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飞鸟

□刘向东

落叶飞鸟

□刘向东

刘向东，1961年5月5日出生于河北兴隆，一级作家，《诗选刊》主编、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诗文集《母亲的灯》《落叶·飞鸟》《顺着风》《白纸黑字》《大山庄》《动物印象》《诗与思》和塞尔维亚文版诗集《刘向东的诗篇》等20部。作品先后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文学精华》等二百多个国内选本和英文、法文、德文、日文、波兰文、捷克文选本。

回想

据说我已经是诗人了

一个乡土诗人

土得要命。而我

在离家很近的贵宾楼过夜

家乡依然在我梦中

饿着肚子闯关东的父老

临走一个个瘫在柴门

把锅卖了，把老宅留下

让青山补墙头之缺

有一天他们回来了

有的珠光宝气

有的背着儿孙和破烂行李

有的至今在落叶上行走

而我

在离家很近的贵宾楼过夜

家乡依然在我梦中

落叶飞鸟

燕山脚下

老树比村庄更古老

而树上的鸟巢

比新娘还新

半圆的巢儿朝天

孵化日月星辰

半圆的坟墓如鸟巢倒扣

为了拢住大地之气

土地说：落叶归根

于是叶子下沉

天空说：鸟儿凌云

于是翅膀向上

新房子

盖房子是顶天立地的事情

北山脚下，栗子树下

父母一生最重大的使命

从秋后开始

备四根大柁，四根二柁，三根脊檩

二檩和檐檩各六根

加八根柱脚

两对门墩，两对门槛

做窗户框门框的木头成垛

接着买砖，买瓦，买石灰，买麻

挖一堆石头

脱一层皮

老天爷！妈妈拍着大腿说：

盖三间房子的材料

堆起来有三间房子那么高

那么大

房子盖完了却是空的！

龙抬头，有请鲁班和他的徒孙

让木头各就各位各得其所

地气上来昼夜打地基

坐北朝南，筑土为台

上梁的日子最为隆重

是老少爷们当仁不让的大典

以四肢为柱，上大坨，上檩子，上椽子

以承托上天的重量

新房子！爸爸接住妈妈的话说：

房架子支起来

却原来是一个人的骨架子

一条条脊檩如脊梁骨

椽子像肋骨分向两边！

老房子

老房子在老家

越来越老

燕子飞走了留下空巢

山墙裂了三道缝儿

歪着身子

坚持不倒

危檐蒿草

顺着瓦垄爬上去

站在屋脊上持续张望

上面是星辰老高老高

下面是空的

梦归的眠床上没有梦了

野草

孩子你多么无法无天

站在祖坟上迎风撒尿

尿就尿吧，尿吧，尿吧

野草头一回有人来浇

先人是从山东乐陵来的

穿着草纸裤子逃荒来的

他们把草籽带进土里

我们跪下，面对野草

天上的太阳，万古的时钟

谁是它的分分秒秒

永不磨灭的是这野草

把满地的阳光和月光清扫

牛羊喜欢它，它就是奶

鸟儿看中它，它就是巢

跟着勤劳的人儿回家

它是炊烟，它是火苗

这些野草与青山同在

野火烧不尽天火来烧

草籽取暖于灰烬之中

根在石缝里不屈不挠

没有谁能够割断野草

野草手中有永远的镰刀

我的诗歌也终将绝版

不断再版的是这些野草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我看见祖坟高于黄土

我看见一棵拔尖的青蒿

高于坟墓

而高于青蒿的不是风雨

不是日出

不是头颅

支撑天空的南北双松

撑不住的时候

老坟地里的荆柴成为树木

群山起伏灯火起伏

连绵的道路连绵的流水

连绵起伏

有什么高于一切之上

平平常常的存在

有难得一见的气度

万物真实于差异

有不完美的完美和简单的完美

没有不完美的事物

厂沟小学

在厂沟的北山上

指出我们的小学校

老坟地里

