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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女人的黄金大道

2016-10-26杨晓景

延安文学 2016年3期

杨晓景

我是一名小学教师,我的老公是一家煤炭公司的职员,几年前,两个没本事的人一不小心做了一件有本事的事——偷生了个二胎。偷生的女儿一直寄养在保姆家里,如今已经六岁了,眼看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却连户口都上不了。我和老公急得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成天为这事犯愁。在城里给超生的孩子上户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得找个可靠的人通过特殊关系才能办成。无意间跟一位闺蜜说起,她沉吟了一会儿想起一个人,说这人我也认识,兴许有办法。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发小冯芙云。闺蜜提醒我说冯芙云有个表弟在派出所工作,好像就是管户籍的。

找冯芙云不难,问题是她能帮我办成吗?

闺蜜说:“办成办不成,关键看她肯不肯实心给你办。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办成?”

对于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在有些人看来,似乎荆棘丛生举步维艰;而在另一些人的眼里,则黄金遍地处处商机。冯芙云就是后一种人。

我跟冯芙云从小在一个镇子上长大,她家离我家很近。她父亲常年在外地工作,母亲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她母亲是小镇上最漂亮的女人,个子很高,腰身特别端正,说起话来柔声细气的,再有脾气的人见了她都没了脾气。我和小伙伴们常到她家去玩,总能碰到不同面孔的年轻小伙帮她母亲劈柴、挑水、搬煤、扛粮袋。那女人笑吟吟地站在门口,不时在小伙的肩上拍一拍,还掏出手帕旁若无人地为他们擦汗。周围的人都说那女人很有手腕,认识许多镇上的大领导。冯芙云家的亲戚听说后,纷纷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求她母亲帮忙给孩子办理转学手续、找领导批条领救济款等等。那女人常常坐在门槛前,当着众人的面用手指戳着亲戚的脑门,用十分无奈的语气抱怨说:“我真想不通你们这些人,把我这个又不当官又没权的农村婆姨当成什么了,以为是国务院的总理呀?什么破事都能想到我,我要有吃天的本事早就不坐在这里了……”抱怨归抱怨,收了礼,她还是不声不响地给人把事情办了。事成后,那些人当面感激不尽,刚一出门就骂她是臭婊子。

冯芙云经常在小伙伴们面前夸耀她的叔叔们长得多帅,多么有钱,还拿出叔叔们买的糖果与我们一起分享,惹得大家伙好不羡慕。我和冯芙云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班同学,虽然她比我小六个月,但是总感觉她比我成熟,像大人一样什么都懂,伶牙俐齿的特别像她母亲。初中毕业后,我上了高中,后来又考上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本市的一所小学当教师。她却早早地嫁了人,没过两年就离了婚,一直在社会上东奔西跑。先是在一家事业单位当临时工,后来嫌收入低开始做生意。十五年前为了推销一款名叫安莱的国外美容品牌时,曾经先后来过我们办公室三次,不厌其烦地介绍该品牌产品的神奇功效和能让人快速致富的金字塔理论。无论我和同事怎么婉言谢绝都不肯放弃。最后,我不得不花了八十元钱买了一小块跟饼干那么大的香皂。我的同事跟她老公是亲戚,之前没心没肺地被人家请了一顿饭,女儿还接受了她赠送的玩具熊,实在掰不开面子,只好狠心花了一千多元钱买了几瓶化妆品。那块小香皂我只用了十来天就用完了,没有发现什么特别之处;我的同事皮肤又黑又粗,用了安莱也没有变白变嫩。

凭着灵活的舌头、良好的耐心和顽强的毅力,她当年获得了西北地区销售成绩第一名的辉煌业绩,被公司免费送到日本和韩国去旅游。之后,听说她又是炒股,又是买基金,赚了不少钱。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几年后,这个女人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事业单位的一名公职人员,刚参加工作不到五年就提了副科,还续了十余年的工龄。关于这段传奇的经历,外面流传着很多谣言。最普遍的一种说法是,她之所以能变成国家干部,主要是因为跟市里的某位大领导有特殊关系。她平常主要工作是管理一枚小小的印章,这项工作原先在别人手里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环节,没有任何利益可图,但是到了冯芙云的手里,却变得非同小可,经常有熟人打电话想通过我俩的特殊关系求她提供方便。

