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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棍领袖

2016-10-26吉方君

延安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孟光耀老师

吉方君

南方雪灾那年正月,头发花白的孔光耀老师,跟着村里的年轻人去沿海城市打工。结果是,一帮姑娘小伙都找到了用人单位,初中没有毕业的丫蛋还被聘为一家公司的经理秘书。可是孔老师,那么德高望重还有专科文凭还会一门外语的一个人,居然跑遍了那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没人要。

孔老师高挑,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帅哥的身材,却长了一头癞痢。在我们乡下,头上长癞痢那可是件极没面子的事情,甭说姑娘少女们会避之不及,就是半老徐娘也会保持相当的距离。虽然癞痢后来被治愈了,重新长出了头发,还是卷发,但他却非常遗憾地错过了恋爱结婚的黄金年龄。不幸当然不止这些。他眼不斜鼻不塌嘴不歪耳不聋五官端立,却绷着一身黑皮,脸是黑的,脖是黑的,手是黑的脚是黑的,甚至就连极少见光的屁股也是黑的。那种肤色,虽然不像正儿八经的非洲人黑如锅底,却也无可救药地损害了他原本就有的高贵气质。看到他,你会想起耶路撒冷乱扔石块的黑人青年、小偷、地痞和街头流浪汉。这种黑如锅底的肤色,也理所当然地成了当地女人特别是年轻美白漂亮女人茶余饭后打趣取乐的笑料。正是因为这些缘故,孔老师至今五十岁了仍是光棍,并且是村里年龄最大的光棍。

五十岁了仍是光棍的孔光耀老师其实是个蛮有档次的男人。他是我们村里唯一能够演奏钢琴并能边弹边唱的艺术人才,是村小学里职前学历最高并且获奖最多的民办教师,并且通过夜半挑灯刻苦自学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能唱几段纯味的京剧,能跳几曲优雅的舞蹈,能写几段快板书顺口溜,甚至还在县文化馆主办的《普桐文艺》上发过一首诗(四行)。虽然只是个月薪两百仅有公办教师月薪四分之一甚至还少的民办教师,但他却非常敬业。他的教学担子历来都是全校乃至全乡老师中最重的,连续多年包班,是唯一日夜住在学校的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四十七岁这年参加全县英语教师口语大赛一举夺得冠军,并且极其荣幸地跟县教育局局长握手并且合影留念。那尊透明的冠军奖杯和放大了的合影照片,像文物一样陈列在村小学的荣誉室里。但是孔老师,教书三十三年的民办教师孔光耀,却在最后一次民转公考试中名落孙山,被辞退了。

没有光宗耀祖的孔老师,揣着一万多块辞退金回了家,从此恢复了他原本就有的农民身份。叫他孔老师,那是对他曾为人师的一种尊重。

且说五十岁了仍是光棍并且被辞退了的孔光耀老师回到家里,却无田可种。原因是:他家的两亩责任田早在十多年前就让村里征去建鞋厂了,剩下的只有屋头边上的一块菜地。但是菜地种得再好,也不够吃的是吧?听说本县有个叫石尚书的民办教师被辞退后回家养鸡致富还受到市委书记表扬,孔老师就灵光一现:养鸡!他横下一条心,拿出全部积蓄,又借债,在自家菜地上建起了一座科技含量很高的养鸡场。哪晓得天有不测风云,孔老师的养鸡事业刚刚起步,就遭遇了百年不遇的禽流感,一夜之间血本无归。可怜的孔老师,不仅投入的资金打了水漂,而且负债十多万元。

这下子麻烦来了。钱是向村里一个牛贩子借的。这牛贩子也姓孔,还是孔老师的发小,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头脑灵活贩牛起家,人称孔一腿,成了村中首富。孔一腿是个唯利是图的主儿。他借钱给孔老师,原是冲着高利息的。既然孔老师鸡死光了,那就得把钱讨回去。他可不管发小孔老师的死活。孔一腿晃晃悠悠地来讨债,开始还嘻皮笑脸打着哈哈,但是说着说着就瞪起了眼珠子。“孔光耀,你死鸡了那是你的事,你欠我的十万块你得连本带利还我!”孔一腿拍着桌子说,“不然,老子到法院告你去!”孔一腿说这话后不到两天,竟然真的就到县法院提起了诉讼。可怜的孔老师家没发成倒成了被告,倾家荡产了。他家中唯一的不动产,也就是几年前侄女冬冬出资援建的一栋小楼,连同他的养鸡场被法院强制执行,抵给孔一腿了。好在孔老师老屋还在。那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掩映在村东头的大樟树下,虽然土墙多处变形,屋梁多处断裂,却还顽强地立着。尽管是危房,但比住在雨地里要好得多。孔老师住回老屋,反倒踏实。这房子是父亲孔祖成起手建的。父亲去世前,曾再三嘱咐他要看好老屋,不能垮了。没想到现在,还真派上了用场。

孔老师在老屋里渡过了一个难熬的春节。

天增岁月人增寿,孔老师又老一岁。正月初六,孔老师跟着村里的一帮丫头小伙登上了南下的列车,本想找个咸鱼翻身的发财机会,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在那个厂房林立的南方都市,孔老师连连碰壁,求职无门,揣着专科文凭连做保安都没人要。这让孔老师藏在心底的那点儿自尊严重受伤了。

“真是见鬼,活见鬼了!”走出最后一家应聘公司的面试大厅,垂头丧气的孔老师禁不住喊了一声。

五十一岁仍是光棍并且被辞退了并且倾家荡产并且外出打工连做保安都没人要的孔光耀老师,羞愧难当地回到他分别了半个多月的鄂东故乡孔家大湾,从屋后山松树林里溜进他那又低又暗的土坯房,将自己反锁在屋里。想想自己遭遇的霉运,他欲哭无泪。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上吊?投河?还是弄瓶农药喝了?转念一想,非也,非也!大丈夫能屈能伸,岂能一有挫折就自寻死路?好歹自己也是爷们,好脚好手还有文化,凭什么就不能够混口饭吃以渡余生?

这么一想,孔老师就缓过神来,并且很快就想起一个人来。

这人名叫孔玉凤,孔光耀的本家堂妹,也是孔家大湾若干年来屈指可数的才貌双佳的女子,村里老少爷们莫不引以为荣。玉凤读师范时,曾在村小学里实习半年,当时结对“传帮带”的就是孔光耀。正是这次“传帮带”,让民办教师孔光耀成了师范实习生孔玉凤的精神偶像。在她心目中,孔光耀就是孔子就是墨子就是孟子就是荀子就是蔡元培陶行知,就是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她说她的人生目标,就是做孔光耀这样的老师。玉凤师范毕业后分到县实验小学,不几年就声誉鹊起,后来调到县教研室任小学双语教研员。从那时起,玉凤到各地学校听课评课或是主持教研活动,总会拿孔光耀做教书育人的典范。孔光耀参加“转正”考试这年,孔玉凤还专程来到村小学送复习资料,并留下了一个手机号。孔光耀还清楚地记得玉凤当时说过的话:“孔老师,昨天您是我的老师,今天您是我的老师,明天您还是我的老师!您一定能转正的,相信我!”落选被辞退后,他想给玉凤打个电话。当时的想法,是找玉凤出面给乡里说个情,留下来再代几年课,后来得知县里有规定,被辞退的民办教师一律不准返校任教,只好打消了求助念头。

此时,孔老师就掏出一款过时的手机,翻出一个号,忐忑不安地拨了过去,不一会儿便传来《长大了我就成了你》的手机铃声。孔老师吁了口气。谢天谢地,手机还能打,没有欠费。

当地女歌手刚唱一句“小时候我以为你很美丽”,电话那头就传来了孔玉凤的声音:“光耀哥!”孔光耀眼眶一热,突然泪下。对方小他几岁,以前总是叫他孔老师,虽然也是敬重的语气,却没有今天这样叫着让他如此感动。他赶紧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像怕对方看到。“我光耀啊玉凤,我被辞退了去年,我手机号你还存着……”孔老师尽量克制着,可话出口时仍然语无伦次。孔玉凤“啊”了声,有些意外地问:“您没考上呀光耀哥?局里不是说了,得过县劳模的要留任吗?”孔光耀说:“不是留任,是转正考试加两分。县里分到乡里的转正指标只有十七个,我排在十八位,没录上……”孔玉凤叹了口气,同情地说:“光耀哥,像您这样的好老师没有转正,太可惜了。不过您也不要悲观,凡事想开些……”孔光耀再次鼻子一酸,半天说不出话来,直到对方在电话那头连叫两声“光耀哥”,他才鼓足勇气说:“玉凤,我想求您帮个忙……”

“光耀哥,您我一个村的本家兄妹,这样说就见外了!”孔玉凤说,“您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帮的,尽管说!”

