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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村子

2016-10-26毕华勇

延安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喜鹊村子

毕华勇

天天喝酒,夜夜做梦。有些梦生动古怪,许多是关于村子的,让我醒来后觉得这样的梦蕴涵着几分诡异,有时是那么逼真,实景与实地对应。一个小村子,三十户人家,全是一个姓,大叔大婶兄弟姐妹,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

我们这一宗族,人口并不旺盛,祖宗曾在米脂闯出一片天地。县城的初始是我们这姓的根据地,有文字记载叫毕家寨。因毕姓人性格刚烈,行侠仗义,与官府常常对抗,差点成了气候。后因地方官奏报朝廷,皇帝下旨毕姓不得上百户。祖辈们说皇帝金口玉言,把我们的人脉香火给咒死了,并贬出毕家寨,到无定河西荒蛮之地开垦耕种。

关于村子我写过不少文字,仙佛洞沟四里地,貂蝉洞往南三里地,这中间有一个分岔处。。顺着大沟的两边五条山沟里,星星点点住了人家,村子名叫盘草沟。不知因何得名?事实上村子的历史并不长,在村子没形成之前都在艾好湾住,至今我家的几棵枣树还在艾好湾长着。五十年代村子许多人搬迁到沟里,于是便从行政归属上彻底分开了。然而,学校还是一个学校,分不开,我们村又没有力量办学,娃娃们一拨一拨还得起早摸黑走艾好湾上学,哥哥拖弟弟,姐姐拉着妹妹,大人们忙农活,哪像现在大人们操碎了心,接送孩子成了一种负担。七十年代,父亲当了支书,一心要在村子里自己办学。于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在米粮湾的胶土地上,大人们用镢头、铁锹、单轱辘车挖好一块地基,接着去仙佛洞的石畔上打石头。对于这种艰辛的劳动,大人们十分清楚。而我,好多年后才理解这种决心、勇气、信念和力量。其实,直到现在,当有一天我站在那几孔窑洞面前,里面全是柴草,门窗几乎没有了。对它,我确实心存敬畏。学校修好没用几年,娃娃们还是去艾好湾念书了。父亲说起此事止不住叹息,他说公家不派来教师,光靠村里的一个初中生当老师,力不从心,娃娃们要有出息,还得找好老师。

失败让我父亲和村人觉得很糟糕,他们不再坚持,选择了放弃。

村子里上一辈没有几个识字的,他们都明白下一代有了文化才能走出山沟。他们熟悉的泥土与他们割舍不开。但他们想让下一代过得好一些。可世事说变就变了,让他们猝不及防,血汗就那样白流了,几孔还没来得及捂热的学校,一下冷清下来,任风雨蚕蚀、剥离,接着被冷落在一旁,无人问津了。

我至今梦见父亲在鸡叫时就去仙佛洞石崖畔背石头的情景,村里的男劳力都跟着父亲,每人赶天亮背三回。一块、两块、三块坚持不懈地背着。米粮湾的那块地基上,垒起几堆块石。父亲和村子里的劳力整整半年没歇息过。路远,不好走,还得上山,实在不行了,靠在土圪台上松松肩。朦胧的村子小路上,隔几步的背石头人,黑乎乎的,看不清脸面,听得见喘息声,偶尔有一两声咳嗽。只有他们晓得只要学校修起来,娃娃们再不用跑到艾好湾念书了,自个村里有了书房,娃娃们才有希望……

直到现在,没人跟我说过学校的事。再小一点的娃娃甚至不知道村子里有过学校。村子没有几个人住了,他们接下来唯一可做的而且必须要做的事,就是想办法挣钱攒钱。这个世界的价值观遭到了颠覆,老人们晓得儿孙到城里没有一个支点非常恐慌,似乎有一个声音时刻提醒他们,粮仓不能是空的,衣兜也不能空着,这个世界只要有和你相干的人,你的心就永远平静不下来。

我对村子一直保持浓浓的情感,平日里下乡真是走马观花,为此我常常遗憾。然而事实是许多村子留守的全是些上岁数的老人,他们吃上国家低保后一无所求,剩下的便是一个劲地讲述他们的遭遇。听着他们不厌其烦地倾诉,我便感到莫名地慌乱。一个个无助甚至无望的眼神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你,我的心开始紧张。现在农村不再说水路、出路、地界或别的鸡毛蒜皮的事了,他们讲公平,讲理性,还讲政策。有时故事里全是纠缠不清的细节,就像一个个扑朔迷离的故事,说不清这故事还会隐藏着什么?故事完了,我的心碎了。对于他们,我能做些什么呢?