说实话,若单论长相,冯芙云长得并不漂亮,扁圆脸,单眼皮,鼻子很窄,嘴巴却很大,下巴又短又平。唯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那双时常燃烧着激情与活力,含笑时让人柔情难挡的眼睛。此外,她还继承了她母亲的一个优点——身材特别好。冯芙云非常了解自己的长处,很会打扮自己,对傲人的胸围尤其满意,经常穿着领口开得很低的内衣,露出诱人的深“V”,即使在寒冷的冬天也不例外。她永远是微信朋友圈中最活跃的一分子,一个小时内常连发十几条信息,除了各种自拍和自制的小广告外,大都是转发关于穿衣打扮、美容养颜和情感方面的内容。

时尚、漂亮、性感、有钱,是这个女人身上公认的标签。她不仅让身边的男人趋之若鹜,而且还是众多年轻女孩羡慕和崇拜的对象。

“做女人就应该做极品女人,能挣钱养活自己,舍得花钱保养自己,舍得花钱打扮自己,不然等将来老了再后悔就来不及了。”这段话既是她给客户洗脑时的惯用语,也是她炫耀浪漫情史时最经典的开场白。

这位年近不惑的单身女人,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遇,几乎天天都在热恋。恋爱的对象有未婚的、离异的,也有已婚的。有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也有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她能够非常轻易地判断出什么样的男人有钱,又舍得为女人花钱;什么样的男人没钱却喜欢装阔;什么样的男人天生就是情种,什么样的男人跟木头一样愚钝。每一个主动接近她的男人对她来说,都是或优或劣的资源,她能够充分利用这些资源,并且最大限度地挖掘出各自的潜能。

每次提起新结识的异性朋友,她都难掩内心的激动,口无遮拦地跟我说这说那。说实话,我并不赞赏她的生活态度,也不愿意跟她有过深的交往,但是她却很喜欢来找我,把我当成为数不多的倾诉对象之一。她总有无穷无尽的烦恼,但是却没有丝毫的痛苦。因为和她所追求的快乐相比,任何痛苦都是短暂的,不值得留下印记的。

周一上午没课,我通过手机联系上冯芙云后,坐在她的办公室里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自己的烦心事。她听后略微迟疑了一下,为难地说:“我是有个亲戚在派出所,但是不在市区上班。”看到我有些失望,她又说,“不过,前些日子我刚交了个朋友,正好在市公安局,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尽管来找他。这样吧,我先联系一下,看他这两天在不在,联系好了给你打电话。”

周五晚上,冯芙云打来电话,说她跟朋友已经联系好了,让我第二天上午把家里的户口本、女儿的出生证明、照片和血型化验单等物送到她家。我没想到她的办事效率有如此高,兴奋得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八点多,我按照她提供的地址,来到市东街一栋有二十多年历史的老楼前。楼房的外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雨水冲得白一道,灰一道,非常难看。窗户是老式的,很小,从下到上全部安装着钢筋做的防护网,看起来很像鸟笼子。这是市区最早的居民楼,地处黄金地段,当年能住到里面的不是当官的就是有钱的生意人。听说快要拆了盖高层了,每平米的售价高得惊人。

沿着狭窄陡直的楼梯爬到第五层,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楼道里一共住着两家人,冯芙云家的防盗门比那家的新,样子也厚实,门的正中央有一个倒贴的福字,两边的对联上写着“鹏程万里兴骏业,鸿运千秋绘锦图”。我敲了半天里面都没有反应。难道她昨晚没有回家?不可能,她跟我说好在家里等的,也许这会还在睡觉呢。我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响了好几声她才接起来,迷迷瞪瞪地说:“王姐啊,有什么事?”“芙云,起来了没?哎呀,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事,还记得不?”“哦,记得记得,你过来吧。”“我已经来了,就在你家门口。”“是嘛!你等会儿。”她的语气显得很惊讶。