“是这么个事儿,”孔光耀硬着头皮说,“我辞退后回家办了个养鸡场,鸡没出笼就遇上禽流感,赔了十多万,我的房子、鸡场都抵债了。正月里头,我跟着丫蛋他们去南方打工,可是厂家嫌我年纪大,连找十多天都没人要,实在没办法我又回来了。你在教研室接触的人多,看有没有学校差门卫,哪怕是偏远一点的,帮我介绍一下?”

“光耀哥,您是教育专家,怎么能去当门卫呢?”孔玉凤笑着说,“我在天语学校,这边正缺一个教语文的,您要愿意就过来吧,马上!”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听到这话,孔老师激动得连声道谢,说马上来,我马上来!

挂了手机,玉凤又把电话打了过来。“光耀哥,我还忘了一个事儿,”她字斟句酌地说,“天语这边呐,比较在乎教师仪表。您来应聘的时候注意一下着装,最好穿西服套装新一点的。我的意思光耀哥,您要是没有,天语学校外面有个浩男时装店,我朋友开的,您去拿一套钱我先给您垫上……”孔老师一听就笑了,说:“玉凤啊,西服我有还是名牌,崭新崭新没穿过的,是我四十五岁生日冬冬特意为我定做的,还有一双皮鞋也是名牌,我都舍不得穿。”玉凤高兴地说:“那就太好了光耀哥!来的时候,您把获奖证书也带上,到了学校门口打我电话!”

孔玉凤提到的天语学校,全称天才双语学校,是一所私立小学兼幼儿园。学校坐落在县城郊区,依山傍水,风景秀丽,豪华别墅星罗棋布;又靠近普桐大道、火车站和高速公路入口,交通便利。因其办学条件、师资力量和教学质量等多项指标都远远超过当地学校,几年前就闻名全县,学生入学收费高,聘用教师待遇高,某些岗位的薪酬甚至高出当地公办教师十几倍,有人宁可辞掉公办教师铁饭碗,也不愿放弃这所学校的高薪福利。能到这所学校任教,比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不知要强多少倍。

孔老师回到房里打开木箱,翻出一堆获奖证书和奖状。这是他从教三十三年的历史见证。看着泛黄发霉的奖书奖状,孔老师一时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找来一个蛇皮袋子,竟装了满满一袋,提了提,挺沉。他突然想起居里夫人的一句名言:“荣誉就像玩具,只能玩玩而已,绝不能永远守住它,否则就一事无成。”可不是吗,自己守着这么一堆荣誉,还不照样打光棍被辞退倾家荡产连做保安都没人要吗?如果不是玉凤的提醒,这些锁在箱子里的荣誉只不过是一堆废纸。这么一想,他又打开另一只木箱。箱子里,有一套他舍不得穿的名牌西服和皮鞋。这两样东西,都是侄女冬冬从北京给他捎回来的。西服一套三千多,比他当民办教师一年的工资还多;皮鞋也是名牌,挺贵的。孔老师想,西服和皮鞋再名贵,搁在箱子里也是搁着,发挥不了作用。现在穿上去天语学校应聘,正好给堂妹玉凤争个脸面。

身着名牌西服和名牌皮鞋的孔老师,拎起一袋荣誉证书大步出门,就像拎着一袋煎饼。有这满满的一袋子,再加上这身名牌,他去天语学校应聘就自信了许多。

那时的孔家大湾还没有建起村组公路。村民们去县城,要么骑摩托车或是骑自行车穿过十几里羊肠山道,要么去乡里班车停靠点搭过路班车。当然也可步行。孔老师上小学的时候,就曾步行去过县城,一来一往,一天就没了。现在玉凤正在天语学校等候,他得以最快的方式——去两里之外的乡里搭车。

孔老师拎着一袋获奖证书往乡里赶。刚出村口,就听身后一声喊:“叔!”

孔老师一回头,发现是本家侄儿孔高兴。孔高兴停住摩托车,递上一支烟说:“叔,您不是跟丫蛋他们去南方打工了吗,咋又回来啦?”

孔高兴这一问,让孔光耀脸上一阵发烧。外出打工之前,也就是正月初五那天上午,孔高兴来老屋找孔老师去河西做小工,正碰上丫蛋几个年轻人邀他去南方打工。此时,孔老师就即兴撒了个谎,说是天语学校缺老师,玉凤几次打电话,催他去。孔高兴一听,就很高兴地说:“这就对了叔,您书教得那么好,去南方打工虽然赚钱多,也发挥不了您才艺啊!”又说,“我正好去县城,叔,我捎您去天语学校吧!”

读小学时,孔高兴因为调皮贪玩,不止一次挨过孔老师的打。出了学校,却成了那届学生中最敬老师的人。孔老师心里一阵感动,连说谢谢,就坐上了学生加侄儿的摩托车。

路上,孔高兴说他正月里头险些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对不起啊叔,”他一边地加着油门,一边迎着呼啸的风说,“初五那天,我急着招工犯上了迷糊,竟然拉上您了!我想啊当时,叔,您不正好闲着吗。再说,您个子大,身板又结实,做个小工没问题啊……可是我,我混蛋啊我,我就没有想过您是文化人!对不起了叔,真的对不起,冒犯了不要见怪啊叔……”

行到一个三岔路口,孔高兴突然刹住摩托车说:“叔,您要是不怕抖,我们抄小路,好不好?”抄小路比去乡里走大路要近一半,但道路崎岖还隔着一条河,孔老师已有十多年没走这条崎岖的山路了。既然侄儿兼学生孔高兴都不怕抖,他岂有怕抖之理?因此就说:“好好好,走小路,我不怕——”

孔高兴其实也只是问问。他今天去城里,是跟某人约好了的,如果因为捎带叔叔误了正事,那可不成。他是个把时间和信誉看得很重的人。未等孔老师把话说完,他就一拧油门,“嗖”地一声上了山路。坐在后面的孔老师,顿时被颠得上下直跳。拎在手上的蛇皮袋子,也被抖得直响。

虽然山道难行,孔高兴仍是兴致勃勃地说起了读书时的往事。他说:“叔,您还记得不?有次上课,您教我们在田字格上写染字,您在黑板上一边演示一边说,这个染字啊,就是染布的染。这个布啊怎么染?一要有水是不是?二要染上九次是不是?还要有树叶的汁儿做染料所以下边是个木字是不是?您这一讲,大家都记住了,可我就不成,总把染字上边的九写成丸字是不是?我错一回,您改一回;我再错,您再改,可我屡教不改总是写错是不是?因为老错,您就叫我上台板书是不是?那一回我记得,叔您伸手一指,说孔高兴!上来!听写生字!我就上讲台听写。您报了一个词,叫层林尽染是不是?我记得的,层林尽染!当时我啊,偷着乐哩,这个词上节课我就……这路石头真多……默写过的。我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染字,写完九字的一撇,又不知不觉地加了一点。就在这时候,您拿起鞭子打我手了。那一鞭子好重啊,痛得我哎哟一声,差点哭起来。可是巧了叔,您这一鞭子打过之后,我写染字就再也没有错过……”

在校任教时,孔光耀对学生要求严,但极少体罚学生。像打孔高兴这样的事,实在是情非所愿,万不得已。此时,孔老师就有些不好意思。“高兴啊,我打了你,你不记恨我吧?”孔高兴哈哈大笑,说:“叔,我咋会记恨您呢,谢都来不及了!不瞒您说,您那一鞭子,让我粗枝大叶的坏毛病改了好多!我要转回去二十年,我还要当您的学生——”孔高兴的这句话没有说完就“哎哟”一声,猛地来个急刹车。

因这一刹,孔老师的霉运又开始了。

孔高兴选择的这条山路,昨天他还走过一次,照例跟往常一样蜿蜒起伏上窜下跳有惊无险。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半个时辰之前,这条路上的小龙河上的一座桥毫无先兆地垮掉了。他和堂叔孔光耀是这座老桥寿终正寝后的第一拨过客,便理所当然地享受了垮桥之后的第一个待遇。

两轮摩托车急刹之后一声怪叫,在原地打个急转,然后“哐”地一声摔在地上,熄火了。孔高兴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破着嗓子喊:“叔!叔!”却不见了叔的踪影。

此时此刻,身高一米八几的孔光耀老师,正在几步之外的河水里扑腾。落水之前,他还像个跳水运动员一样在空中打了几个翻转。原本攥在手里的蛇皮袋子,瞬间脱手抛向空中,荣誉证书四散冲出,稀里哗啦地飘落在河面上,有的随波逐流升降沉浮,有的打几个翻身沉入河底……

蜿蜒至此的小龙河有十多米宽,枯水季节最深处也才及膝。但我家乡这年也像南方一样天气异常,暴雪之后暴雨相加,赶集一样接二连三,原本枯水季节的小龙河忽然发威,河水暴涨,最浅处也水漫齐腰。孔老师被巨大的惯力抛向空中,“嘭”地一声砸进河里,很快便被卷入水下。好在他懂水性,沉水之后双腿一蹬又浮了上来。几个红皮本本在离他不远的水面上打着旋儿,时隐时现。他知道那是他的荣誉,不由悲怆地喊:“证书,我的证书!”但他没有办法游过去抢回自己的荣誉。原本笔挺的名牌西装和贴身衣服被水浸过之后,顿时失去了柔和温暖,冰冷如铁重如铠甲。因为水流太急又深过头顶,他刚浮起又沉了下去,“咕嘟咕嘟”连呛几口水,一时眼冒金星,头晕耳鸣,两手在水面上胡乱扑腾。

见此情景,孔高兴在河岸上急得直跳。“叔啊这边!叔啊这边!”他挥手大叫,“往这边游,这边啊叔!”

