾子弟,但从小没有挨过饿。靠祖上传下来的几十亩地,靠祖父和父亲的惨淡经营,我家在彭家寨还属殷实之家,缺吃少穿的日子从来没有过。部队开进豫东黄泛区,我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挨饿的滋味。不是我一个人挨饿,从司令员到士兵,我想,大家对饱食的渴望,应该与乞丐没有什么不同。
号称新四军游击支队,其实呢,兵不足四百,枪不够人手一支的。吃的呢,“革命香肠”(指红薯,张震语,时任新四军游击支队参谋长)当主粮,吃了上顿愁下顿。人少枪少,兵不强,马不壮。无军需补给,更无国民政府的拨款。筹到多少吃多少。
部队生活艰苦。整个豫东黄泛区,绝大多数老百姓的日子,更是苦过黄连!因为,眼下比大雪更加疯狂、更加恣意蹂躏着这块古老贫瘠土地的,是外敌内乱交加,天灾人祸并行,“三害”肆虐。
这“三害”,便是“皇”、“黄”、“匪”——
“皇”,是皇军。皇军是日本人的自称。在别处,都叫他们“鬼子”、“小日本”。咱豫东自古乃礼仪之邦,以称老为尊,故尊其为“老日”。早些时候,豫东人端着粗瓷碗,蹲在家门口,哧溜哧溜喝着糠菜糊糊,说起老日,说起卢沟桥的枪炮声,像听戏台上杨家将精忠保国的故事,似乎遥远,似在讲古。突然,“叭勾”一声枪响,村头犬吠鸡叫鸟惊飞,胆大的人闪开门缝儿扒着墙头一瞧:哎哟,娘唉,恁看看,脚穿黄皮靴、头戴瓜皮帽、扛着三八枪、挑着膏药旗,这狗日的老日,真来啦!——侵华日军主力土肥原师团铁蹄跨过陇海铁路,古城商丘、兰封,省府开封,相继陷落。老日占村掠寨,杀人放火,奸淫掳掠,如入无人之境,一桩桩血案迭起……
“黄”,是黄河水。那是一个让历史颤抖令中原战栗的日子。郑州花园口,黄河南岸大堤上,一阵排炮轰鸣,天崩地裂,黄烟飞腾,悬在空中的黄河水似倾天而降,沿贾鲁河溃泄,一决千里。“黄龙”恣意奔腾,浊浪滔天,水过之处,如遭灭顶之灾。委员长以“黄”(黄河)滞“皇”(皇军),岂料“黄”未滞“皇”,却殃及豫皖十七个县千百个村寨,十数万灾民浮尸水中,百余万民众无家可归。大水过后,颗粒无收。糠麸野菜果饥腹,熬过严冬又春荒。朝牵幼仔出门去,暮归换回半袋粮。举家相携乞讨路,爷娘命殁荒丘旁。眼巴巴地盼春草返青,盼枯枝发芽,盼着咽气前能嚼上一把青叶,死也不愿当饿死鬼呀!老天爷,恁真不长眼啊,临开春了,偏偏又来一场大雪……
“匪”,是匪患。老日来了,国民政府的地方官员跑了。一时间,逃兵、地痞、流氓、恶霸等社会残渣(俗称为“顽杂”),纷纷拉起队伍,几杆破枪走天下,名曰“抗日”,实则打家劫舍,抓人绑票,欺男霸女,无恶不做。于是乎,三里一团长,五里一司令,遍地草头王;“保安团”、“护国军”、“便衣队”,群龙无首,横行乡里,征粮、催款,你方唱罢我登场。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民脂民膏,搜刮殆尽。坊间有唱大鼓者,遂编唱词走村串巷沿街叫唱——
保安团,不保国,
不牵牲口就挖麦;
挖了麦还不算,
临走还拉衣裳片。
便衣队,真混蛋,
手里掂着“二斤半”;②
绑人撕票还不算,
临了还把人家闺女占。
……
外忧倭寇,内防顽杂。兵荒马乱,时局动荡。天灾人祸,民不聊生。初来乍到,立足未稳。新四军游击支队要在日伪顽杂的夹缝中求生存谋发展,开辟一块抗日武装根据地,当务之急是扩军。
扩军,时不我待。
6
天色阴骘。茫茫然,昏昏然,旷野寂寥。
正月初八一大早,我和罗瑾顶风冒雪,离开驻地书案店,策马飞奔彭家寨。
使命在身,重任在肩。
天不好也要走,归心似箭。
揣着彭司令员的亲笔家书,我们的心里如同揣着一团火。
彭司令员说,你们放心大胆去吧,我有预感,只要他老人家振臂一呼,彭家寨即可亮出一面抗日义旗,义旗下,清一色是咱老彭家热血贲张的子弟兵!
启程时,彭司令员把自己佩戴的勃朗宁手枪送给罗瑾,又让通讯员牵来他的坐骑“雪上飞”。见我衣着单薄,彭司令脱下身穿的皮夹克让我穿上,我再三推辞。这是他任八路军总部参谋处处长兼驻晋办事处主任时,国军一位高级将领所赠,也是他唯一的一件高档服装。
送枪,换马,赠衣,首长的期待和嘱托,溢于言表。
军令无声胜有声。
信心满满,压力重重。
离家整整一年了,音信全断,能够即日返乡,我心里热腾腾的特激动,特想家、想爹娘。能和她一起执行任务,我心里甜蜜蜜的特高兴,特期待。同时,我心里沉甸甸的。前几日,支部大会表决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候补期三个月,她是我的入党介绍人。此行,彭司令员指定她为负责人,配合她完成任务,不辱使命,我责无旁贷。接受组织考验,争取按期转正,我特别期待。三个月后,我就是中共正式党员了,和她一起开党的会议,讨论党的决议,这多神圣庄严;一个握手,一声同志,差距缩短了,心更近了,这多甜蜜温馨。庄严中有温馨,那感觉,可意会,无需言传。
她呢,一脸平静,沉稳内敛,气定神闲。我钦佩她弱女子外表包裹着的不矜自傲,不言自威;仰慕她冷美人似的冰清玉洁,走近了,方觉心里裹着一团火。
这一刻,她的心情也不会轻松。我知道。
马踏飞雪,一路疾行。
为驱散寒意,我们不时策马追逐起来。
“雪上飞”果然是匹好马。她轻轻扬鞭,那马微微一弓腰,头高昂,四蹄腾空,疾风流星般飞驰,雪地里顿时荡起一股狼烟。我骑的枣红马是从特务连抽调的,个头儿不小,形体健硕,却跑不过“雪上飞”。挥鞭催马,我试图与“雪上飞”并辔而行,稍不留神,就被它甩在身后。
由物及人。我不由想起战马的主人彭司令。听说他原名彭修道,参加革命后改名雪枫。真巧,修道与我大哥重名。我家四兄弟,父亲以道、德、文、章取名,大哥修道、二哥修德、本人修文,四弟修章。同是“修”字辈儿,该是同祖同宗吧?彭雪枫,好名字。彭修文,先前那个河大中文系的学生,已经在封建腐朽婚姻的烈火中涅槃了,今日的修文是新四军的革命战士,何不效法大哥“雪枫”易名“彭雪松”,以宣示自己的新生呢?
这个念头,在心里默默玩味,却羞于启齿。潜意识里,是读书人的清高,是知识分子的自尊心:一个新兵蛋子,与赫赫有名的红军将领彭雪枫攀辈,岂不给人攀龙附凤之嫌?再说,共产党、新四军是革命队伍,称兄道弟这一套,多俗哇!
马踏飞雪,你追我赶。不觉已是暮色朦胧。
我的家,彭家寨遥遥在望。
哑女春妮儿
7
从祠堂回到家里,我又一次被逼与春妮儿圆房。
第一次与妮儿入洞房,是被二哥骗回家的。
那天,二哥从省府开封城郊外军营,开着一辆美式军用吉普车,急匆匆赶到我就读的河大中文系,不由分说,拉起我就走。他说,娘病了,赶快回家!
家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爹坦言相告,今天的事儿,不要怨你二哥,是爹娘的主意。爹的父道尊严,我们兄弟几个自幼望而生畏,不敢造次。那一刻,爹却一反常态,乞求似的说,三儿啊,你们弟兄几个,爹眼里看得最重的是你啊!你是大学生,学有所成,于国于家,都堪当大任,爹为你高兴啊!爹最后悔、最对不住你的,就是这门婚事。自古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和你岳父张铁匠同出师门,莫逆之交,当年为你俩指腹为婚,信誓旦旦,反悔的话,爹说不出口哇!再说啦,张铁匠是你大哥的救命恩人,有恩于咱彭家。我和你娘都可怜春妮儿,命苦啊,娘死得早,没文化,又是个哑巴,配不上你,这,爹娘、你岳父,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咱不能因为这就解除婚约,那咱姓彭的岂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这门亲事,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得忍,也得认,就算爹求你了!一向刚强的爹,眼窝里光闪闪的,说着身体前倾,腿弯曲,似乎有下跪的意向。如此这般,岂不折煞孩儿!我急忙扶他坐下。爹轻轻嘘了一口气,又说,不过,爹与张铁匠说好了,你娶了春妮儿,生个一男半女,春妮儿在家里养着。你在外,不论做官经商,另娶妻生子,两家老人,概不干涉……
指腹为婚,已是荒唐透顶!
许诺纳妾,更是无稽之谈!
这,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我,堂堂大学生,有知识、有理想、有抱负、有人格;我是憧憬知识救国的有志青年,不是封建家族的遗老袴少;我是堂堂正正、知书达理的读书人,不是落草为寇、戏耍风尘的混世魔王;我是人,不是单为彭家传宗接代的工具……
抗争,无果。哀求,无效。无果,无效,无奈,哐当一声,我被推进新房,咔嚓一声,铜锁落地。
忍无可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后半夜,我见窗外闹新房的嘀嘀咕咕人迹声渐渐平息,决定出逃。砸锁,动静太大,怕惊动了爹娘。向上推推窗子,正好可探出脑袋,真乃天无绝人之路。我跳窗而出时,春妮儿警觉地掀开盖头,看看我,坐在椅子上,却没有动。
破窗站定,蹑手蹑脚,悄悄潜行。没走几步,厨屋内猝然跳出一条黑影,拦住去路,吓得我差一点儿失声惊叫。是四弟修章,一声不响,把几个用布包好的冷馍往我怀里一塞,扭头跑了。
四弟从小是我的跟屁虫,知道心疼三哥!倏然间,我心头一热,快步出门。
这一次比不得上一次。爹的话一出口,我便无路可逃。
我不能逃。
非但不能逃,我还把雪梅的真实姓名、我俩的身份职务、返乡目的和任务,如实对爹和盘托出。
爹静静地听着,脸上不期然间掠过几分惊愕,轻轻点头,感叹说:罗小姐年纪轻轻,肩负如此大任,堪称巾帼英雄,老夫钦佩,钦佩啊!彭司令运筹帷幄,他谋划之事,是国家大事,也是彭家大事,理当全力支持!
雪梅说,叔公大人的话过奖啦,实不敢当。侄女既然已在彭家列祖列宗灵位前认祖归宗,从今天起,我就是彭氏的子孙。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小女子誓不姓罗!不过,为了对敌斗争的需要,为了方便开展工作,我的真实姓名暂不公开为宜,您老也不必以罗小姐相称,就把我当作您老彭家的闺女吧。
好啊,恭敬不如从命,老夫就认下你这个亲侄女儿。哎呀,咱老彭家祖坟上可是冒青烟了,有彭司令这样的青年将才,又有你这个巾帼英杰,可喜可贺啊!闺女,下一步咋办,你尽管吩咐吧,为彭氏列祖列宗的荣耀,为彭家男女老少的安危,老夫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多谢叔公支持!雪梅趁机说,眼下,全国的抗战局势十分严峻,我党中央的战略方针是“巩固华北,发展华中”,毛主席、朱总司令指示我部“向西防御,向东发展”,相机开辟豫皖苏抗日根据地。咱亲人面前不说假话,我部刚刚进入水东地区,立足未稳,当前最主要的任务是扩大武装,站稳脚跟……
早年间,看家护院、对付土匪袭扰,咱彭家寨有过一支松散的队伍,也有几杆破枪,只是多年未拉出来应事了。拉队伍,人不成问题,缺的是枪支弹药呀!爹说。
雪梅说,临行前,彭司令指示,拉起队伍以后,他会派人支援一些武器弹药。当然,最主要的途径还得靠我们自己,在战斗中缴获。
爹说,那好。
我见机说,谢谢爹的支持,您看,家法我也挨了,气您也出了。梅姐说,不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她誓不姓罗;我也在首长面前表态,说抗战不胜利我决不结婚。眼下,我和春妮儿的事,能不能往后放放?
爹一听,立马板起面孔,看看雪梅,对我说,抗日是抗日,娶媳妇是娶媳妇,两码事。春妮儿是咱老彭家明媒正娶的儿媳妇,这个媳妇,你认是你的,不认也是你的。认了,今天圆房,别的事都好说,爹都听你的;不认,啥话也别说,爹不拦你,你们俩立马走人。
爹撂下话,甩手走了。
我和雪梅面面相觑。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她明知故问,我急了,说这不但关系到我一生的清白,也关系到……我瞪大眼睛盯着她,那意思她懂的。
打住,给我打住,这事儿与我毫不相干。至于……她把我字吐到唇边,骤然停住,说咱们早就有言在先,大敌当前,岂是奢谈儿女情长之时?
那我……
雪梅莞尔一笑:组织上相信你。
8
爹吩咐娘收拾后院的西厢房,给雪梅住。
娘听说是彭司令的妹妹来了,嘴里念叨着,哎呀,贵客临门!喜盈盈地拉着雪梅的手,左右端详。雪梅连忙叫婶儿,点头问好。娘到东厢房,翻箱倒柜,抱来了一套新里新表新棉花的新铺盖,不用说,都是给我和春妮儿成亲备下的。紧跟着,春妮儿机敏地闪身进来,动手帮忙。娘指着雪梅对她说,妮儿,叫梅姐。春妮儿扑闪着大眼睛,点头呜呜喔喔,脸上泛起一阵红晕。见娘和春妮儿给自己铺床,雪梅忙说,婶儿,我又不是客人,自己铺吧。娘说,妮儿呀,咱这乡下的老规矩,同门同宗,不出五服,孩子称呼叔不兴喊叔,叫爹;婶子也不兴喊婶儿,叫娘;亲生爹娘,叫大爷大娘,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儿。
雪梅突然想起,这规矩小时候听奶妈说过。她思维敏捷,反应极快,赶紧改嘴,说入乡随俗,我也叫您娘吧?你说呢,三弟?雪梅朝我努努嘴,递去一个俏皮的眼神,稍有夸张地叫了声:娘!
俺娘连忙应答,哎!咦,还是叫娘好,叫娘亲!说完,娘一边铺床一边自语,恁看看,恁看看,俺这老婆子咋恁有福气!这辈子生了四个儿子,命里就缺个闺女。春妮儿是个好孩子,俺把她当成亲闺女,可惜呀不能说话。这下可好,又多了个亲闺女,心里不得劲儿的时候,有人陪娘说话了……
爹把自己屋里的一把椅子搬过来,让雪梅用。
见爹进来,雪梅不好意思地轻声喊了爹。爹笑笑说,你婶子的话别当真,叫叔叫爹,叫啥不一样?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却荡漾起惬意的神色:大名鼎鼎的彭雪枫将军的令妹,喊老汉叫爹,这是多大的面子!