四十年前的四间瓦房

当年一二三年级的孩子

而今流落四方

房架子稀里哗啦散掉了

连同它左边的养猪场

上学路上，喇叭花老早遇见阳光

迎面那不是翠兰子吗

（如果不是她才八岁

必将成为我的新娘）

一边上课一边磨镰刀

只等散学一声令下

胡老师说：快！快啊

南山的草莲籽已经发黄

老师的板书一笔一画

让我舍不得擦干净

把它们擦了我重写一遍

写成今生今世的诗行

喇叭队

肯定是赵福安领头

吹响了喇叭

（乡亲管唢呐不叫唢呐）

一个个有备而来

嘀嘀嗒嗒

仰面朝天的喇叭队

从新日里迎娶全新的新娘

红轿子把日头颠起来

喜洋洋的孩子跟着风

骑着青秫秸抬着锄杠

泪流满面的喇叭队

破音的哀乐里带着血丝

八个人抬着一个人跟着喇叭

能走多慢就走多慢

送就送到今生尽头

大声大气大喜大悲

大落大起

一辈子的精气神儿

全都使上

老远就听见了

群山经得住吹吹打打

老远就看见了

一个日子非同以往

而这个日子

与别的日子有什么两样儿

接近冬天的苹果花

深秋，深处

盯着红苹果乌鸦愣了一下

零零星星的苹果花

顺着秋风攀上高枝

接近冬天的苹果花不是谎花

也不像是为了果实

也不像沉浸于对春天的回忆

顺着秋风攀上高枝

枝条颤动的手指

指向未知的高度

寒意中说不定另有含义

顺着秋风攀上高枝

可是说到底

接近冬天的苹果花

不是春天的事物

大老鹰

孩子们管鹰叫大老鹰

随手一指说：看——

大老鹰

比天还大

那是在上庄

上风上水

大老鹰领着云彩飞行

或盘旋于花宝石北山之绝壁

一双翅膀煽起山风

有时它是补丁

要是没有大老鹰

天就有漏洞

绝顶之巢

疑似天上

云里雾里如白天的星星

有诗人独自见了大老鹰的蛋

说是蓝色的，比天还蓝

而且有星云一般的花纹

我也有过诗人梦想

想像它活到老飞到老

持续飞升

直到在雷电中焚化

变成火烧云

远离大老鹰的日子

老是怀想

心上抹不去它的影子

只有在大老鹰的影子下面

你才能感觉它的分量

只有大老鹰的影子从山脊碾过

你才知道什么叫山响

兔子兔孙夹住耳朵

山雀子全都闭上眼睛

也只有在大老鹰的影子下面

你才能很有把握地认定

大老鹰已经老了

而它背负的天空忒重

把天空交还给天空的时刻

即将来临

泥人

前生一捧土

今世一把泥

小小子儿的一泡尿

还你人身

丫丫把我也扶起来

捧在手上吹，给我一口真气

蹦跶着领我进了家门

一个掰成两个

两个捏成一个

一个变成一对儿

一对儿就是一家

曾经活过许多年

上有老，下有小

有见过和恍惚听说的亲人

只不过沧桑变化

皱纹变作裂纹

以地气为呼吸

以青草为灵魂

经历这么多风雨之后

当你我重新归于尘灰

怎样的手才能捏到一起

可别遇见当年捏泥人的女娲

据说她捏累了

把绳子泡在烂泥里

猛然拉起来让泥点儿纷飞……

由于时间放慢了脚步

由于时间放慢了腿脚

老爷子把手表撸下来

——留个纪念吧

交给我时还带着体温

上满发条

秒针忍不住开始抖动

老爷子忽然有些不舍：你看，动了

它还能动

不许动！我可不想让它

再动了！分秒都要留住

除非时间乘以速度

不再等于距离

多亏时间放慢了腿脚

不再以线性向前直接推进

让我从老了的时间里提炼时间

让我们的一生，多一个早晨

芦花辞

待到花开已白头

也不错

挤在一起不分彼此没大没小

顺着风

齐刷刷和我一起白头

透明阳光里

一根白发一行诗

顺着风

自在之身轻似梦

现在一下子就过去了

顺着风

现在一下子就过去了

忽然又转身折回来

齐刷刷和我一起白头

刘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