大约过了十分钟,门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背着皮包睡眼惺忪地从里面走出来,与我擦肩而过。我愣了一下,有点犹豫。“王姐,快进来吧!我还没穿衣服呢。”耳边传来冯芙云热情的招呼声。

一进门,我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怀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了商场的杂物间。十几平米的客厅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几乎没有人脚站的地方,除了电视、茶几、沙发、饮水机和老式的空调外,地上还堆放着套着塑料袋的电饭煲、高压锅,鞋盒,礼盒,电子秤和装着各种物品的手提袋。茶几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吹风机和挂烫机,旁边有吃剩的苹果,还有盛着剩饭的一次性饭盒和油腻腻的筷子,烟灰缸里扔着很多烟头,烟灰弹得到处都是。颜色脏兮兮的布艺沙发上躺着电视机的遥控板,卷成团的丝袜,一头耷拉到地上的红色文胸,扶手上还搭着两件黑色的外衣。沙发后面,成堆的纸箱摞在一起,几乎高过我的头。窗台上摆着两盆花,看上去很久没浇水了,叶子已经发黄了。

斜对着客厅的卧室门开着,冯芙云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浑身一丝不挂,修长的双腿微微朝上屈起,头高高地仰着,两眼微闭,右手夹一支香烟正在陶醉地吸着。安详的神态,完美的曲线,让人不禁联想起西方画家笔下自由而高贵的女神。唯一不足的是皮肤的颜色白里透黄,带着几分明显的病态。她无精打采地朝我扬了下手,依然旁若无人地吞云吐雾,好久好久才好像有了一点生气,扔掉烟头,慢吞吞地穿上睡衣,光着脚下了床,走到衣柜前穿上一只拖鞋,又从门后面找到另一只拖鞋,边往卫生间走,边讪笑着说:“昨晚喝多了,头到现在还疼。”

“早知这样,真不该这么早把你叫起来。”我歉意地说道。

“没事,咱俩是朋友嘛,帮朋友的忙是应该的。”她回过头来妩媚地一笑。从近处细看,这位美女的脸上其实有很多雀斑,眼角的皱纹和眼袋也比同年纪的人更加明显。

利用她上卫生间的时间,我在房间里四处看了看。两室一厅的结构,大约五十几平米,木质的墙裙是上个世纪流行的风格,地板砖有些已经破了,天花板也发黑了。所有的家具上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看上去很久没有擦拭了。此外,这个家里最大的特点就是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营养品和化妆品。有的散放着,有的在箱子里装着,还没有拆封但是已经过期了。这些产品大部分前面都缀有“黄金”二字。比如:黄金营养液、黄金面膜、黄金粉等等,包装十分精美。

我早就听人说单位上的工作其实是她的副业,她的主要职业还是推销化妆品和营养品。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冯芙云才走过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茶几上的垃圾和杂物。梳洗完毕的冯芙云完全像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靓丽动人,不过身体还是懒洋洋的。“这段时间很忙,平常很少回家,你看家里脏的都不好意思见人了。”她伸了一下舌头,把垃圾装进塑料袋扔到门外,把茶几擦拭干净,洗了手又回到我身边坐下。

“东西拿来了?”

“拿来了,你看一下还缺什么。”

我把证件逐个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摆在她面前,她瞄了一眼说:“差不多了,回头需要什么我再跟你联系。”

“你那位朋友应该没问题吧?再过两个月就开学了。”

“应该没问题,不过他说罚款肯定得缴,只是多和少的问题。哦,对了,他昨天说下星期二要到北京出差,过几天才能回来,一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冯芙云打了个哈欠,拉开茶几下面的小抽屉把东西顺手往里一推。那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指甲刀、药盒,茶叶等物品。“芙云,你能不能好好地把姐这事当回事,这些证件千万不敢弄丢了,丟了再补办很麻烦的。”我不无担忧地提醒道。

她扑哧一声笑了:“没事,不会弄丢的,我的脑子还没有糊涂到那种地步。”

我从包里拿出两万元钱递给她,这是提前说好的钱数。她点了一遍收好,想了想,又把之前放在茶几下面的证件全部拿出来,转移在卧室衣柜里带锁的大抽屉里。“这下放心了吧?”