娘和春妮儿铺完床,出去了。
别无选择,我硬着头皮推门走进东厢房。东厢房是我和春妮儿的新房,我却视同牢房。
一年前我从这里逃脱,今夜我却是“自投罗网”。
这门荒唐婚姻,缘于一桩土匪绑票案。
那年打罢新春,我五岁的大哥修道被土匪绑票。爹娘着急,危难关头,春妮儿的爹张铁匠挺身而出。他和俺爹同拜在一个武林世家门下习武,为师兄弟。张铁匠身材魁梧,为人仗义,武艺超群,百斤石锁单手可举,爹对师兄深为钦佩。爹出身殷实之家,识文断字,一介书生,却也有一副侠肝义胆。二人相互倾慕,便按道上规矩,歃血为盟,义结金兰。
赎救大哥时,张铁匠不幸负伤。那天,解救大哥归来,爹携即将临盆的娘,双双跪下,给师兄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张铁匠急忙搀起,说师弟、弟妹礼重了,快快请起!看着娘笨重的身体,张铁匠似发灵感,脱口说道:真巧,你嫂子也快生孩儿了。愚兄斗胆高攀,同生男,咱让他们结为兄弟;同生女,咱让她们结为姊妹;如生一男一女,正合我意,愚兄就指腹为婚,咱两家亲上加亲,恁俩说,中不中?爹当即说,那中,师兄舍命救犬子,义高云天,这两个未出生的娃娃命中有缘,算定下来啦。俺娘连忙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大慈大悲,保佑一桩好姻缘。
就这一句话,两个未出世娃娃的命运,被捆绑在了一起。
春妮儿五岁那年,一场大病失语,不久失去母爱。他爹一人把她拉扯大。我对这桩荒唐婚姻的抗拒,与生俱来。儿时,有人说起我和春妮儿的事儿,我会本能地绷起小嘴,恶狠狠咬牙还击,呸,她是你媳妇,想要,你娶她!懂事以后,有人再提此事,我一律以沉默轻蔑对之。大学读中文系,我心中的偶像是鲁迅先生,喜爱他匕首般锋冷芒锐的文字,赞赏他对待封建婚姻的勇气,我暗暗自律,为文,学鲁迅,做人,学鲁迅,对待封建婚姻,也要学鲁迅。我要做一个桀骜不驯的独行者,用鲁迅先生对待封建包办婚姻的办法,向一切非人性、非道义的旧礼教宣战。
春妮儿见我进屋,不期然间猛地一愣,倏尔惊喜,扑闪着大眼睛打招呼,顿时激动得脸颊泛起绯红。她手脚麻利地收起桌子上的女红,给我沏茶。
一年前进这屋,我没看清她的模样。不是没看清,是不想看,是因厌而烦,不屑一顾。那时,在我的眼里,她就是屋里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物件,根本不是活物。
此刻,我近乎下意识地用目光回应她,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打量她,粗辫子,扑棱棱,大眼睛,扑闪闪。倏然间,我似乎又察觉出,她的身材健硕而非拙朴,剪影清雅而非平淡,曲线和风韵,也不是寻常农家女孩儿那般味道,灵动、机敏、洒脱、矫捷。出身习武之家,从小耳濡目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的敏捷韵雅,应该源于家教吧?这样想着,我情不自禁,匆匆一瞥,心底顿觉有愉悦的瞬间掠过,那是她嘴稍稍用力、脸颊的肌肉因受力而浮现出一对浅浅酒窝的时候,看着她那受牵动的鼻翼微微翕动,犹如风吹蓓蕾,一种自然、舒缓、阳光的感觉似春风扑面而来。
这时,意志和直觉分明又在提醒:这个妻子,只是名分上的;你不可能接受,你们之间,更不可能有爱!你可以像尊重世间所有女性那样尊重她,也可以像呵护亲生姐妹那样呵护她,除此之外,男女授受不亲!
你已心有所依。那枚丘比特的金箭正在向你飞来,你要等待。囹圄尺室,楚汉有界,必须坚守,必须等待,耐心等,转机在。心声对我说。
春妮儿双手捧一杯热茶,踧踖着上前,恭敬且略显胆怯地递给我。我连忙接过来。
她稍停,又倒一盆热水,拧了一个毛巾把,用手指指我的屁股,继而比画几个我陌生的手势。我没看懂,边揣摩边猜测,似乎领悟了她的关切:祠堂里挨打,疼吗?伤着没有?
我摆摆手,说不碍事,不重,没伤。
春妮儿不信,示意我解腰带让她看看,她要替我擦拭。
我尴尬地略显紧张,连连摇手说,没事,没事,不可以。
她见我的窘态,禁不住赧然一笑。笑靥盈盈,一脸璀璨,略显炫耀般的神色昭示着,熬过三百六十五个连阴天,猛抬头,终于见到了阳光。
窗外,大雪飘飘。春妮儿心里,阳光灿烂。
春妮儿后天失语,并不失聪,听力没有受到影响,加上她天生聪颖,接受信息并无障碍。片刻交流,我觉得陌生人即使不懂哑语,也可以凭借她的手势、面部表情、肢体语言和独特的眼神,与她慢慢沟通。
今天你累了,睡觉吧?她手语。
你先睡吧,我不累。我应答着,眼睛迅速一瞥,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并起来勉强可躺半截身子,要想躺直溜,除非睡地下。
春妮儿把两床被子合成一个被窝,两个枕头并排摆好,动手帮我脱鞋子。
我阻止,挣脱,连忙坐到椅子上。
你不睡了?春妮儿一脸愕然,手语问。
我想坐一会儿,你先睡,好吗?我掩饰着。
春妮儿大眼睛一扑闪,完全看穿了我的意图,迅速搬过了另一把椅子,直溜溜坐我对面,对视着,神色惊诧中带着疑惑,也有嗔怒。
僵持着,屋里静得一根针掉地上也能听得见。
我欣喜,在猜测、磨合中,我们的交流没有想象的那么困难。
我默然,该如何打破僵局?
我起身,把两个枕头分别放在两头,把两床被子叠成两个被窝儿,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时,她完全明白了。
她大哭,扑倒在床上,双肩抖动着,惊天动地,泪涛汹涌。却无声。
9
春妮儿是个好女人。
夜里哭,天一亮,即早起,梳洗毕,等候着。见爹娘一开门,迎上去,点头请安,麻利地倒掉夜壶尿盆,就去厨屋点火做饭。爹娘面前,她像左邻右舍娶进门的新媳妇一样,幸福怯生地忙碌着。如今进门一年了,她的怯生感不复存在,屋里院里,灶上灶下,驾轻就熟,手脚麻利。
没有怯生感是真相。洋溢着新媳妇幸福感的一脸平静是假象、是掩饰、是伪装,只有我知道。春妮儿心里的苦,真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说不出,反而装幸福,她,真真是个好女人,一个值得尊敬且更令人同情、怜悯的好女人。
白天,我俩各干各的事儿,很默契,默契得看不出掩饰。
夜里,我们广泛交谈。说累了说困了,和衣而眠。
一人一头。楚河汉界。
所谓广泛交谈,主要是我说,她听。我说,我平心静气、和颜悦色地说;我古今中外、家长里短地说;我给她说人生、说革命、说国与家,也说南京、说延安、说国民党与共产党;我给她说婚姻、说爱情、说家庭、说鲁迅与许广平,也说花木兰、说穆桂英、说八路军、新四军与抗日救亡……她听,她有时似懂非懂、懵懵懂懂,有时茅塞顿开、醍醐灌顶,她不时点头、摇头,或用手语、用眼神表示懂与不懂、疑问与肯定。特别是当我讲到竹沟镇、彭司令、雪梅和我时,她听得更认真,问得更仔细,有的细节,她非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比如雪梅的年龄、籍贯、婚否、为什么与我一起回来,等等,诸如此类,好像特别在意。
如涓涓清溪,低吟山涧;如徐徐清风,吹拂大地;如绵绵细雨,滋润原野;我搜肠刮肚倾心掏肺地娓娓道来。她平生第一次听说了这么多新词、新事儿、新道理;她平生第一次把视野从娘家的张村婆家的彭家寨投向花花绿绿、风霜雨雪的大千世界;她平生第一次懂得,女人除了结婚生子,还有很多比这更神圣、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爱情,比如国家,比如眼下的抗日。
这种交流开始我很不习惯,感到别扭,磕磕绊绊的,交流的速度和质量也大打折扣。无法与正常人相比。更无法与我和雪梅在竹沟镇的山涧林中、花前月下,乃至疾风寒雨、战火硝烟中的交流相提并论。那是温馨浪漫、令人激情奔放的美好回忆。
这种交流,使往日那个虚无飘渺、遥远陌生、毫不相干的所谓名分上的妻子,慢慢拉近聚焦、由虚到实,放大定格成眼前这个实在、具体、清晰、熟悉的春妮儿。那种因天生抗拒、无端排斥而产生的毫无来由的憎恶情感、抵制情绪、厌恶态度,慢慢融化稀释、疏离消散,渐渐转化为恻隐之心、怜悯之情。
这种交流,在春妮儿的情感世界里激起的波澜也是惊心动魄的。手势、眼神、笑颜、泪水,乃至一惊、一怒、一嗔、一颦,毫无疑问,都是向我倾吐,向我诉说,倾诉着她的不幸,她的认知,她的情感,她的意愿,她的寄托,她的人生渴求……她说,你是大学生,我是文盲哑巴庄稼妞儿,你是天上的凤凰,我是地上的野雀。咱俩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不是一个窝里的鸡,咱俩隔着江、隔着河,一千里,一万里,永远够不着。她说,嫁给你,做你的女人,我不配。你逃走,我不恨你,我恨自己,恨自己的命。她说,她期待过、幻想过,她向观音菩萨祈祷过,哪怕让这个本不该属于自己的男人回来住几天,哪怕只住一夜,哪怕比一夜还短,只要有一刻属于自己,来这世上一回也值了。
她还说,她怨恨过爹和公爹:他们一句话,害得我跌进了命运的深渊,害得你大学没读完,有家不能回。有时想想,也不能怨恨老人。她又这样说:谁家爹娘不为儿女好?俺爹,你爹,都是好意。要是自己不失语,要是彭家的老三生下来是个瘸子或瞎子,哪怕缺条胳臂短一条腿,只要能穿衣吃饭、生儿育女,两个实实在在的活人,厮守着过日子,就是拉棍要饭,俺也愿意!
该怨恨谁呢?怨爹娘?爹娘的逻辑、爹娘的期待无恶意。
恨自己?自己,谁能把握自己的命运?
在命运面前,我无奈,无能,选择了逃避。
可春妮儿,一个弱女子,又是失语人,命运无情地剥夺了她逃避的权力。
二 哥
10
“彭家连”正式成立那天,二哥回来了。
对于扯旗拉队伍公开抗日,彭氏家族的爷们不是没有担心和顾虑。好在,爹挑头,又说服德清爷等长辈出面,挨家挨户动员。雪梅和我,则召集适龄青壮年,三五人一组,分批分片鼓动联络。不愿意做亡国奴的迫切愿望、彭氏祠堂旗杆上斗大的“彭”字,旗杆下彭氏族人浓浓的血脉亲情,加上有彭司令的家书作“尚方宝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最终把彭家寨这些手无寸铁的庄稼汉,凝聚组织成为一支抗日的武装。
爹说,你回来得真巧,参加咱“彭家连”成立仪式吧。
二哥是爹娘眼中的长子。大哥幼年夭折后,家里重大事务,均由二哥出头。
二哥毕业于黄埔军校洛阳分校,在国民革命军汤恩伯部所属某团任职,该团张团长系母亲娘家的一个拐弯亲戚。省城开封沦陷前,该团在城郊驻防,后辗转于中原战场。
意外相逢,喜出望外。二哥给我当胸一拳:臭小子,跑哪去了?害得爹娘担忧,二哥也到处找不到你!
我简述了投奔新四军的经历,引雪梅前来相见。
“彭家连”正式成立,我和雪梅换上了久违的新四军军装。连队战士,全部穿着百姓服装。
雪梅以标准的军姿举手敬礼:二哥乃黄埔才俊,国军翘楚,小妹十分敬仰,请多多指教!
二哥应诺:听三弟说,雪梅小姐乃彭雪枫将军令妹,久仰,久仰!
见他俩一本正经地说客套话,爹打断说:雪梅已代兄长在彭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磕过头、认了祖、归了宗,现在是咱彭家寨老彭家的闺女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就别假模假式的客气了。
“彭家连”成立仪式在彭家祠堂举行。
列队完毕,爹在彭家列祖列宗牌位前焚香叩首,宰活鸡,兑鸡血酒,众人纷纷举杯,爹领头庄严宣誓:抗战到底,决不当逃兵!
雪梅讲话,首先提议爹出任“彭家连”连长。爹推辞说,老朽年逾半百,才疏学浅,恐难担此大任。雪梅说,叔公德高望重,“彭家连”连长非您莫属。只是,您老年纪大了,不宜冲锋陷阵,您就像天波杨府的佘老太君,稳坐中军帐,运筹帷幄,带队伍上阵,是我和雪松的事。雪梅同时宣布,她任指导员,我任副连长。
雪梅请连长给全连官兵训话。
爹清清嗓门,提高声调,大声说道:指导员是啥官,大家伙儿知道吗?就是政治指导员,是连队的党代表。这个规矩,从三湾改编,从井冈山的朱毛红军,就立起来啦,这叫党指挥枪。老夫也是刚刚听说。因此呀,咱“彭家连”是新四军、共产党的队伍,得按共产党的规矩办事。具体军事行动,大伙儿听我的,思想上政治上,队伍怎么带,往哪里走,咱都得听党代表的,听彭司令的!大家伙儿听明白了吗?
众人应答:明白了!有人喊,知道了!也有人说,那中!应答声高低参差,拖泥带水,稀落不齐。
见状,爹的脸上掠过一缕尴尬不悦的神色。
雪梅轻声对爹说:叔公不必介意,毕竟是刚刚开始嘛。
雪梅接着讲话:各位大爷、大叔、大哥、兄弟,各位父老乡亲,嗯,错了,从现在开始,就应该正式称呼同志们,刚才彭连长说得好,我们是新四军、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是抗日的武装,我们聚集起来,就是要保卫我们的美好家园,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一身戎装、军姿挺拔的国军少校副官彭修德,在这群老百姓衣着的队伍中格外显眼。爹和雪梅讲话后,我见他欲言又止,便说道:二哥既是友军,又是彭家子弟,不必见外,有何高见,不妨赐教。
爹也说,老二,你是职业军人,国军嫡系,在台儿庄、在中原战场,与老日屡有交手,见多识广,给大家伙儿说说吧。
二哥随即走到队前,侃侃而谈。
他说,作为彭氏后人,修德对族人举旗抗日的义举,深表钦佩,对友军新四军游击支队“彭家连”的成立,表示祝贺!当前,日寇铁蹄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民族存亡已到了危机关头,国共两党联手抗战,全国民众一致对外。去年,在第五战区台儿庄战场,我汤恩伯司令长官所属部队,与国军兄弟部队一起浴血奋战,虽然取得了重大胜利;但是,其后,在第一战区中原战场,国军也有十日内连丢商丘、兰封、开封三城的屡战屡败,身为党国军人、中原子弟,修德倍感羞愧,无颜面对家乡父老!今见彭家族亲拉起队伍抗日,修德心里与其说高兴、钦佩,不如说更多的是忧虑、担心,对日作战,谈何容易!打仗,得有本钱,得有枪有炮有钱有粮。爷们儿看看,就凭你们手里的十几支汉阳造、老套筒,还有那些猎枪和大刀长矛,这如何上得了战场?无枪无弹,无粮无衣,就连吃饭,也是各回各家,端自家饭碗。这样的队伍,怎么与装备精良的日军作战?
