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道散文五题
2016-10-28王本道
□王本道
王本道散文五题
□王本道
思念如歌
白露过后,又迎中秋,在日渐凛冽的寒风中,秋意日渐浓重,这正是一个可以让人思念一些什么的季节。古往今来,思念常常是被文人雅士吟咏的词句,因它神秘、悠远、高雅,如流云、薄雾、海市蜃楼般牵动着人的情愫。“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有爱才会有思念,因此相思常常被一些人理解为是情侣之间的事,是恋人间思念、思恋、爱慕的表达与宣泄。其实,世间的爱有着更广泛的指向,思念也有更广义的层面,如游子对故土的思念,母亲对子女的牵挂,亲朋好友间的眷顾,更有万物对春天的向往,蜜蜂、蝴蝶对鲜花的眷恋……所有这些都源于爱而产生,无处不在的相思、眷念,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清丽婉约,色彩斑斓。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我独自在庭院里徜徉,风清月白,光华满宇,脚下一片片落叶散发着幽幽清香,倏忽间我想起了当年秋日里乡下的场院。在辽南山区插队期间,深秋时的场院是一个欢乐场,所有成熟的庄稼,玉米、谷子、大豆、地瓜、花生都堆积在那里。白天的场院上,风风火火生机盎然,女劳力们将收割后的玉米棒棒一个个掰下、剥皮,或清理地瓜、花生的叶蔓。男劳力们则有的打场,有的扬场,并将余下的玉米秸、谷秸秆堆成房子一样的高垛,整日里丰收场上,笑声朗朗。晚饭过后,还有许多人自动来到场院,大家席地而坐,闲聊神侃,遇到月明星稀的好天,还有人带上自家的笛子、胡琴,在这里自娱自乐。在那些食不果腹的艰难岁月,没有收音机、电视机、文艺演出,甚至全村还没有通电。人们深知,经过一年血汗打拼出的丰收成果虽堆积如山,但最后分到自己手中的那一份,却难以让全家人足食,尽管这样,能够坐在场院里,多闻一闻成熟庄稼的气息,享受一下丰收的喜悦也心满意足。有几次,我曾加入到欢乐场上的人群之中。彼时,天地间万里澄澈,流光遍野,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三五成群,错落有致地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间或,一声清越响亮的女高音从人群中响起,是人们熟悉的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随后立刻有笛子和二胡为之伴奏。在那样动人的时刻响起那样美好的歌声,瞬间让每个人,乃至整个村庄都沉浸其中,洗耳聆听了。伴着成熟庄稼的浓香,伴着人们丰收的喜悦,歌声和乐曲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升腾。那一刻,所有人的心中,没有了饥苦,没有了贫穷,没有了烦恼,有的只是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和憧憬
返城之后,这样的思念时常在心头泛起,促使我曾几次重返故园探访。去年暮秋,我又约了友人故地重游,顺便看望久别的乡亲。几年不见,依山傍水的小山村出落得清雅别致,楚楚动人。平坦的柏油路蜿蜒曲折,穿村而过,路旁一幢幢青堂瓦舍高低错落,一家一户的院墙显然是统一设计的墙面,上面满是表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绘画。深秋时节,红衰翠减,但是一户户庭院里,造型别致的粮仓格外惹眼,透过粮仓的缝隙,硕大饱满的玉米棒子泛着金灿灿的亮光,绚丽夺目。路旁几户庭院的门前,还停放着颜色各异的轿车。在一户停着白色轿车的院门前,见到了迎接我们的老朋友——春厚兄。春厚兄长我一岁,原本是我们同届的高中毕业生,当年他返乡时曾与我们共同劳动两年,后担任当地初中教师,再后来被提拔为校长,现已退休多年。对我们的来访,春厚兄格外兴奋,他先是陪我们走街串巷,参观村容村貌,边走边眉飞色舞地说道:“人老几辈生活在这里,怎么也想不到这片土地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如今膝下的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一再邀我们老两口去一起生活,可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山水田园。