他是个旱鸭子,不然早就跳到河里救人了。

孔高兴的蹦蹦哒哒大呼小叫,招来了河上垸里的一群女人。她们是村里的留守妇女,男人们都外打工了。听说有人摔到河里了,女人们有的拿竹篙,有的拿绳子,有的拿渔网。有位大嫂还跑到牛栏里牵出了一头大水牛,说是人溺水后趴在牛背上可以把肚里的水吐出来。一个穿大红花袄的胖女人提着一张渔网,跟在孔高兴身后边跑边问:“人淹死了么?人淹死了么?”孔高兴一回头,指着河里说:“没长眼睛啊你,我叔是那么好淹死的吗?”胖女人“啊”了声说:“你叔啊,我的天,千万可别淹死了,不然你叔就成水鬼了,日后这河还要淹死人的……”女人的话马上招来众人的斥责。牵牛的大嫂跺着脚说:“你胡说个什么啊胖嫂,新年上季的莫放屁噻!”胖嫂说:“发春嫂你个迷信砣,新年上季又咋的嘛,说着玩玩还当真……”

岸上人们的大呼小叫,急流之中的孔老师虽然听不明白,但却给了他宝贵的信心。在他看来,岸上的人除了学生,就是学生家长。他提醒自己,不能在学生和学生家长面前乱了方寸。就是淹死,也要死得其所,不能辱没为人师表的尊严。他拿出游泳池里百米冲刺的劲头,双脚一蹬又双手一压,便将整个身子浮在河面上。先前漂在身边的红皮本本,此时已经冲到下游,只有几个隐隐绰绰的红点。孔老师不再为远去的荣誉悲怆。放弃荣誉,活命要紧!他顺着水流的方向奋力前划,“扑嗵扑嗵”游到岸边。孔高兴矮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哎哟哎哟”地把他拉上岸来。女人们也都叽叽喳喳地围了过来。

看到落汤鸡般的孔老师,孔高兴一咧嘴,差点笑了。但他知道这不能笑。立春才过二十多天,山上还积着雪,摔入河中的那个冷,闭着眼睛想一想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他嘴角一拉,把笑脸变成哭相,一叠连声地说:“叔怪我,都怪我!我不该抄小路,不该开得猛,不该说笑话,怪我怪我都怪我……”

尽管冻得要死,落水之后的孔老师仍然保持着绅士风度。他不慌不忙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又夸张地一挥手,即兴用英语朗诵了一首自己早年创作的诗:“上帝啊,你不该把眼泪变成河流,你不该把快乐变成愤怒!这是黎明,这是春天,这是美丽的天使在呼唤!告诉我吧,上帝,告诉我生活的真相!”

见水淋淋的孔光耀叽哩呱啦手舞足蹈,孔高兴吓白了脸。他以为叔疯了。那帮女人,也都莫名其妙地停住了叽喳,一个个地愣着眼,瞧着这个又黑又瘦水淋淋的男人。那叫胖嫂的女人突然喊了声:“哇噻,是老外耶!”

孔老师一听,似乎是为了印证胖嫂的话,马上举眉耸肩两手一摊:“OK!”于是胖嫂几个女人就都拍起手来。在她们看来,一个外国人被淹成这样,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胖嫂扬扬手里的渔网,表情夸张地说:“哎哟哟,这么大水都没淹死,你个外国佬还真有两下子哈。不然,你的身子这么长,我这渔网可捞不住……”

“不要胡说!”孔高兴见胖嫂越说越离谱,就挥着手说,“你看清了没有?他是我叔,天语学校的,名牌老师,中国人!”又换作一副笑脸说,“叔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好我错了,我不该抄小路走这地方把您弄成这样……”

“不要自责了,高兴,这不怪你!”孔老师摆摆手说,“要怪,就怪这桥吧,多少年了都岿然屹立是吧,都文化遗产了是吧,可是它没有坚持,洪流之中轰然垮塌,连个墩子都没有留下!”

“是啊这桥,”孔高兴从地上支起摩托车说,“说垮就垮了,娘的个拐,连个墩子都不见了!”

“不要说脏话嘛,”孔老师批评说,“这里有家长,用语要文明!”

孔高兴极力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忙点头说:“叔说得对,文明,文明!”

因为不是外国人,孔老师瞬时就大打扣折了。胖嫂瞟了一眼孔光耀,歪了歪嘴,有些不屑地说:“十个老师九个苕!你个黑皮鬼,淹成这样了还文绉绉酸溜溜的,不怕冷啊你?”

孔老师没有理会胖嫂的非文明用语,只是偏着脑袋跳了跳,抖出灌进耳道里的水。“这说明什么?”他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这说明造桥人功夫欠佳,或者设计不好,或者用料不好,或者做工不好。高兴啊,以后你包工程要引以为戒!”

“是的是的!”孔高兴连连点着点说,“我引以为戒,引以为戒!”

孔光耀走到摩托车前拍拍橡皮垫子,问孔高兴:“没摔着吧?”

孔高兴一咧嘴,还是笑了。“叔,我没事!”他马上收起笑,瞟了一眼旁边的几个女人,声音一低说,“叔,您裤裆开了。”

孔光耀一低头,不由愣住。裤裆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一条口,黑黑的毛线内裤从裤裆里鼓出来,乍看,像没穿裤衩一样。孔老师顿时窘迫起来。

孔高兴说:“叔,快把湿衣服脱了,穿上我的!”

“穿你的?”孔老师问,“那你呢?”

“我穿得多!”孔高兴解开羊毛皮袄,拍着里面的毛线衣说,“您放心,我这皮袄,这棉裤,里三层外三层的都蛮扛冷!”又对围观的女人们拱拱手说,“大姐大嫂你们行个方便避一下好不好?我叔,要换衣服了!”

“谁稀罕啊,”胖嫂撇撇嘴说,“黑不溜秋的丑八怪!”又一挥手,“姐妹们,我们走!”

来到学校时,面试已经结束。一位姓陈的校长做出惋惜的表情,说孔老师,我们面试截止时间是上午十一点,为了等你,我们还延长了半小时,你手机又关机,我们联系不上,就聘请了别人。现在我校职位已满,不好意思。你要不信就打孔主任电话,她才走十几分钟。

孔老师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其实他的手机上午已经掉进河里了。

陈校长瞧着孔光耀不伦不类的穿戴,极力做出庄重的表情:“孔老师,对于民办教师我是没有成见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你说是吧?”

“是的是的!”孔老师连连点头。

“我的意思是,”陈校长歪了一下嘴,“以你现有的条件,我觉得吧,去建筑队当个小工,比教书还划得来!”

孔老师一听这话,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虽然自尊心大受打击,但是孔老师回到家里,还真的想去建筑队了。

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毛手毛脚把他摔到河里的本家堂侄孔高兴。

正月初五,孔高兴说过的话还言犹在耳。孔高兴说,做小工就是搬搬砖瓦石块,和和水泥沙子,提提灰桶,上下班可骑自行车,早上六点之前赶到工地,晚上六点收工回家,一天工钱三十块,中餐免费外加一包不低于五块钱的香烟。孔高兴还说:“叔啊,小工活儿比你教书当然要累些,但比起农村双抢就轻多了。”孔高兴说到的双抢,现在城里的少男少女可能整不明白,但在南方农村家喻户晓,就是大暑时节抢收早稻和抢插晚稻。因为天热又连日带夜赶进度,双抢就成了庄稼汉们一年中最苦最累的农事。当时孔老师听侄儿这样一说就动心了。一天三十块中餐免费还有一包烟,光这些就比民办教师的待遇强多了。

万分不巧的是,村里的丫头小伙也来拜年。他们也是孔老师的学生加晚辈,虽然没有考上大学更没有考上公务员,但也像孔高兴一样对孔老师充满了敬意,并且都为孔老师得了那么多奖还跟教育局长握过手并且合过影却被辞退回家感到生气。他们一致邀请孔老师去南方打工,说沿海城市就业机会多如牛毛,只有出去才能赚大钱。读书时老爱逃学的丫蛋还说,就凭孔老师的专科文凭和英语水平,聘个经理助理十万年薪小菜一碟。梦想一夜致富的孔老师,经不住年轻人的天花乱坠,才鬼使神差地白跑一趟。现在想起这些,孔老师就后悔了。去广东来往盘缠加上食宿费花去一千多,现在身上只剩两百多块。

想到这里,孔老师就有一种危机感。“没有肚子,哪有脸啊!”想起电影里的那句台词,孔老师就横下一条心,“去建筑队做小工去!”

