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炉
2016-10-26刘爱玲
刘爱玲
1984年的夏秋之际,连阴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半月之后,我家的小窑在轰然一声中倾塌下来,堵在院子里,挡住了我们进出的路。而我们住的主窑也岌岌可危,里边的一条山缝在不停地漏水。窑外的厨房在一个午后寿终正寝,结束了它自我记事起就有的形态。村上破例为我们家划了宅基地,新房盖好的第一件事,是我母亲要到陈炉去买炕砖。
作为祖祖辈辈的铜川人,冬天的热炕似是必不可少的基础设施。我们无法想象在北风呼啸的冬天,新箍的窑洞里如果没有一盘热炕,那样的生活会是怎样的?然而对于陈炉,这个并不陌生的名字全部的感触除过远,就是那些无处不在的瓷器,从我记忆起就渗透到了生活的每一个空间。比如我三岁之前吃饭专用的蓝花喇叭头碗,大一点时用的黄底蓝线碗,到后来用的高把老碗,我家的和面盆、放豆子的器皿、花坛、黑釉罐、老瓮、咸菜缸、油泼辣子盒等等,即使夜盆,也是一只明锃发亮的黑釉陶盆。我母亲的枕头是一只造型奇特蜷缩着的黑釉大瓷猫……它们通通来自陈炉!
在我的记忆里,一到过年时节,总有人提起要到陈炉去买一回瓷器,以补充家里一年中不小心毁坏的器具。我舅舅有八个孩子,加上外公外婆,一大家子怎么也有十几口子,我们一去更不得了。他家装馒头的盆子是一只能蹲藏一个三岁小孩的大黑釉盆,面发在里头,喧腾腾的一大盆,锅是几层笼屉的大铁锅,蒸出来的馒头晾凉后,还收在那只大黑盆里。他家过年生在另一斗盆里的黄豆芽是我小时候无与伦比的美味。最温馨的事是窗外大雪纷飞,窗内一群人坐在热炕上捏豆芽皮,每一颗豆芽都要过一遍手,捏出的豆芽光亮莹润,芽的部分短短的,怎么看怎么像只小白猪仔翘着打着卷的小尾巴。
另一个值得记忆的器皿是放在我外爷窑掌里的一只黑釉敦子,盛着他们家要用一年的菜油。据说一敦子油有十八斤,是由我外爷背着菜籽到另一个村庄的油坊换来的。小时候换油的日子是村庄集体的节日。我没看到我外爷怎样把菜籽拿出去,因为我醒来时他已经出发老半天了。但我还记着他回来的情形。那是下午了,他的肩上是一只卸掉铁钩的扁担,扁担上挑着用麻绳攀着的敦子。那是一只黄色的描着黑花的西瓜圆敦子,我外爷从大门里进来,走到支在窑门前的石磨前,背对石磨,小心翼翼地下蹲,把敦子卸在石磨上,抽了扁担,就把那一敦子油提进窑去放在一个暗暗的角落里,转身像轰小鸡一样往外轰着我们,等我们刚一出来他就咔达一声拴住了门,对我求他摸一下敦子的请求没听见一样,径直走到院子里的石桌前抽他的旱烟去了。
斗盆、菜瓮、食盒、饭碗、面盆、敦子……它们有一个共同的乳名叫作陈炉!
1984年的铜川街头,这些瓷器被大的套小的,层层叠叠套好,用一根黄色的稻草绳来来回回缚住固定在架子车上,拉车的汉子一路走一路吆喝:卖瓮!谁要瓮?卖碗的来啦!要碗的捎上!可是炕砖还没普及,没有人拉到家门口来卖。好像陈炉也没有班车,因此,当我母亲说要去陈炉买炕砖时,小小的我们都为腿脚不便的她捏了把汗,不知道她怎么才能到达那个神秘而又遥远的所在。于是,买炕砖成为一件大事在每个人心里惦记着。
不过后来母亲还是把炕砖买回来了,顺带还买了六根房檐排水的瓷管子。那次她早上五点就起床收拾出门,带着我8岁的小妹壮胆,一路步行到陈炉时已经中午12点多了,吃了自带的馒头,随便叩开一家门讨了碗水。等买了炕砖和瓷管子后,又雇了当地一辆拖拉机一路冒着黑烟拉了回来。进门的第一件事是找毛巾,擦她和我妹鼻孔里的黑烟。排水的瓷管子在1984的农村还是新鲜事物,装在我们新箍的窑面墙上,炕砖盘的火炕热度均匀。那个冬天,我们坐在热乎乎的火炕上,透过贴着红剪纸的窗玻璃看外面纷飞的大雪把天地点染得一片晶莹,感到陈炉带给我们的幸福比温暖要大得多。
兜兜转转的时光来到新世纪,尽管我身边有的是来自陈炉的器皿,认识了来自陈炉的朋友,但是因为身体的缘故,依然没有去过陈炉。我曾经很早的时候问过母亲,陈炉是怎样一个地方,母亲的回答是陈炉很穷,人们的院墙都是用烧坏的盆盆罐罐垒的,但陈炉人干净,家家户户的门前院子扫得能摊凉粉,陈炉的饸饹好吃,也不知人家咋做的,看着也没啥,味道就是不一样……于是,在我的想象里,早春二月,一位陈炉的老大娘拿着扫帚扫完了院子,倚门而立向远方眺望,她的头上顶着一顶方格子手帕当头巾,她依着的罐罐墙门框上贴着过年的大红对子,脚下偎着一只黄白相间的土狗,空气里弥漫着陈炉饸饹的香气。那画面无数次地进到了我的梦里。
