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乡土社会世俗的烟火与存在的深渊
——西方语境下的毕飞宇小说海外传播与接受
2016-10-27赵坤
赵 坤
国际文学视野
泛乡土社会世俗的烟火与存在的深渊
——西方语境下的毕飞宇小说海外传播与接受
赵坤
中国当代作家的海外影响上,毕飞宇算“势头正好”。*“势头正好”出自毕飞宇的自我评价,《文学译介、文化交流与中国文化“走出去”——作家毕飞宇访谈录》,《中国翻译》2012年第3期。当很多作家还只是停留在部分作品被外译的阶段时,毕飞宇被外译和发行的单行本已经不下二十个语种了。*数据引自毕飞宇的访谈,详情请参见《文学译介、文化交流与中国文化“走出去”》,《中国翻译》2012年第3期。虽然相比莫言*刘江凯:《本土性、民族性的世界写作——莫言的海外接受》,《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4期。和余华,毕飞宇的作品进入海外晚了将近十年,但从二○○三年作品《青衣》首次被外译,到二○一○年前后在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译介,间隔不到十年,这在当代作家的海外传播中并不多见。
这首先与他进入西方视野的历史时刻有关。此时的海外市场正处于一个比较特殊的阶段,西方经济增长缓慢,出版业出现滞涨,中国经济形势却一片晴好。中西方经济形势的整体性逆转一方面让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觉察到提高本土文化影响力的急迫;*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制定的《“十二五”时期新闻出版发展的主要目标》中注明,在“十二五”期间,中国的版权输出品种要达到7000种。并加大内刊外推的中国文化海外传播形式。另一方面,也让西方的汉学研究明确表达了对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新的期待。比如企鹅出版社(Penguin Group)中国区代表周海伦(Jo Lusby)曾谈到她的译介遴选原则:“在英美,关于中国的文学大部分是跑到国外的中国人写的‘文革’故事,但我们觉得中国文学有很多层次,并不只有一个类型。”*《“推销”中国文学》,《新京报》2011年4月23。正是在这样的历史情境下,毕飞宇的作品进入西方文学视野,这使他的海外传播在最初便带有某种“文学史”的意味;同时,他并不依靠内刊外推,自始便被海外出版社主动译介的传播形式,又暗示了他作品中打通东西方阅读的“文学性”,一种在相对主义视野里,沟通普遍性存在的本土表述方式。
一、遍地“玉米”:毕飞宇小说的海外译介简录
根据毕飞宇作品的海外翻译及出版的情况,笔者列了一个“毕飞宇作品翻译统计列表”,表格以公开发表的资料为准,力求详实地反映出毕飞宇作品的译介情况。受到资料以及语言等限制,表格难免有疏漏,比如毕飞宇本人曾经提到的“土耳其语”版本,以及二○一一年即已售出的挪威版权,都因为缺少相关的翻译出版原始信息,未收录本表。表格对已知信息但尚未正式出版的译作也未作收录,比如即将在海外出版的《苏北少年“堂吉诃德”》(已签约,但未正式出版)。表格中未列的还有影视作品,比如二○○八年由慕尼黑的München Süddeutsche Zeitung出版社发行的电影Shanghai Serenade(《上海往事》)等。
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毕飞宇的翻译出版主要以单行本为主,也有少量短篇小说被收录合集。单行本的发行,主要集中在欧洲和东南亚地区,被收录选集则主要是美国和墨西哥的译本。其中,最为成熟的是法文译本,翻译得最早又保持着对作家作品的持续跟踪,迄今已有的六个单行本,基本上包括了毕飞宇最为重要的几部长(中)篇小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最新的非虚构作品《苏北少年堂吉诃德》也于二○一六年出了法语版。最早的一部《青衣》(二○○三)由法国著名的独立出版社Philippe Picquier出版,Claude Payen(克洛德·巴彦)任翻译。这位曾经翻译过老舍很多经典作品的汉学家擅长准确而传神地转述异域故事里的市井传奇,正适用于毕飞宇那些从世俗烟火中沉淀出的中国故事,大概也因此,L’opéra de la lune(《青衣》)之后,Claude Payen差不多成了毕飞宇的御用法语翻译,陆续翻译了他的《玉米》《上海往事》和《平原》三部小说。