这不,趁星期天休息,孩子们驾着车回来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可我还是要守在这里,看着咱这村子越变越好。就是死了,变成一朵云,也要在天上日里月里看着它呢!”中午,春厚兄嫂和几个孩子亲自造厨,做了一桌当地传统农家饭菜:家炖海鲶鱼、片粉皮、鱼香茄子、萝卜虾酱……主食是新鲜喷香的玉米面饼子。他还特意请来一位本家亲戚,就是当年在场院上吹笛子那位兄弟。席间免不了推杯换盏,回忆往事,畅叙友谊。酒过三巡,我提及当年场院里的往事,春厚兄神色凝重地说:“眼下村子里虽然没了场院,但是每天晚上村中央的广场舞更显得火爆热闹,我和这位本家兄弟还是组织者呢!”说着便让那位兄弟为我们表演一番。那位兄弟也不推辞,他熟稔地打开随身携带的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竟是摆放整齐的一排笛子,从中抽出一支,试音后便让我点个曲目。我随口说:“当然要演奏你的得意之作了。”话音刚落,清脆悦耳的笛声旋即响起。啊!竟然还是当年场院里听到的那首《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春厚兄也随即操起身边的高音板胡为之伴奏。依然是熟悉的旋律,熟悉的曲调,只是由于乐器的精良加之演奏者技艺的娴熟,使得乐曲更加规范悦耳了
一年前的辽南山乡之行,转眼又成往事,转化为了心底的思念。年复一年,日子一天天过去,心中那深深浅浅的思念,如同跳动的音符,组成一曲曲温婉缠绵的歌,在心中萦回。那曲调似乎有着固有的旋律,它会随着自然界某个季节的到来如约而至,一次又一次在我的周身涌流不息,似一泓清水流淌在岁月里,散发着澄明清澈的馨香。
又是秋日里的一个良宵月夜,我在庭院里徜徉遐思良久,周遭没有歌声和笛音,墙外,川流不息的车流打出的灯光灿若星河,茶楼酒肆的门楣之上,绚烂的霓虹灯映照出城市的繁华街景。此时,心中蓦然响起毛阿敏深沉温婉的歌声:“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心依着你/不要问我到哪里去/我的情牵着你/我是你的一片绿叶/我的根在你的土地……”
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当年初读《诗经》中的这首诗时,曾经为诗中描绘的木槿花似的姑娘那天生丽质和高雅的风度而惊艳。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如今我与当年那位“有女同车”的古人,竟有了共同的经历和故事。尽管此车与彼车早有天渊之别,但同为交通工具是确定无疑的。
那是仲夏里的一天,应邀去参加一次全市有关地域文化的研讨会,办会单位原本要派车来接我,但我执意乘公交车自行前往。虽已年届古稀,但腿脚尚且灵便,上车、下车、走路,步履都还算麻利。再者退休以后,接触社会的机会相对减少,而公交车无疑是社会的一个缩影,作为一名写作者,坐在车上浏览大街小巷的街景,听车上人们神侃闲聊,不啻是接地气采风的机会。那天我在寓所附近的一个公交车站点上车后,见车厢内还甚为宽松,与司机相背的地方刚好空着两个座位,我顺便坐到了一个座位之上,坐在对面的两位乘客,临窗的是位年轻姑娘,身旁是位中年妇女。刚刚坐定,那位姑娘立刻看着我说:“先生,您坐的位置与车行驶的方向相背,视线很不舒服,咱们调换一下吧。”声音甜甜的,不待我回答她已经轻轻站起身来,立于我的身边。我无暇思考,忙站起身轻声说:“谢谢了!”车随之启动。随意打量了一下那位姑娘,顿觉眼前一亮。看上去她有二十几岁,端庄白皙的脸上,两道细细弯弯的眉下是一双聪慧灵动的眼睛,乌黑柔软的长发拢在脑后。上身着藕荷色的半袖衫,下身是一袭淡蓝色的长裙,一个不大不小的拎包,也是淡蓝色的,挎在胸前。她不像一般的女孩子,只要是静下来,哪怕只有几分钟,便立马旁若无人的低头摆弄那细长的智能手机,却是静静地将双手放在挎包之上,纯净聪慧的眼睛平视窗外,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街景。娴静的容貌,绰约的风姿,立刻让我想起当年电影《青春之歌》中,谢芳饰演的林道静那种超越尘俗之美。