爹说,这不是刚刚开始吗?白手起家,气可鼓不可泄,老二,你有什么办法?帮帮你爹!
办法倒是有,不过,说出来多显不义,不说也罢。二哥话到嘴边,卖了个关子。
只要是利于抗日,二哥但说无妨。雪梅说。
很简单,集合队伍,跟我走。到了汤司令的中央军,有枪有炮,有吃有穿,不是照样抗日吗?
爹听罢立马瞪眼:放你娘的狗屁!这是彭司令的队伍,是共产党的人,你想招安呐?
雪梅眉宇间顿生愠怒,却忍嗔道:二哥此言差矣,说句笑话也就罢了,若有挖墙脚之心,休怪小妹失礼了。
队伍中也有人交头接耳,非议声起。
见自己言语失当,引发众怒,二哥急忙解释:爹、小妹、老少爷们儿,不要误会。国军共军,各有其主。修德此言,不过是一个假设,不必当真。其实,修德心里是为咱“彭家连”的现状着急。老少爷们儿,你们说,今天,连队成立了,明天,怎么办?
怎么办?爹一时语塞,稍作停顿,大声对众人说道:各位听着,每天早晨,以铜锣为号,村西头打麦场集合,开始练兵!
“彭家连”首任连长彭文焕发布了他的第一道军令。
二哥紧接着追问:那练兵完了,然后呢?敌人来了怎么办?
爹无语。
雪梅接话:困难是暂时的。彭司令说了,很快会派人送来一些枪支弹药。但主要还是靠我们自己在战斗中缴获,自我发展。
这是实话。二哥说,贵军刚到豫东,立足未稳,你们的家底,愚兄略知一二。将士们连窝窝头、红薯都填不饱肚子,老套筒、中正式不够每人一支,拿啥支援你们?俗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彭字,修德方才话不中听,实则真心为“彭家连”着急啊!
这倒是句人话。爹轻声嘟囔着。
凭女人的直觉,雪梅似觉二哥话里有话,追问:二哥莫非还有锦囊妙计?
天机不可泄露。二哥淡淡一笑。
11
这天,中央军汤恩伯部某团张团长接到报告,隐藏于白云禅寺的秘密军备仓库,昨夜突遭偷袭,库存的枪支弹药、布匹、棉花、粮食等物资,被洗劫一空。
顿时,张团长气得七窍生烟。他拔枪拍案,怒吼道:彭副官,把那个看守仓库的警卫排长拉出去枪毙!
团座,我已派人把他关了禁闭,待问清情况,再毙不迟。我想,还是先留个活口,否则上峰追查,不好交代!
少校副官彭修德见团座怒气难消,捧来一杯茶,劝他息怒。
国军嫡系中央军,粮饷供给并不匮乏。按说,富裕家境出身的将领们,大多不知饥饿的滋味。可有人偏偏饱汉不忘饿汉饥,天生一副乞丐心肠,每到一地,巧立名目,征粮征款,搜刮民财,积攒家底。这似乎成了一种积习。张团长这点家底,是他多年苦心经营、一点点硕鼠搬家般积攒起来的唯一私房。一夜之间,说没就没了,他岂能不怒?
台儿庄战役之后,张团长率部在白云寺附近休整。
白云寺始建于唐贞观年间。相传,每逢夏秋季节,白云缭绕,笼罩寺院,景色奇异,蔚为壮观,故名白云寺。野史称,清康熙皇帝曾两下白云寺寻父。传说虽不可考,却为文人侠士游者香客千里迢迢寻访古寺留下了谈兴雅趣。寺内原有一施粥舍饭大铁锅,后弃置不用,奇迹般从中长出一棵槐树,树干丈余,数人合抱,枝繁叶茂,得名“铁锅槐”,成为一大景观。
由于该寺地处睢(睢县)、杞(杞县)、民(民权)三县交界处,目前,日伪军、国军、新四军,各方势力均鞭长莫及,是一块“三不管”的地盘。
一日进香毕,张团长突生一念:眼下日军进逼中原,恶战在即,胜败难卜,多年积攒的这点家底,于跋涉转战中,既是拖累,也不安全,一旦落入日军之手,如同投食喂狼、助纣为虐,不如择地隐藏更为稳妥。他看中了白云寺的后院。张团长是当地人,家人与禅寺主持又是故交,一说即妥。为掩人耳目,运送储存均在夜间完成。事毕,他指派一名排长带几个士兵,换上便服,扮作寺院杂役,负责守护。
事情办得还算缜密。一直以来,秘密仓库安然无恙。
白云寺周边几十里并无日伪军驻扎。这批小股武装,孤军出动,看来是情报精准,目标明确,有备而来。
是谁泄露的消息?
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张团长百思不解。
审讯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
据警卫排长供述:那天半夜,月黑风高。突然,寺院四周枪声大作,几十个日本鬼子和伪军闯入寺院。我和弟兄们急忙穿衣抄枪,一出屋门,便被密集的火力压住,两个弟兄当即挂彩,我们被逼进屋内。接着,和尚们也被堵在禅房,不许出门。只听见,一群人流涌进院内,脚步匆匆,人声嘈杂,不出一顿饭时,仓库被抢劫一空。事后,据寺院隔壁的目击者称,看见十几个鬼子兵,还有一百多人,都是老百姓打扮,二十几辆胶轮大车,好像是日伪军伙同当地土匪所为。
你带的那些兵呢?
我们被反锁在屋内,等砸开铁锁出来时,人影都没了。弟兄们害怕回来以后杀头、治罪,都逃散了。我身为军官,又是恁的亲外甥,明知罪责难逃,只好冒死回来报告。大舅,看在俺死去的亲娘的份上,恁就饶俺一回吧!
奶奶个逼,失职渎职,罪在不赦!
火头上,张团长气得拍碎了桌上的茶碗儿。
风声过后,见上峰也无暇问及,张团长就让彭副官悄悄把他外甥打发回了老家。不过,此事他一直耿耿于怀:我就纳了闷啦,那一带日伪军兵力空虚,突然,一夜之间闹出那么大动静,敢在老子头上动土,你去查查,是否有当地土匪参与了此事?
几日后,彭副官报告,是当地一股自称“自卫救国军”的土匪武装勾结日伪军抢劫了秘密仓库。匪首头顶有一撮白毛,外号“白毛老五”,自称白司令。
白毛老五这股土匪的情况,我略知一二,是这一带势力最大的一股。一旦有机会,老子要亲手把他们斩尽杀绝,报这一箭之仇!张团长恨恨地说道。
突然,他话锋一转,又问彭副官:县城中学抗日剧社那帮孩子,演戏借走的十几套日军服装还了没有?
早还了,是在仓库被抢之前。
张团长点首应诺,声色未露。
12
“彭家连”成立不久,彭司令员兑现承诺,亲率队伍来到彭家寨。
“彭家连”官兵一律换上了崭新的新四军军装,与彭司令带来的老连队一起,在彭氏祠堂院外肩枪列队,接受检阅。仔细看,“彭家连”官兵的军服,均系手工缝制,样式不太规范统一,布料染色也不均匀,各有差异,但绝对是新布料,比老连队官兵的衣着还显整洁。武器也不差,崭新的七九中正式,还有德制卡宾枪、美制“汤姆逊”冲锋枪,尤其是队前架起的几挺捷克式轻机枪和两门迫击炮,令老连队的官兵看得眼馋。
彭家寨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倾巢出动,近邻村子的群众也来了。一时间,十字大街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彭司令员在德清爷和爹等几位长者陪同下,进彭氏祠堂,焚香叩首,认祖归宗。然后,召开会议给全体军民讲话。
未开言,先打躬施礼。彭司令员激动地说:彭家父老兄弟姐妹们,在我新四军游击支队最困难的时候,彭氏族亲拉起队伍,参加抗日,支援共产党,大恩大德,雪枫永世不忘!国家者,积民而成。所谓国家,国与家,如唇齿相依,唇亡齿寒,休戚相关。没有国,哪有家?民之爱国心,实为一国之命脉。现在,日本侵略者已经霸占了我们的大半个中国,国之不保,家何存焉?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今天,组建咱们的“彭家连”,就是为了保卫我们美丽的家园,光复我们的大中华!
爹带头鼓掌,振臂高呼:跟着彭司令,保卫彭家寨!跟着共产党,保卫大中华!连队战士和群众一起跟着高呼,群情振奋。
会后,彭司令听取爹、雪梅和我的工作汇报。
雪梅说起了彭氏祠堂的一幕,彭司令哈哈大笑,对爹戏言,族叔公家法严明,教子有方啊!说到雪梅和我擅自改名,彭司令笑着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随机应变,灵活机动,是游击战的精髓,看来你们领会得不错嘛。嗯,雪枫、雪梅、雪松,不愧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这名字连缀得蛮有意境嘛!好,本司令批准你们改名。希望“彭家连”在水东战场上,打出新四军的威风来,为我彭氏家族光宗耀祖,为全国抗战贡献力量!
对,打出“彭家连”的威风!让老日听到彭氏三兄妹的名字,闻风丧胆!我说。
爹接话,老三呐,你小子跟大名鼎鼎的彭司令雪枫将军称兄道弟,可是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啊。
哪里,哪里!彭司令说,我们新四军官兵平等,本来就是兄弟嘛!
不是彭氏三兄妹,是彭氏三剑客!雪梅说。
贤侄女说得好,果然是英雄气概,巾帼不让须眉!爹说完,和彭司令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彭司令严肃地说,同志们呐,目前,我军在水东地区立足未稳,武器弹药、给养供给十分困难。尽管如此,来之前我还准备从老连队抽调一批武器给你们,现在看,不必了,你们的腰比我还粗哇。现在,我们急需把水东这块根据地做大做强。这样,就可以北连鲁西南、晋察冀,南接苏北,就可以使八路军、新四军在华北、中原、华东的广大地域,有了南北呼应、互为依托的战略支撑点和迂回空间,这可是毛主席、朱总司令布下的一盘大棋啊!在这盘大棋局上,老连队是车马跑,担负的任务更重、更艰巨,今天是一个连,一有条件,就会扩编为一个营、一个团——
司令贤侄胸怀全局,腹藏韬略,举一子而观八方,不愧将才,老夫今日亲睹风采,如沐春风,胸襟顿开,幸哉,幸哉!
族叔公过奖啦。彭司令稍作停顿,以征询的目光与我们一一对视,然后说,从水东抗日根据地发展的全局考虑,我准备把你们现有的武器弹药和物质,调出一部分加强老连队,各位意下如何?
一切缴获要归公,这是贤侄女刚刚给俺讲过的规矩。爹说,“彭家连”是新四军的队伍,名字姓彭,规矩从共,一切服从司令贤侄的调遣。
好啊,首长!雪梅说,您这是穷闺女回娘家,进门提十个胡萝卜(俗语,指十个手指),走时背走个大包袱,净赚不赔呀!说完,嘻嘻一笑。
那你想要什么?
要人。
雪梅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说,首长知道,我和雪松,两个学生兵,实战经验、带兵经验都不足,连队清一色的农民,迫切需要军事骨干。
接着,我们如实报告了白云寺行动的情况。
坦率地说,这次行动大获成功,缴获颇丰,却构不成军事意义上的典型战例,完全得益于二哥的暗中运筹。连队本身,则问题多多,洋相百出。院内一交火,院外的猎枪、鞭炮齐鸣,守仓库的国军士兵被吓懵了,也有自己人紧张得尿湿了裤子。行军中,由前往后传口令,“不许抽烟,注意隐蔽”,传到最后,变成了“不许抽烟,不许放屁”。更有甚者,返回途中,有人路过亲戚家门,悄悄把一捆布隔墙扔到院子里。
把一支农民武装改造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的战斗部队,确实需要军事骨干。临别前,彭司令员决定,把老连队的一排长牛红安和十名老战士留下来。彭司令说,牛红安,小名二牛,湖北红安人,参加过黄麻暴动,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战士,没有文化,带兵打仗有一套,担任副连长,十名老兵分别担任班、排长。彭司令还特意叮嘱:战斗残酷,族叔公年迈,亲率连队行动恐多有闪失,就由雪松任连长,您永远是咱“彭家连”的荣誉连长。
爹抱拳拱手,点头致谢,又指指雪梅和我说,白云寺之事,只有我们三个知道。老二再三叮嘱,千万不可泄露一丝风声,否则,他是要掉脑袋的!
好,请您放心!彭司令说,我们地下党的同志与“自卫救国军”有接触,回去后,我让他们放出风声,白云寺的事儿,系白毛老五所为。不过,彭司令又动情地说,新四军游击支队会永远记住修德贤弟的雪中送炭。等打跑了日本鬼子,雪枫当亲自登门,请修德贤弟到我的司令部做客,摆酒设宴,当面致谢。
爹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彭字,何言谢字?将军贤侄的美意,老夫一定转达。
张铁匠和罗锅叔
13
张铁匠急匆匆赶到彭家寨看闺女。
闺女出嫁后,这一年多,他行踪飘忽不定。春妮儿见爹突然到来,喜出望外,面部表情十分丰富地比画着、诉说着,一脸新婚幸福的样子。这就是春妮儿,无论心中有多少痛苦,她都能背着人嚼碎,暗暗吞下,以平静满足的神情面对公婆,面对世人。
爹自然也十分高兴,为师兄暨亲家接风,派四弟修章把雪梅和我找来作陪。
见面落座,我给雪梅介绍说,这是铁匠伯伯。爹马上纠正,现在是你的岳父,你得改口,叫爹。我自嘲,从小叫铁匠伯伯,习惯啦,想必爹……怎么这么别扭,我又改口,想必岳父大人不会见怪吧?铁匠伯伯连忙说,叫啥都中,小三儿这孩子,起小我就喜欢,那年骑我脖子上看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戏台上打得正热闹,只觉得背后一热,你小子尿了我一顺脖流,哈哈……
饭桌上,大家一片欢笑。铁匠伯伯这才意识到,有生人在场,又是个姑娘家,忙说,俺是个粗人,雪梅姑娘,让恁见笑啦。
雪梅起立,双手捧杯说,久闻张大伯为人仗义,武艺高强,小女奉兄长之命,回乡认祖归宗,初来乍到,还请您老多多关照!