孔高兴家在村西头,白天出门在外,只有晚上才在家里。可是孔老师心里急呀。次日一早,他起床后没有洗脸就晃到了村西头。侄儿家是楼房,雕梁画栋的,漂亮。见大门开着,孔老师就走进去。一看,孔高兴竟鼻青脸肿地躺在客厅沙发上看早间新闻,胳膊肘儿还吊着绷带。孔老师就愣住,说:“高兴,你咋受伤了?”平日里牛皮哄哄的堂侄,这会儿无精打采。见了孔老师,就苦着脸唉声叹气。他说叔啊,我正月头撞上鬼了,昨天上午把您摔到河里,下午我去建筑工地从楼上摔了下来,差点就上祖坟山了。说到这里哎哟两声,又接着说,建筑队也散了伙,那个工程转包了。

孔老师极其失望地叹了口气,说:“嘿,小工做不成了。”

孔高兴有些意外,问:“叔,天语学校没有聘您?”

孔老师说:“迟到半小时,招聘结束了。”

孔高兴听了就很自责,说:“叔啊怪我,这都怪我啊!”

见堂侄鼻青脸肿的样子,孔光耀就安慰说:“你甭多想,好好养伤。”

孔光耀转身出门,又被堂侄叫住。“叔,你要万一找不到活做,就去河西建筑工地找胖哥,我的工程转给他了。”

孔老师道了谢,就回家推出一辆自行车。车是春燕牌的,骑了十几年,两边的踏子皮都磨掉了,只剩一个杆;前后轮子也变了形,转起来一拐一拐的;车胎磨损严重,还瘪着,没气;车龙头、车大架乃至整个车身子,也因搁置太久锈迹斑斑。好在家里有气筒。孔老师就扑嗵扑嗵给车胎打气。捏捏车胎硬硬的,这才丢下气筒锁了门,赶快骑车子。可是没骑多远就嘣地一声,爆胎了,车链条也断成了两截。

好在离此不远有自行车修理店。孔老师就推着车子往前走,可是刚走几步车轮子又被链条卡住,他索性扛上自行车,绕过湾中的清水塘,涉过湾前的小柳河,又翻过湾后的一座小山,来到村部孔家集。

孔家集原是一个很小的村子。村子周围地势平缓,全村五分之一的农田都在这里。因为发展空间大,村干部就把村部迁到这里。几年前县里发展“风情小镇”,孔家集便拉起了一条街,这里不仅有自行车修理店,还有铁匠铺子、油条煎饼铺子、屠宰铺子和木具加工厂,还有超市、服装店、旅馆和发廊,还有书店、网吧、影院、卡拉OK厅和健身俱乐部。附近的几个垸落的村民,也把家迁到孔家集。这个风情小镇,规模还不小呐。

孔老师扛着破车走进小镇,立即引来了众人的目光。坐在铺里打麻将、斗地主或织毛衣或打瞌睡的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有个打牌的女人还“哟”了一声,说看哪,那个黑脸无常又回来了。接着就听到一阵嘻嘻的笑声。孔老师低着头走,脸上发烧。好在脸黑,窘迫的表情没有被人看出。

自行车修理店在小镇西头。孔老师刚把车子放下,就听一声喊:“五爷!”

喊五爷的是个老汉,正是这家修理店的店主。他是外来户,姓艾,人称艾师傅,已经年过七旬。

艾师傅是按艾家辈份喊孔老师的。孔老师原是孔家的继子。早年仙逝的父亲孔祖成,其实只是他养父。他本姓艾,生身父母在十多里外的艾家河。艾家生了五男二女,家大口阔,生活贫困。孔祖成妻子生二胎时难产亡故,膝下只有一女。为续“香火”,才抱养了艾家小儿,并取名光耀,盼其传宗接代,光宗耀祖。不幸的是,没等光耀长大成人,孔祖成就撒手西去。几年后,孔祖成女儿出嫁,孔光耀就成了孔家独苗。光棍至今,他只恨自己不争气。

且说艾师傅喊过“五爷”之后,就大着嗓子说:“嘿哟,你不是去广东打工了吗,嘛又回来了?外面多赚钱啊!”

孔老师一听又红了脸,好在他的脸仍然一如既往地黑着没让艾师傅看出来。他稍了一转念,便笑道:“外面打工当然赚钱,但是村里的人都走了,谁来建设新农村呢?再说了,我在广州深圳珠海几个大城市逛了一趟,觉得那些地方空气污染严重,哪有我们孔家大湾山青水秀空气新鲜?赚了钱丢了命划的来吗?所以我就狠狠心,回来算了!”

极爱面子的孔老师毕竟当过三十多年民办教师,即兴编排的功夫炉火纯青。

艾师傅一听,果然就很佩服地点了点头,说那是那是。又看看孔老师的自行车,说五爷,这破自行车,当破烂卖了算了,还修什么呀!见孔老师愣着眼,便伸手一指,说,得,你把这辆车赶去骑吧,算我白送你的!

孔老师回头一看,见是一辆七八成新的自行车,还是凤凰牌,便摆手,说不不,这不妥,不妥。

艾师傅沉下脸来,说五爷,亲不亲,艾家人,你是没把我当自家人啊!

在这个风情小镇乃至全村,只有艾师傅才与他有血缘关系。孔老师于是就笑了,说好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谢你了艾师傅!

急着进建筑队做小工的孔老师,骑着艾师傅送给的自行车来到河西建筑工地,很快就找到了名叫胖哥的包头。

听说是做小工,胖哥还算客气,但他一听孔老师是孔高兴介绍来的,就变了脸。孔老师哪里知道,这位胖哥是地痞无赖,强揽工程,横行一方。自称摔伤的孔高兴其实是被胖哥手下打的,这个工程也是被迫转手,只是不敢明说而已。胖哥眯着眼,说兄弟,孔高兴是你什么人啊?孔老师说是堂侄。胖哥说,进来可以,但要答应一个条件。孔老师问是什么条件,胖哥说是斗地主的时候不许赖账,不管是输一千还是一万必须当场兑现。胖哥所说的“斗地主”国人尽知,说简单点是打牌赢钱,一局下来输赢,少则几块,多则上万。孔老师人虽落泊,心性却高,为师三十余载从不玩牌赌博。他是恪守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那句名言。

“我是来做小工的,不是来斗地主的!”孔老师本想客气点,话出口时却又变了调。

胖哥仍然眯着眼,说:“兄弟,你要是地主斗得好,我照样付你工钱,你也不斗吗?”

孔老师不假思索地说:“不斗!”

胖哥突然翻脸,瞪眼吼道:“你他娘的连个地主都不会斗,还活着干什么?老子这儿不缺小工,你给我滚!”

世上竟有这等不文明之货色,真是岂有此理!

孔光耀立马转身,骑上自行车离开工地。他没有打道回府,而是去了县城。他不相信不赌博斗地主就找不到事做。

在繁华的街道上,孔老师推着自行车东瞧瞧,西瞄瞄,寻找招工广告。走着走着,竟然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

这人是县公安局治安科长老孟。半月前,老孟的自行车在单位车棚被盗。本来呐,丢辆自行车不算什么事,但是摊到老孟头上就不好了。因为他是治安科长。治安科长丢了自行车,还在单位院内,简直就是丑闻。更何况,那辆自行车是他协助刑侦大队破案有功单位奖的,骑了一年多,都有感情了。车子丢后,他又买了辆新的,当然也是凤凰牌,看外观没有两样,但他骑着就是别扭,完全找不到往日那种自豪快意的感觉。

找不到感觉的老孟,有一天脑海里突然电光火石一闪。不对呀,车棚里的自行车也不只有我的凤凰牌,还有同事的十几辆,还有赛车摩托车,有的车子甚至没上锁,咋就偏偷我的呢?老孟一拍脑袋,就想起了他参与侦办的几起案子,想起了被抓被判又刑满释放的几个人来。这么一想,他就警觉起来。种种迹象表明,偷他凤凰车的极有可能是精心策划,是对他这个治安科长的报复和示威。想到这里,孟科长就一个电话,把自己的老朋友也就是城区派出所长老张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如此这般一番分析、商议和交待,一张大网就撒开了。遗憾的是,撒网半个多月,居然一无所获。

这天,老孟突然心血来潮,换上便服戴上墨镜上街溜达。根据多年办案经验,越是繁华地带,越是容易找到破案线索。

因是周六,街上的行人比平日里要多一些,好在骑自行车的并不是很多。老孟转了几条街道之后来到繁华的市府路,在一家时装超市门前,他双目一亮。

他看到了失踪半个月多的凤凰!