与法语相比,欧洲其他语种的翻译稍显滞后,荷兰语三本,意大利语两本,西班牙语两本,德语仅一本。产生这样的差异和法国汉学研究的杰出传统及成就相关。与中国一样有着久远的帝国历史,又拥有巴尔扎克、雨果、福楼拜等文学巨匠的法兰西似乎更容易理解中国文学与文化,早在十七世纪便有像《西儒耳目资》这样分析汉语音韵的书,十九世纪更是在法兰西学院正式成立“汉语和鞑靼”的语言文学研究,尤其到了二十世纪,像葛兰言(Marcel Granet)、马伯乐(Henri Maspero)、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这样的中国学大师的出现,整体上决定了法国的汉学研究水平,因此会在法国产生像《中国研究》(Etudes Chinoises)、《神州展望》(Perspectives Chinoises),以及《通报》(Revue internationale de sinologie)*Etudes Chinoises隶属于法国汉学研究中心(AFEC),Perspectives Chinoises 隶属于法国现代中国研究中心(CEFC),Revue internationale de sinologie如今由法、荷双方出资共办,由莱顿大学负责编务。等在欧洲地区影响很大的权威汉学研究期刊。所以法译作品也通常是中国当代文学进入欧洲视野的第一站,像莫言、余华等人的外译作品也都是以法译最为成熟。*刘江凯:《当代文学诧异“风景”的美学统一:余华的海外接受》,《当代作家评论》2014年第6期。一些小语种国家因为缺少汉语翻译人才,再加上本国对汉语文学的研究准备不足,也倾向于从更具权威的法语世界了解并转译中国作家的作品,比如毕飞宇的意大利语译本、西班牙语译本和德语译本等,早期都是直接从法文译本里选本并转译的,直至现在,这三种语言的翻译本也很少逸出法语的范畴。例外的只有荷兰语译本,因为有着和法国类似的中国学研究传统,在当代也仍然是以学院派为研究主体推动译介,因此会比欧洲其他语种拥有更多的翻译和出版自由,这才有了荷兰语版本中的Krekel Krekel(《蛐蛐,蛐蛐》)(Breda:De Geus,cop.2015)这部其他语种中不曾出现的作品。
无论是具有欧洲示范意义的法语选本,还是新增的荷兰语选本,就毕飞宇的作品年谱来看,欧洲对其译介首选的都是他告别先锋之后的现实主义作品,那些充满陌生化的中国故事里,小金宝、玉米、红豆或筱燕秋们关于生的挣扎或死的悲怆,触动的是欧洲自十九世纪以来的存在谜题。比如法国知名出版社Actes Sud的中国文学丛书主编何碧玉感动于《雨天的棉花糖》,“一读就觉得写得太美了,于是决定要译过来。而且要亲自译”。*毕飞宇、何碧玉:《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路还很长……》,http://finance.ifeng.com/opinion/hqgc/20110521/4051185.shtml。在这个中国古老的“杀子情境”的当代转换里,少年红豆因为敏感弱质而成为男孩中的异类,却并不见容于一个英雄崇拜的非理性时代。最终,“集体主义大于一切”的社会公共伦理以父之名的规范,摧毁了红豆自然蓬松的生命,扭曲、撕裂、错位、消失,小说哀伤而潮湿的调性中,欧洲人何碧玉读出了“主人公红豆失败的一生和他的内心世界”*Bi Feiyu,De la barbe à papa un jour de la pluie,roman traduit du chinois par Isabelle Rabut,Arles:Actes Sud,2004,是何碧玉在该书的法语版附上《翻译者言》。里中国故事的泥泞与沉重。
毕飞宇作品翻译统计列表①该表主要以世界图书馆联机检索(WorldCat)为主要数据来源,同时参考了各国国家图书馆、各国亚马逊网站,以及中国作家网和中国国家图书馆网站。表中空白部分为待确定的信息。