张铁匠看着雪梅,指指我,说你们拉队伍的事儿,县城驻扎的老日都知道了,日军小队长叫川崎,是个少佐,他在白毛老五队伍中安插有线人,线人透信儿,说川崎这龟孙,正在四处打探“彭家连”的动向,扬言要一举歼灭,统统死啦死啦的。这一回,俺急哧忙慌来,就是要给恁透个信儿,师弟,小三儿,还有雪梅姑娘,要有所防备啊!
爹一听急了,忙问:消息可靠?
张铁匠说,绝对可靠!自打春妮儿嫁到恁家,俺一人吃饱全家不饥,无忧无虑游走四方。这一年多,被土匪白毛老五请去当了武师爷,教弟兄们练拳脚。开始,俺说不中,打家劫舍的事儿俺不干。白毛老五说,土匪的活儿咱早不干了,现在咱叫“自卫救国军”,抗日的队伍。白毛老五手下有个把兄弟,姓侯,外号猴子,想学两手武功,总跟我套近乎。这小子看样子像是川崎收买的线人,有事没事爱往县城溜,也常有生人来找他。川崎打探“彭家连”的消息,那天是他跟俺喷大话,无意中说漏了嘴。
这个白毛老五是真心抗日?雪梅问。
是不是真心抗日,说不准。不过,他亲手杀过两个老日是真事儿。爹说,那天,一帮日伪军闯进他姥娘家的院子里牵耕牛,他舅上前阻止,被打伤了。白毛老五躲在屋子里,开始没敢动,见舅舅倒下了,一怒之下,他开了枪。伪军撒腿就跑,俩老日端着枪进屋抓人,被他左右开弓,两枪毙命。他背起舅舅跑了,老日后来报复,把他姥娘家的房子点火烧了。
铁匠伯伯说,师弟说的这事儿,有。不过,俺觉着,这是个无利不起早、有奶便是娘的货。咋说呢?国军找过他,让他协助打老日,他同意,开口就是要武器、粮食和现洋,东西不到手,他出工不出力,装装样子,虚晃一枪,见好就收。日本人也想拉他入伙,他开口还是那三样,要枪、要粮、要现洋。
他手下有多少人?我问。
时多时少,时聚时分。有时候五六十人,有时候七八十人,聚齐了差不多百十号人,是咱水东地区比较大的民间武装之一。
敌人拉拢他们,我们也应做他们的工作,争取他们成为一支抗日的力量。雪梅说,必要时,我去见见这位白司令。当前,建立广泛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我党的大政方针,张大伯现在的角色,对我们十分有利呀!
那是,那是。爹和铁匠伯伯都点头。
经过补充军事骨干、思想教育和强化训练,“彭家连”的军政素质显著提高,士气高昂,像一支有战斗力的部队了。钢刀磨亮需试刃,该出手时且出手。我和雪梅、爹商定,让铁匠伯伯立即返回,密切注意白毛老五队伍的动向,一旦有情况,春妮儿二姨家作为联络点。
待夜幕降临,我和雪梅送走铁匠伯伯,悄悄进入彭氏祠堂,打开被列祖列宗牌位遮挡住的机关,从夹壁墙的密室中取出电台。
机要参谋出身,彭司令员特意为雪梅留下了一部电台。
我摇动发电机手柄,雪梅开始发报。
14
农历逢五逢十,彭家寨五天一大集。
这天,春妮儿二姨家托赶集的人捎口信,说二姨病了,想让春妮儿去一趟。雪梅带着春妮儿,匆匆赶到她二姨家。
铁匠伯伯果然在。他报告说,川崎少佐答应给白毛老五的一批武器弹药和五千块现大洋,已经送到了;作为交换条件,白毛老五也答应川崎,愿意配合日伪军的清剿行动,协助他们夜袭彭家寨。
具体日期?雪梅问。
铁匠伯伯说,狗日的川崎,心眼鬼着呢,行动日期连白毛老五也不告诉。他让猴子住进县城老日的据点里当联络员,说部队行动听猴子的信儿。猴子上一趟回来还对俺说,据点的厨房里缺一个杂役,川崎让他找人,说要大大的良民,绝对可靠。问俺愿意不愿意,俺说不干。
我们的人,最近有没有找白毛老五接头?雪梅又问。
那天突然来了两个陌生人,关在屋子里,与白毛老五嘀咕大半天。有一个人还问俺,恁是不是打铁的张师傅?俺说是。他没多说,俺也不好问,估摸着是咱新四军的人。
雪梅听罢,带着春妮儿急匆匆返回彭家寨。
几天后,张铁匠和罗锅叔来到县城日军据点,猴子把他们领到川崎少佐面前,说太君,他们两个,白司令的部下,大大的良民,来厨房的干活!川崎围着张铁匠转了一圈,看着他铁塔般的身板,连连点头说,幺西,可以,他的可以。接着,打量着罗锅叔,脸上顿生质疑,连连摇头,左手伸出一个指头,在猴子面前晃晃,然后又伸出两个指头,继续摇晃着。猴子明白,要一个人,为什么来两个?他的,徒弟的干活,一直跟着师傅,没有家,师傅走哪他跟哪,干活大大的好,给张师傅当帮手,混口饭吃,工钱的不要。猴子连忙解释。
川崎犹豫间,张铁匠瞅见,据点墙根处,一堆未劈完的木柴旁,地上丢着一把板斧,他使了一个眼色,罗锅叔疾步跑过去,抄起板斧,噼噼啪啪,斧起刃落,碗口粗的圆木应声开花,木屑飞溅。
川崎答应,两个人都留下。
派人打入日军据点,是雪梅的主意。那天得知川崎让猴子为据点物色杂役的消息,雪梅和我,还有爹和老牛,都觉得这是一个踏破铁鞋无处觅的契机。可是,派谁去呢?铁匠伯伯是合适的人选。爹问,能不能多去一个?爹的意思是?我问。爹说,川崎据点离彭家寨最近,对“彭家连”威胁最大,这个,你们比我明白。孙子曰,兵者,诡道也。诡者,在于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据点里,咱多一个人就多一双眼睛,多一双腿,紧要关头,堪当大用!
大叔说得对,副连长牛红安把右拳砸在左掌内,回应说,从我带的老兵中挑一个军事素质好的,跟着张铁匠进去,关键时刻,能顶几个人用。
爹说,老兵打仗肯定是把好手,可是,说话带侉腔,口音不像当地人,容易让敌人起疑。罗锅儿是个残疾人,反倒不容易被怀疑。
爹的主意出乎我们的意料。雪梅谨慎地问,罗锅叔不是连队的成员,年纪也不小了,合适吗?爹说,有啥不合适的?全民抗战,全民皆兵,彭家寨老彭家的男女老少,个个都是咱“彭家连”的兵。你们放心,罗锅从小跟我一个锅里吃饭,别看他三脚踢不出一个响屁来,一天说不了三句话,这个小老弟实诚得很,心眼儿也机灵着呢,俺交代他的事儿,他会以命相抵!
没过几天,罗锅叔骑着一匹马匆匆回来了。
他说,铁匠大哥赶车从火车站往炮楼里拉粮食和柴火,俺俩弄断车轴,他修车,让俺跑回来报信。明个儿半夜,老日要来突袭彭家寨。铁匠大哥还说,川崎派猴子去传达命令,要白毛老五的队伍配合行动,扬言要一举歼灭“彭家连”,把全村姓彭的男女老少,统统关进祠堂里,一把火点了,统统烧死。
快说说炮楼里敌人的情况!我催促。
罗锅叔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布包,打开来,一盒洋火,几粒绿豆,几粒黄豆,还有几个地上踩扁的香烟头,说就这些,都在这里。
这是啥?雪梅和我面面相觑。
老天爷,恁弄的这是哪一出?爹也急了。
没错,俺俩数了好几遍,一准没错。罗锅叔说,洋火四十七根,代表步枪,一共四十七支三八大盖;绿豆代表机枪,歪把子,四挺架在炮楼顶层,两挺放在底下;黄豆代表掷弹筒,一共四个;烟头代表短枪,一共九支,清一色的王八盒子。说完,罗锅叔狡黠地一笑,嘿嘿,俺这法儿就是笨点,错不了。
不笨,不笨。爹连连点头。
真有你的,俺的个亲叔!我也暗暗叫好。
这基本是川崎小队的全部家当。雪梅说完,又问,除了炮楼里,别的地方还有吗?
有,炮楼不远的一个院子里,住的还有伪军,百十号人哩。铁匠大哥让俺说完就回,不能呆久了。罗锅叔说完,匆匆走了。
彭司令员走后,为便于隐蔽,我们把连队一分为三。连部和一排驻彭家寨,四弟修章到连部当通讯员,副连长牛红安和三排长各带一个排在彭家寨附近的村子里分散居住。
我立即对四弟修章说,你去通知,命令牛副连长和三排长,带部队到彭氏祠堂集合,跑步前进!
把四弟放到连部,是爹的主张。爹郑重严肃地给修章交代,小四儿,你可记好了: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把你放连部,头等任务是保护你梅姐的安全,平时送信跑腿,端茶倒水,你勤快点儿,战场上你要机灵点儿,你梅姐有危险的时候,你就给我扑上去挡枪子儿,有半点闪失,看俺打断你的腿!
爹的良苦用心雪梅心知肚明,分外感动。
部队集合完毕,雪梅进行战前动员。她最后说,同志们,这个川崎少佐,天天都在打“彭家连”的主意,现在机会来了,咱们“彭家连”第一次亮剑,要坚决打好这一仗,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措手不及!
我宣布具体战斗部署后,副连长牛红安带领大家呼喊口号:
打败鬼子兵,保卫彭家寨!
消灭鬼子兵,保卫全中国!
爹端着黄铜烟锅,坐在队伍旁边,静静地听着,始终一言未发。就在队伍即将开拔之际,他猛吸一口,噗地喷出一股青烟,一脸坚毅,大声喊道:
姓彭的不许有一个孬种,打败老日,彭家男女老少寨门外出迎,摆庆功宴!
15
日军川崎少佐偷袭彭家寨,消灭“彭家连”的计划,并未得逞。
仗打成了个平局,敌我互有伤亡。敌人死伤人数大于我数倍。正面战场上,国军精锐以数倍乃至更多兵力与日军对垒,一触即溃,望风而逃的战例比比皆是。于此相比,一支刚刚拉起队伍的农民武装,出师第一仗,打个平局,不敢自喜,却也自慰。
并非雪梅和我指挥有方,亦非“彭家连”战斗力强过日军。如果单凭“彭家连”孤军奋战,拼到最后,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我们并未与敌人拼到最后,战斗结束得有点儿突然,有点儿蹊跷。
最蹊跷最出乎意料的是,战后侦察员进城联络铁匠伯伯和罗锅叔,得悉二人双双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猴子也不知去向。
据点里的铁匠伯伯和罗锅叔,哪里去了?
这是一个谜。
这个谜,在我的心中苦苦纠结,五十余年不得其解。
对于他们的失踪,最悲痛的是春妮儿和爹。
爹率领彭家老少爷们儿,逐一厚葬了在战斗中牺牲的几位“彭家连”士兵,也给铁匠伯伯和罗锅叔修了衣冠冢。
从家里到墓地,春妮儿一次次哭昏过去。挥锹填土封墓的瞬间,她突然挣脱两个本家嫂子的搀扶,一头扎下墓穴,扑向爹的无尸棺椁,死死抱牢,任凭黄土埋身,欲随爹去。
在豫东地界,当然也包括彭家寨,有一个不成文的老礼儿,类似现代的“潜规则”:葬爹娘,填土封棺时,儿女滚进墓穴,以抱棺柩为爹娘陪葬之举动,示孝心,行孝道。当然,只是做做样子。就像送葬人群中,调门最高、振振有词哭诉者,不一定是最悲痛的。
春妮儿却不是做样子。爹死,她的心亦死。我能感觉出来,她是真的想死。娘死得早,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说到底,爹的死,也是为自己。爹进据点,是帮公爹、帮女婿,也是帮“彭家连”,这一切还不是为闺女?爹为闺女死,女儿陪爹去,赴黄泉,一了百了。
她一次次哭昏过去。
遵习俗,也遵从爹的意思,我脱去军装,披麻戴孝,在铁匠伯伯暨岳父大人的棺椁前行二十四拜,执招魂幡,摔老盆,为其送葬。打幡摔老盆,是豫东丧葬习俗中的标志性礼仪,只有死者长子(无子者嫡亲侄或孙)才有资格操持,女婿不得代行。爹让我打幡摔老盆,有悖礼俗,况且,我并不情愿,就推辞说,恐怕不行吧,这不乱了规矩?爹说,咋不行?规矩是人定的,也是做给活人看的。我懂爹的心思:一个女婿半个儿,女婿不能做的,儿子能做;为铁匠伯伯的无尸之灵操办葬礼,本意就是做给活人看的。父一辈,师兄对他恩义情深,他亏欠他太多太多;子一辈,我与春妮儿的婚姻不幸,我亏欠她太多太多。知恩不报非君子,欠情不还乃小人。两代人欠下的情感债,爹恨不得一次性偿还,以求心理平衡,心灵得以慰藉。
说实话,给铁匠伯伯做女婿,我是真真不情愿。如果做他干儿子,兴许我还真不抵触。抵触也罢,情愿也罢,眼下都到这份儿上了,还能说啥?不就是打个幡、摔个老盆吗?认了。我俯首应诺,谨遵父命,为爹对师兄暨亲家的真情,为可怜的春妮儿,也为抗日。
春妮儿抱定爹的棺椁不松手,我一个人拉不动。两位嫂子下来帮忙,还是拉不动。雪梅见状,跳下墓穴,眼含热泪,抱起春妮儿的头,说好妹妹,梅姐替你报仇,一定的,你要活下去,和梅姐一起报仇!
雪梅的话,春妮儿听了。雪梅在春妮儿心中的分量举足轻重。
报仇,为爹报仇!
强烈的复仇意念,撞击着悲痛欲绝的心灵,唤起了春妮儿活下去的欲望,她认定是县城据点里的老日害死了爹,她发誓,要亲手取几个老日的人头,为爹偿命!
聋哑人起誓,是毒誓,在心底,海样深。
罗锅叔的葬礼,爹把那一套规范流程和繁文缛节的礼仪大大简化,仅让四弟修章等几个彭家侄孙辈的孝子扶灵送殡。棺椁里,是罗锅叔的几件旧衣和那副铜锣,爹亲手摆放,忍泣说,兄弟呀,大哥对不住恁啊,这辈子,也没给恁寻上一个媳妇,到那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太冷清了,恁就敲敲!