她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掉转头来,朝我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我也立即将自己的视线转移到窗外。伴随着公交车的行驶,我心中禁不住暗忖,她会是位公务员?却看不出深沉历练的城府;是白领高管?又没有丝毫居高临下的气势;或许是位教师吧,一眼望去有种内在的教养与优雅。我心中悄悄给她做了这样的定位。“咱们这座城市真是越来越美了,看那绿地之上的雕塑和创意小品,个个都引人遐思。”她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对我说。“是啊,窗外的街景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有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其实真正熟悉的东西才会‘相看两不厌’。”我随意说着,算作是对她的话的赞许。听罢,她立马转过头来,眸子中闪出一缕新奇的光波,但也只是两三秒钟就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似沉思着什么。短短二十几分钟的车程,我即将到站,看那姑娘也站起身来,走到车的中门,按响了下车的铃声。车停,我俩同时下车,下车后,姑娘回头望了我一眼,微笑着颔首告别,娉娉婷婷的身姿朝不远处的一所中学走去。“真的是位女教师呢!”我心中暗自叹服自己观察力和判断力的准确。
转眼到了雨季,北方的雨虽不像南方的黄梅雨那样的绵绵无绝期,但是来得猛烈,来得突兀,有时让人猝不及防。进入初伏几天后,市群众艺术馆邀请我为市里的一些文学爱好者搞一次文学讲座,经过几天的准备,时间定在了某日午后两点,地点还是一个多月前参加研讨会时的那间会议室。因为曾经有过当教师的经历,我参加所有活动是绝对守时的。那天吃过午饭没有休息,就朝公交车站走去。多年来我有一个习惯,出门在外,除了手上拎一个文件包外,绝不多带一件赘物。那天出家门时还曾看看天色,似雨非雨的,云层也并不厚,心想总不至于很快下雨吧,于是把老伴事先为我准备好的一柄雨伞,随手又放回了原处。上车后,见车厢里虽不甚拥挤,却已座无虚席。车刚刚启动,倏忽有似曾熟悉的声音传到耳畔:“先生,请到这里坐吧。”抬眼看去,啊!竟然又是那位年轻俊美的姑娘。她扶我坐下后,一只手随意安谧地搭在座椅的扶手之上,双眼依旧专注地平视着窗外。“真是巧呀,又遇到了你。”我算是答谢她的让座,主动与她搭话。“嗯,我每天早晚都乘坐这路车上下班,平时中午是不回家的,今天妈妈外出有事,我临时赶回来给爸爸做午饭的。”“真是个遵德守礼的孝顺孩子!”我暗忖。车驶出几站后,眼见着车窗外天空中浓云密布,远处似有隐隐的雷声传来,“伏天的雨真是说来就来呀!”我心中暗自叫苦,没有听老伴的话带把伞来。即将到站时,雨真的下起来了,虽不是那种瓢泼似的疾风骤雨,却也是“雨脚如麻未断绝。”下车后还有几百米的路要走,这样下去免不了要被淋成落汤鸡的。“如此的狼狈相,如何上得了讲台呢?”正想着车已经到站,姑娘提示我说:“先生,您该下车了吧?”我急忙站起身来,随她一起下车,飘飘洒洒的雨丝随之奔涌而来。见那姑娘随即从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迅速打开举到我的头顶说道:“您一定是忘记了带雨伞,我来送您一程吧。”说着将身体靠紧我,拉起我的手臂朝前走去:“别,别,姑娘,这样不好,这伞本来就小,难盛下两个人的,我紧走几步,淋点雨没关系。”我推辞着说,并急着弃伞而去。姑娘急了,一手挽住我的胳膊,一手撑伞说:“先生,看您的年纪,应该是我的长辈了,尊老敬贤理所当然的呀!我留意过您常去的地方,那可是个很有品位的去处呢。”就这样,在她撑着一把小花伞下,我们推让了两三分钟。由于我的执意推辞,末了她无奈地说:“那这样吧,我就是眼前这所学校的教师,快走几步就到学校的传达室了,伞就留给您吧!当心挨了雨淋会生病的。”说罢不由分说,把伞塞到我的手中,燕子似的朝校门跑去。“那我怎么还给你伞呢?”我朝雨中的她喊道。“我叫楚小荷,清楚的楚,荷花的荷!”淅沥的雨丝中,传来她清脆甜美的回音