老孟的凤凰有个显著标志:车龙头系着一条红领巾,并且红领巾上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两年前,一名醉酒男子闯入实验小学殴打师生,老孟带队出警,及时处置。结果是,打人男子被拘,老孟受表彰。这年六一,老孟被请到学校接受学生献花。授奖仪式上,一名少先队员将一条有获救师生签名的红领巾系在老孟的脖子上。二十多天后,局里召开庆七一表彰大会,奖他一辆自行车。回家后,老孟拿出红领巾系在车龙头上。“老伙计,戴上红领巾,你会永远年轻。”他对自行车说。

正是看到了红领巾,他才认出了“老伙计”。

但是老孟没有贸然出手,而是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从自行车前走过。他以墨镜为掩护,对车牌子和车龙头上的红领巾进行仔细辨认,以免看走眼冤枉好人。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车牌子没错,凤凰。车龙头上的红领巾也没有错,签了名的,虽然字迹密密麻麻乱七八糟,但是“倩倩”二字他看得一清二楚。这个倩倩,正是给他系红领巾的少先队员。

喜出望外之后,老孟怒从心起。大胆窃贼,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但是老孟仍然没有采取行动。推车人,也就是五十一岁仍是光棍并且被辞退了并且倾家荡产并且外出打工连做保安都没人要甚至连做小工还被轰出建筑工地的孔光耀老师,一米八几的块头和黑不溜秋的皮肤,让老孟不得不谨慎起来。“这家伙,一看就是个坏蛋!”老孟提醒自己稳住,“这人极有可能是惯犯,极有可能另有案底,极有可能是亡命之徒,极有可能还有同伙……”

这样一想,老孟就闪到无人处,悄悄掏出手机打电话,安排人马过来抓捕。

治安科长的喜出望外和怒火中烧,孔老师全然蒙在鼓里。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雷霆万钧的抓捕行动即将展开,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是这场悲喜剧中的反派主角。

此时此刻,站在时装超市招工广告牌前的孔老师支起自行车。广告分明写着:时装超市急招男姓仓库保管员一名,身体健康,包吃包住,待遇从优。最重要的是,这则招工广告居然没有年龄限制。这简直就是为他而设的一个职位。他情不自禁地挥了一下手,悄悄喊了声:“OK!”

孔老师抻抻衣襟,正正身子,做出气宇轩昂的姿态,大步走进时装超市。刚进门,一位身着职业套装的美女营业员就微笑着迎了过来,彬彬有礼地问:“先生,请问您选什么款式?”

孔老师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说:“哦,我是来应聘的——请问,找谁报名?”

女营业员也愣了下,随即一笑,说:“当然是我们的经理啊!”又一招手,说,“经理室在这边,请跟我来!”

女营业员将孔老师引进一间办公室。室内,几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围着一位女士说笑。营业员走到女士身后说:“胡总,有人报名……”

胡总正跟朋友聊在兴头上,就头也不回地说:“秀秀你先登记一下,我呆会儿到大厅面试!”

秀秀说:“胡总,人我带过来了……”

胡总皱着眉头一转身,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孔光耀,怎么是你啊!”

这是一位身着貂绒大衣的妇人。她描眉画眼,小口涂红,双耳垂金,雍容华贵。白里透红的面皮,如瓷娃娃一般光滑明净。

孔老师瞪着眼,看了半天也没认出来。他有些窘迫地说:“您……认得我?”

贵妇说:“班长,我是胡美娟啊,文四班学习委员,你不记得了?”

孔老师这才认出,不禁喜出望外,说:“胡美娟,原来是你啊!”

误打误撞,孔老师竟遇到了自己的高中同学。

胡美娟不由分说,一把将孔老师拉到几位男士面前。“来来来,你们几个我来介绍一下,”她表情夸张地说,“这位,看到了吧,他是谁你们知道吗?”

几位男士故作谦虚状,嘿嘿地笑,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你们这些小字辈,当然不认得!”胡美娟红光满面地说,“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文四班班长、七五届校友孔光耀!”

孔光耀只觉脸上一阵发烧,无地自容地说:“老同学你过奖了,惭愧,惭愧……”

“老班长,你也认识一下,”胡美娟指指几位大腹便便的男士,“这几位也是我们一中的校友。这位,轻工局的李局长,七六届的;这位,水利局的王书记,七七届;这位,计生委的洪主任,七八届的……”

于是几位学弟纷纷上前跟孔光耀握手,“学兄学兄”叫得亲切。

胡美娟说:“班长,我们毕业以后多少年没见面了?”

孔老师想了想,说:“三十多年好像……”

“是三十三年!”胡美娟感慨地说,“我们那届七百多人,毕业以后有联系的也就县城十几个,其余的天各一方杳无音信了,不少人还去世了,再也见不着了!”

孔老师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是的,能活着就不错了。”

胡美娟转向几位男士说:“你们几位中午不要走了,陪我的班长喝几盅!”又掏出手机拨了一个号,“喂,帝王宾馆吗?总统套房,三千标准外加鱼翅燕窝,对,现金结算!”

接下来,胡美娟又接二连三地打了几个电话。

“贾士文,老班长孔光耀来了,对,就在我这儿!中午十二点,帝王宾馆总统套房我们几个老同学聚一下。好,不见不散!”挂了电话,胡美娟说,“这个贾士文啊,读书的时候那么胆小的一个人,他娘的,现在是公安局长了!”

“顾新贵,你还记得老班长吗……对对,三十多年没见面了都,就在我这儿!中午十二点在帝王宾馆总统套房聚聚。放心,不要你买单。你小子,不迟到就行!”挂了电话,胡美娟说,“这个顾新贵啊,读书的时候,见了女同学说话都结巴,他娘的,现在牛皮哄哄当了发改委主任了,还情人小蜜一大堆,都结三次婚了!”

“孙大炮,在哪儿呢?家里?好!中午同学聚会你来一下,帝王宾馆总统套房。对,十二点,不准迟到!”挂了电话,胡美娟说,“这个孙大炮啊,读书的时候数学考试从没及过格,他娘的,都高级会计师还硕士学位了!”

孔光耀一听这话,又不好意思起来,说:“我也怕数学,现在也忘得一干二净……”

“可不是嘛,我也一样!”胡美娟笑道,“我们班里,数学最好的是贾士文,他一天到晚趴在教室里,没想到趴出一个福尔摩斯大侦探!”

孔光耀忽然想起一个人,就问:“胡美娟,头撞墙你见过吗,我还记得他胖乎乎的样子……”

孔光耀提到的头撞墙,本名涂永亮,是那届学生中唯一的胖子,而且胖得离谱。他胳膊比班上最高个儿男生也就是孔光耀的腿肚子还粗,却不会跑步,上几步台阶就喘粗气;两只眼睛胖得只剩两条缝,看人的时候总像在笑,显得特别憨厚还有些傻气。这副模样,据说是他在县食品公司当主任的爹用几斤熟地补的。涂永亮上课的时候老爱打瞌睡,而且不贴着耳朵还叫不醒。有一次,老师揪住他耳朵说:“涂永亮,再睡你就撞墙吧!”涂永亮睁开眼睛,果然就撞墙了,而且撞得很重,额头出了血,把老师吓个半死。从那天起“头撞墙”的绰号便叫开了。

此时,众人一听孔光耀提起头撞墙,不禁哈哈大笑。

七六届的李同学说:“学兄,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明知故问啊?”

孔光耀红着脸说:“我,我真不知……”

七七届的王同学说:“学兄你啊,也太孤陋寡闻了吧,市里的涂市长就是头撞墙,你没看电视?”

孔老师瞪着眼说:“不会吧,头撞墙都市长了?”

胡美娟说:“班长,你甭听他们瞎吹,老涂只是个分管教科文卫的副市长,常委班子都没进!”

七八届的洪同学媚态十足地说:“学姐啊,科教兴国是第一战略,市府里头就数涂市长责任最重,工作最忙,民意最高,甭说进常委班子,依我看,不出三五年,他就涂书记,涂省长了!”

胡美娟故意作色道:“小洪,你再这样编排老涂,我就生气了!”

洪局长做出举手投降的滑稽相,说:“好好,我错了,我认罚,中午的饭局归我买单!”

于是胡美娟和三位学弟都笑起来。

置身这种场合,孔光耀甭提多难堪了。当年班上的同学,胆小如鼠的贾士文当上公安局长,见了女同学说话都结巴的顾新贵当上了发改委主任还情人小蜜一大堆结了三次婚,数学考试从没及格的孙大炮,居然成了高级会计师还是硕士学位,特别是傻大胖子头撞墙,居然副市长了还娶了班花胡美娟。这人啊,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天上地下了。

孔光耀这么一想,汗就下来了。他现在想的,是尽快离开,不能再在这里呆了。时装超市的仓库保管待遇再优,他也只能望而却步了。

于是他说:“胡美娟,谢谢您美意,帝王宾馆我不去了,我得赶快回去!”