我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芙云,肚子饿了吧?我请你到外面去吃早点。”

“不用,我这里有营养粉。”她随手拿起电视柜旁边的一个盒子,取出两袋像奶粉一样的东西。“我早上从来不吃早点,冲两袋营养粉就好了,黄金系列的,既美容又有营养,还不会增加体重,你要不要喝点?”

我摇摇头,说自己在家里已经吃过了。

她从饮水机里接了杯开水递给我,又给自己接了一杯,把营养粉直接倒进去,用筷子搅了搅,杯子里渐渐飘散出一股浓烈的甜香味。晾凉后,她一扬脖子喝了下去。

“好喝吗?”

“有点像豆奶,挺好喝的。”

她告诉我这种黄金营养粉每盒售价两百多元,属于高档营养品,本来是很赚钱的生意,因为她不会做赔了。

“你以前生意不是做的挺好的吗?怎么可能赔钱呢?”我惊讶地问道。冯芙云的社交圈非常广,我听说她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亲戚朋友熟人一个都不放过。她的脸上泛出一丝淡淡的窘色;“现在做生意可不比从前,要不然我怎么跑到公家门上来上班?你难道没注意到,我这几年从来不在朋友面前提自己的生意吗?”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这套房子快拆了吧?”我见她心情有些烦躁,有意转移了话题。

“谁知道呢,早都说要拆一直没动静。你看家里的装修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我也没心思收拾,过一天算一天吧。”

“等将来拆了就值钱了,能给你换个大的。”

“我这套房子面积太小,再换套大的得贴不少钱,到时候还不知道是换新的呢,还是卖呢。”

“当然是换新的了,你还缺这点钱吗?”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自嘲地反问道:“你觉得我现在还像个有钱人吗?”没等我回答,她又说:“其实你们根本不知道,我现在穷得要命。不但早些年赚来的钱全赔光了,外面还欠十几万,房子也做了贷款抵押,没准哪天就被债主从这里撵出去了。”她弯下腰咯咯地笑起来,满头的长发也跟着一起抖动。

“怎么会这样呢?你的钱都跑哪儿去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站起身来,指着沙发背后的那摞纸箱说:“我现在做的这个黄金系列产品的直销入股八万,卖了还不到一半,”又走到厨房里打开顶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瓶子,包装纸上写着深海鱼油、维生素E等字样,“去年做的这个品牌投资六万,”然后又走进她平时不住的那间卧室,拉开衣柜,里面有一层全放着塑身美体衣。“这是前年做的一个产品,刚开始生意还不错,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不好卖了,还剩下一万多块钱的存货。你要不要?我可以照本处理,原先每套三千八,你要的话只收两千。”

我平常穿的内衣只有一百多块钱,于是赶紧说自己随意惯了,不喜欢穿紧身的。她笑了笑表示理解。“另外,去年秋天我跟朋友合作开了一个酒庄,专卖高档红酒,那个投资数额比较大。原本想着现在的人生活品味提高了,红酒的生意应该会好,没想到,开业几个月了,生意一直很冷清。我想退出,对方不同意,现在每月银行按揭要缴两千多。”

我还是不太相信她的话。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又接着说:“你可能知道我以前炒过股,买过基金。做股票的时候胆子小,赚了点就赶紧收了;买基金的时候都说是专业团队运作百分之百的保险,所以投资比较大。刚开始的确升值了,最好的时候能赚三十几万。人都是很贪心的,对吧?我那时就犯了这样的毛病,涨了还想等着再涨,结果一夜之间赔了二十几万。”

“可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投资那么多生意?踏踏实实一门心思只做一个不是更好吗?”