翌日,雨后初霁,空气也格外清新。早饭后稍事休息,我便又徒步走向公交车站,打算搭乘早班车,一是奉还雨伞,二是诚挚感谢姑娘的美意。然而让我大失所望的是,接连两天,早晨和中午我四次乘坐那路公交车,居然都没能看到那位女教师的身影。“她为什么没有按时上班?是病了,还是……”我疑惑着,忐忑着。第三天我又准时搭上那班车,还是没有见到她。于是下车后,我惴惴不安地径直到学校传达室,想问个究竟。说明来意后,一位年轻的保安立刻客气地说:“小荷老师是学校初二一班的语文老师,兼做着一个班的班主任。”经保安介绍,我知晓了就在那天雨夜,小荷老师班上一个寄宿的女学生突发阑尾炎,她连夜随救护车一起把学生送到医院,及时做了手术。因孩子父母是辽河油田一个采油厂的工人,远在百里之外,没能及时赶来。“这两天,小荷老师向学校领导请了假,和她妈妈一起,在医院护理着学生并往来送饭呢。”年轻的保安继续说道。
匆匆把雨伞托付给传达室那位保安后,我缓步走出学校的大门。公交车上的两次邂逅及其后来的故事,让我心底荡漾起一股温馨而明净的波澜,久久不能释怀。这些年来,面对社会上人际关系中频频出现的冷漠、麻木乃至尔虞我诈等现象,我曾感到焦虑、无奈,痛心疾首。在公共汽车上同那位年轻女教师的邂逅,让我重新看到了人性之中向善之心并未泯灭和走远,并愈加坚信,它将重新点亮众多人的心,并耀亮更广阔的天空。
全国首届冰心散文奖颁奖现场
岁月峥嵘
常常想起“有女同车”的故事,想起楚小荷的名字,随之想到“小荷才露尖尖角”“映日荷花别样红”。
落叶风情
秋意渐浓,每日晨昏在街头散步,总会看到秋风起处,落叶飘零。那些金黄、殷红、暗紫、苍灰的落叶,虽然已经没有了生命,却仍如精工巧匠雕出的透光玛瑙,发出簌簌细微的声响,从枝头坠落,时而在空中翻转着,留下如水波般柔美的弧线。
徜徉于肃穆的秋日街头,常常地,会有落叶飘然擦过我的额头、前胸,悠然落在脚下。那一刻,倏忽让我感到一种轻柔的抚摸,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温暖的抚慰。每临深秋,我总会刻意搜寻几片不同造型、不同颜色的落叶,夹在厚厚的书页之中,由于纸张的隔离与挤压,使得叶片的水分不会很快丧失,并能较长时间地保留着原本的造型与颜色。俯身拾起身旁的一片落叶,置于掌心久久凝望,那叶子的脉络筋骨依然如初,似乎在向我诉说着什么。一片树叶,从初春鹅黄的嫩芽到盛夏丰盈的青翠,又几经斜风细雨的洗礼,日复一日不倦地进行着光合、蒸腾作用,遂使树的根须深深植于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地,从而成就了一棵树的英雄气,不断释放着人类所需求的负氧离子。此间,面对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冰雹寒霜,不迷失也不逃离。这样从春到秋的坚守,是何等的崇高可贵!如今,它深谙自己阶段性的使命已经完成,于是心安理得地告别枝头,飘落在街巷间、草坪上,抑或是脉脉秋水之中,即使在飘落的过程之中,还不忘时时释放着淡雅的清香。“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解读韦应物的诗,让我心中陡然产生一股悲凉的情愫:满街碎琼乱玉般的落叶,让人如何忍心从它们身上踩踏而过!
落叶是美,是艺术,是诗情画意的拥抱。曾经去过欧洲的几座城市,那里对落叶是极宽容且崇敬的。大街小巷,落叶是散步时的伴侣,是文人笔下的诗行,是艺术家丹青妙笔的背景,是啜饮咖啡沉思的对象。细想起来,当今的城市,已经被人为地装饰成一个硕大的万花筒,一切都是人类自以为是的结果,早已失却了自然,而落叶才是清纯自然的产物。基于此,落叶是大可不必清扫的。“质本洁来还洁去”,理应将它托付给秋风秋水,送它到自己该去的地方。然而国人对于落叶,实在是过于残酷,我从幼年时期,就知道落叶列为应该被扫除之物。如今,随着城市绿化步伐的加快,落叶日益增多,每到深秋,总会有众多的城管开着大卡车,把街巷的落叶与污秽的垃圾混到一起,用黑色的塑料袋,一袋袋地装车运到垃圾场;还有的将落叶堆集起来“火葬”,那袅袅升空的缕缕青烟,宛若清明时节“纸灰飞作白蝴蝶”,让人不免心生酸楚。
落叶是极具风情的。但是此中风情谁解?太多太多的人,从蒙昧的童年起,就缺乏风情和美的教育,我们民族自古形成的性格因此发生了诸多变异。过多的淡漠冷酷,却鲜有坚强刚毅;过多的粗暴蛮横,却少有果敢豪情;过多的马虎随意,却没有宽宏大量;过多的猜疑算计而缺少气质风采……失却了对风情和美的欣赏,我们的周围成了只谈功利不讲风情的世界,为此我们错过了多少值得记取的人生风景!