胡美娟一听头就大了,说:“班长,说好了中午同学聚会,你也听到了,我都安排好了,你咋不去了呢?”

孔光耀即兴撒了个谎,说:“是这样,我早晨出门的时候,大门忘了锁。”

“大门忘了锁?”胡美娟故意做出惊讶的表情,“那班长,家里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没有?比如金条、美钞、玉石、古董什么的?”

孔光耀突然结巴起来,说:“没没,哪倒没……”

李同学说:“学兄,要不这样也行,我的宝马就在外面,我送你回家锁门,然后再去帝王宾馆,你看这样好不好?”

孔光耀实在没招,只得实话实说:“这样不好,真的不好。你看你们,都局长市长的,我一个光棍民办还被辞退了,去年养鸡遇上禽流感血本无归,去南方打工吧年纪大了又没人要,我现在就是一个无业游民,我给你们丢脸了!”

胡美娟说:“班长,仓库保管员这个职位我另外招人,我聘你当副总!”

孔光耀红着脸说:“我,我不够格儿啊……”

“什么丢脸不丢脸,够格不够格的!”胡美娟挥着手说,“在这里,没有局长,没有主任,只有我们文四班的老同学!”

王同学说:“学姐说得对,只有老同学,老同学!”

洪同学说:“学兄啊,你说半天不就是个钱吗?钱是什么?钱是王八蛋!”他把胸脯一拍,“学兄以后搞什么项目,顾新贵不支持,我支持!”

“谁说我不支持了?”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孔光耀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挽着一白一黑两位外国女子,笑眯眯地踱了进来。

“说曹操,曹操到!”胡美娟哈哈一笑,“顾新贵,你又玩起外国货了?”

顾新贵一本正经地说:“姐你莫瞎讲噻,这是留学生,来我单位实习的,我趁双休带她俩来买几件衣服!”

胡美娟“哦”了声,又意味深长地一笑,说:“留学生?哪个国家的?”

顾新贵指点着两位妙龄女郎,就像展示自己收藏的艺术品。“这位白瓷娃娃,美国的;这个黑的嘛,坦桑尼亚的……”

胡美娟问:“都会汉语?”

顾新贵点点头说:“只会普通话。不过,”他又话锋一转,“我们家乡话,她们一句也不懂。所以我要求,发改委机关干部上下班一律普通话,不说普通话的,娘希匹,一律扣发奖金!”

这个顾新贵,话没两句,当官的霸气就出来了。

胡美娟歪歪嘴,坏笑道:“顾新贵,这个白的还算养眼,这个黑的嘛,你不嫌丑?”

“姐啊,你的审美标准我跟你讲,”顾新贵认真地说,“你还停留在中学时代,落后啦!这个黑的你看,她皮肤,青铜似的,透亮,明净。还有这奶子,这屁股,鼓嘟嘟圆溜溜瓷壶儿似的,比起白的那个,是不是更有性感,更有韵味?”

见顾新贵对着自己指指点点,黑女郎就问:“顾先生,您说什么呢?”

顾新贵用普通话一本正经地说:“玛丽亚小姐,我在介绍你的身材,老板娘为你挑选衣服!”

玛丽亚兴奋地说:“谢谢,谢谢!”

白女郎上前一步说:“顾先生,您也介绍一下我,好吗?”

顾新贵连连点头说:“好,好!老板娘,这位是莱斯小姐,她的身材,好极了!”

莱斯兴奋地说:“谢谢,谢谢!”

胡美娟也做出一副庄重的样子,朗声喊道:“秀秀,带外国小姐去挑衣服!”

顾新贵这么咋咋呼呼,站在旁边的孔光耀感觉不可思议。当年班里那个又矮又瘦的胆怯男生,怎会变成这样一个口无遮掩牛皮哄哄的男人?他的眼睛一阵发花。

顾新贵忽然问道:“姐,你说孔光耀来了,他人呢?”

胡美娟一转身,将孔光耀拉了过来,说:“顾新贵,班长站半天了,你都视而不见!”

顾新贵做出意外的表情,望着孔光耀说:“你是文四班班长孔光耀?不会是冒牌的吧?”

孔光耀以为对方真的没有认出自己,就一笑,说:“我这样子,还要冒牌吗?”

“那你头上的……头癣好了吗?”顾新贵仍然一本正经。

“啊,你是问我头上的癞痢,”孔光耀仍然笑着说,“毕业以后好多年,几颗癞痢硬是不好,后来用个土法子,烧艾水洗几回,竟好了。”

“哇,这么说,你还真是孔光耀啊!”顾新贵做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伸出一只手说,“我还以为是姐开玩笑呐!班长啊,要在街上,你百分之百像小偷流氓——你咋整成这样了呢?”

顾新贵越说越离谱,完全不顾他人的感受。孔光耀无言以对,只是难为情地笑了笑。

“我倒是觉得,班长这样子挺酷,”胡美娟打圆场说,“你看他头发,虽然有点白,但是卷卷的,烫了似的;还有这腰,帅男的尺寸。顾新贵,瞧你这肚子,孕妇似的,再不减减肥,甭说小蜜,闹春楼里的黄脸婆都嫌你了!”

“那是那是,”顾新贵急忙改口,“班长今年,也五十了吧?”

“五十一了。”孔光耀说。

“抱孙子了吗?”顾新贵问。

见孔光耀挺难为情,胡美娟接过话茬说:“抱什么孙子,班长还是处男,没结婚呢!”

“嘿,班长,不是我说你,”顾新贵说,“这个女人啊,你不能要求太高,能生孩子就行了!”

胡美娟说:“顾新贵,我从收容所里随便找个傻女,你要吗?”

顾新贵瞧了一眼孔光耀,露骨地大笑起来。

顾新贵的轻蔑之意,孔光耀心知肚明。他松开对方软绵绵的手,转向胡美娟说:“像我这样的老光棍,恐怕就连傻女也难找到,这辈子,独善其身吧!”

胡美娟有些过意不去,就说:“班长,顾新贵口无遮掩,爱开玩笑,你甭放在心里!”

“不会不会,”孔光耀说,“十个指头有长短,荷花出水有高低。这个社会就像一座房子,总得有人垫底不是?”

顾新贵做出感动状,竖起大拇指说:“班长就班长,境界就是高!小弟佩服,佩服啊!”

胡美娟于是就笑,说:“班长,你都听到了吧?顾新贵那张乌鸦嘴,我还是第一次听他夸人呐!”

孔光耀说:“惭愧,惭愧!”

这时秀秀领着两位外国姑娘走了过来。秀秀说:“胡总,她俩每人选了两套,打八折,去零头,三万五千……”

胡美娟说:“我同学的客人,打五折吧,算我请客!”

顾新贵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秀秀,转向胡美娟说:“姐啊,弟我再没能耐,在这县城里头也算个爷们不是?你要打折,那就是瞧不起我!”

胡美娟一笑,说:“算姐说错了。秀秀,按标价收!”

付了款,顾新贵忽又望着孔光耀“哦”了一声,做出惊讶的表情,十分夸张地说:“班长,你这衣服,文物啊!”

孔光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上衣和裤子,说:“这是八几年的,要说文物还算不上……”

胡美娟忍俊不禁,一下子笑弯了腰。“班长,你别听他胡扯。”她又转向顾新贵说,“你这张嘴,还是积点德吧!”

顾新贵一本正经地说:“姐啊,既然是老同学,我就说实话吧。”他转向孔光耀说,“班长,就你现在这身装扮去帝王宾馆,百分之百被保安挡驾!”

孔光耀无地自容地说:“是的是的,所以所以……”

“所以什么?”顾新贵说,“在这里买套衣服,赶紧!”见孔光耀面有难色,立马又说,“你只管挑,我买单!”

顾新贵这么一说,胡美娟又笑了,说:“顾新贵,在我这儿怎么要你破费呢?”

顾新贵掏出一张银行卡往胡美娟手上一塞,说:“姐啊,你就行行好,让我改过自新吧!不然,我就对不住苦大仇深的孔班长了!”

不由分说,孔光耀被胡美娟、顾新贵拉到男装柜台,选了黑西服、白衬衫和蓝花领带。选西服时,他见标价三千块,就说太贵了,换个便宜的。顾新贵故意板起脸:“说,班长,你再罗嗦我就生气了!”