相比之下,英语世界对毕飞宇的译介整体上较晚,构成也较为复杂。虽然早在一九九五年,毕飞宇就有作品(短篇小说《祖宗》)被译介到美国,由Howard Goldblatt(葛浩文)翻译并收录到他本人选编的Chairman Mao Would Not Be Amused,NY:Grove Press 一九九五(《毛主席看了会不高兴》,一九九五年,纽约树丛出版社),但如今看来那似乎更多是出于意识形态的考虑。直到二○一○年,《玉米》(Three Sisters)获得了第四届英仕曼亚洲文学奖(Man Asian Literary),毕飞宇的作品才正式在英语世界开始出版发行,到目前已有三个长篇小说的单行本。
除了独立的单行本,收录合集的短篇小说也是毕飞宇英译作品的主要构成。其中,被收录的短篇作品又分为英语世界的主动译介和本土的内刊外推形式。前者主要是由John Balcom翻译的《祖宗》(The ancestor,二○一三),以及由Kay McLeod翻译的《睡觉》(Sleep,二○一三)。和一九九五年葛浩文初次选录的情况对比,一个明显的变化是选译标准削弱了政治色彩,向语言或者文学本身靠拢。后者是以中国文学内部为主导的内刊外推形式,即国内主办或者中外联合,以译介优秀的当代作家作品为目的,在海外推出全英文刊物。比较知名的是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与美国俄克拉荷马大学的World Literature Today(《当代世界文学》)合办的全英文期刊Chinese Literature Today(《今日中国文学》)。该刊自二○一○年创刊起,定期推出作家专号,译介当代中国文学中最优秀的作家作品及评论文章。其中,毕飞宇的短篇小说《地球上的王家庄》(Wang Village and the World)与散文《记忆是不可靠的》(Memory Is Unreliable),与评论家李敬泽的《毕飞宇的声音》(Bi Feiyu’s Voice)合成毕飞宇专辑,曾作为该刊创刊号的重要作家被推介到海外。还有一种内刊外推的形式是完全由国内主办,而后向西语世界推介。比如由江苏文学翻译与研究中心主办,联合江苏作协与南京师范大学等机构于二○一四年创办的全英文期刊Chinese Arts and Letters(《中华人文》),以向海外推介江苏作家为主。毕飞宇有三个短篇由该刊向海外译介,《哺乳期的女人》(The Lactating Woman)、《怀念妹妹小青》(My Sister Xiaoqing)和《相爱的日子》(Love Days)。此外,自二○一一年开始发行英文海外版的《人民文学》 Path Light,也在二○一三年夏季号刊发过一篇毕飞宇访谈A professional Interest in Suffering:A Conversation with Bi Feiyu。从选本可以看出,内刊外推的作品似乎更带有本土的美学品味,《哺乳期的女人》里人类学天性与社会学伦理之间的冲突,《怀念妹妹小青》中人物的个体时间与物理时间被割裂,还有《相爱的日子》里可以交欢却不敢相爱的现代男女,都是当代中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真实的疼痛经验,是后殖民语境中第三世界国家的审美共性。
与欧美等地相比,亚洲国家对毕飞宇作品的译介才刚刚开始,因此也并没有形成规模。韩国语、印尼语和越南语加起来共有四部单行本,陆续在二○一○年前后出版,也都是选译毕飞宇被外译的重点作品。其中,值得一提的是韩国语的版本,同宗的文化源流在翻译上发生了作用,比如小说名字的翻译,韩语用的是(Yu’mi),即“玉米”的音译,这大概是海外版中唯一没有采用法语和英语中“三姐妹”译法的版本。
二、世俗的烟火与存在的深渊:西方语境下的毕飞宇研究
当代文学如何讲述中国故事,这是自二十世纪以来困扰中国文学的老话题,与世界对话的本体要求,越来越多地出自于本土写作的焦虑。尤其新文学的两次创作高潮都是受到西方文艺思潮的启蒙,被认为是“西方文学的外甥,跟他们有血缘却也不是嫡系的亲生儿子”,*《毕飞宇谈中国当代作家在西方》,2011年10月9日,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1/2011-10-09/103052.html。对西方文学的复制是否还有资格参与到“世界文学”的多元存在中去,成为一个被质疑的问题。这也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内,当代中国文学文本在西语世界只作为意识形态读本被接受。