她搂住我的肩膀便往客厅走,边笑着说:“这些都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介绍过来的,人家都是真正赚到了钱才推荐给我的。比方说,做深海鱼油的那个姐们,一年就赚了五六万。我做了她的下线后,生意一直没起色。后来有个叫小慧的姐妹又让我加入她那单生意,就是那个黄金系列,人家赚的钱买了一辆十几万元的车,这是她亲口对我说的,车子我也见过了,的确挺漂亮的。我觉得做这个生意应该没问题,因为现在的人都很注意养生,特别是女人,吃点好的营养素,用点好面膜、好的化妆品,肯定有市场,所以就……”

“可是,就这样堆在家里老弄不出去,你不着急吗?”

“当然着急呀,所以我经常出去参加公司举办的培训会,也拉一些朋友和熟人去听,听了还是有一定效果的。”她的脸上又浮现出愉快的笑容,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光明的未来。她说的那种培训会信息在我的手机上出现过不止十次,但是我一次也没有参加。“跟你说实话,东西确实都是好东西。比方说像这种黄金营养粉,国外的很多孕妇都在服用,含有32种营养素和微量元素,可以预防贫血,对人体很有好处。不过这种东西卖不出去也没有关系,我可以自己用,就等于花钱给自己补充营养。我一般早晚喝两次,每次喝两袋。自从服用了营养粉,感觉自己挺有精神的,皮肤也比原先紧致了。”

我下意识地瞅了瞅她的脸,没有看出明显变化。

“现在是我创业阶段最艰难的一个时期,我需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思考一下营销策略,等将来有一天赚了大钱,终于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回过头来再想想,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我正准备问她想要过怎样的生活,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号码,笑着说是小燕打来的,当着我的面接起了电话。小燕我认识,是冯芙云多年的老朋友,当年冯芙云就是在她的介绍下开始接触所谓的“直销”生意的。两人闲聊了几句后,不知怎么的,话题突然扯到冯芙云目前的经济状况。她表示不太乐观,对方就建议她改作另一种生意。冯芙云刚开始好像不感兴趣,但是经过对方长时间的劝说后,眼神渐渐地变亮了,脸上浮现出一层动人的红光,犹豫着说自己已经没钱做投资。小燕马上提出可以帮她贷款。冯芙云说自己已经没有东西做抵押,可是对方还不死心,提到了无抵押贷款,也就是那种私人放的高利贷。冯芙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让她考虑考虑再给对方回电话。

这个朝思暮想一夜暴富的女人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她的眼里只有成堆的钞票和高额的回报,而对其中的风险视而不见。作为朋友,我觉得自己有义务也有责任阻拦她不要继续往火坑里跳。于是等她打完电话后就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她听后笑了笑,还是重复着刚才的话:“我就是想做也没钱呀。”

来之前我已经跟老公说好一起去看女儿的,刚要跟她告别,却被她热情地拉住手,略显羞涩地问我:“姐,你觉得刚才那小伙子怎么样?”“不错呀,看起来很年轻,长得也挺帅的。”冯芙云告诉我,那位小伙子比她小六岁,两人已经交往了一年多。前几天他对她说,如果她愿意跟他过,他马上回家跟老婆离婚。“小迟对我真的非常非常好,很舍得为我花钱,衣服、鞋、胸罩、内裤……什么都给我买。他的性格也很温柔,心特别细,经常给我制造一些小惊喜。”提到小迟,她的眼神变得格外温柔,不时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我说:“那就赶紧嫁了吧,在这把年纪能碰到一个真心实意对自己好的人不容易。”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笑了一声:“唉,现在的男人,谁知道他妈的在你面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睡在一个床上甜言蜜语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出了门说不定连老子姓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以沉默作为回答。

“姐,你今天上午没事吧?能不能陪我逛逛街?”

