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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无名花

2016-10-26范盈华

延安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古寨老槐树当兵

范盈华

一条黄河把秦晋大地隔在两边,东边为晋,西边为秦。她的家就位于黄河西岸的陕西宜川。

站在村口,可以望见黄河从脚下流过,还能听见壶口瀑布宛若雷霆的吼声。村口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旁有一个石头垒起的古堡,村里人叫它古寨。不知槐树什么时候栽,也不知古寨什么人建。传说古寨是过去村里的瞭望塔,放哨的人远远望见有强盗从村口进来了,就在这里敲响铜钟,通知村人赶快跑掉。古寨饱经苍桑,到后来就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但每到春天来临,古寨的四周,就会开满一种不知名的野花,黄色,五瓣,叶子椭圆,颤巍巍地开在枝头。花儿很漂亮,花期也很长。这种花儿在陕北的田间地头沟沟畔畔到处都是,虽然没人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但她们却年复一年地开得生机勃勃。

她新婚的家就离老槐树不远。当年日本侵略中国后,一直打到了山西,陕西作为大后方,这一年的征兵任务特别大,国民政府硬性规定:家里有三个包括三个以上儿子的,必须有一个去当兵。她的男人兄弟三人,父母早亡,老大超龄,老二的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他是老三,虽然结婚不到两个月,但面对如此大规模的征兵,他不得不去,不能不去。

她用了一周的时间,纺线织布给他做了一件粗布上衣,白色的上衣还没有顾得上染色,他就得上前线了,也就这样穿到了他身上。

她问:你去哪里?

他说:不知道,听说是去黄河那边的山西打日本人。

她问:你什么时间回来?

他说:把日本人赶走,我就回来。

她说:我等你。

他说:不要等了,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呢。

她哽咽着说:我等你!

那时国共正在合作,《白马调》在陕北这一块特别流行,她就给他唱起了:

骑白马,挎洋枪

三哥哥吃了八路军的粮

有心回家看姑娘,呀呼嗨

打日本就顾不上

……

他说:你别唱了,我参加的是国民党部队。

她说:不管是那个部队,只要是打日本鬼子,我就会一直等着你。说完她就哭了。他看到她哭了,就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插在了她的头上。

他走后,她就天天跑到村口的古寨上眺望,盼望有他的好消息传来。黄河汹涌的浪潮就像她盼望的心,潮起是思念,潮落是担心。黄河的东岸那是她的男人和日本人打仗的地方,每天她的希望和红彤彤的太阳一同升起,晚上又数着满天繁星盼着黎明盼着新的希望。盼望他们快点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那样,他就可以回到她的身边来一同过自己的小日子了。

后来,不断有消息传来,传说他们一起去的宜川兵有五百多,去山西打日本人,在“中条山战役”中全军覆没了;还传说陕西兵和日本人交战伤亡惨重,余下的军人最后宁死不屈跳崖而亡……她不相信这些消息,可是也打听不到更多的消息。夜深了经常会从她的窑洞里传来凄婉的《白马调》,开始是淡淡的忧伤,后来是压抑的哭泣。四年后,传来抗战胜利的消息,她和男人的哥哥疯了似的去打听男人的消息,一年过去了,又一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当年一起当兵的一共只回来七八个人,虽是一个县里,但距离他家很远,她去打问,他们都不认识他男人,也说不上他男人的准确消息。他们告诉她说,为了确保日本人不进入陕西,陕军将士在山西中条山浴血奋战三年,最后一仗打得很艰难,横尸遍野,场面惨烈。除了少数突围外,许许多多的陕西兵都牺牲在这里了。这些从庄稼汉直接当兵的陕西娃和日本人血战到底宁死不降,用血肉在中条山组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血肉长城,使得日本人最终没有踏进陕西一步。但是对于他男人的准确消息,却没有一个人说得上。面对她的追问,这些死里逃生的老兵总是摇着头,总是说,别打问了……不会有消息了。他的男人在家排行老三没有正式的名字,人们只习惯叫他“三儿”。他出生在除夕夜,当时如果鸡叫了就属马,鸡没叫就是属羊,所以对于属马还是属羊,也没个定论。就这样,一个没正式名字的人在这世界上没了任何消息。

又几年过去了,全国都解放了,别人就劝她别再等了,他这么多年无音无信说不定早死在战场上了,但她一直在等着。她在娘家是独生女,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当时还不算大,父母亲劝她赶快找个好人家改嫁吧,但她谢绝了一切提亲,仍然在等着她的男人,她坚信有一天他的男人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从此,每年,她家的窗户上多了一幅红色的窗花,剪的是一个扛枪的男人,那模样像极了他的男人。

村口的古寨上每天都有她日渐瘦弱的身影,面色渐渐憔悴,但盼望的眼神还那么坚毅。古寨的石头已被岁月风化得没有了棱角,老槐树的树干粗壮得两个人也合抱不住。在古寨周围,只有那黄色的无名花儿还在一年一年地一如既往地开放着。在黎明的晨曦和夕阳的晚霞里,她执着的剪影像极了一块望夫的化石,成了村头一幅心酸的剪影。秋风一寸一寸地瘦,她的青春一寸一寸地憔悴。夜深了,秋虫的鸣叫声渐渐低了,她压抑的哭泣声渐渐稠了。冬天雪压枝头,她一个人在雪中凝望着远方的背影显得那么孤独而无助。

春去秋来头发渐渐花白,在每个下午,她依然颤颤巍巍地爬上古寨台眺望。再后来她的头发全白了,不灵便的腿脚再也爬不上去了,她只能落寞地坐在村口:盘腿、弓腰、面向河东,坐在古槐下的石头上,此时的她和古槐古寨一起构成一道古老忧伤的童话。

后来,他男人的哥哥看他可怜,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她,照顾她的晚年生活。可在过继时,她提出了一个条件:将来等孙子长大了,一定要让孙子去当兵。后来她的孙子真的当了兵,成了一名人民解放军。走的那天,英姿勃发的小孙子给她唱了一首歌:

风在吼马在叫,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河西山岗万丈高,河东河北高粱熟了。

万山丛中抗日英雄真不少,

青纱帐里游击健儿呈英豪,

端起了长枪洋枪,

挥动着大刀长矛,

保卫家乡,保卫黄河,

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

……

她问:这是什么歌?

孙子说:《保卫黄河》。

她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说:值了,值了……

这声音小得连她自己也听不清。此时,她泪光中多了一种痴迷,在这歌声中她一定想起了自己当兵当兵的男人。

九十岁那年,她离开了人世。在临终的时候她已不能说话,她用手指着黄河东岸方向,眼角流出了两行清泪。

按照陕北的风俗,后辈要将已经过世的父母合葬在一起,才算尽完最后的孝道。但她的男人自当兵后一直没了消息,应老辈人的建议,侄子就给她扎了一个草人和她合葬在一起,那个草人是就是他男人的象征。她的坟就埋在村里古寨和老槐树的旁边,面向着黄河的东岸。她过继的儿子与孙子给她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在葬礼上孙子特意要吹手们为她吹了一首《保卫黄河》为她送行。

不久,她的坟头就长出许多无名的野花儿,黄色,五瓣,颤巍巍地开得很灿烂。

同样的,这些黄色的野花遍布在陕北的田间地头沟沟畔畔,只是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名字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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