从这个意义上说,毕飞宇海外接受的典型意义在于,他的作品并不带有西方世界所熟悉的“中国式气味”——激烈的情绪或敏感的词语,可以供西语世界索引和想象。虽然也有类似的按图索骥:“《玉米》三部曲是作者对‘文革’时期扭曲的权力意识的强烈批判,直到八十年代(第三部《玉秧》的故事背景年代),‘文革’影响依然在延续,人治下,每个人都是牺牲品”;*读者评论引自http://www.amazon.fr/Trois-soeurs-Feiyu-Bi/dp/2877309525/ref=sr_1_1?ie=UTF8&qid=1447048357&sr=8-1。“艰难地生活在共产主义中国的女性们”;*Kristine Hnntley,Three sisters,Booklist.或“揭露了中国乡村对女性的性剥削”;*⑤读者评论,引自http://www.amazon.com/Three-Sisters-Bi-Feiyu/dp/9380070551/ref=sr_1_3?ie=UTF8&qid=1447055751&sr=8-3。“是毛政权下中国姐妹的悲剧故事,所有的伤害和罪责都可视为一个观察共产主义统治下的中国乡村的视点”。⑤这些意识形态层面的解读,大多发生在普通读者群中,他们毫无创新的贴标签式解读方法似乎只是为了验证西方长久以来的固有观感。
更专业的评论能够发现毕飞宇的创作提供了一种“更为丰富的文学层次,*企鹅出版社(Penguin Group)中国区代表周海伦(Jo Lusby)访谈,出自《“推销”中国文学》,《新京报》2011年4月23日。一种日常的、俗世的、带着烟火之气的中国经验,发生在乡间、村落、城市、戏曲舞台上或盲人世界里的当代日常生活,以及泛乡土社会里各族群的现实生活图景。比如Magill’s Book Review(《玛吉儿书评》)说“《青衣》情节迷人,内涵丰富,故事扣人心弦,读者一定会激动万分”;*Patrica E Sweeney.The Moon Opera.Magill’s Book Review,2009,p1.Kirkus Reviews(《科克斯评论》)发现小说《青衣》“令人饶有兴味地注意到中国的戏曲,以及社会主义国家改革开放迎接资本主义和一个表现自由的全新时代”;*Publishers Weekly、Kirkus Reviews与 Library Journal和Booklist是被公认的美国图书出版行业的“四大巨头”,评价具权威性。Publishers Weekly《青衣》执迷于故事情节:“筱燕秋在(告别舞台)二十年后失去了窈窕的身形,婚姻又不美满,再次出演二十年前的嫦娥角色也是出于一个戏迷、烟厂老板的经济支持……至此,小说因为一个老板的愚蠢癖好,在艺术与金钱的冲突中被推向高潮。”*The Moon Opera,booklist,vol.105 issue 6,Nov.2008.Issue43,October 27,2008.泛乡土社会的中国语境里的困境,同样引起西方世界的情感共鸣,这是对故事中析出的人性主题的认同。比如对筱燕秋的个体悲剧,西方读者“惊讶地追寻着这个女人(筱燕秋),看着她像一只蝴蝶一样燃烧翅膀……看到了这个女人内心的挣扎……看到她的无助、无奈、挣扎,到最后的自我沉沦”。*读者评论,见http://www.amazon.fr/LOpéra-lune-Feiyu-Bi/dp/2809700893/ref=sr_1_4?ie=UTF8&qid=1447051113&sr=8-4。继而,也得出了深层的普遍人性论,“筱燕秋具体而微的个人悲剧是建立在普遍人性化的本质之上的(Kirkus Reviews)”。*Kirkus Reviews,Nov 15,2008,vol.22.同样,在《玉米》的故事中,“少女们令人心碎的故事,和弥漫着各种仪式、迷信和民间风俗的中国乡村日常生活”*Kristine Huntley,Three Sisters,Publishers Weekly.Vol.106,No.21,Jul.2010.首先打动了西方读者,即使是异域文化语境,依然会有移情的感动。他们觉得“玉米是个伟大的女性形象”,对“她的愤怒、仇恨和报复”都报以极大的谅解和同情。当玉米报复性地带着家里唯一的男丁弟弟依次出现在父亲王连方的情人们面前时,西方读者们心甘情愿地站在玉米一边,将其视为“对父亲众多情妇的一场非常有效的谴责”。