孔老师只得同意,钻进更衣室,脱下自己的蓝色帆布工作服,穿上白衬衫,系上蓝花领带,又穿上黑色西服套装。对着镜子照照,感觉有些怪异;伸伸胳膊踢踢腿儿,有种说不出的别扭。嘿,还是帆布衣穿着自在。好在更衣室里有方便袋。他扯下一个袋,把换下的衣服装了进去。

“班长快点!”胡美娟在外催道,“贾士文打电话了,他和孙大炮提前到了帝王宾馆,在总统套房等我们呐!”

孔光耀进入时装超市以后,治安科长老孟招呼的十多名便衣警察陆续到位。他们都是能征善战的公安干警。听说偷自行车的黑大个极有可能是惯犯,极有可能另有案底,极有可能是亡命之徒,极有可能还有同伙,警员们一个个摩拳擦掌,高度警觉,严阵以待。他们以时装超市为圆心,形成扇形包围圈,警惕地盯着进出超市的每一个人。

在焦急的等待中,“目标”终于出现了。

穿西服、打领带的孔光耀,提着一个黑色方便袋,大步走出时装超市。他的身后,跟着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一个个摇头晃脑,自鸣得意的样子。

一见“黑大个”,治安科长老孟就兴奋了。好哇你小子,别以为偷套西服穿在身上就可以充大爷,就想蒙住我的眼睛,休想!

他憋着嗓子对扮成擦鞋匠的神侦警员王秋生说:“老王你看,他换装了!”

“看到了!”王神探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孔光耀,一边擦鞋一边说,“能把偷到的西服穿到身上还大摇大摆地走出来,神偷啊!”

老孟举起右手打了个手势,埋伏在周围的便衣便都瞪大了眼睛。

一场轰轰烈烈的抓捕行动即将展开!

毫不知情的孔光耀即将成为瓮中之鳖!

孔光耀一步一步地走向停在时装超市门前的凤凰牌自行车。十几名便衣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等着治安科长老孟下达抓捕口令。

孔光耀走到自行车前,忽又转身看了看,并且指了指超市旁边的一个入口。胡美娟点点头,打了一个OK的手势。

他们的手语动作,被老孟等一帮便衣看得真切。治安科长老孟和神侦老王几乎同时断定,孔光耀身后的几名男女,极有可能是同案犯!

其实孔光耀的这个手势,只是确认一下停放自行车的超市后院入口。顾新贵和另三位学弟都有小车,骑着自行车去帝王宾馆显然不妥。按胡美娟的安排,吃完饭后,孔光耀再坐顾新贵的车回时装超市,孔光耀再骑车回去。孔光耀已经答应留在超市当副总了。

也许是为了给孔光耀留点面子,同学们有意站远一些,只是默默地看着这个黑不溜秋瘦不拉叽穷困潦倒的班长。

就是这时,众目睽睽之下,治安科长出其不意走上前去,大喝一声:“站住!”

这声喊,把孔光耀吓了一跳。他猛回头,见是一个陌生的男子,就不高兴了。因为在他受惊之后的一刹那,他以为这个声音可能是某位同学的恶作剧。

“你是,”他瞟了一眼气势汹汹的老孟,“喊我是吗?”

“怎么,害怕了吗?”老孟盯着孔光耀,抓住了车龙头。

“我害怕什么?”孔光耀以为对方认错了人,“害怕你吗?你是谁啊,莫名其妙!”

“这辆自行车,是你的?”老孟转入正题。

“当然!”孔光耀有些不耐烦了,瞪着眼说,“难道,它是你的不成?”

“嗬,你还嘴硬!”老孟一指系在车龙头上的红布说,“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孔老师不由一愣。但他仍然理直气壮地说:“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我最后问你一句,”老孟敛气在胸,“这车,真是你的吗?”

对方咄咄逼人的审问口气,终于把极其自卑的孔光耀给激怒了。他一把推开对方的手说:“滚开,我不认识你!”

“抓!”治安科长老孟一挥手,几名彪形大汉猛扑过来,将孔光耀摁倒在地。

几乎与此同时,另几名便衣警员冲到胡美娟、顾新贵等人跟前。“双手抱头,蹲下!”

顾新贵从未遇到这种怪事,他刚骂声“娘希匹”,屁股便挨了一脚,接着肩膀又挨了一拳,重重地摔在地上。

众人以为遇到黑道,就都乖乖地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玛丽亚和莱斯双手抱头坐在地上,吓得哭起来。

胡美娟双手抱头说:“几位大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嘛,我是这超市经理,都是来买衣服的……”

老孟掏出手铐,将孔光耀一把铐住,厉声喝道:“给我老实点!”

神探老王说:“老孟,这个偷车贼交给我吧,你去那边看看!”

老孟来到超市门前,就见超市里跑出几个人来。其中一人喊:“孟科长!”

老孟抬头一看,原是自己培训过的一个保安。“小胡,你怎么在这儿?”

小胡扶起胡美娟说:“孟科长,她是我们超市的胡总,那几位都是顾客。”又对胡美娟说,“胡总,他是公安局治安科的孟科长……”

一听是公安局的,顾新贵就气呼呼地爬了起来。“娘希匹,老子今天撞上鬼了!”他掏出手机,一个电话拨了过去,“喂,贾大人!还不过来?娘希匹,我差点被你公安的人给打死了!是啊,十几个呐,没穿警服,当然是你公安的人,有个孟科长,治安科的,超市保安认的!对啊,就在这儿,叫他接电话?好!”

顾新贵举着手机大声喊:“孟科长,贾局长电话!”

老孟刚把手机贴到耳朵,贾士文发怒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孟大成,你脑子进水啦?说,为什么打人?”

“贾局长,这是一场误会!”老孟急赤白脸地说,“刚才,我们便衣队抓到一个小偷,我们以为他是同伙……”

“你瞎眼了!”贾士文在电话里吼,“顾新贵是发改委主任,三天两头上电视,你没看电视吗?他像小偷吗?你们几个迅速归队,给我深刻检查!”

挂了电话,老孟连忙赔礼道歉。“顾主任,胡经理,你们几位受惊了,对不起!我们一定吸取教训,引以为戒!”

胡美娟见孔光耀仍被两名大汉勒住不放,就说:“孟科长,既然是场误会,你还把人扭着,什么意思?”

老孟招了一下手,将大家带到孔光耀及其“赃物”凤凰牌自行车前。

“胡经理,你看,这可不是误会!”他指着孔光耀说,“他是个偷车贼,我都人赃俱获了!”

孔光耀说:“胡美娟,你不要听他的!我没偷车,我不是贼!”

“都这时候了,你还抵赖!”老孟甩着指头说,“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们能抓你吗——带走!”

孔光耀被带到城关派出所“老实交待”。

在此之前,他已脱下了西服,穿上了属于自己的蓝色帆布工作服。

孔老师在派出所里交待说,他叫艾奇马,家在艾家河。他没想到,他信口胡编的这个名字,后来竟名扬全县,家喻户晓了。

几天之后,警方查清了案情,解除关押。但是看守所放人,要有直系亲属来接。孔老师光棍一个,警方就通知村里的干部来接。

这天用过早餐,孔老师被看守民警带到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除了老孟,还有两个人。一个是熟人,孔坊村治保主任孔二林。另一人是个大黑胖子,孔老师不认识。

老孟指指孔光耀,对大黑胖和孔二林说:“你俩说说,这个人,谁领?”

大黑胖说:“孟科长,派出所的户藉你也查了,艾家河村根本没有艾奇马,这个人百分之百不是我们村的!”

孔二林说:“孟科长,这个人也绝不是孔坊村的。不错,我村是有个孔光耀,人也长得黑,但绝不是这个人!您瞧他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个东西。再说了他姓艾,我村姓艾的只有一户叫艾福财,还是个外来户。依我看,这个人百分之百是艾家河村的,只是户藉漏登,流浪汉嘛……”

大黑胖一听就瞪眼了,说:“孔主任,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我们艾家河村,可是全县治安模范村,我村户藉正确率百分之百,怎么会漏登呢?再说了,我村这么多年没出一个流浪汉!”

孔二林也来硬的了,瞪着眼说:“艾村长,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别的不说,光看这个人的皮,他哪个村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大黑胖气得跳起来,说:“姓孔的你敢侮辱人!”

孔二林说:“怎么着,想打人是吧?那好啊,我们出去练练?”

“吵什么吵!”老孟火了,把桌子一拍,说,“亏你们还是村干部,一点法律意识就没有!让你们来领个人就这么不配合,像个治安模范吗?”他转向孔光耀,“现在你说,你到底叫什么?”

“我都交待好几遍了,”孔老师说,“我叫艾奇马。”

“那你,”老孟瞪着眼问,“到底是孔坊村人,还是艾家河人?”

“都不是,”孔老师决意硬撑到底,“我没有家,就是个流浪汉。”

老孟双手摁在桌面,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对两位村干一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都走吧,你们。”

两位村干部走后,孔老师说:“孟科长,你审完了没有?要是审完了,我回监室了。”

老孟一挥手:“你走吧!”