叶落归根,花开花谢本是平常事,在年复一年轮回的秋天里,我生长着,成熟着,衰老着。生活中曾遭遇过种种艰难,沉重地缠绕着我,在灰色的际运里也曾忧伤消沉过。感谢上苍赐予我敏感、温情与善良,感谢上苍让我能以形象思维的方法和哲学的观点解读世事,让我最终没有沉入悲秋的窠臼,反而愈加热爱并急切地期待秋的到来。此时,面对一枚落叶,我思忖着:无论阳光曾给予过它多少温情雅兴,无论细雨曾经对它有过多少缠绵缱绻,它终将飘飘荡荡,浸透着夕阳的颜色,落成凄凉的风景。但物质是不灭的,无论落叶飘向何方,叶片上那清晰苍劲的脉络,如同是它一生的心路,诠言着它的旷达与清正,秋风中的落叶呵,依然显现着凛然滂沛之气!
秋风瑟瑟、落叶萧萧,忽然想起泰戈尔深睿的吟咏: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所有的人都在向秋天走着。
人都能走进深远的秋天吗?
我能走进那深远的秋天吗?
山那边的风景
“山那边是什么样子?”第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还是在蒙昧的童年时代。记得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的一个盛夏,我随父母从松花江畔的哈尔滨迁居大辽河之滨的营口,当时乘坐的绿皮火车时速很慢,八九百公里的路程要跑上十八九个小时。坐在狭窄的车厢里长途跋涉,心中难免生出枯燥而寂寥的情愫,所能做的,只有依偎着父母的肩膀,饱览车窗外的景色。盛夏时节,松辽平原上的庄稼长得正旺,大片大片的高粱、玉米、大豆,碧碧澄澄,浩浩汤汤,横无际涯。再向远望去,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因距离遥远,视野中巍峨蜿蜒的山峰森然而空 ,显现着一片黛色的轮廓,让人感到神秘莫测。彼时,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反复琢磨着:山那边会是什么样子呢?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便向爸爸发问。“山的那边还是山呀。”爸爸耐心解释着。“那边的那边呢?”我又问。“那边的那边,就是海了,我们的新家就在海的边缘。”父亲的回答虽然没有让我完全理解,但是毕竟谙知了此次旅程的终点。
在大辽河入海口的营口市,我读完了初中、高中。因为父亲供职于营口港务局,课余时间我曾多次与父亲随船出海观光。在烟波浩渺的海上航行,将视野投向北方,也时而会看到极远处隐约的黛色山影,我知道自己是乘坐火车,越过那重重山峦来到这里的。读高中时,有段时间教室处在三楼,室外有很长的一段廊道,透过廊道玻璃窗,视野极为开阔。课间活动时,我懒得下楼,便在廊道徘徊。放眼向南望去,远处又是重重的山峦,这些山,比起当年乘坐火车时见到的山相对要近了许多,赶上天晴日朗时,竟可以辨别出山上苍茫的绿意。久而久之我又遐思萦怀:山的那边会是什么样的景致呢?随着年事渐长,加之阅读能力的日渐提高,我能想象得出,山的那边,一定会有与这里类似的城市,有层楼叠嶂,有大道通衢,有学校商场。或者也有乡野人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及至1966年高中毕业,1968年卷入“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我真的在“山的那边”——辽南山区度过了三年多的时光。从繁华喧嚣的城市,来到离家数百里的穷乡僻壤,我没有悲观沮丧,而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品味着、探索着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乡野生活。先是与村民们一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种秋收,锄禾耕耘,后来被调到公社报道组,有了更广阔的生活空间。在两年的时间里,我利用下乡采访的机会,跑遍了全公社二十几个村屯,有的村屯还多次去过并“蹲点”小住。通过在农家吃派饭,与诸多村民唠家常、看露天电影等方式,我广交朋友,并逐渐对乡野间的农事稼穑、风土人情,村民的喜怒哀乐熟稔于心。