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见风暴来临?
2016-10-27杨时旸
杨时旸
“一个时代结束了。”这个曾经显得悲悯而庄重的句子,后来被用得烂俗、随意又矫情。但再没什么比这几个字更能精确地概括《树大招风》了。
在很多人的期盼里,杜琪峰的监制,三大贼王的题材,注定充满密集的枪火和喷溅的鲜血。但这些不过只为数不多地闪现,点缀般地出没在粗粝的开头和悲伤的结尾,更多的时候,写的都是三个悍匪如今琐碎的生活,以及他们压抑、不甘和蠢蠢欲动的内心。这绝不是一部歌颂义气或者快意恩仇的黑帮片,它更像一部极具野心的历史纪录片,它用地下世界中的故事映射了1997年最宏大的历史转型。
《树大招风》剧照。
《树大招风》选取和讲述的都是微小的、破碎的民间语境中的秘闻。三大贼王的命运就如此与大时代扭结到一起,沧桑神秘得不可言说。
在这部戏中,风无处不在,又几乎从不显形。它吹过季正雄藏身的屋顶上晾晒的床单,吹过叶国欢午夜一怒时的发梢,吹过卓子强亮丽西装的下摆,他们各自在不同的空间里被风串联起命运。他们要聚首做件大事。但他们并不清楚,真正的风,是1997年的风,是命运与时代的风。这三大贼王曾经躲过了无数风暴,但这一次在劫难逃,因为风向变了。
三个匪首的性格与遭际颇堪玩味,叶国欢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季正雄隐匿在街边巷角忍辱负重故意隐藏往日风头,而卓子强却一直想凭借自己的能力再次掀起暴风。他们有的隐忍,有的低调,有的猖狂,但最终殊途同归。
陈小春饰演的卓子强顽劣不堪,面对“皇家警察”时,一向猖狂无比,最终,他一个人站在黑夜里,却只能对着表情冰冷又彪悍的武警举起双手。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根本不是一个警匪相斗的帮派故事,这次束手就擒成为了一个微缩的隐喻,所有势力与力量,都将被重新规训。有一种更强势的力量正在降临。
《树大招风》本分地用故事与人物的情感缠绕住了时代变迁这个难以描摹的核心。从三个人的个体叙事来讲,精巧得当,情绪复杂,却处处却又都悄无声息地暗合着大时代的风暴。悍匪季正雄焚烧了自己香港的身份证明;叶国欢握着AK47紧张地望着海面的时候,驶来的船只装载着走私的彩电若无其事地与他擦肩而过,那些先知先觉的人早就利用某种缝隙在港陆之间做起了生意,“富过周润发”。相比之下,神情紧绷的叶国欢,看起来就像个过气的冷笑话,然后,这个搏命换钱的悍匪就变通了,他也做起了那档生意,一边用点钞机数钱,一边被权势压得喘不过气。他心里的火苗还在,他烦了,觉得自己即便再富有,也会被别人轻易鄙视。他决定让人们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但刚一出手就死在了街头。他死于自己的不甘、执拗的内心,他改变不了,就如同每次宴请,他都坚持要吃梅菜扣肉这样的粗菜,让人笑话,但下一次,他仍然会点。
他们在一个时代中野蛮生长,在另一个突然到来的新时代中戛然而止。风向变换时,他们的判断出了差错。叶国欢不想沉沦于一个油滑的灰色商人身份,他想重振一次雄风;季正雄最终也没能对朋友一家下手,出于一丝怜悯或者一丝犹豫;卓子强以为自己的猖狂可以战胜一切,但最终遇到了更加强力的对手,就发现自己根本不值一提。说到底,他们都是被时代甩脱的人。当更多的人审时度势地逢迎或者逃离一个崭新的时代,这三个旧时代的遗老却死在了新时代的礼炮声中。
落幕的时候,政要们缓慢地诉说着对香港的祝福。
对于香港来说,那是一句官方辞令,充满希冀、展望与关切,而对于那三个陨落的贼王,却像一句反讽的谶语。这三个贼王,曾在餐馆里擦身而过,彼此相望却互不相识,那间人声嘈杂的饭馆中,说着普通话的服务员在他们三人之间穿梭周旋。命运在1997年为他们设下了一道谜语,他们用死亡揭开了谜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