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海棠》：十二年的梦与现实

温天一

某种程度上说，这是中国动画电影历史中最神秘也最被人期盼的作品之一，它制作了12年。从构思到短片实验再到因为资金而搁浅，现在，这个饱含着神话与梦境的故事，终于得见天日

对于导演梁旋和张春来说，《大鱼·海棠》是一个梦。

梦里有神界的少年与人间的少女，有瑰丽异常的天河与浩渺烟波的大海，梦里还有故土、老宅，以及种种存在于上古神话中如今已经不见踪迹的生灵与神兽。

梦里是古中国的世界，与今天的生活相互平行，时而交织。

也许很多人少年时代都做过这样类似的梦，但随后就把它随手扬弃到一边，再也想不起。但梁旋与张春，却一起入梦了十二年，并终于把它实现。

梦境

这一切的缘起也确实源自一个梦。

2004年的某一个晚上，梁旋在梦里见到一条小鱼，只有拇指那么大，他把它捧在手里，又小心翼翼地在放置在注满清水的玻璃缸中。但小鱼在不断地长大，慢慢地，所有人间的器皿都无法再容纳它，只能被放归大海。

那时，梁旋22岁，刚刚从清华大学动力热能专业退学，与同学张春一起注册了彼岸天公司，开始专心做动画。

张春比梁旋小一届，是美术系设计专业的学生。他们在水木清华的BBS上结识，并最终因为共同爱好，从网友发展成了现实生活中的好朋友。

梁旋对张春讲述了他的梦境。

做梦、讲述并且记录它是梁旋的习惯。在他的梦里，曾经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比如独角兽、猫咪、缅甸的蟒蛇，还有一只豹子，它身上有很多的斑点，走近了才发现，那些斑点其实是一只只眼睛。

后来，梁旋和张春一起，把他梦境中的大部分动物都安置在了他们的动画作品中，变成了奇奇怪怪的点缀和配角。但唯有那一条不断长大，长到比天、比海还大的鱼，始终在他们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似乎任何一个短小的作品都承载不了。

对于年轻的梁旋和张春来说，那条来自梦境的大鱼几乎可以意味着他们稚嫩并且热烈的梦想。

告别了动力热能专业，梁旋一心追逐着他的电影导演梦。他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 专业硕士，一连两年，每到三试就被刷了下来。“我被要求看了一个麦当娜的MV，考官问我MV中为什么会反复出现麦当娜的吸烟镜头，我说，因为那看上去很酷。然后就没有了下文。”梁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大鱼·海棠》剧照。

自动告别清华又被北电拒之门外的梁旋开始自学，他买了几乎任何能够找到的关于电影的书籍，一页页开始翻阅，不管是出门坐公交车还是地铁，他始终手里拿着一本书，用黑色的碳素墨水笔勾画着重点，记录心得。

张春还在清华的美术学院里读着书，这个受过系统国画与西洋油画训练、并最终选择设计专业的大男孩当时很羞涩，“因为美院相对宽松，所以我没退学。”张春笑着开玩笑。他形容那时候的自己，是一个从南方家乡来到北京不久，满心都是不适应、害羞且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们开始彻夜聊天，讲述彼此的梦想，因为住在不同的宿舍楼，每天夜里，张春顺着水管，从23号楼爬到梁旋所在的3楼，然后忘却周遭的一切，在关于动画的争论与探讨中度过一个个不眠夜。

在用Flash制作过几个动画短片，并将它们发到网络上之后，梁旋和张春收获了不少好评，并且结识了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而那条梦境里的大鱼，一直在烟波里，若有若无地向他们挥手致意。

为了参加一次动画比赛，以证明自己的选择并且能获得足够的奖金维持生活，梁旋和张春将大鱼搬到了现实中。梁旋负责故事和脚本，张春负责绘画与Flash制作，其余几个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分别担任音效与音乐剪辑。

那部只有7分钟的动画短片，就是如今《大鱼·海棠》的雏形，当时的《大鱼·海棠》被分为两段，一段是一个女孩从小商贩的手中买到了一条小鱼，后来逐渐变大的鱼游上了天空;而另外一段则是关于思念与等待，北方的男孩与南方的女孩日日不见君的牵挂，而之所以命名为海棠，则是因为海棠的花语是“满怀心事与离别的感伤”。