罗锅叔的葬礼像他生前过的日子一样寂寥,冷清。
村上的孤寡老人死了,都是这般冷冷清清。薄棺一口,土穴一个,黄土一堆,生命的旅程结束了。无声无息。
张铁匠和罗锅叔不是“彭家连”的成员,进据点,亦非严格意义上的组织行为,多半是看爹的面子。说白了,一个是义字当先,为兄弟情分,为儿女情长;一个承宗族之命,长兄为父,父命如天,舍身赴命,男儿本色也。
一介草民,无党无派,没有身份,不在组织。
因此,他俩的失踪,除了蒙太奇般偶尔在亲人的梦中闪过,别无痕迹。
五十多年后,在省政府台办组织的一个迎春茶话会上,我与猴子偶遇。老人相识,爱说旧话。猴子告诉了我张铁匠和罗锅叔失踪的真相。
那天据点里发生的事儿,他仍记忆犹新。
他说,张师傅那真是条汉子!他言必称铁匠伯伯为师傅,铁匠伯伯是否收他为徒,不得而知。
猴子说,炮楼突遭围攻,我躲在底层,不敢露头。张师傅听到枪声,过来问我,外面谁打枪?咋回事儿?我说不知道,方圆几十里之内,除了“彭家连”,没听说有别的队伍。张师傅说,哦,俺师弟熟读兵书,老谋深算,女婿也不是笨人,川崎偷袭彭家寨,他们一定是兵分两路,掏川崎的老窝来了。好,咱得想法帮帮师弟,帮帮女婿。我说,咱在里头,他们在外头,够不着,咋帮呢?
又过了一会儿,枪声更激烈了。猴子说,我看见师傅左手提茶壶、右手端一摞碗往炮楼顶层走,就说师傅,我帮你提壶吧!师傅说,你不怕死?我说,送壶茶水,怕啥?那你小子可要有眼色,机灵点儿!我接过茶壶,跟他上炮楼。炮楼顶层,四挺机枪,七八个鬼子撅着屁股,打得正欢。师傅高声招呼,太君,大大的辛苦,茶水的,米西米西!鬼子兵停止射击,接过碗来,我给一一倒满。就在鬼子兵仰头饮茶之际,说时迟,那时快,师傅嗖地一声,从腰间抽出两把菜刀,两道寒光闪过,饮茶的两个鬼子应声倒地。鬼子兵吓愣了,一愣间,师傅飞起右脚,啪啪,两挺机枪被他踢下炮楼。鬼子兵醒过神来,拔出匕首,抄起三八大盖,扑向师傅。师傅手舞双刀,下旋扫裆腿,连砍带踢,鬼子兵竟一时无法近身。
完全没有想到师傅会来这一手。猴子说,我吓得扔了壶,腿发抖,想帮他,却迈不动腿。师傅渐渐体力不支,大喊,猴子,抄家伙!我踅了一眼,炮楼顶层没枪了,就转身到楼下枪架上去取,只见罗锅胳肢窝里一边夹一个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炸药包,疯子一样地扑过来。几步之遥,转眼之间,待我抄枪在手、返身上楼时,听得一声惨叫,两把刺刀捅透了师傅的前胸,未等鬼子拔出刺刀来,罗锅大声吼叫着扑上去了,导火索哧哧冒着青烟。我一看不好,就地往楼梯下滚。轰地一声巨响,气浪把我掀倒。苏醒后睁眼一看,炮楼顶层,人的尸骨全都炸飞了。我怕自己一人活着,川崎回来说不清楚,便溜之乎也。
猴子溜走后,投奔国军。后又去了台湾,解禁后,回乡定居。
谁能想到,张铁匠和罗锅叔死得如此壮烈?
如此壮烈的抗日英雄,却被我们遗忘了整整半个世纪!
看来,历史从来不眷顾草民。
历史和历史学家,都偏爱帝子王孙,偏爱侯爵世家,偏爱政坛贤达,乃至偏爱隐身于市的闲云野鹤。帝王史,宫廷册,卷帙浩繁,满纸写就的总是他们。山野草民,芸芸众生,青史无缘。沙场上,一将成名万骨枯。烟尘里,将星亮闪兵魂寒。太平盛世,霓裳转轮,酒绿灯红中,满世界满穹空,更是星们的舞台。什么歌星笑星、演艺明星,什么商界黑马、文坛新人、体坛新秀,如此等等。一时间,群星璀璨,哗啦啦,你方唱罢我登台,纷纷升起复陨落,流星雨般匆匆闪过。
精彩的世界,凝重的历史,不属于草民。
草民,生,一声啼哭,死,一声叹息。
仅此而已。
就像张铁匠和罗锅叔。
在我的极力鼓动下,猴子——侯世贵,把他目击的真相撰写成《炮楼壮烈一幕》一文,后收入地方史志办编撰的《水东抗日根据地历史资料汇编》丛书。
于是,失踪便被遗忘,遗忘了半个多世纪的张铁匠和罗锅叔,才正式成为载入我们民族革命史册的抗日英雄。
历史本是草民创造的,历史不该遗忘草民。
我和雪梅、春妮儿
16
那天夜里,我和雪梅带领部队,隐蔽在黄河故道内的土官道两侧待敌。
彭司令员批准了我们的作战方案,回电中提醒我们,“谨慎应敌,切勿硬拼,保存实力”。支队主力距我尚远,鞭长莫及,为解燃眉之急,支队首长紧急联络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县大队、武功队和民兵等地方武装,对县城的日军炮楼发起佯攻,以减轻“彭家连”的压力。
此事,电报中没有提及,我们无从知晓。当然,铁匠伯伯和罗锅叔更不可能知道,是何人围攻炮楼。
黄河故道内的这条土官道,是县城至彭家寨的必经之路。
千年古黄河,桀骜不驯的巨龙般身躯,西出巴颜喀拉,穿越黄土高原,劈开深山峡谷,奔腾着,咆哮着,滚滚东泻,到了平坦坦的中部大平原,无遮无挡,便就地打个滚儿,历经数次恣意改道。如今这段黄河故道,是明清年间巨龙翻身留下的遗迹。
故道内,沙丘起伏,灌木丛生,荆棘遍布,杨柳枣槐泡桐等树种,不规则成林,间或还有大片低洼湿地,在千里大平原上形成了一条天然屏障。春夏之际,林间草木茂盛,鸟语蝉鸣,水面芦苇摇曳,蛙声一片。
眼下,惊蛰刚过,草木已泛绿,寒气仍逼人。西北风卷起的黄沙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月黑风高。白杨树高高擎起的一个个黑黢黢的鸟窝里,猛然间,乌鸦一声惨叫,阴森森的,让人毛骨悚然,心头一颤。
那一刻,我的心就剧烈颤抖,胸口好像有头猛兽在撞击着。并非第一次参战,亦非没见过死人流血,今天,这是怎么啦?我用力在大腿根狠狠掐了一把,火辣辣地疼。镇静,你是指挥员,一定要镇静!我提醒自己。
我知道,此刻的紧张,不是怕死,是心理压力太大了:第一次指挥战斗,显然与第一次参加战斗,感觉完全不是一回事儿;再看看我的兵,都是刚刚拿起枪杆的普通农民,都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族亲,与战斗力强悍的日军对决,每一点儿磕磕碰碰,每一个生生死死,都紧连着骨肉亲情,都会触及情感世界里那根最脆弱的神经;况且,又是在家门口,在爹娘的眼皮子底下打仗,整个彭家寨的安危,亲爹娘的生死,似乎都攥在我右手紧握的枪把子里了,稍有闪失,我将何颜面对彭家祠堂里的列祖列宗……哎呀,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关键时刻,暴露出了读书人的小资习性。要打仗了,必须镇静下来!我暗暗命令自己。
雪梅的位置离我最近。她的身后是四弟修章,几乎可以随时扑上去掩护她,看来,爹的话小四儿记着呢。虽然彼此看不清楚神色,但我总觉得,她那刚毅柔情凝聚的眉宇间,还是平日特有的“延安老革命”式的冷静淡定。
看看雪梅,我一下子觉得镇静多了。
副连长牛红安派出的侦察员回来报告,川崎率领的日伪军看样子有一百多人,已经进入我伏击圈。
通知各排,以我的枪声为号,瞄准射击,注意隐蔽!我对侦察员命令道。
黑黢黢的夜色中,一队模模糊糊的人影渐渐进入视线。敌人行进中悄无声息,且速度不慢,看来训练有素。偶尔有人咳嗽,或有武器装具撞击声的,肯定是那帮伪军了。队伍左侧,那个骑马挎指挥刀的肯定是驻县城的侵华日军小队长川崎少佐了。我示意身边的机枪手,首先瞄准骑马人。
敌人进入我有效射程,又放进了几十米,我鸣枪发令。
骤然间,黄河故道里枪声大作。沙丘上、树林里、荆棘丛中,枪声连成一片。突然遭袭的日军,队伍一阵慌乱,很快队形散开,就地隐蔽,与我们对射起来。
枪声。除了枪声,就是伴随西北风飘散的硝烟味。
对射,密集的对射相持不大一会儿,枪声变得时密时疏起来。
显然,敌我双方都在调整节奏,提高夜间射击的杀伤力。夜间射击是我们的弱项,战士们经验不足,命中概率低。而敌人,尤其是日本兵,射击精度高,对峙射击于我不利。阵地上,已经有人挂彩。
我悄悄爬到雪梅隐蔽的位置,告诉她我的判断。她点头,手指前方两侧,提醒我,敌人在与我们的火力对持中,正兵分两股,向我和雪梅所在的大沙丘主阵地两侧迂回。
我也注意到,枪一响,战马中弹,骑手坠落,马死了,从马上跌落的人没有死。那个挥舞着指挥刀的正是川崎。可惜,他掩身的大沙坑是我的射击死角,我几次瞄准他射击,都没有命中。
手臭,遗憾!我正想喊一个老兵过来,改用步枪试试,牛红安急匆匆跑过来,说情况对我们不利,建议执行第二方案,边打边撤。
心有灵犀,无需语言,目光一觑,我和雪梅倏然对视的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的意思。
老牛,你和指导员带部队边打边撤,我带一个班断后掩护。
绝对不行!牛红安说,你们两个大知识分子是新四军的宝贝,彭司令留下我时有特殊交代,危险时刻,我必须站出来担当,少啰嗦,听我的!
此刻,牛红安变得不容置疑。
好吧,老牛有经验,负责断后!雪梅一语定夺。
17
一旦伏击失利,退回彭家寨,凭借寨墙与护寨河,居高临下防守,是我们的第二预案。我们甚至还做了最坏打算,万一寨墙被攻破,就化整为零,三五人一组,分散到各家各户院落、房屋里,躲进自己熟悉对方陌生的犄角旮旯里,人自为战,与敌藏猫猫,打冷枪。总的原则是,扬长避短,不正面硬拼,既要消灭敌人,又要保存自己,在保存自己中消灭敌人。
为配合第二预案,我和雪梅带队伍出发后,爹委托德清爷牵头,几位长者挨家挨户督促全村老弱病人、妇女、儿童到外村投亲靠友,暂避一时;他则亲自召集全村男人,编成小组,各持兵刃,全部登上寨墙御敌。
彭氏家族的爷们儿素来心齐气盛,老年间兵匪来扰,族长振臂一呼,是男人,凡能动者,都上寨墙。如今打老日更不含糊。打兔子的扛着长杆火铳,杀猪的掂着明晃晃的利刃,习武的操起了大刀长矛,更多人手里,是锄头铁锹菜刀斧头铁叉木棍等长短不一的农具。此外,还有一种土造火器,叫滚雷子,即把家用的坛坛罐罐、铜壶铁桶等容器,装进用木炭、芒硝自配的土火药和铁蒺藜,安上火药捻子而成。点燃后居高投下,如滚雷扑地,烈焰腾空,威力蛮大的。老年间土匪袭扰,滚雷子一响,无不抱头鼠窜。
一筐筐彭家寨的“土特产”滚雷子搬上了寨墙,迎接不速之客尝鲜。
部队撤到北门,爹指挥放下简易吊桥,顺利进寨。爹说,四个寨门,路都挖断了,筑起了掩体,只等你们进寨,就拆掉吊桥。
正欲毁桥,有人边跑边喊找彭连长,来到桥下说,别误会,白司令让俺面见彭连长,有要事报告。
我上前问话,他说,白司令说,一会儿攻寨,老日肯定让“自卫救国军”打头阵,来人指着自己左胳膊上扎的白毛巾说,让乡亲们看见这个,枪口抬高一点儿,自己人不打自己人。白司令还说,俺们要了老日的粮食、武器和现洋,不装装样子说不过去。
你的话有何凭证?雪梅问。
来人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新四军的臂章,说新四军的人就在我们队伍上,这是他给的,他说你们一看就明白。
雪梅接过翻手一看,臂章背面有个彭字。好熟悉的笔迹,我给司令员帮忙缝过这个臂章。雪梅说。
事不宜迟。我说,明白了,你回去吧!来人说不用,白司令吩咐俺留下当人质。
毁吊桥以示破釜沉舟,表明了彭家爷们儿誓与老日血战到底的决心。
部队进寨后清点人数,除老牛留下掩护的一个班外,还有十几个人挂彩,三人下落不明。我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庆幸后撤及时,与敌僵持,显然对我不利。
部队刚刚按照预案在寨墙上展开,川崎的队伍已赶到北门。敌人用掷弹筒轰了一阵儿,在机枪掩护下,从北门左侧一段寨墙下架云梯。那里护寨河干枯,地势较高。架好云梯,白毛老五的“自卫救国军”赶到了。
川崎果然命令他们打头阵。白毛老五二话不说,抽出一条白毛巾扎在左臂,喊道,弟兄们,不怕死的跟我上!呼啦啦,几十个人纷纷扎好标志,紧跟白毛老五攀云梯向上爬,边爬边喊:新四军,投降吧,你们跑不了啦!
我指挥以密集火力压制寨墙下的敌人,同时避开云梯,往护寨河里扔滚雷子,一股股浓烈硝烟,遮挡着寨墙下敌人的视线。
接近寨墙顶端时,白毛老五压低声调喊:乡亲们,扎白毛巾的都是自家人,看清楚了,别误伤!
白毛老五与爹有一面之交,爬上寨墙,他直呼爹的名字。爹、我和雪梅,急忙跑过来。他说,彭大叔,挑几个年轻力壮的爷们,与我的人对打,比画给狗日的川崎看,俺有话对恁说!