当然,西方文学滋养下的读者们,并没有忽略曾经作为受害者的玉米,此刻正在以施害者的身份强行损害那些同样是受害者的女性(甚至胞妹),Publishers Weekly认为作者毕飞宇在《玉米》中“以清醒冷静的写作,描绘了一个封建权力意识侵蚀了的社会,以及女性自我贬抑的畸形的文化景观”,*Kristine Huntley,Three Sisters,Publishers Weekly.Vol.106,No.21,Jul.2010.也就是说,“受侮辱和受损害者”同时也在“侮辱和损害”他人,“这一普遍存在的苦痛根源在于人性深处,小说也揭示了这种痛苦是代代相传的”,*Bi Feiyu,Three Sisters,Howard Goldblatt and Sylvia Li-chun Lin.Boston:Hoighton Mifflin Harcount,2010.这是几乎只有中国读者才能发现的隐秘,一种为鲁迅所批判的国民性,一种经过岁月流转,沉淀在血液以及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超稳定结构”。
自此,毕飞宇才感到自己真正地被西语世界所理解:“第一次有西方媒体跟我讨论小说美学,真真实实地讨论我的小说,我终于意识到他们是把我当作一个好作家来看待了,而不是一个作为政治传声筒或者把我想象成反抗体制的作家来看待。”*《毕飞宇谈中国当代作家在西方》,2011年10月9日,中国作家网,http://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1/2011-10-09/103052.html。显然,世俗的烟火与存在的困境才是毕飞宇小说沟通中西方的两种基本方式。就像他最受西语世界欢迎的作品不是古老神秘的东方意象,而是关心整个人类的《推拿》。对此,菲利普·福雷斯特(Philippe Forest)在评价Don Quichotte Sur Le Yangtse(《苏北少年“堂吉诃德”》)时表述得十分清楚,“作者通过展现过去的场景和回忆重返自己的童年。从某种意义上说,读者会有一种新切感。因为所有的童年都差不多。”*法国知名学者、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在《高跷上的毕飞宇》中的表述。就存在的意义来说,这类似李敬泽在Bi Feiyu’s Voice中的描述,“他笔下的人物都是活生生的现实中人,而不是寓言或者神话人物,他们坐在文本里,与现实世界平行,自在地形成一种独立于作者之外的生机勃勃”。*Bi Feiyu’s Voice,Chinese Literature Today,2010。中国的故事里,讲述的是全人类的主题。
西语世界也因此发现了他的故事、语言,他的修辞和叙事艺术,“简洁的叙事和道德伦理结构使小说具有寓言特质。”;*“The Moon Opera”,Publisher Weekly,Vol.255.“能够将叙事修辞与京剧这一久远的文化形式联系到了一起”;*The Moon Opera,booklist,vol.105 issue 6,Nov.2008.Issue 43,October 27,2008.“作者跟随着他的主角,尝试在当代中国中构建自我。尽管容量稍小,但本书是史诗的建构”。*Kirkus Reviews,Mar 15,2010,vol.6.Le Nouvel Observateur(《新观察家周刊》)甚至认为《推拿》贡献了新的文学形象:“虽然是现实主义写作,但并非以悲悯的态度关注特殊弱势群体,而是从文学的角度贡献了一类具有新鲜审美经验的人物群。”*Dorian Malovic,Immersion dans l’univers invisible,La Croix,2011.11.16.当西方读者群毫不吝惜语言地称赞他的写作,称赞他“杰出的才华,这种才华令读者在小说的词语、联想和人物的书写中,有代入感”;称赞他“语句短促准确,叙述有力量”、“不是作家,而是艺术家”*读者评论,见http://www.amazon.com/Three-Sisters-Bi-Feiyu/dp/0151013640/ref=sr_1_1?ie=UTF8&qid=1438856625&sr=8-1。