村子的许多人家困难依旧,他们的盼望我无法满足,这便成了我的心病。作为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吃公家饭,面对父老乡亲,无能为力或束手无策让自己内心常常自责,有时,觉得自己羞愧万分。

一两句安慰的话能证明自己什么?我不甘心做一个旁观者,可回到城里,我的那股劲头一下子被瓦解得轰然倒塌。

面对现实,自己更难堪。

我还是回到自己的出生地有一种舒适感。我看到村子人们的笑脸,一个个亲热地招呼,虽没太多的惊喜,却也其乐融融。我喜欢村子里宁静的感觉,况且是坐在自家土炕上,从窗户的格子里看对面的山、树、草,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叫、驴嚎。院子里不时地有几只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快活地嬉戏着。我从小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一直长到十五岁,出远门上学,没考出去又回来。十八岁正补习准备再考的时候,来乡上接兵的跟我说是金子哪都会发光的。于是,我当了兵,这算是人生的开始,也是逃离村子的开始。为了使自己不会成为“受苦人”,我拼命选择朝外奔跑。每当说这经历时晚辈们总是一脸的麻木,毫不为之所动,因为他们也在朝外奔跑,也曾梦想挤进公家门,拿上工资,高枕无忧。可是,村子的年轻人几乎每年考上大学,每年有毕业的,许多还在四处奔波,没有固定下来。

这次,我回来正好村子安自来水,许多人从外面赶回来,村子里显得有了生机,人一多山峁山底都能听见说话声。晚上,几个同辈兄弟邀我去他家吃饭,我说自己已吃过了,他们一脸茫然,说你一个人生火做饭多不方便?我告诉他们,回来时油盐酱醋米面蔬菜都带了。他们说秋天村里蔬菜多着呢,何必带呢?我晓得他们是真心的,当然没把我当外人看。一些事,也许只有经历了才感觉到珍贵。这一夜,我只有当一个听众的份,直到我连续发了几盒烟,他们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一个个说不抽了,已经是满窑的烟了。或许白天他们太劳累了,说话时有的打着哈欠。我当然有问不尽的话,比如收成、收入,还有全村饮水工程公家给多少钱,最后说到水源的问题。我的一个兄弟说水井是他承包打,按出石方计算工资。这口井就是在原来老井子的基础上开挖的。开挖井子他们吃了不少苦,原以为很轻松地拿下来,不料揭过上面的盖层后,用锤子,钢钎打不下去了,又不允许用炸药,只好雇人用电钻打。秋凉了,整天泡在水里面几十天,总算有眉目了,他们也松了口气。剩下的要做围墙,封井顶容易些。听他们讲,我想起那口老井子。从六十年代开始,全村人全靠那口井子吃水。尽管井子只有三尺多深,长不过三米,宽大约二米,但潺潺的清水从石缝里流出,水井时常是满满的,任凭村里人挑,怎么也取之不尽。那阵子小,总想这井水用之不完。有一年冬天,井水快要溢满流出来了,井沿边结了冰,我去担水。这也是我第一次为家里担水。不知是力气的原因还是技术的因素,我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先打了一桶提在井边后再打第二桶时,脚下一滑便掉到井子里去了。好在井子不深,我爬出来丢下桶担湿淋淋地跑回家。母亲见状赶紧帮我脱掉衣服,那时我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母亲说还小呀,靠不上嘛。当时我有些委屈,但心里却有一种不服气,这股劲在身体里不知不觉地扩散着,渐渐地成为一股力量,这力量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挑战着不可能。