我会意,一招手,寨墙顶端,双方人员即刻枪刀相见,格斗起来。川崎从望远镜里看到,白毛老五的人已与新四军短兵相接,便抽出指挥刀命令日军发起第二波冲锋。日军士兵动作麻利,爬到半空时,我命令战士们瞄准点射,中弹者纷纷坠落寨墙下。川崎挥舞指挥刀,声嘶力竭地高叫着,继续攀登,不许停止!又有几架云梯搭起,更多的日伪军向寨墙爬来。一颗颗点燃的滚雷子,在云梯上空霹雳般凌空爆炸,敌人死伤惨重。
雪梅和我,还有爹与白毛老五简短会晤后,即让他的人向西门转移。
鏖战正酣时,川崎日伪军背后突然响起密集枪声,三股兵力掩护攻击,攻势凌厉,打得很有章法,显然是正规军。川崎意识到腹背受敌,即刻命令掩护部队,调转枪口,抵御背后突袭者,攻击部队撤出战斗。
白毛老五带领他的人,趁早战斗的攻防转捩点,从西门寨墙的一个豁口撤了出去。明明攻上寨墙,却又溃而退出,川崎面前,不知道他是如何自圆其说。
渐渐的,攻寨的日伪军移出了我们的有效射程。紧张的战斗,突然变成了站在城楼观山景,诸葛亮似的悠闲。我们的寨墙防御战,到此戛然而止,结束得十分突然,十分意外。
事后得知,是二哥率领国军一个营,路过此地,听到自家寨子这边枪声密集,便搂草打兔子,在川崎背后捅了一刀。
迫使川崎放弃攻寨的原因,除背后受敌,还有他接到了县城炮楼被袭的报告。迫不得已,川崎匆匆退兵。一举消灭“彭家连”、血洗彭家寨的计划,以损兵折将、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而告终。
新四军“彭家连”的第一仗,在水东地区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极大反响。省府开封及各地媒体,纷纷以“彭家连首战告捷”、“川崎少佐兵败彭家寨”等大字标题予以报道。
对此,雪梅和我都是冷静的。
我们客观评估认为:打伏击,充其量算是平局,撤退及时,减少了伤亡,决断正确;寨墙防御,重创日伪军,居高临下之地利优势,仅为其次,主要得益于二哥和白毛老五的相助,若无国军在川崎背后一刀,能否御敌于寨墙之下,胜算未卜。
天时、地利、人和。古人用兵,重地利,更重人和。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今日之战,得益地利,更得益人和。国军、共军、“自卫救国军”,只要中国人不打中国人,这买卖就赔不了本。
谢天谢地,总算没给彭氏祠堂列祖列宗丢脸,总算没给彭家父老、亲爹亲娘丢脸,
彭家寨下初遭遇,脱手斩得小楼兰。
“彭家连”的第一仗,极大地提高了共产党、新四军在水东抗日根据地的声望,“跟着彭司令,参加新四军,扛枪打东洋”的口号,公开刷上了一些村镇的街墙。
18
战后休整,雪梅和我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肯定我在候补期的成绩和优点,如实指出目前存在的缺点和问题,亲拟报告,建议上级党委批准我如期转正。转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我觉得和雪梅的心理距离更近了,情感上也有了新的飞跃,工作上配合更加默契。党员少,连队只有雪梅和牛红安等几个党员组成的临时党支部。我转正后,雪梅又提议,将彭修书等几名表现突出的同志直接发展为正式党员,并成立了党支部。她任支部书记,我任副书记。
上党课,讲时事,教唱抗日歌曲,这都是雪梅的强项。联欢会上,她还用英语唱豫东民间小调,逗得战士们笑翻天。连队党支部提出口号,开展“杀敌立功,争取火线入党”活动。
“彭家连”占尽地利、人和的优势,频频出击,不断取得一些小规模的胜利。当然,也有平局,也有失利。
彭司令员托人带来一本毛边纸油印的《抗日游击战争的战略问题》,在扉页上亲笔题写“雪松同志入党留念”,给予鼓励。我和雪梅认真研读,收益匪浅。
初出茅庐,不谙带兵,不会打仗,毕竟我俩都是大学生,认知力、悟性和模仿能力都还来得快,加上牛红安的指导,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就照着毛主席书上说的,比着葫芦画瓢,摸着石头过河,多打小仗,不打大仗,多打胜仗,不打败仗,尽可能多地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最大限度地保存自己。
一时间,“彭家连”的抗日游击战,在水东地区风生水起,搞得夏邑、永城几个县城周围的日伪军鸡犬不宁,也让川崎少佐大伤脑筋。
我们常用的办法是:打伏击,对出来扫荡、祸害老百姓的小股敌人,集中兵力,一口吃掉,一口吞不下的,往死里打,打了就跑;搞偷袭,利用各种亲属关系,在伪军、伪职人员中发展眼线,收集情报,把握时机,乘虚而入,进县城,钻据点,捞一把就走;或引蛇出洞,围点打援,把日伪军引出据点炮楼,避开强敌打弱的,撇开硬的捏软的;或化整为零,三五人一组,扮作老百姓,分散行动,专门收拾游兵散勇。
“彭家连”的抗日游击战,打击了日伪军的嚣张气焰,也鼓舞着水东抗日根据地老百姓的参战热情,热血青年纷纷投奔而来。到年底,连队扩编到六个排,一百八十九人,兵员主要来自彭家寨周围的十几个村子,远处,西至兰考、杞县、民权,南至扶沟、西华、淮阳,也有慕名而来者。“彭家连”早已不再是彭家寨人为主体,连队的兵也不再清一色姓彭,张王李赵遍地刘,乃至复姓欧阳诸葛司徒,几十个姓氏济济一堂,可谓八面来风,人心所向,海纳百川。
是时候了,彭司令员说过,人多了,“彭家连”可以扩编为“彭家营”嘛。临近年底,连队集中进行年终总结,表彰了一批杀敌立功的先进集体和个人,又发展了第二批党员。党员队伍壮大了,部队正气旺盛,士气高涨。我和雪梅、副连长牛红安,趁机酝酿了一个连队扩编的方案,准备上报。
就在这时候,支队电令:我新四军游击支队已奉命扩编为新四军第六支队,急需补充兵员,任命牛红安为新四军第六支队特务团一营一连连长,整编一百二十人,齐装满员,即日起归建。“彭家连”仍辖属第六支队直接指挥,以剩余人员为骨干,继续扩军,在水东地区坚持抗日游击战。
消息来得突然,却也令人欢欣鼓舞。牛红安喜在眉梢,乐在心里,晃着大拇指,对他带来的那帮老兵炫耀:怎么样?彭司令给咱老牛留下一个班,不到一年,咱给他带回去一个连,硬邦邦齐装满员一个连!同志哥哟,你说老牛牛不牛?
我和雪梅,还有爹,自然也很高兴。我俩单枪匹马返回彭家寨,靠爹和彭家爷们儿的支持,才有了“彭家连”,才有了“彭家连”的由小到大,由弱到强。
爹说,能亲手把一百多名精兵强将输送给新四军主力部队,咱彭家寨老少爷们儿,也算对得起彭家将军,俺老汉也算没有辜负司令贤侄的一片苦心呐!
铁汉柔肠惜别离。
惜别离,与牛红安分手,我和雪梅颇为不舍。这十来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老牛在战场上,在关键时刻,是“彭家连”的猛张飞、赵子龙,是我和雪梅信赖倚重的云长关大哥。老牛不识字,话不中听,生死关头,他总是挺身而出,啃硬骨头,替连队排忧解难,替我和雪梅两个书生遮风雨、挡子弹,不愧为红军老战士。对老牛,俺俩心里只有一个字,谢。
惜别离,百余名彭家寨子弟、水东青年,第一次辞别爹娘,出远门儿,即将跨过津浦路,剑指江淮、苏北抗日战场,新奇中有憧憬,依恋中有忐忑,沙场险恶,月黑风高,此一去,生死命悬,征儿何日返故乡?
连队不富裕,雪梅让我倾尽家底。乡亲们日子更穷,德清爷和爹挨家挨户,动员彭家亲们,有粮出粮,有鸡杀鸡,有羊宰羊,无粮无鸡无羊家,拿两个萝卜几棵葱,抱一棵白菜几绺粉条,也是一片心意。彭家寨有史以来的百家宴,场面热闹,十分壮观,可谓家家点火,户户冒烟,院院摆席,煎炸烹炒,蒸煮炖熬,百锅飘香。男人和战士们把酒挥泪,推杯换盏。女人和儿童,担盒子,端盆子,掂罐子,提篮子,围着酒桌转,串着院子看,义务服务。看儿子,找丈夫,寻爹爹,吃好没,喝足没,此一别,啥时再饮张弓酒,哪天再喝家乡水?
总算热热闹闹,酒足饭饱,把牛连长和他的战士们送上了征程。
历来杯中酿祸端。
我本不馋酒,也不贪杯,但读书人的通病是爱面子。酒场上爱面子,便大意了。
大意失荆州,就在这天夜里。
敬老牛三杯酒,雪梅可以不喝,我却不能装熊。给战士们敬酒,有的可以点到为止,意思一下,有的却不行,得真喝。儿时的伙伴,彭家爷们儿,你叫连长叔,他叫连长侄,你喊三哥,他叫三弟,说枪子儿不是吃素的,喝了这杯酒,下一杯在哪还不知道。小叔,你得喝,大侄儿,你得喝;俺亲哥,你得喝,亲兄弟,你得喝。喝,喝喝,喝喝喝。我一大意,失控了,喝高了。酩酊大醉,醺醺然回到家里,一头栽倒在床上。
平日里随连队行动,我尽量不在家里过夜,借口很多,张嘴就来,春妮儿将信将疑。不挽留,不阻拦,并不表示我的话她全信。一次深夜,我和雪梅到祠堂发报,她悄悄盯梢。我很生气,雪梅却坦然,索性追她回来,教她和我一起手摇发电机。
能瞒得春妮儿和娘的借口,却瞒不了爹。连队的动向,他知道,我的心思,他懂得。当爹的,管天管地,管不到儿子媳妇屋里。他无奈。
隐隐约约觉得,春妮儿替我擦了脸,洗了脚,端茶倒水,宽衣解带,忙了好一阵子。渐渐的,便人事不省了。
这是哪里?好熟悉呀,弯弯的山道;好温馨,袅袅的炊烟;仿佛脚蹬五彩祥云,恍恍惚惚,飘飘然然,又回到了竹沟镇。是春日,山野翠绿,阳光明媚,春风拂面。他和她,一前一后,在山道上追逐、奔跑。路两旁,一簇簇红的、白的、粉的、紫的野花间,蜂吟蝶舞。掐来一束鲜花,追上去,献给她;她一身戎装,英姿飒爽,靓丽的剪影,令他醉眼迷离,不能自已;追上去,抓住她,拥抱她;拥抱他心中的维纳斯;眼看追上了,触手可及,突然间,不见了……蓦然回首,奔跑的新四军女战士,倏尔化作童话中的白雪公主,轻盈地静静地倒下,仰卧在百花丛中,美若天仙;他似乎又神志清醒起来,你不是王子,不可以吻她——美丽的白雪公主;他只想寻找那个属于自己的靓丽倩影,只想给她一束鲜花……
暖洋洋,软绵绵,热腾腾,一股熟透的果香般的气息潮水般袭来,勾魂摄魄,瞬间俘虏了意识,吞噬了知觉,唤醒了人体本能的欲望、疯狂和贪婪,懵懵懂懂中,嗅觉醒着,是体香,青春女性独有的体香,触觉也醒着,赤裸胴体缠绵挤压叠撞的快感,如同被超高压电流击中了躯壳,如同被海浪卷起又失重般跌入深渊,顷刻间,灰飞烟灭,灵魂出窍,飘飘欲仙,嗅觉和触觉都化作了一缕青烟,渐渐的,烟消云散,意识坠入深渊。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猛然地惊醒了。伸手拍拍脑袋,是我,醒了,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春妮儿也赤裸着,一脸绯红,慌慌张张地在床单上擦拭着,那片胭红诠释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荒唐,天大的荒唐!
耻辱,不可饶恕的耻辱!
我诅咒命运。这就是命中注定吗?
我诅咒兽性。是人都有兽性的一面吗?包括你,大学生,读书人,革命者,共产党员?
命运可恶。兽性是魔。
可恶的命运,像一只无影无形的魔掌,把一颗以逃避与之抗争的洁净心灵,轻易地戏弄于掌心,污泥浊水般拿捏蹂躏。我对两个女人纯洁无瑕的情感,被命运玩弄。一时间,自尊,自爱,自矜,爱情的圣洁,读书人的斯文,做人的良知,革命者的道德形象,统统被这个酒后的大意失荆州,亵渎了,玷污了,自谴,自责,羞愧,悔恨,内疚,懊恼,无地自容,不可饶恕的犯罪感,像子弹击穿盾牌一样,射进我的心房。
我气急败坏,双拳猛击自己的脑袋。
尽管,春妮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春妮儿急忙拦住我,抱住我的双手和脑袋。
她眼泪涟涟,极力阻止我的自责。
不怨恁,俺自个儿的主意,这一回,日日想,夜夜盼,俺得到了,俺知足了,谢谢恁,俺的好男人!就这一回啦,阿弥陀佛!
她的哭诉,我全懂。懂了,又奈何于她?
我暗暗叹服:真有主见,这个倔犟的哑巴妮子!
春妮儿、雪梅和白毛老五
19
大意失荆州。
从此,我发誓不再踏进春妮儿的新房。
很长一段时间,我也不敢对视雪梅那双深潭圣水般清澈洁净的眼睛。
雪梅是否觉察出蛛丝马迹?
春妮儿却心满意足。她的满足感溢于形表,从她看我的眼神、肢体语言可以体察出来。她的满足感越强,我心头的夙怨愈甚,挥之不去。已经这样了,生米让她偷偷地做成了熟饭,怨也好,恨也好,又能如何?
她全然不察我的心绪。了却了一桩夙愿,她又在暗暗酝酿着谋划着。她还有另一桩心愿未了:为爹报仇!
对此,我却忽略了,爹娘也没在意,最终酿成一场大祸。
直到春妮儿被鬼子兵抓去,关进县城的据点,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这个倔犟的哑巴妮子,为了履行在他爹坟前许下的誓言,悄悄独自行动了。有几次,她对娘说,去二姨家看看。娘以为她走亲戚,临走塞给她几个零钱,嘱咐她给二姨问个好。其实,春妮儿出村,便躲进黄河古道的灌木丛中,换上男装,直奔县城的日军据点。她去寻找复仇的机会。
俺要是知道她去弄这,就是把她捆起来,锁屋里,说啥也不能放她出去呀,俺的个傻闺女啊!听到消息,娘哭诉、自责。
爹和娘,我们全家,都把她当成寻常女孩儿家,一个勤快贤惠的新媳妇。除了有话说不出口,论相貌、论能干、论孝顺,彭家寨谁家媳妇也不抵俺妮儿!娘总这样夸她。
谁能想到,她竟敢赤手空拳,找上门去,与老日拼命。虽为女流,骨子里却是她爹张铁匠那股子侠肝义胆、凛凛傲骨、豪气英风!
事后想想,也不奇怪。自幼丧母,跟着打铁兼习武的爹爹长大,爹把她当男孩子养。她身体健硕,胆量过人,十几岁能在铁砧子前抡大锤,论拳脚,几个男孩子不是她的对手。无论力量、胆量、气韵,她哪里是寻常女孩儿家?
把她营救出来才知,县城西边小李庄村村头枯井里,一具被割喉毙命的日本兵尸体,被沸沸扬扬吵了很久未能破案,竟是她第一次出手所为。
她用家人都熟知的手势和肢体语言,诉说事情的经过。
那天,头一回接近炮楼,俺有点儿胆怯,远远趴在沟里,不敢走太近。炮楼顶上架着机枪,门口有兵把守,等半天没见人影,俺就往回返。在小李庄村口,碰上老日和伪军,刺刀上挑两只鸡,摇摇晃晃、醉醺醺地迎面走来。俺壮着胆紧跑几步,擦肩而过,不敢看他们。
嘿,那人儿,叫你呢,过来!那伪军在背后喊。
俺回头,给他摇摇手。
那伪军就骂,他妈的,你装什么哑巴?老子叫你过来,敢跑,一枪撂你这!
俺撒腿跑了几步,背后啪啪两声,枪响了。再跑,被一枪打死,太亏了,俺爹的仇还没报呢。姑奶奶不跑了,看他想咋着?
那伪军说,太君喝高了,你背着他,送他回炮楼。
俺点点头。
你他妈的真是哑巴?