这样的生活,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一年四季,春种秋收,农民生活的疾苦,一日三餐的来之不易,更让我体会到了普通劳动民众他们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真诚、善良与朴实。于是,我勤力而劳心,在生活中捕捉那些让人感动的场景,去粗取精,写成新闻稿件,在省、市、县的报纸、广播中发表。可以说,三年多的知青生活,我对“山那边风景”的体验和感受,为我日后的人生经历奠定了基础,储存了能量。
此后的时光,除短暂的教育、新闻工作经历外,我在党政机关供职三十几年。阅历的日益开阔,知识的逐年积累,我深切地感到,人生在世,有两种书要读,其中“有字之书”卷帙浩繁,囊括古今,而“无字之书”更是如山如阜,充塞环宇。世间所有的“风景”,当属“无字之书”,崇山峻岭般的遍及我们周围。古往今来的诸多“有字之书”,都是“无字之书”的提炼、总结和升华,随着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有字”总要不断经受“无字”的验证。因此尽管终日里劳形案牍,公务倥偬,但稍有余暇,我对“山那边的风景”仍然情有独钟。好在我所供职的岗位,每年都有多次外出调研、考察、开会,与相关城市、地区交流工作经验等机会,特别是退休后十年来,参加各级作协采风、作品研讨会的机会多得是,这使我得以放开眼界,游走四方。古人曾有“不弃字纸”之说,其实不轻易放弃一次出走的机会同样重要。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往往生出一种厌倦之情,即便是风景名胜之地也会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换一个地方就换了一种心情,哪怕就待那么几天,几小时,甚至几十分钟,一切就完全不同。利用这短暂的时光,欣赏那里的自然风光,感受那里的风土人情,体会那里的人文历史,尽情阅读“无字之书”,多么让人心旷神怡。在北京、西安,可以感受到中华民族文化的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在上海、深圳,会为改革开放取得的辉煌成果感到骄傲自豪;在云南西双版纳、四川九寨沟,让人想到自然、天籁,想到人类理想的家园;在泰山、黄山,让人想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想到人生短暂,人的渺小,应当尽力放下多余累赘的事情。一次欧洲之旅,在西班牙首都马德里的一个公交车站,我看到一对年轻的情侣旁若无人的长时间热烈拥吻,而身旁候车的人们习以为常,照样观看空中飞翔的鸽子。在法国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偶遇春雨,正加快脚步寻找避雨的地方,身后忽然走来一位妙龄女郎,撑着一把花伞将我揽入其中。在韩国首尔,我与一位文友随意在街上散步,边走边聊竟找不到自己居住的酒店,于是掏出随身携带的卡片问路,一位年轻的女士主动帮忙。其实她也并不熟悉我们下榻的那个酒店,陪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终于找到了,她才谦和礼貌地与我们鞠躬告别,好像是我们帮她做了什么事情……苍茫大地,竟会有那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和谐与美质。
工作间隙
世界这么大,每一个人及其所居住的地方,只能是沧海一粟,每走出一次都会真切地发现,“山的那边”虽然是同样的清风明月细雨斜风,却有那么多不同的风景,不同的人,犹如粉墨淋漓、芸香犹在的文学作品一般耐读。如若囿于诸多方面条件的限制,难以去游走他乡,那么不妨在自己生活和工作的空间里,以自己的慧眼,去发现捕捉“山那边的风景”。比如每天出门、回家不按“常规”走路,宁肯绕一条较远的路,看看那里草木繁花的长势,路边的梧桐是否长出新的枝叶,荷塘里的睡莲开出的花是粉色还是红色……如此,将会自然消褪自己精神和心境中无端的疲惫,让平凡的日子增添几分色彩,荡起几许涟漪。
“山那边的风景”,一生恒久的诱惑!