听到这句话,联想到她之前的种种言行,我生锈的大脑仿佛突然间被人撬开了一道缝:这会不会是一种暗示呢?现在的社会不管找谁办事都得表示表示,即使亲戚也不例外,更何况她只是个普通朋友。我有点后悔刚才没买她的内衣,于是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并且做好了随时放血的准备。同时心里暗自庆幸:幸好临走前多了个心眼兜里多揣了两千块钱。

冯芙云换了一件黄色碎花吊带裙,配上黑色蕾丝披肩,背上白色格纹皮包,蹲在地上穿好高跟鞋,刚要站起来跟我一起出门,身子突然猛地朝后晃动了一下,好像晕厥了一般。我赶紧将她扶住。她在我肩头趴了一会儿,缓缓地抬起头,额上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担心地看着她蜡黄的脸色,问她要不要到医院去看看。她从包里掏出纸巾边擦边笑着说:“没事,我经常这样。可能是一天到晚东奔西跑太累,再加上晚上睡眠不足的缘故,到美容院里躺一会儿就好了。”

她坐在沙发上稍微休息了几分钟,又走进卫生间非常认真地补了一次妆。从表面上看,还是很精神的样子。

随着近年来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街道上的私家车越来越多,越来越高档,本田、丰田、宝马、奔驰、路虎等名车几乎比比皆是。十年前,站在路边扬手打出租是一件很拉风的事,然而现在,顶着烈日焦躁不安地在尘土飞扬的街道边等车却显得有几分寒酸。我们俩在马路边已经等了十几分钟了,还没有打上出租。别说空车,就连跟人拼座的机会都没有。前面十字路口又堵车了,眨眼的功夫挨挨挤挤的车辆已排成长龙。一辆崭新的劳斯莱斯缓缓地停到我们俩面前,里面的司机竟然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身旁传来一句低低的骂声:“妈的,路上这么多好车竟然没有一辆是咱的!”我回过头,正好与冯芙云愤怒的目光相遇,她用手指着那辆莱斯莱斯抬高音调对我说:“这些人年纪轻轻地有啥本事?不是她老爹有钱,就是跟她上床的男人有钱。咱要有个好爹,或者嫁个好男人,肯定比他们还要潇洒。”我示意她小声点,别招惹麻烦。她笑着说:“她听不见,里面开着空调呢。”说话间,她的注意力突然转移到侧面走来的一个男人身上,眼睛里闪烁着快活的亮点,像孩子似的直冲那人招手。那个男人看上去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肚子很大,稀少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上身穿一件黑色条纹T恤,下面配一条宽松的浅灰色休闲裤,低着头迈着八字步,慢吞吞地摆动着胳膊,手腕上的表格外刺眼。“嗨!吴总!这里。”那人听到声音后紧张地朝身后环顾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到冯芙云跟前,冷冷地问:“有事吗?”冯芙云诧异地望着他:“怎么了,没事不能跟你打招呼吗?”那人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赶紧躲到一边去,见两人走到路边的一个角落里面对面站定,那人用手指着冯芙云的额心,嘴巴不停地蠕动着,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冯芙云一脸懊恼地望着他,摊开手不时插上几句,似乎在为自己辩解。最终两人不欢而散。那人走后,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以前跟吴老板借过钱,最近一直在催她还,她说暂时拿不出让他再等等,那家伙就威胁说要叫人坐到她的酒庄里收账,还说他俩的事他老婆已经知道了,警告她以后没事不要再给他打电话,除非还钱。按理说,这个时候作为朋友,我应该主动为她分忧解难,可我的手头也不宽裕,去年刚买了房子,每月银行要按揭两千多元,剩下的只够维持一家四口的生计,所以只能装聋作哑。另外我估计她的这笔债务不是小数目,否则作为过去的情人,吴老板绝不会采取如此强硬的手段步步紧逼。

上车后,冯芙云说了一句“去北关俏佳人美容院。”便默不做声了。到了美容院门口,她没有立即进去,而是站在门口给另外一个人打电话。我听见她跟对方要借五万块钱,那人不知道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什么,她听后脸刷的一下红了,边跺脚边笑着骂。挂上电话,她又恢复了轻松快乐的情绪,拉着我快步朝里面走去。