俺又点点头,躬起腰,那老日趴到俺的背上了。
背后一股酸臭恶心味儿,从那短胡须的大嘴巴呼出来,俺想吐,强忍着。没走几步,那臭嘴巴就碰到了俺的脖子,蹭几下,那鳖孙的臭嘴就不管不顾地在俺脖子后面啃。俺摆头躲闪,左晃右摇,坏事儿了,盘在头上的辫子挣开了。那老日抓住俺的辫子,又喊又叫,花姑娘的,哈哈哈,花姑娘……
俺心里一哆嗦,索性把他摔到地上。
那老日抓着俺的辫子不松手,俺也蹲在地上。
那伪军用枪对着俺说,耶嘿,是个女嘞!花姑娘,皇军大大的喜欢。
那老日酒醒了,摆手叫那个伪军先走。你的开路开路的,我的休息休息。那伪军走十几步,又回头,他想看一出好戏。这会儿,俺也有了主意。那老日松开辫子,紧紧抓住俺的手,笑眯眯地说,花姑娘的,不要害怕,皇军的,交个朋友,明白?俺也对那老日笑笑,顺手解开脖子底下的两个扣子,又指指那伪军。那老日会意,抓起地上的一个土坷垃,照那伪军扔过去,骂道,巴格牙鲁,你的,远远地开路!
那伪军走远了,又站住,往这边望着。
俺双手摸着腰间,仰面躺下,右手拔出一把匕首。这匕首四寸长,柳叶状,锋利无比,是俺爹亲手锻造,取名柳叶刀,是爹送俺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俺从来不给外人看。
那老日两眼目光发直,直盯盯看着俺,哈哈笑着,着急地解腰带、退裤子。就在他双腿跪地、往俺身上凑的瞬间,柳叶刀从他喉头飞过,同时,俺抽回双脚,猛蹬他的前胸,那老日仰面倒地,一声没吭,过了一会儿,血才流了出来。俺身上干干净净。
那伪军见状,扭头就跑。
俺怕把老日的尸首丢在路边,给村民惹事儿,就用他的腰带系住脚脖,像拖一头死猪,拉到井边,丢了进去。俺跺塌井口的几块土,没顾上看看盖严没有,就慌忙跑了。
事后川崎日军果然突袭了小李庄,杀人、烧房,威逼村民们交出男扮女装、杀害皇军的共产党、新四军,折腾了半天没结果,把尸体拉走了事。
原来,竟是春妮儿所为,谁能想到?
据说,打这以后,零星日伪军动辄到据点周围的村子偷鸡摸狗睡女人、打家劫舍牵牲口的少了。
春妮儿得手后胆子更大,以后又两次接近据点,寻找下手机会,不幸被抓。
俺勒个傻闺女,杀一个老日就够给恁爹抵命了,你咋还拿鸡蛋往石头上碰?被营救出来后,娘问她。
猜她咋回答:杀一个日本兵,只够给罗锅叔抵命,只有杀了川崎这条老狗,才能算清俺爹这笔账!
亲爹亲娘欸,看看恁给俺娶这倔犟的媳妇,一头撞到南墙上,八百头牯牛拽不回!
20
春妮儿被抓的消息,震撼打击最大的是爹和娘。
爹着急,饭不吃,觉不睡,绷着脸,背着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悠。急火攻心,嘴唇转出了血泡,两眼转满了血丝。师兄不在了,春妮儿既是亲闺女,又是儿媳妇,两桩情感债,师叔和公爹都得背着。况且,爹知道,他和师兄一手包办的这桩婚姻,并没有给儿女带来他们期待的幸福。
这是一笔压在爹心底的情感负债。
娘着急、后悔、自责、哭泣,不停地埋怨自己。你说俺傻不傻,妮儿说走亲戚,俺就信了,光想着给她俩零花钱儿,咋就忘了给她找个伴儿呢?彭家门里头,半大闺女小子一大群,但凡跟个人儿,也不会出这事儿!当娘的后悔呀,娘傻呀!娘犯傻,你说你,平日里那么机灵聪明,咋也犯傻呢?给你爹报仇,彭家有男人,有三儿,有你梅姐,有新四军“彭家连”,这仇咱早晚会报!你说你,一个妇道人家,拿鸡蛋去碰硬石头,傻不傻?
娘着急了,就唠叨爹:他爹,你光转悠管啥用?赶紧把三儿和雪梅姑娘叫过来,商量商量,是赎是打,得拿个主意啊!赎人,卖牲口卖地卖房子,俺都情愿。你说,春妮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俩咋有脸见张大哥啊?
爹瞪眼,吼道:着急啥?哭有球用!
我和雪梅闻讯,匆匆赶回家。
见爹娘不吃不喝,雪梅亲自下厨,做好饭,端到娘的床头,劝说道,娘,来彭家寨一年多了,都是吃您和春妮儿做的饭,今天,是闺女头一回给娘做饭,恁一定得尝尝!
碍于面子,娘端起了饭碗。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不喝可不行。雪梅又说,身体垮了,要是春妮儿给您生个大胖孙子,您抱不动咋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什么意思?莫非话里有话?莫非她从春妮儿那里捕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仿佛一枚炸弹在心底轰然引爆,我震撼、担心。毕竟,炸点距心底那个最私密的TNT仓库太近。
如今的春妮儿和雪梅,亲如闺蜜,是一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在春妮儿心目中,雪梅的身份很特殊。突然天降的梅姑姑,按说是婆家大姑子,她是弟媳,可春妮儿明白,她们之间的姑媳关系只是一种假设、一种需要、一种掩饰,与彭氏家族无关。见爹娘对雪梅都相敬如宾,她也敬重她,甚至显得格外小心,生怕闪失。雪梅反客为主,与她姐妹相称。雪梅同情她的遭遇,怜悯她的命运,试图慰藉她那颗孤独冰冷的心。春妮儿仰慕她的梅姐姐,不免又暗自沮丧,人家是白天鹅,咱像丑小鸭,无论出身、经历、学问,乃至容貌举止,都令她仰慕。还有一点儿难以体察的心理,是她看我与雪梅成双成对出入活动,并肩携手默契工作时的眼神,看似漫不经心、毫不在意,却分明暗藏警觉,格外警惕。
丈夫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是妻子天然的情敌。
春妮儿明白,自己这合法妻子的身份,像海市蜃楼,说不定一阵风、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
尽管如此,春妮儿就是春妮儿,淳朴善良的农家女,以她的真诚、热情和体贴,乃至毫无功利之心的付出而不求索取,尊敬爱戴这位飘然而至的梅姐姐。
雪梅自不待言。书香门第,大家闺秀,看似孤高清妍、内心纯真善良的气质素养,特殊环境下内敛的个性,含而不露地放下身段,平和得如同普通农家女般的亲和力,使她轻而易举地赢得了春妮儿的信任。她们无话不谈,亲如闺蜜。
双方都是真诚的。两颗真诚的心,使她们由外到里,俨然成为彭家寨众人眼里融洽和睦、亲如姐妹的一对姑媳。
对此,爹娘最满意。
必须全力以赴搭救春妮儿,确保她的人身安全,成为全家的共识。
可是,怎么搭救?
爹和娘一筹莫展。
带队伍强攻县城,肯定不行。牛红安带一个满编连,归建支队主力以后,连队剩下七十余人,相当于两个排多一点儿,敌强我弱,敌众我寡,且敌守我攻,毫无胜算。
心中茫然,我无言劝慰爹娘。
心如火燎,面面相觑,阒寂无语。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之后,雪梅突然拍案而起,轻声说出了她的解救计划。
雪梅的方案,出语惊人,石破天惊,让我和爹娘都惊诧不已。
不行,绝对不行!无论作为新四军“彭家连”连长,还是中共新四军“彭家连”党支部副书记,我都坚决不同意!
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双手连连拍着膝盖,说不中,不中!退一万步,就是春妮儿死在里头,咱也不能冒这个险!
老天爷啊,这咋弄?
爹叹息。
娘哭泣。
21
猴子失踪后,川崎又在白毛老五的部队安插了一个线人。
不过,这个线人不久即被我中共地下党成功策反,成为“阴阳两面人”,既是日伪军的眼线,也为新四军提供情报。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中共地下党组织,还把线人的母亲和妻小,转移到我新四军控制的地区,妥善安置。
这天,线人突然潜回日军据点,向川崎报告:白司令决定,“自卫救国军”愿意接受改编,归顺大日本皇军。为表诚意,白司令还给皇军带来一份特殊“礼物”——昨夜偷袭“彭家连”连部,生擒了政治指导员彭雪梅,一并献给皇军。
川崎闻此,一双鱼泡眼顿时放亮,双手抓住线人肩膀,摇晃着:你的消息可靠?彭雪梅的被抓到,当真?
完全可靠!绝对当真!线人信誓旦旦。又说,来之前,我到关押彭雪梅的屋子隔窗看过,千真万确,和皇军通缉令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太君,彭雪梅,花姑娘的,比照片漂亮!线人脸上故意流露出淫秽夸张的表情。
说着,线人又掏出一封信函说,白司令条件是,皇军抓到的那个哑巴女人,让我今天务必带回去。她的,白司令姥姥娘家表舅的亲戚,大大的良民,皇军抓她,误会,纯属误会!
呐尼,条件?川崎不悦,还有条件?今天的释放,不行,与彭雪梅交换的可以。你的转告白司令,明天上午,必须把队伍带进县城来,在皇军营院内举行仪式,接受改编。
川崎强调,备一顶轿子,把彭雪梅新娘子的一样抬来,好好优待,我的亲自接轿!
十几日前,奉彭司令指示,雪梅和我上门与白毛老五商议部队改编事宜。
这一年多以来,“自卫救国军”经我中共地下党组织和新四军敌工人员的统战工作,已愿意接受改编。支队首长的意图是,将“彭家连”与“自卫救国军”合编为新四军第六支队独立营。尔后,向支队主力靠拢,开辟新区,巩固和扩大豫皖苏抗日根据地。
现在,应该称呼白毛老五的大名,叫他白培武同志了。
这是彭家寨战斗后,与白培武的第二次见面,我俩都心里没底。没想到,一见面,他很是热情,颇为爽快,原则答应,只是操作环节有所保留。
我们提出的方案是,合编后的新四军第六支队独立营,由彭雪梅任政治教导员兼党支部书记,白培武任营长,彭雪松任副营长兼党支部副书记,部队打乱原建制,编为三个连,连排干部重新任命。
白培武却虚情假意地推辞,说俺是个粗人,大字儿不识一箩筐,彭老弟念书多学问大,理应出任营长一职,俺甘愿当副手,牵马坠镫,在所不辞。人员嘛,彭家连威名赫赫,列为第一连,俺的人马列为二、三连,是否就不要打乱混编了?这样便于管理,俺的这帮兄弟习惯于听俺吆喝,猛不丁换个人,怕不一定听招呼。
人在江湖,有枪就是草头王。白培武闯荡江湖,谙熟此道。他的话里话外,分明是想留一手:我的人不能拆散,合适一起干,不合适,老子一招呼,拍拍屁股走人。
就在与白培武谈判未果之际,发生了春妮儿被捕的事儿。
雪梅最终说服了我。她的作战方案虽然冒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说,春妮儿的身份特殊,“彭家连”不能见死不救。与彭家、与爹娘,也包括春妮儿的特殊感情,决定我即便承担风险,也必须冒险一搏,否则,岂不是辱没了彭雪梅三个字?
我理解,并不完全认同。纯粹从主观上讲,我不愿雪梅去冒险;眼睁睁看着春妮儿在敌人手里,被凌辱,受煎熬,我又于心不忍,于情难堪。
两个女人,一旦放在一个男人的心灵天平上,本身就是一个荒唐的伪命题。听天由命吧。
我同意把营救方案上报支队,首长当即回电,予以批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一箭双雕,绵里藏针。
雪梅智勇过人的胆识令人钦佩,稳健缜密的谋略令人感叹,舍身救人的义举令人感动。钦佩、感叹、感动,情感在我心底交织的时候,便想起那个“延安老革命”的绰号。回乡以来,朝夕相处,并肩战斗,枪林弹雨,肝胆相照,我发觉,竹沟初识时,对她的那种调侃心绪,早已被时光稀释得无影无踪,沉淀凝结在心灵深处的,除了仰慕,更多的是一次次心灵撞击后激起的爱,心心相印的、平视的、真诚的、深深的爱。
而此次,“延安老革命”分明是押上性命,去营救我的妻子、她的“情敌”。
面对如此仁爱大义、坦荡襟怀,我无言以对。
22
天晴气朗。太阳已经升高了,下弦月依旧镶嵌在洁净的天幕上,不肯隐去。这天气,这天象,足以令人根据自我意愿,随意调整演绎此刻的心态。
县城日伪军据点里的川崎少佐,今天的心情就一反往日的粗暴焦躁,动辄怒发冲冠、暴跳如雷,甚至歇斯底里,而呈现少有的安然淡定,踌躇满志。
一直以来,川崎就想把白培武的“自卫救国军”收编到自己麾下。日军在中国华北、中原占领的地盘越多,越发感到兵力捉襟见肘,越发意识到实施“以华制华”政策的紧迫。可惜,白培武这支队伍就像一根鸡肋,啃着无味,弃之可惜,令他又气又恼,又不舍。一味地没完没了地要粮要枪要弹药。给了,就比较听话,一有命令,他颠儿颠儿把队伍拉过来了;给迟了,执行命令就打折扣,配合行动就消极怠工;不给,就干脆阳奉阴违,编个借口,溜之乎也。最令川崎气恼的是,这支队伍,大大的军人的不是,有时候枪一响,撒腿就跑,武器弹药也扔了。每每战果甚微,枪支却遗失太多,弹药消耗也太快。
当然,川崎少佐决然不会想到,白培武与他的若即若离,是根据中共地下党和新四军的授意行事:只要不杀人放火,不伤及无辜百姓,如何参加日伪军的军事行动,由他自行把握,目的只有一个,尽可能多地从敌人手里搞粮搞枪搞弹药,输送给新四军部队。初到水东,立足未稳,新四军部队的粮和枪都奇缺,取之于敌,不失良策。
这就是中国古代兵法讲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瞒天过海,声东击西,借刀杀人……兵者,诡道也,博大精深的中国兵法,其诡道真谛,其精髓内核,岂是川崎等鼠寇之辈可轻易窥得?
今天就不同了。白培武终于答应归顺大日本皇军,这是川崎梦寐已久的,并且还带来了新四军彭司令的妹妹做“礼物”,这更令川崎喜出望外。于是,他下令驻县城内的所有日伪军,除去执勤人员,都到炮楼下面的院子里集合。心情好,他要搞一个像样的欢迎仪式,以彰显他的辖区是一块中日亲善、共存共荣的王道乐土。他还特意提醒那个华裔翻译官,准备好照相机,要多拍些精彩的画面。
在川崎少佐安然淡定、踌躇满志的等待中,白培武骑一匹白马,腰插两支德国造毛瑟驳壳枪,率领他的队伍,荷枪实弹,向县城开来。
白培武走在最前头。
他身后,四名身材魁梧的轿夫抬着一顶披红挂彩的软轿,紧紧相随。轿夫每人斜挎一支捷克式冲锋枪,四弟修章抬左前杠头,其余三人均为爹亲自选定的彭氏子弟。他老人家笃信,马上亲兄弟,阵前父子兵。临行前,爹围着轿子转一圈,逐一拍着轿夫的肩膀说,小四,孩子们,记好了,你们四个就是四面墙,无论哪个方向来子弹,都得给我挡住了!