在那部动画短片的片头，梁旋与张春还打上了一行字：有的鱼是关不住的，因为他们属于天空。

这句话似乎是年轻的他们送给自己的。

彼时，站在凡俗的此岸，遥望着云山雾罩中未来的彼岸，而那条大鱼，是他们与未来理想世界唯一的联系。

Flash短片《大鱼·海棠》问世后不久，就获得了2004年度的中国数字盛典专业区Diggi动画大奖以及第四届北京电影学院学院奖最佳新人导演奖。

基于这样的基础，梁旋和张春决定将“大鱼”继续扩大，他们将最初那个简单的梦境扩展为一次在影像中“横越大海的旅程”，并且，建构起两个截然不同但却都纷繁复杂的世界，一个属于人类，一个属于鱼类，而天空和海洋，人间与神界，都在那里交汇融合，并最终融为一体。

传统

梁旋是广西柳州人，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

他觉得自己童年时最珍贵的一段时光是在柳州郊县的一片森林中度过。那时候，之前被文革耽误求学的父母离开家乡去上了大学，他留在家里，由外公外婆抚养。外公是当地一所林业学校的校长，管辖着一大片归属于林业学校的森林。

在幼年梁旋的眼中，森林里的一切都是巨大的，仿佛每一片绿叶或者苔藓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广阔无穷的新世界，翻开它们，既有着毫无拘束的快意，同时也意味着面对未知的恐惧。

同时，梁旋也注意到，白天的森林与夜晚的似乎完全不同，日头落山之后，那些他本熟悉的植物与动物们，全都隐匿在了一片硕大的阴影之中，变成了全然陌生的东西。这种由时间造就的魔法，让幼年的梁旋觉得困惑又为之着迷。

而张春则来自浙江宁波，从小生活在一片旧式宅院之中。外婆家的后院就是大名鼎鼎的藏书楼天一阁，那时候，天一阁还是不要门票的旅游景点，也是张春与邻家孩子们日日玩耍的后花园。

他还记得庭院里那些青苔碧瓦堆，那些写满了字的纸灯笼，上面有一个个破洞，在冷风里摇曳着。

后来，由于房地产与旅游业的兴起，天一阁不再属于张春。外婆家的老房子被拆迁，全家搬进了新屋，天一阁修葺一新，成了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5A级景点。张春外婆老房子院子里的一棵树，也被围到了天一阁的宅院中，在张春的记忆中，“那是一棵很美的树，一到春天就开满了花”。

长大后的梁旋与张春离开了故乡，他们与故土唯一的联系变成了一年中为数不多几个假期与亲人们的聚散或者离合，但随着时光匆匆地前行，他们似乎越来越意识到，故土与传统，在他们血液里根深蒂固的影响。

在把《大鱼·海棠》由最初的那部7分钟的Flash动画短片扩充为一部90分钟剧情动画电影的过程中，某种程度上，对于梁旋和张春来说，是重新发现传统并且拂去灰尘、为己所用的过程。

“所有的东西一开始都是灵感与直觉，后来才慢慢发现，原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并且充满了奇妙的联系。”梁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大鱼·海棠》的许多画面来源于现实生活中的元案。

因为最初那个灵光一闪的梦境，梁旋构思出了大鱼的故事，并且因为《逍遥游》中的“鲲”与“椿”确定了故事中主人公的名字，但为了进一步扩充细节与寻找资料，梁旋与张春翻阅了大量古代典籍与民间传说。在梁旋设定的故事情节中，大鱼鲲与女孩椿生活在两个相互依存的平行世界中，鲲的世界是神性的，掌管着人类的灵魂，而海棠则生活在凡俗的人间，因为一次偶然的契机，两个世界中的它们建立起了联系。

对于梁旋与张春来说，《大鱼·海棠》似乎就是那个“偶然的契机”，使他们与一个浩瀚又神秘的传统世界建立起了交集。

梁旋是壮族人，在一次查阅资料的过程中，他在一本壮族民间传说中看到一些关于旧时壮族民间巫术的描述，而他人生中第一次得知，原来在古老的壮族语言中，人类的灵魂就叫做“鲲”。

许多类似的巧合让梁旋和张春都产生了一种冥冥中上天注定的“神奇”感觉，他们后来在影片中又刻意安插了大量传统文化的细节，用动画的手段把它们一一呈现出来。比如上古传说中的嫘祖也出现在了电影中，她是养蚕治丝方法的创始者，在《大鱼·海棠》的电影中，她织出的布在河里变成了一片闪烁的星空。而椿为救活鲲，来到鱼首人身的灵婆所掌管的收藏死去人灵魂的如升楼，如升楼大门口悬挂的两副对联内容则来自雍和宫，“如果一个电影能把那么多美好的意境，把古中国的美传递出来，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梁旋和张春说。