时,我们大体上就能理解为何毕飞成为《时代》杂志所认可的“你必须知道的六个中国作家之一”。*Made in China:Six authors You Need to Know.The Times (London,England),April 7,2012,p.15.以及二○○八年的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二○○九年法国《世界报》奖和二○一一年的英仕曼亚洲文学大奖为何都集体颁给了这位泛乡土人生的书写者了。英仕曼亚洲文学奖评审会主席David Parker的授奖词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语世界对毕飞宇的态度:“作者对人性认识的严肃程度令人想起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契诃夫的作品”,*David Parker的原文:“In its understanding of women trapped by the petty cruelties of provincial life,‘Three Sisters’reaches the heights of the great Russian play its title echoes.”赋实予名。
三、“之外”与“居间”的生存:毕飞宇作品的精神认同
在伊格尔顿的文学史观里,文本的接受情况直接参与作品的经典化,甚至是诗学问题,因为“没有读者就根本没有文学文本”*〔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第二版,第65页,伍晓明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并不仅仅局限在“作品历史生命”内,更是关系到“从公认的审美规范到超越这些规范的新创造的永恒转变”,*H.R.Jauss,“Literary History as A Challenge to Literary Theory”,inV.B.Leitech ed.,The Norton Anthology of Theory and Criticism,W.W.Norton Company,Inc.,2001,p.1551.这也是本文讨论毕飞宇海外传播与接受的基础,即另一重审美传统的阅读是如何参与到当代中国文学的研究与经典化过程的。
事实上,对于新世纪以来才逐渐进入世界文学视野的毕飞宇,现在谈他的海外研究问题似乎还早。且不说相比莫言、余华和苏童等人,毕飞宇进入海外视野晚了将近十年,就是西方汉学研究本身也依然十分边缘化。如果说著名的“百分之三”报告已经表达出一种强势文化对待非英语写作的态度,那么,在英国实际上只有百分之二的数据,似乎更恶化了非英文写作的整体形势,更何况是很小众的华语文学以及华语文学研究。*冯强:《现代性、传统与全球化:欧美语境中的于坚诗歌海外传播》,《当代作家评论》2015年第5期。
无论承认与否,西语世界内部都存在一个“以西方文学为主体”的“世界文学”认知,“他们的本土主义就是他们的世界化”,*西蒙·杜林:《后殖民主义和全球化》,王宁、薛晓源主编:《全球化与后殖民批评》,第160页,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两希文学传统永远是被追溯的正典。甚至包括歌德提出“世界文学”时,也是西方文学本体论的态度。不同的是中国文学的变化。如果说陈季同在他的时代里主张“世界文学”,目的是为了避免本土文学传统过于嚣然自足,那么当代文学在讨论如何“讲述中国故事”时则明显带有本土写作的焦虑。毕竟,以西方文化为“父本”的百年新文学如果想找到属于自己的本土写作方式,首先要摆脱的就是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