就这样,我在外面奔波的时间里,那口水井干枯了。现在老水井拆掉了,井窑正面那几个“为人民服务”的字随之消失,村子的历史又被刷新了一回。

事实上,从八十年代后期,村子凭借着土地责任制带来的好处,几乎是家家户户开始修新窑洞,一孔孔、一排排窑洞迅猛地生出来。接着每家每户打水井安上了自来水。集体所有的财产能拿便拿,能分则分,能卖则卖,剩下的只有几孔孤零零的队窑、学校,还有那口水井。村子兴旺一段时间后随着商品化大潮立刻变得冷静下来,有能耐的人被裹挟在大潮里飘移东西南北。村子的许多崭新的新窑洞,茁壮成长的树,肥沃的土地无人照看,窑洞迅速朽坏,墙皮剥落,院墙倒塌,院子里野草丛生,成了荒地。硷畔前的枣树、松树、槐树都枝生蔓延,粗细不一,疯了一样生长。杂草和树林混在一块,分不清这里曾是一院整洁的人家。从前一个个让人倍感温暖与舒适的家就这样被时代消耗没了。现如今,政府给全村家家户户安自来水,不少人从门外赶回来。我说,村子人大都不在家里住,安自来水有甚用?他们犹豫一下,接着有些无奈地说,有用没用先安上,说不准有一天外面吃不开了再回来。

我揣不透他们的心思。村子里的人还是那样会精打细算,他们把过日子看得长远,门外面的许多不如意他们很少说起。他们说有时生活实在逼得人没办法,所以甚事都得思前想后。

我没有看到一个年轻人回来,也许他们抽不开身子,忙于生计,但对于在城市已有立足之地的他们,回来安不安自来水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一夜,我无法入睡。半夜时分,外面下起了小雨,秋雨打在树叶上,沙沙沙的响声一直穿过我的胸膛,到达心底,仿佛在夜深人静处,仙佛洞戏台上有一女子轻歌曼舞,拨弄琴弦诉说衷肠。我穿好衣服推开门,稍有凉意,对面山梁犹如泼过浓墨般越显厚重。山梁上的树,像剪影一样静静地矗立在雨夜中,一种浓浓的诗情画意在我心中升起。这个晚上,细雨,没风,整个村子寂静得让我明白,我们这一代人的青春,经营过那么多的理想,可真正度过属于自己的还是生育自己的地方。没错,无论你走多远,村子的情节抹不掉,撕不开。城市里所有的一切的生活都是昙花一现,名利全放下来心才能静。有心静的地方便是家,村子的土地是真实的,只要你辛勤耕种,收获是属于自己的……

忽然,院子里的梨树上熟透的梨,还有红透的枣儿从枝头上掉落,滑过叶片,重重地掉在土地上。

这一声,我回到了现实。

早上起来天气晴好,走出门伸腰的时候突然看见到一只喜鹊。

我惊喜不已。

有一年的某一天,喜鹊走了,无影无踪,村头那棵又高又粗的水桐树枝叉上,只有一个空空的喜鹊窝。开初村人觉得少了什么,后来习惯了,喜鹊可能走远了,它穿过黄土山,飞越大河,寻找属于自己生存的地方。

我不知喜鹊走的时候,是否充满了恐惧,因为远方不是它的家。我更不知道,村子里喜鹊的祖先从哪里迁徙而来?就像我们每个村落,每个姓氏的祖先是从哪里来的一样,怎么会在这贫瘠的黄土高原上安家落户。后来人们一个劲地寻根问祖,许多人晓得他们的祖先是从山西一个叫大槐树的地方分散走开。再后来我才知道,其实祖先们挺聪明,走到这块地方,有一条汹涌澎湃的无定河就可以让他们活下来。无定河的每条支流,每一条小河,每一个沟岔都住上了人。有水便有生命,有地便有食物。喜鹊要比人来得更早,然后在长时间的跋涉中,相互依偎,相互关照,彼此对异性产生了爱情,它们一双一对地分居开来,筑起自己温暖的窝。