记忆中的稻禾
水稻这种作物,在地球村的稼禾之林中,其“颜值”充其量只能归于一般以下。披针形细长的几枚叶片显得弱不禁风,疏松琐碎的白色小花几乎让人难以分辨,若不是生长在水中,真的与田野上的普通杂草没什么区别。然而就是这其貌不扬的作物,在华夏大地上的栽培史已有14000—18000年。至今中国水稻的种植面积仍然占全国粮食作物的四分之一,而产量要占一半以上。水稻原产于中国,如今已是全球主要粮食作物之一,全世界近一半人口,包括几乎整个东亚和南亚的人口都以稻米为食。
自小在远离自然的大都市里生活,这是我精神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缺陷——对农事稼穑一无所知。幼时读《千家诗》中翁卷的《村居即事》:“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对于“插田”二字竟然费解蒙昧了许久。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随父母迁居至大辽河下游的营口市,当时的教育主管部门规定,初中以上的学生每学期要有半个月的劳动课,到工厂、农村去“学工”“学农”。学校里多数的劳动课,是在春秋两季安排我们到城市辖区的乡下支援农业生产。辽河三角洲有大面积平原地区普遍栽种水稻,这使我和我的同学在春秋两季有机会对水田生产有了一鳞半爪的了解。暮春,正是水田地区的插秧“会战”期,同学们自带行李,由老师带领,在营口港乘坐驳船溯水而上,到田庄台码头下船后再步行几十里,抵达劳动地点。安排食宿后,翌日便投入插秧“会战”的行列。对于一个自幼在城里长大的十四五岁的孩子而言,别说是插秧,能脱下鞋袜赤脚踩进水田的泥浆里,就是一道很难逾越的门槛了。许多同学双脚刚踏进水面便发出阵阵惊呼声,特别是女同学大多是相互拉着手尝试着探下脚去的。在一位老农的示范带领下,大家按照事先打好的“稻线”,双脚分开动手插秧。按要求,每人插六行,左手握住一把秧苗,每次用手指捋出五六棵秧,再由右手接过来插到田里。插秧这活,秧苗是插在人的前面,每插一行,人就要朝后移动一点,六行秧的分布是右脚西两行,左脚东两行,两脚中间是两行;插秧过程中,双脚必须向后拖行,决不能收脚再踏,一直拖下去,就成了一道直线的浅沟,便于水的流通。就这样,从每天天刚放亮,直到中午烈日炎炎,同学们“脸朝水面背朝天,弯腰曲背如虾身”,到午饭前才爬上田埂,个个双手插护着腰,迈着“唐老鸭”的步子回到住处吃饭。短暂休息后,下午又回到田里,重复着先前的劳动。此间,我曾尝试着申请去干挑秧和甩“秧把子”的活,即把秧田里起出的稻苗装满两个柳条筐,连泥带水挑起来,送到田里,再甩到每个插秧者的脚下。这活儿看起来轻巧,可是挑起七八十斤重的担子走在狭窄的田埂上,脚下滑溜泥泞不堪,特别是中间还要跨越几个田埂、沟壑,一会儿工夫便接连跌了几个跟头。结果,挑秧这活我只干了半天,又乖乖回到了插秧队伍里。
插秧劳动中,最令人惧怕的是被蚂蟥叮咬,尤其是插到接近田埂之处,正是蚂蟥集中的地方。有的女同学被蚂蟥咬住时常常吓得面如土色,哭着喊着请老农帮忙,把腿上的蚂蟥拍打掉。一次我被一只蚂蟥叮咬住小腿,情急之下用手去拽,结果越拽越是往里钻,鲜血也流淌出来,疼得我一屁股坐在了水里。还是一个有经验的农民兄弟立马在田埂找来一只鞋子,连拍带打,逼出了那只蚂蟥……
半个月的插秧劳动终于熬了过去。返程那天,同学们背着行李走在乡路之上,如释重负。此时,全线的插秧“会战”已进入尾声,先前插下的秧苗已经度过了缓苗期。视野所及,秧苗翠绿,碧水泱泱,水墨画似的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别有一番温柔淡雅的韵致。我心中暗忖,自己插下的那一行行秧苗,在阳光碧水的抚育下,定会茁壮成长,秋后结出丰盈的稻粒,没准会成为自己的盘中餐呢!此后的几年间,我照例和同学们一起,到乡下参加过几次插秧或是秋收劳动,瘦弱的体质虽感疲惫不堪,但是远离城市的喧嚣与浮躁,任阳光和乡野的微风在肌肤上静静流淌,诗意也在心中轻舞飞扬。记得当时曾与老农学会了一首关于水稻的节气歌:“立春雨水忙选种,谷雨立夏做秧田;夏至插秧催布谷,小暑爬行忙耘田;大暑热天要烤田,处暑头上盼雨淋;立秋重施分蘖肥,白露治虫又防病;寒露灌浆水不止,霜降开镰割晚粳;冬至烧锅新米饭,敬天敬地敬谷神。”从此,我谙知了水晶般的一粒粒大米,经历了秧—稻—谷—米的过程,碗里的饭,粒粒饱含着阳光、泥土和水的芳香。一个人倘若未曾像一棵真正的作物那样在阳光、土地、水的浸润中成长,那么他与土地的联系将始终是抽象的。