如今的梁旋已经很少回到幼年时候成长的森林，而张春的天一阁也变成了景点，但他会在回家探亲的时候进去拍照，记录下它的变化。张春发现，天一阁在越变越“新”，原来那些颓败的碎瓦、青苔、破灯笼都逐渐消失不见，只有那棵树还依旧在，依旧在春风里开满了花朵。

梁旋和张春都选择将他们小时候成长的地方搬进自己的电影里，并不是原封不动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渗透进去，比如那些幽深的树，古老的瓦檐，还有那些关于守候、等待与承诺的字眼。

希望

关于《大鱼·海棠》的梦，梁旋与张春做了十二年。

2004年，他们把梦变成最初的Flash，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而在随后的十一年中，他们一直在为把它变成大银幕上的电影而奔波挣扎着。

靠着最初参加比赛的奖金与为别人做一些动画项目而获得的报酬，梁旋与张春在Flash的基础上，又制作了一个20分钟的《大鱼·海棠》短片，这几乎就是如今电影的前期。而在2004年到2008年的四年内，梁旋与张春完成了电影的完整故事架构与场景设置，并一直在努力为“大鱼”寻到足够的启动制作基金。

那几乎是一个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希望的不停循环往复的过程。

因为20分钟的版本获得了业内外一致的赞赏，同时也被法国蓬皮杜当代艺术中心收录，梁旋和张春并没有意识到，这部作品制作完成的过程，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等待。

等风来，等浪起，等大鱼能够自由自在。

“其实做电影远远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艰难得多。”梁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他们开始拿着作品寻找各种能够联系到的投资人，同时自己也在游戏和一些动画项目中积累着资本。

“电影一旦进入市场，它就是商品。所有投资人判断的标准都是它能不能收回成本。当年（2010年左右）的电影市场也不好，收成最好的一部动画电影竟然是星爷的《长江七号》动画版，一千多万的票房，但竟然是动画最高纪录，真的很惨。”梁旋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因为按照梁旋和张春制定的标准，《大鱼·海棠》的投资至少需要两千多万，而如果要全部收回成本并且盈利，票房需要达到成本的五到六倍。而对于投资人来说，因为看不到市场上成功的先例，所以没有人敢尝试这个看上去太过于冒险的投资。

在梁旋与张春最困难的2012年，他们甚至想过去算命。

那时候，电影的前期已经做完，中期以后的融资却迟迟没有落实。苦闷中的梁旋与张春去一个朋友家散心。

在朋友家，他们遇到了一个“可以看见前世并且预测未来的人”。

他言之凿凿地说张春的前世是一只鹿，并且说出了他热爱莲花与喜吃坚果的隐秘习惯。而当梁旋与张春询问自己的电影何时可以上映之时，他给出了四年之内的答案。

得到答案之后，梁旋与张春的生活似乎没有改变，他们依然一边赚钱负担自己的生活与创作，一边为《大鱼·海棠》寻觅着融资的可能性，“把电影放一放，做游戏，自己赚钱，别的出路赚钱。”张春说。

“如果没有出路，就等待一下时机，活下去是要紧。”梁旋补充道。

他们继续阅读着那些电影类的书籍，看着科恩兄弟、大卫·林奇和李安为拍摄第一部电影而绞尽脑汁找钱的故事，并安慰自己，“那些都是历史，我们也不可能有例外。”

当2013年，光线传媒最终决定投资的时候，梁旋与张春已经变得麻木，“成功的消息等得太久太久，人都已经变得麻木了。”

但他们终于有钱来完成自己12年前的梦想了。

成功来得更像是一场梦，他们终于按照自己的意愿，一点一滴地完成了这部电影，几乎所有环节与主创，都是他们梦想中的人物，比如主题曲的歌唱者是陈奕迅，海报的设计者是黄海，主要配音演员之一是金士杰。

在赵元任翻译的童话《爱丽丝漫游仙境》中，有这样一段话，“本来都是梦里游，梦里开心梦里愁，梦里岁月梦里流。顺着流水跟着过，恋着斜阳看着落——人生有梦是不错。”似乎可以涵盖《大鱼·海棠》十二年的创作过程，当梦落入现实，最终又变成了现实的一部分，这似乎是一个关于美梦的最好的结尾。

《大鱼·海棠》导演粱旋（左）和导演张春。

“人生有梦是不错”，但《大鱼·海棠》的梦醒了，新的梦又要到来，“它陪了我们这么久，终于要完成告别了。”梁旋与张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道，长出了一口气，带着一点满足，还有一点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