美容院的服务员一见老顾客来了,马上热情地迎上去,帮她脱去外套,小心翼翼地扶她躺到床上,一边柔声细语地跟她聊天,一边熟练地为她洗脸、涂抹护肤品、按摩。冯芙云闭着眼睛非常惬意地享受着这一切,俨然是一个被人呵护惯了的公主。我闲着没事就坐在一边看杂志。一位穿着粉色裙装的小姑娘走过来,用十分甜蜜的声音滔滔不绝向我介绍她们的产品和服务价格,我不耐烦地说了好几次不需要,都没有影响对方的工作积极性。我突然想起进门时服务员说冯芙云卡上的钱不多了,灵机一动就让那个小姑娘领我到前台为她续了一千元的美容费,对方终于满意地离去。

就在这时,一面五颜六色的彩旗从我身边缓缓飘过。听到来人的说话声,冯芙云睁开眼睛主动跟对方打了声招呼。那位被彩旗包裹着的胖女人看上去五十多岁,脸上五官的线条像男人一样生硬,扁平的鼻子低低地覆盖在嘴唇上,说起话来鼻音很重。她身上那件应该被称作连衣裙的衣服看上去更像超大号的睡裙,裙子下面是两条极其夸张的胖腿。她就像领导似的毫不客气地向服务员发号施令,还不时提起美容院老板的名字。冯芙云用十分夸张的语气夸那女人的衣服很上档次,特显气质,还关心地问起她家人的情况,两人亲热地攀谈了很久。临走前,冯芙云满面笑容地站在那女人身边,拉住她的手再三嘱咐,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尽管跟她开口。

当冯芙云结账时意外地发现我为她的美容卡充了钱后,显得很不好意思,说回去后无论如何一定要把钱退还给我。从美容院出来后,冯芙云告诉我刚才那个女人是某位领导的太太,听说这位领导近期很有可能调到她们单位任职。“你知道那女人手里那个标着‘LV的包值多少钱吗?”她故作神秘地问道。我摇摇头。“八千多块钱,贵吧?你知道她身上穿的那个牌子的裙子在商场里卖多少钱吗?一万多呢!”“哦,是嘛。”我对名牌向来比较麻木。“唉,看看人家,再看看咱,简直他妈的活得不像人。”

看到她垂头丧气的样子我觉得十分好笑:“呵呵,社会上还是普通人多,有钱人毕竟是少数,再说人家老公一路打拼到现在肯定也挺不容易,只是咱不知道而已。别跟人家攀比,咱是普通人,就过普通人的日子好了。”

她立刻像被什么东西刺疼了似的,扭过头来直视着我的眼睛,用演说家才具有的那种充满说服力的语调对我说:“做普通人,还是做有钱人,关键看你选择的是什么样的道路:安于现状,心甘情愿过苦日子,那你只能做穷人;想发财,而且有目标有行动的人,才有可能出人头地。我就不相信,凭自己的努力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我的要求其实并不高,只要有房有车,能随心所欲地购买自己喜欢的名牌服装,经常到国内外著名旅游景点去玩玩就好了。”

我们又到商场里转了转。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心惊胆战地看着她不停地试穿价格在五千到一万元之间的名牌服装,生怕她看中了其中的一件要埋单。还好她只是想体验一下穿上名牌的感觉,并不是真心要买。到了午餐时间,我主动请她吃了她最爱吃的铁板烧,然后就心安理得地回家了。

冯芙云果然是一个很有能耐的女人,两个星期后我就得到好消息,我女儿的户口办好了。得知消息的当日,我打发老公到冯芙云的朋友那里取回了户口本,没过多久就到附近一家条件很不错的小学给女儿报了名。我们夫妻俩打心眼里感激冯芙云,想正式邀请她到酒店里享用一顿大餐。她同意了,并把日期约在周五下午五点半。

周五下午四点,我还没到酒店就接到冯芙云打来的电话,她用异常激动的语气对我说,新领导上任了,就是前几天在美容院里碰到的那位官太太的老公,下午单位要举行一个座谈会,紧接着是简单的欢迎晚宴。她本来五点钟开完会就没事了,但是她还想再等等,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因为毕竟是第一次跟领导见面,她觉得第一印象很重要。于是我们只好将吃饭时间改在星期天下午。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和老公在酒店里左等右等,怎么也等不到她的踪影。给她打手机刚开始没人接,直到第四次的时候里面才传出一个老人沙哑的声音,说她是冯芙云的母亲,冯芙云昨天出了车祸,现在正躺在急救室里。