光阴荏苒,岁月不居,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奉调到大辽河彼岸的盘锦市工作,转眼已逾三十年。从秀丽多姿的松花江畔,迁徙至大辽河两岸,我庆幸自己终生与水有缘,有生之年,耳濡目染尽是绿意葱茏,流水淙淙。盘锦是蜚声海内外的鱼米之乡,地域面积占辽河三角洲总面积的64%,境内有160万亩水田生产优质大米,深得海内外人士交口赞誉。这片土地上,年复一年,周而复始地演绎着“东风染尽之千顷”“稻花香里说丰年”的华美胜景,时时让我产生无限遐思,回想起自青少年以来与水稻的情缘。有年仲夏,我有幸参与某电影制片厂的航拍剧组,搭乘“安二”型飞机,低空拍摄水稻的长势。在几百米的高空凭窗俯瞰,坦荡无垠的盘锦大地如同一块硕大无边的绿色翡翠,高的是墨绿的芦苇,矮的是青葱的稻禾,大小十九条河流连同三级灌渠形成的水网,将田野切割成晶莹剔透的块块宝玉,周遭阡陌环绕,如青罗带镶嵌的框边,微风起处,浮光跃金。几十年来,伴随着时代的发展,科学的进步,弓腰曲背的人工插秧场景已经不多见,水田生产从育秧开始,就已经引进现代化手段——工厂化育苗。此后的多个生产环节,逐步衍进为机耕地、抛秧、机插秧、机耘田、机收割。更具生态意义的是,这里的多数水田,兼养河蟹,不施农药、化肥,蟹在水中不断地爬行替代了耘田、除草,不单可以提高水稻产量,更兼得了价格不菲的河蟹,一亩水田可净得利润近千元呢!
岁岁年年,世世代代,华夏大地上的一方方的水田不知养育了多少中华儿女,一棵棵纤弱的水稻,悄无声息地推动着历史车轮的衍进。田地是沧桑的,而水田里的水永远是新的,性灵温柔依旧。在华夏大地上繁衍生息了无数个世纪的水稻,时时绽放着时代的光彩。被誉为“杂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院士已逾耄耋之年,还有更多的致力于水稻研究的专家们,有的一辈子研究病虫害,有的专心致志研究稻田杂草,有的孜孜以求水稻的基因……所有这些,不断为人类开启“吃饭问题”的新天地。除此之外,“稻作”已经被全中国和全世界越来越多的人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开发传承,在米兰世博会中国国家馆,稻作文化作为“国家名片”首次走出国门,与米兰世博会“滋养地球,生命能源”高度契合。上世纪80年代我国江西万年县发现了一万年前栽培稻植硅石标本,这一发现为中国是世界水稻起源地提供了极为重要的科学依据。从一株稻禾,到一粒大米,千百年来凝聚着几多祖先的辛劳与睿智!
前些时,我和几位文友到宜居乡村采风。风和日丽的初夏时节,正值水田插秧的前夕,田地早已平整无垠,水面之上,可以照见蓝天白云。在水波潋滟的阡陌之上,听一位稻田主人娓娓与我们谈道:“今年这里的水稻栽种要有新花样呢,城里的一些年轻父母节假日里要带自己孩子参与水稻从插秧到收割的全过程。”啊!难得年轻的父母们有这样一片苦心。这种可贵的“参与”,将在孩子幼小的心灵播下爱的种子——爱自然,爱劳动,从而谙知碗中的米饭“粒粒皆辛苦”。此前还听人讲过,久居城里的一些成年人,为了弥补自己精神成长历程中的先天不足,也到乡下“认养”一亩或是半亩水田,参与水田生产的全过程,权当是业余时光的“休闲”。这样的“休闲”,无异要使土地付出代价的(包括诸多生产环节的不到位造成的减产),但是它所得到的社会回报亦不可小觑。人来自泥土而归于泥土,其实也是土地上的作物,一个人的成长过程,固然可以通过阅读和思考间接获得人生体验,而亲近泥土则必须靠实实在在的亲身经历,并以此获取精神食粮。至于如何妥善补偿因了这样的“休闲”让土地付出的代价,应该属于新农村建设中需要探索的问题了。
烟柳繁华,温柔富贵的辽东湾畔,正面临一年一度的插秧时节,听说本市今年将以“插秧节”的形式,拉开全线插秧的序幕。其实在江南地区,早有类似的活动,称作“开秧门”。每到这一天,乡下的农人都要“敬谷神”“敬土地”,让神灵保佑农家能风调雨顺,同时举行插秧比赛。本地今年插秧节的活动内容尚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通过这样的活动,将会使稻作文化得以充分展示,从而传播中国农耕文明的博大与精彩。
实习编辑 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