可是,这种平和的氛围,还是被我们人类破坏了。村人不停地给土地下毒,许多的生物与植物链开始断裂,本属于这块土地的昆虫、鸟儿被人们毒死或驱赶,它们没了生存环境。城市的污染物从空中飘来,各种噪音在空间传播,这种突然的变化让鸟儿不知所措,有时正在沉睡中,冷不丁的轰鸣或化学合成的味道从天空掠过。最后,喜鹊不得不走了。

这世界到处人头攒动,一根根又高又大的烟囱正发疯地冒着黑烟,远处开始有了雾霾,空气更加糟糕。栖身之地难以寻找,地面上的万物,争先恐后地在找自己的归宿。人们正肆无忌惮地搞建设,占用土地,伐掉森林,破坏河流。属于鸟儿任意飞翔的天空开始污浊不清,喜鹊惊魂未定地转游了多少年。如今,它飞回来了,咽下了自己激动的泪,还是这片土地,如今草木丛生。人们挤进了城市,土地恢复了机能,昔日的朋友都回来了,山鸡、麻雀、兔子、昆虫、啄木鸟……喜鹊就像得到了某种安抚。于是,窝垒起了,一辈子的生活从此开始。

前沟的喜鹊喳喳喳,

后沟的吹手哇呜哇。

捣锣锣拍嚓嚓,

迎得个新媳妇背坐下。

这首童谣久远了,我忽然记起来,看见喜鹊在枝头报喜,这是一个好兆头。世界上有多少个地方能让喜鹊安息生活呢?又有多少个地方的人们与喜鹊和平共处呢?

若干年后,我们会留下怎样一个村子?

从前总是说从农村走到城里找一份工作。如今,许多人从城市里回到了农村,寻找一份清静,安逸。他们觉得城市环境不接地气,铺天盖地的钢筋水泥把阳光遮挡,还有各种工业物的排放,汽车散发的尾气等等,使城市变成了“烤炉”。然而,村里人还是一代接着一代拼命地往城里挤,他们向往的生活从本质意义上发生了变化。当然,城市容纳他们的时候有时也会带来惊喜,他们学会忍受,学会在挤兑中生存。村子有几个小字辈就这样,从家里出来,靠自己的一双手,没日没夜地干活。几年过去后,真的在城里某个高楼上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尽管他们有时也说,高楼住是住上了,但高楼前面还是高楼,挡住了人的视线。是的,城市每天的空气灰蒙蒙的,太阳愈发精神起来,像烧焦的碳一样,烤得玻璃吱吱作响,有时感觉要爆炸了一样。虽然住进了城市,但每天的日子过得紧张。他们笑着,显得很无奈地说:不是缺钱的紧张,而是精神上的,总感到和城市、还有城市里的人有距离,说不清。比如受到冷遇、甚至欺侮。楼房现代化的舒适感在农村是没有的,可没有安全感。看他们那种无助的样子,瞬间我才明白,他们是与我相干的人,都是村子里走出来除了光宗耀祖外,更重要的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我晓得,寻找幸福的方式各有不同,但真正要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家”很不容易。

其实,家就是能让自己平静的地方。在这物欲横流的年代,如何才能使自己平静很难。村里的老人们总是企盼着,他们的儿孙能在城里过得好一些。许多年过去了,我从他们的闲言散语中得知,有几个年轻人确实出息了,他们摸爬滚打,在城里开小商店,开饭馆,娶了媳妇,有了房子、车子,手头不怎么宽绰,但小钱还是不缺。可也有几个,本来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孩子,一下子染上了赌博,几年的幸苦白费不说,债务多得可怕,直到后来行骗犯罪,进了牢房不说,一个好端端的家也不存在了。我听到这些,心里全不是滋味,而面对这些事,自己又无能为力。人啊,最怕刺痛软弱心灵。回家,成了许多人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生活没有高低,吃喝也无所谓好坏,只要平安、健康。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脆弱的心中,一直只顾当下的日子,有意无意地丢掉些什么?隐约中有一个声音说:回家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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