2007年的某一天,铜川日报社的记者指给我看他拍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陈炉复制了我的梦,只是没有老人也没有狗,多了的是一条瓷片铺地的小路,弯弯转转,消失在雪后的洁白里。再后来的一天,在华天广场活动,一位留着潘长江发式的男士走到我面前,自我介绍他来自陈炉陶瓷厂,土生土长的陈炉人。他说他读过我的作品,接着打开他背的绿色军用挎包,掏出两方图章,一方刻着我的笔名“雨雁”,一方是藏书章,刻着“爱玲藏书”,说是他亲手刻好烧制的。我被眼前这位男士的朴实感动,收下了他的图章,之后我们成了朋友。又一天,一位朋友送我一包野菜,说是龙柏芽,只有陈炉的山上有,而且每年能采摘的也就清明前后的那几天。吃着这有着特殊清香的菜肴,陈炉在我,忽然就亲切起来。我恍然,我们总是向往远方,殊不知,美丽的风景就在身边,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2015年6月,陕西省残疾人作家采风团来到铜川采风,我随团走进陈炉。那天早上,空气中飘着丝丝细雨,前几天的那场大雨正在接近它的尾声。在王家瓷坊,大家在那一件件艺术品前啧啧称赞流连忘返。参观作坊,看到正在工作的工人们,他们有的正在拉胚,有的在拉好的陶胚上描画雕刻,一堆不起眼的陶土在他们有条不紊的手里变戏法似的,从灰灰的一团变成有模有样的器具,都觉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从导游的解说中我们得知,一件工艺品的完成得经过几十道工序,然后装窑烧制,在高温中发生窑变,然后冷却、成品,美轮美奂!那过程已不是一次简单的器皿制作,而是饱含着人生的哲学与参悟!
忽然觉得那过程里是有禅的,每一位工人都是艺术大师,都是参禅者!我特意走进一间窑炉简陋的内室,站在其中设想自己是一尊陶,抬头望向头顶那方天空的刹那,知道在烧窑的过程中,这方天是被阻在外面的。那时候,陪伴着每件陶器的就只有黑暗与无尽高温。我知道这就是那些精美的瓷器凤凰涅槃的地方,人们只看到它们莹润的光泽,有谁留意过那窑中的煎熬与期盼?从土到陶,即使一只小小的酒杯也同样要经过烈火的淬炼,那一路该有过多少疼痛的万水千山,才换来与使用者的一次旷世的约会?
为了弥补6月采风团因天雨路滑没去主景区的遗憾,一个月后,我随朋友再次拜访陈炉。是一个晴朗的午后,随着朋友的脚步,踩着由碎瓷片铺就的各种图案的乡村小路走向景区,抬头,忽然一座微缩的布达拉宫在我的眼前展现!那层层叠叠的罐罐墙,各种不同的废弃匣钵垒就的墙体上,全都一盆盆地种满了花草菜蔬!没有种植的门楼上,飞檐翘角的空隙间点缀着倒流壶、蓝花大老碗、酒杯、凤鸣壶……第一次看见这些造型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这些生活中实用的器皿会以这种形式出现在视野里!它们通通以受检阅的形式排列,排列成一种气势!让你不得不感叹陈炉人的艺术细胞,他们是农民是工人吗?分明是一群艺术家。他们的创造不只在作坊里,他们把美写意在了他们日日生活的大地上,那是一种先辈传承下来的博大胸襟!
9月,我随“魅力古镇·相约陈炉暨铜川发展巡礼”主题采风团一行再次来到陈炉。陈炉古镇第五届陶瓷文化旅游节开幕式后,一年一度的窑神春秋祭祀礼仪在陈炉六面窑场举行,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陶瓷爱好者参加。人们穿起节日的盛装,敲锣打鼓,抬着三牲六畜前来拜祭心目中给了他们庇护及福泽的神灵。饭后,漫步在那如诗如画的小村里,不时走进一间看似平常却并不平常的院落,不平常是因为不经意间就走进了一座清代民居。看着满目的陶器同那些恬淡地生活在里面的老人攀谈,有意无意,一些关于陶的历史与传说就如沙漏那样从他们的笑容里流露出来,让人惊讶,让人感叹。我似乎又看到了与前两次不一样的陈炉,这陈炉,在每一角飞檐翘壁上,在清代民居台阶上磨圆了的瓷片中,在一扇窗玻璃上剪纸的纹路里……
忽然觉得,从我三岁有记忆开始,从我专用的那只蓝花碗开始,自己是在无意间读着一本叫做陈炉的大书,她将带着独属于这一方山水的血脉基因,走向世界,被更多热爱她的人们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