寻根文学是一次有效的尝试,反思了新文学伊始全面学习西方文化的激进态度,也明确了民族文化身份的认同。本土生存的写作立场重新组织了当代文学的写作。进而沉淀出“文学文本的理想时代”之九十年代,一个公认的开始慢慢找回本土写作的时代,“一九八○年代的意气风发与风云激荡,演变为一种百感交集与感伤颓唐的深远意绪,一个由观念层面上寻找传统到从精神上体味与皈依传统的过程!”此时,“本土的自觉不再仅仅是一个题材和内容意义上的,而变成了文化与美学上的彻悟和缅想”。*张清华:《中国身份:当代文学的二次焦虑与自觉》,《文艺争鸣》2014年第1期。也因此,九十年代才开始陆续发表作品的毕飞宇,摆脱西方中心主义比八十年代成熟的作家相对容易。正如China Review上“Latecomers, Conformity and Protest:Chinese Literature,一九九八”一文对中国九十年代文学的整体论述,认为毕飞宇这一批“Latecomers Generation”(晚生代)作家,“他们的创作表现了九十年代中国的文化裂痕”。①Helmut Martin and Simon Chen,Latecomers,Conformity and Protest:Chinese Literature 1998,China Review(1999), pp.231-257.戴锦华在Imaged Nostalgia一文中说得更具体,她认为“包括韩东、毕飞宇在内的‘六○后’一代的童年映像并没有完整的文化大革命记忆,因此,他们的怀旧感与自我建构(Nostalgic Feelings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Individual)也自然与上一代不同”。②Dai Jinhua and Judy T.H.Chen,Imagined Nostalgia,Vol.24,No.3,Postmodernism and China (Autumn,1997),pp.143-161.
所以,尽管毕飞宇的创作有叙事方式上的变化,但在摆脱西方中心主义这一层面,自创作初期起,就在对现代性和传统的双重批判中完成了自我的精神认同。他从本土生存的立场出发,发现了全球化过程中泛乡土生存所受的威胁,“一种‘明’和‘硬’的征服,‘暗’和‘软’的感化”。③王一川语,转引自赵勇:《透视大众文化》,第53页,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对此,“殖民到后殖民”的灾难在毕飞宇的作品里有一个连续性的表达。从《楚水》、《明天遥遥无期》、《遥控》,到《生活在天上》、《彩虹》、《睡觉》等作品,每一个危险的现代化时刻,都是自然生命的心理时间被共时结构的现代性空间严重改写,本土生存也因此居于一种霍米·巴巴所谓的“之外”(beyond)的处境,一种不具备确定性、充满临时性和变动性的空间,集合了“差异与认同,过去与当前,在内与在外,包容与排斥”④Homi K Bhabha,“Introduction”,in The Location of Culture,Routledger(London/New York).1994.p.1-9.的不稳定时空。
但毕飞宇并没有因此而躲到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中去,如果说他在对现代性的批判中确认了泛乡土社会整体性的“之外”状态,那么对传统的批判又使他不得不面对处于“居间”(in-between)之中的当代中国特殊的主体困境。就像在《哺乳期的女人》《雨天的棉花糖》《蛐蛐,蛐蛐》《平原》《玉米》《玉秀》《玉秧》等作品中,他所批判的隐藏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劣根性,既无法抵抗后殖民主义,也无法建构民族文化美学依据,无不堪重任的“传统”。因此,在对现代性与传统的双重批判中,毕飞宇只能假设一种健康的人类学属性:“风是风的样子,水是水的样子,人像人一样生活”,⑤毕飞宇:《沿途的秘密》,第5页,昆仑出版社,2002。这是毕飞宇从俗世扎实的生活实际中获得的哲学体验,也是他对“之外”和“居间”处的本土生存最好的期待与想象。在无法摆脱“被贬抑的客体身份”,又不能以宗教的意识形态加深对抗时,对存在的体谅与敬畏,是他参与世界文学的方式,也是他作品最朴素的奥义。
〔本文系国家课题“当代小说海外传播的地理特征与策略效果研究”(批准号:15BZW166)、青岛市社科规划研究项目(批准号:QDSKL150465)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李桂玲)
赵坤,博士,青岛科技大学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