挂上手机,我赶紧直奔医院。推开急救室的门,一眼就看见冯芙云的头上缠着绷带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床旁立着两个输液架,两路液体分别从胳膊和脚腕处快速地输送到她的身体内部。空荡荡的病房里只有她的老母亲一人陪伴着她。

看到我进来后,冯芙云浮肿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微微的笑意:“没事,头上碰破了点皮缝了几针,左侧大腿骨折,右侧小腿骨折,都是内伤,没出多少血。医生说从片子上看,骨折的地方没有明显的错位,做完手术效果应该不错,等其它检查结果一出来就为我安排手术。”我在床边坐下,拉住她的手迫不及待地问:“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说昨天晚上她在外面跑完生意,回来时乘坐一辆出租车,半路上司机不知道是因为疲劳驾驶的缘故,还是方向盘出了故障,在十字路口与侧面驶来的一辆越野车相撞,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她只觉得眼前一黑,浑身猛地震动了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医生说再差一点点就伤到头骨了,好危险!现在想起来都后怕。”

“司机呢?出事后他有没有管你?”

“司机没受伤,出事后就是他把我送到医院来的,医药费也是人家缴的。”

“以后坐车还是小心点,记住,再不要往副驾驶的位置上坐了。”

“嗯,吃一堑长一智。不过,最幸运的是,我的脸还好好的,一点都没伤着。”她像孩子似的伸了一下舌头。

“你看这个傻孩子,命都差点没了,还记着这张脸!”老母亲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这位六十多岁的老女人花白的头发上面别着时髦的发卡,描着眉画了眼,很容易让人联想起传说中的老妖婆。

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在冯芙云家碰见的那个男人,我记得她说过那个男人要娶她的,就问她那人有没有来过。她听后张口就骂:“那个龟儿子只打了个电话问了下情况,说这两天很忙,改天再来看我。”

正在这时,医生来了,通知家属到二楼的检验科去取化验单。我自告奋勇帮她去取。

一共有两张化验单。我先找到一张血常规化验单,上面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她的血色素只有五克,还不到正常人的一半!旁边正好有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也在取单子,我赶紧把结果拿给他看,他告诉我冯芙云患的是营养性贫血。我以为自己把单子取错了,又排队到窗口问了一次检验科的工作人员,他们说没错,冯芙云,创伤科32床,就是这个。我对这家有名的三级医院的化验结果是不敢怀疑的,但我还是不敢相信这事会发生在我的朋友身上,觉得简直荒唐透顶。冯芙云不是天天都在喝黄金营养粉吗?她说那东西是进口的高档营养品,含有多种维生素和营养物质,可以预防贫血,怎么反而会喝成贫血?那玩意儿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不会是加了香精的面粉吧?

另一张查的是血播四项,我注意到梅毒那一项后面有个醒目的“+”号,也就是说这个女人很有可能感染了梅毒。对此我倒是毫不意外,但是让我亲手把这个结果转交给她,似乎有些不妥。我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把化验单又悄悄地放回原处。

我再次向冯芙云的病房走去,心里已经拿定主意,她要是问起单子的事,我就说单子太多没找到。有两个男人分别提着一箱牛奶和一大袋水果走在我前面。其中一个年轻的说:“不知道碰得厉害不厉害?万一她死了,我的几万块钱也跟着完蛋了。”另一个年轻稍微大点的说:“那种贱货你也敢信?她欠的钱多了去了,还好我的钱已经要回来了。”

我正在猜想他们要去看什么人,两人已经在急救室门前停下来,其中一人直接推开了门。里面很快传出冯芙云惊喜的声音:“你们怎么来了?请坐,快请坐!”

接着是她母亲的声音:“谢谢你们来看小云,我给你们倒杯热水。”

有个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满屋子的人都笑开了,冯芙云笑得最响。

我给她发了条短信谎称家里有急事没来得及取化验单,然后快步向电梯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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