爹动情,眼噙珠。
雪梅听得无语泪婆娑。
此刻,雪梅稳坐轿里,我轿外随行。隔着轿帘,我俩指挥队伍行进。
明知闯敌营杀机四伏,偏要入虎穴一决雌雄。
雪梅一脸镇静,我也信心满满。
我们判断基于两点:其一,据线人说,日伪军在营房内集会,官佐佩戴短枪和指挥刀,士兵一般不佩戴武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以枪弹对徒手,优势不言而喻。其二,白培武态度积极,全力配合。在部队是否混编问题上,我们意见相左,一时僵持不下,但对打老日,袭击据点,他二话不说,完全服从我和雪梅的调遣,并爽快地说,虎口拔牙,这买卖挺刺激,白某喜欢!这一仗,俺打头阵,咱要敲掉它的虎牙,掏出它的虎心,作为白某参加新四军、给彭司令的见面礼!
这位白司令参加新四军的决心是否坚定真诚,雪梅的营救方案,本身就暗含了对他的检验。
轿子后面的队伍,基本上以“彭家连”的官兵为主体,也有十几名白培武的铁杆儿兄弟,枪法和拳脚功夫,个个都有两下子。
两支队伍的剩余人员,由“彭家连”副连长彭修书统一指挥,跟进至县城外围,作为预备队,负责接应。我在祠堂挨板子,修书是执法者,也是第一批参加“彭家连”的老战士,第一批入党,当过排长,牛红安走后接任副连长。让他带预备队,他不乐意,反唇相讥,说我是公报私仇,说罢,哈哈大笑。
由线人当向导,队伍一路畅通,进入日伪军营院。
几张八仙桌拼成的主席台,铺着绿军毯,摆着茶具,上方扯起的一条横幅,白布红字——“大日本皇军接收自卫救国军投诚仪式”。日伪军部队已在院内左侧列队坐好,日军在前,伪军居后,右侧一大半场地空着,显然是为来者预留的。
白培武下马,大步进院,径直走向主席台。
川崎一身戎装,腰挎指挥刀,双手带着白手套,笑哈哈地迎上前来。
幺西,幺西!白司令,欢迎你,老朋友!川崎说着,华裔翻译官啪啪拍着照片。
白培武未见春妮儿露面,急切地询问。川崎打着哈哈,又叽里咕嘟一串日语。
太君说,她很安全,在房间里休息。华裔翻译官说着,用手指指主席台后面的一间房子。白培武紧走几步,来到窗前,隔窗瞅了几眼,说我进屋把她接出来吧?华裔翻译官急忙拦住他,太君说了,他要马上见到彭雪梅,仪式结束后,再放你的表妹回家。白培武给线人一个眼神儿,他会意,立刻接近到窗子底下。
说话间,轿子在院内落地。队伍已陆续进到院里。
白培武陪同川崎大步向轿子走来,老远就对轿夫喊道:你们几个听好了,等新四军俘虏下来,把轿抬过去接我表妹,仪式结束,马上送她回家!显然,他是说给我和轿内的雪梅听。
雪梅早已挑开轿帘,巡视过现场。听白培武一喊,我俩对视,心领神会。
白培武掀开轿帘,雪梅款款下轿。
川崎见状,仰头哈哈大笑。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白培武侧身一闪的瞬间,雪梅手里的勃朗宁手枪响了,川崎天灵盖中弹,当即倒地。几乎同时,四个轿夫的捷克式冲锋枪同时喷出四条火舌,劈头盖脑地在日军队列里横扫。
我一挥手,队伍哗地散开,战士们各自占领有利位置,枪声大作,如同疾风骤雨。
白培武双枪左右开弓,弹无虚发。他带来的十几个弟兄,也都各显神通,大打出手。
太突然了!
日伪军完全被打懵了!有人想冲出去,未及站立即被击毙。佩枪的官佐欲还击,枪未掏出,即被我眼明手快的战士点了名。完全是不对称的格斗,逃跑或抗拒是徒劳的。训练有素的鬼子兵懵懂中下意识地选择了原地卧倒,有人拼命往同伴尸体下拱,顾头不顾腚。
伪军队列里几乎无人反抗,手里没枪,就双手抱头,或蹲或躺,在地上瑟瑟发抖,胆小的吓得屎尿湿了裤裆,胆大的两眼骨碌碌往外瞅着,这才发现,枪弹的骤雨覆盖了日本兵,往他们队列里射击的极少。
一个大个子战士抱着机枪,一边横扫日本兵,一边且打且退,靠近伪军队列,踢了一脚,喊道: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想活命的,到大门外投降,新四军不杀俘虏!伪军们顿时明白,哪里是白毛老五投诚,是新四军来了!抱着头一窝蜂拥向院门。
院子与炮楼相通。几个鬼子兵端着机枪下来增援,刚进院子,即被大个子机枪手扫倒。
我和雪梅把现场指挥交给白培武,一起跑向关押春妮儿的房子。
门上有锁。线人就近抄起一把椅子,砸开窗户,雪梅率先跳进屋里。
春妮儿双手被反绑在一张大床上,衣着单薄,撕扯缭乱,见雪梅进来,惊恐诧异,眼泪刷地涌出来。
雪梅说,好妹妹,梅姐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雪梅给她解开绳索,拉着她的双手,说你看,谁来接你了?走,咱们回家!
话音未落,我砸开锁,破门而入。这间房子有桌椅电话,墙壁正中挂着白底红心膏药旗,两边有军用地图,显然是办公室。春妮儿关押在里屋套间。
见我进来,春妮儿并未惊喜,她满脸羞愧,突然挣脱雪梅的手,一头径直向墙壁撞去。
我和雪梅目瞪口呆,完全没有料到,这是为何?
雪梅跑过去抱住她,诘问,川崎那个老鬼子欺负你了?
春妮儿摇头,掩面又哭,说梅姐姐,俺想去死,不想活了……
雪梅告诉她,川崎被我打死了,姐替你报仇了,你不想看看仇人的下场?
春妮儿点头。雪梅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一起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枪声渐渐平息。被击毙的鬼子兵尸体堆叠,一片狼藉。战士们开始往外运送缴获。我问白培武,有炸药吗?白培武说,有啊,可惜没有马车,没法全部拉走。我说,尽量多背,运不走的炸药统统集中到炮楼底下。白培武会意,说好嘞,没问题,老子送炮楼上西天!
花轿旁边,川崎毙命处,春妮儿正对着他的尸体,拳打脚踢。
雪梅劝阻她,让她先上轿,说部队要马上撤离。
这时,鬼子兵尸体堆里,一只血手从覆盖着的同伴尸体下缓缓伸出,血手握着一支王八盒子,枪口慢慢抬起,指向轿子。
雪梅掀开轿帘,让春妮儿上轿。
春妮儿不肯,转身谦让,不经意间回头瞅见了那黑洞洞的枪口。她惊愕地张大嘴巴,下意识地伸开双臂,把身体挡在雪梅前面。
枪响了,连续两声。一颗子弹击中春妮儿左臂,一颗击中雪梅胸部。
四弟修章被枪声惊呆,大惊失色。雪梅中弹后,一个趔趄,眼看就要倒地,被他左手拦腰抱住,同时用右手疯狂还击。可是晚了,即便把那只血手打成齑粉,也与事无补。
我震惊、震怒,断喝四弟:你混蛋,瞎打什么!赶快抬上,找医院!
轿上抬着雪梅,一条军毯抬着春妮儿,我带四弟修章和七八个战士,发疯似地逢人便喊:医院在哪?快说!
我们身后,一声闷雷似的轰鸣,日军的炮楼在火光中夷为一片废墟。
葬花祭
23
春妮儿的伤不重。她痊愈后生下一女婴,不幸殁于产后大出血。女婴取名妞妞,一直由俺娘哺育。全国解放后,我结婚成家,把妞妞接到部队。妻子苏明,解放上海时参军的女军医,连生两子,对妞妞一直视同己出。妞妞的小学中学大学,参军提干进修,都是苏明一手操办。我携苏明离休还乡时,妞妞已成长为军区总医院出类拔萃的心肾内科专家、主任医师。
我为妞妞取名:张松梅。
这是后话。
雪梅的伤情严重。在县城唯一的一家西医诊所,外科大夫为雪梅取出子弹,匆匆处理了伤口。县城是敌战区,必须尽快撤离。
我们把雪梅抬回了彭家寨。
爹一见雪梅负伤,不问青红皂白,抬手就给了四弟几个耳光,骂道:畜生,千叮咛、万嘱咐,你咋当的通讯员?咋保护的你梅姐?
四弟修章挺胸抬头,硬着脖子,任爹抽,不回避,他泪如泉涌,他悔恨自责,甘心接受爹的惩罚。
雪梅伤口感染,高烧不退,生命垂危。爹四处求医。春妮儿不顾自己的伤情,陪娘彻夜守护着雪梅。
我心焦如焚。
彭司令员接到报告,派牛红安带一个班,骑快马护送外科医生,携带稀缺的盘尼西林,日夜兼程,来接雪梅返回支队治疗。
就在牛红安带着医生和盘尼西林赶到彭家寨的那个黎明来临之前,雪梅在昏迷中闭上了她那美丽的眼睛。
弥留之际,雪梅示意我坐在她的床头。我不顾爹娘和春妮儿在场,捧起雪梅的一支手,贴在脸颊,泪如泉涌。我安慰她,也是宽慰自己,说你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我们……
雪梅煞白憔悴的脸上,突然泛起一片红晕,嘴角飘过惨然笑意,含情凝睇,断断续续地说,谢谢爹娘……谢谢春妮儿……你不知道,春妮儿和我说好了……本想,等抗战胜利了,等孩子大一点儿,把话说开……看来,等不到了……
闭眼的那一刻,雪梅拉着我的手,头靠在我的怀里。
全家人嚎啕大哭。
春妮儿哭嚎,无声,泪,落地有声。
雪梅的遗体安放在一口描金柏木四独板棺椁内。棺椁是德清爷十几年前给自己置备的“喜活”。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爷子以自己的独特方式表达心中的悲痛哀思、浓浓祖孙情。
雪梅的灵柩,上半截覆盖的是中华民国国旗,下半截覆盖的是中国共产党党旗——
青天白日普照,大地生辉,勇赴国难者,是民族英雄,英名与日月同辉!
镰刀斧头高擎,金光四射,为工农献身,是先锋战士,事业与江河不朽!
彭雪枫司令员亲撰的挽联,挂在灵棚两侧:
奇女子 巾帼不让须眉 中原逐鹿驱倭寇 雪梅不死
好战士 智勇不在年高 水东勒马斩顽敌 罗瑾永存
雪梅的灵柩在彭氏祠堂院内停放三天,祭拜的战士、群众络绎不绝。
爹安排彭家一群晚辈夜间为雪梅守灵,被我劝阻。四弟修章执意陪我,也被我强行赶走。
我想独自陪伴她。我的战友,我的梅姐,我的革命引领者,我的从未启齿言爱的亲密恋人,我心中的维纳斯。最后的三个夜晚,我想属于你,我的雪梅。
竹沟镇。村头第一口热水。军营第一碗热饭。入党。返乡。扩军。战斗。负伤。电影镜头一般,一幕幕在眼前变幻。变幻的画面是黑白片,黑白的默片。我用眼泪配音。会意的眼神,会心的微笑,戎装和军纪包裹着的火热的暗恋的心,苦涩涩、甜蜜蜜的情,洋洋洒洒,浓浓烈烈,恣意传递。这就够了,足够了。
爱,曾经属于不言爱的我们。
三日后,彭氏族人为雪梅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安葬雪梅的这一天,彭家寨定为忌日,家家户户不生火做饭,以悼念为国捐躯的彭家女英雄。
《彭氏族谱》又一次修续时,爹力主在“文焕(字雅斋)配张氏,生子四,修道、修德、修文、修章”的文字后,添加“嗣女一,雪梅”五个字。至此,彭雪梅正式列入《彭氏族谱》,为彭氏后人代代缅怀,永世敬仰。后话不提。
雪梅的墓地在彭家祖坟旁,是爹请风水先生选定的。一群彭氏晚辈身穿孝衣,在墓前摆设香案、供果、花圈、挽联。
孝子在墓前居中站立。
我和白培武率领的连队士兵佩戴黑纱白花,列队两边。四弟修章等十名礼宾士兵,持枪列于墓穴两侧。
德清爷、爹等长辈一行,站在队伍前。春妮儿伤未愈,胳膊打着绷带,在娘的搀扶下,也来为雪梅送行。
雪梅灵柩徐徐下葬时,十名礼宾士兵鸣枪示礼。
枪声,惊天地,泣鬼神。
艳阳三月,桃红柳绿,风和日煦。突兀地,瞬间变了天,乌云压顶,冷风扫地,苍穹飘飘然落下雪花。雪花儿渐渐变大,铜钱般、柳絮状,铺天盖地,纷纷扬扬。
纷纷扬扬的雪花中,爹展开昨夜油灯下,他在黄表纸上一挥而就的行草祭文,代表彭氏家族庄重宣读:
唯公元1941年4月15日,族人德清、文焕等率为彭氏族众,治香案、供酒、供果、花圈、挽联,陈列于我彭氏烈女雪梅灵前而泣之曰:
钦哉雪梅,冰清玉洁,书香门庭,鸿儒世家,娇娇淑女,投笔从戎,宝塔山下,献身革命。
壮哉雪梅,一代巾帼,精卫再生,补天女娲,民族人杰,立所大同,昂昂正气,凛凛英风。
勇哉雪梅,傲雪凌霜,西出太行,挥戈水东,斩倭除寇,鬼哭神惊,血染疆场,气贯长虹。
惜哉雪梅,英年玉碎,事业未竟,血沃神州,壮志难酬,彭家素缟,合族饮泣,涕泪零零。
叹哉雪梅,肝肠寸断,唏唏哽咽,云封忠骨,风悼英魂,烈烈侠女,荣宗耀族,青史留名。
族人等亲至烈女灵前,百泣而失声。
悲兮、叹兮、呜呼痛哉,尚飨!
注释:
①水东抗日根据地:1938年6月9日,国民党最高军事当局决定,为阻滞日军西进,在黄河花园口段炸开大堤三百余米,泛滥的黄水经中牟、尉氏沿贾鲁河南犯入淮,沿河十七县数百万人民遭到灭顶之灾。这条新黄河把豫东地区分成了东西两部分。东部地区,当时国民党称其为“泛东”;共产党及其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为区别于国民党,称其为“水东”。早期以杞县为中心,后发展成为以睢(睢县)、杞(杞县)、太(太康县)为中心的抗日根据地,辖区包括兰考、开封、通许、尉氏、商丘、民权、宁陵、柘城、扶沟、西华、淮阳等县的全部或大部地域,称为“水东抗日根据地”。
②“二斤半”:德国造驳壳枪,重1.24公斤,俗称“盒子炮”,亦称“二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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