五十一岁仍是光棍并且被辞退了并且倾家荡产并且连做保安小工都没人要甚至就连坐牢都被轰了出来的孔光耀老师,在一片嘻笑声中回到了孔家大湾,

在这之后,身名狼藉的他干起了孔家湾人最为不耻的营生——捡破烂。人们像防瘟神一样防着他,避着他,用最鄙夷的眼神远远地瞅着他,就连一向敬他的本家侄子孔高兴,也肿着脸抱怨他说:“叔啊,你捡破烂也要远点,不然村里老少爷们都没脸出去见人!”

孔老师没有在乎人们的嘲笑和鄙视。捡破烂又怎么了?掏粪工人时传祥还掏出一个全国劳模,受到国家主席刘少奇的亲切接见和称赞呐。我没偷没抢,凭力气挣钱,丢什么脸?

在这之后,孔光耀就名正言顺地被叫成孔一棍了。叫他孔老师,那老师的脸往哪儿搁?孔家的人可是有讲究的。

在捡破烂的日子里,五十一岁的孔光耀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在大风中唱歌。他在暴雨中起舞。他在夜幕下与星星对话。没有人听懂他的歌唱。没有人欣赏他的舞蹈。没有人在乎他的诉说……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

一个红叶灿烂的秋日,孔老师正准备出门捡破烂,村治保主任孔二林喊:“孔老师,冬冬回来了!”

侄女冬冬上大学读的是艺术专业,大学毕业后进入娱乐圈,早就大红大紫了。

冬冬领着几个陌生人走进土屋。“这是我叔叔。”她说。

一个扎着马尾辫子的中年男人见了孔老师,张开双臂表情夸张地瞪着眼说:“上帝啊,就是他,我的上帝就是他啊!”

孔老师莫名其妙地问:“冬冬,这个人谁呀?”

冬冬笑着说:“叔,您要出大名了!”她指指辫子男人说,“这位是星秀传媒老总阿克耶思先生,他是慕名而来,请您去他公司当演员的!”

“请我当演员?”孔老师一头雾水。

“叔,您说几句英语,”冬冬说,“介绍一下自己吧!”

“OK!”孔老师马上用英语说,“本人孔光耀,曾任孔坊小学民办教师,荣获全县英语演讲比赛一等奖,受到县教育局长接见并合影留念!”

阿克耶思拍着手说:“OK!”

“叔,您唱几句歌吧!”冬冬说。

孔老师马上就唱了一首陕北民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那唱调,那韵味,当场震惊了所有的人。

“OK!”阿克耶思说,“孔老师,刚才这首歌,您能用英语唱吗?”

“这有何难?”孔老师马上就用英语再唱一遍。

“OK!OK!”阿克耶思连连拍手。他像发现了新人类一样异常兴奋,紧紧握住孔老师的手说:“孔老师,从今天起,您就不用捡破烂了!我,正式聘您为星秀传媒艺员,合同我也带过来了,你看一下!”

孔老师迟疑地接过对方的合同书,有些语无伦次问:“这个合同我问一下,给不给工资我要吃饭……”

“您真逗啊叔,”冬冬笑着说,“星秀传媒请您出山,当的不是一般演员是演美国总统,用不了几天您就成大腕了,工资比我还高呐!”

没看电视的孔老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长相与刚刚当选的美利坚合众国第44任总统贝拉克·侯赛因·奥巴马形同双胞,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苦尽甘来时来运转。他瞪着眼说:“冬冬你净瞎说,美国总统我能演吗?”

“这您放心孔老师,演艺上的事情下一步再说,”阿克耶思说,“聘用期间的薪酬呢,是底薪加绩效,底薪三千是低了点,但这是公司惯例,您理解。关键是我们包吃包住,食宿条件在同行业中也是最好的。您如果同意,我们马上签约!”

孔老师激动得双手发抖,连连说道:“同意同意,我签我签!”

名人的贡献在于他们让普通百姓的生活变得精彩,在于给五花八门的生意人提供商机,在于给无名者过名人生活创造机会。

孔老师进入星秀传媒后,成了阿克耶思的重点包装对象。公司为他配备了专用卧室、浴室、卫生间和练功房,配了专职音乐指导、才艺指导和营养师。阿克耶思亲自担任他的艺术总监和经纪人。

开始一周是适应性训练,孔老师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碟和听歌。碟子都是奥巴马的,有竞选演说实况录相,有生活实录。歌曲都是美国的民歌。这些民歌调曲优美,音乐节奏明快,表现了美国黑人为摆脱压迫、争取自由的斗争精神,有几首歌孔老师还唱过。碟子反复看,歌曲反复听。一个星期下来,孔老师满脑子都是奥巴马的身影,满耳朵都是美国的民歌。

接下来,包装就开始了。

根据阿克耶思的包装计划,孔老师的星秀训练包括两大系列。一是形体模仿。即在发型、表情、衣着和动作等方面对奥巴马进行模仿,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二是才情模仿。即在音质音色、口语表达、生活习性等方面对奥巴马进行模仿。前者模仿的是“形”,后者模仿的是“神”。让阿克耶思喜出望外的是,半个月前对奥巴马还一无所知的孔光耀,经过形体和才艺包装,竟与奥巴马形同双胞。他的身高、体形的肤色,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和耳朵,他走路和挥手的姿势,他演讲时的语调和表情,一切的一切,都是奥巴马的!

在此之后,阿克耶思与省电视台联手,策划了一档“总统模仿秀”大型选秀活动。经过一番激烈比拼,孔光耀模仿的“奥巴马”,成功击败了拿破仑、华盛顿、林肯、罗斯福、邱吉尔、蒋介石等“总统模仿秀”,一举夺得大赛冠军。大赛画面通过电视荧屏传遍千家万户,成为街头巷尾的热门话题。

选秀大幕落下后,孔光耀名气大了。随之而来的是五花八门的广告片约和形象代言,还有应接不暇的演唱会、歌友会和排成长队的歌迷饭局。星秀旗下的唱片公司很快推出了孔老师的唱片专辑,首批产品投放市场被粉丝抢购一空。

星秀传媒别出心裁的星秀包装,一举将孔光耀推向娱乐市场,从而将其转化为演艺绩优股,获得了数倍包装预期的巨额回报。

次年秋,美国总统奥巴马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孔光耀的名气就更大了。有次上街,居然引起路人围观造成交通阻塞。

最让孔老师意外的是两年之后孔坊和艾家河两个村子都在争建孔光耀故居。两村干部因为协商无果还闹到县里,险些打起了官司。最后由县长出面协调,孔坊村建名人馆,艾家河村建故居,让两个村都沾上名人光,以此拉动旅游产业。

得知孔坊村建名人馆,当初把孔老师赶出建筑工地的包工头胖哥,特意赶到孔坊村捐资一百万;当年逼债逼得孔老师倾家荡产的村中首富也就是那个贩牛起家的孔一腿,为建名人馆捐款五十万;当初骂上门来的胖嫂,带着发春嫂几个女人到建筑工地做义工。

次年秋,孔坊名人馆落成,村里举行了隆重的庆典仪式,市里县里的领导来了几轿车。孔老师的同学更是欢呼雀跃,相约而至。时装超市经理胡美娟和她的市长丈夫头撞墙、公安局长贾士文、高级会计师孙大炮等同班同学,还有学弟李局长、王书记、洪主任等,都专程赶来送礼祝贺。当孔光耀出现在主席台时,台下一片欢呼。人们涌向主席台,争着与他握手。当年在超市门前带队抓捕的孟科长和神探老王,在台下大声吆喝维持秩序。老孟老王还瞅个空儿跑到台上,与孔老师热烈握手拍照留念。

老同学头撞墙还发表了让孔老师极其意外极其惭愧极其感动的贺词。他不愧是主管教科文卫的副市长,讲起话来震聋发聩、高屋建瓴、语重心长:

“教授县的父老乡亲们,博士村的大爷大妈兄弟姐妹们,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公元前552年的今天,在中国山东的一个名叫曲阜的地方,诞生了至圣先师孔圣人,从此曲阜名扬天下,成为拉动一方经济社会发展的文化名片;2561年后的今天,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又诞生了与时俱进的杰出教育家、艺术家和社会活动家孔光耀先生,孔坊村一举名扬天下,成为拉动全县全市全省乃至全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又一文化名片。我很荣幸有孔光耀先生这样一位杰出和伟大的校友。早在中学时代,他就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艺术才华和极其卓越的领袖才能。他是我们那届毕业生中最优秀的学生,是普桐一中的光荣,是常箭人民的骄傲……”

意外的当然不止这些。当年冷眼看人的天语学校陈校长,一脸虔诚地带着大红聘书赶到孔坊名人馆,聘请孔光耀为天语学校名誉校长。尽管给出了丰厚薪酬,孔老师还是没有答应。他是不愿无功受禄。陈校长不死心,又找到艾家河,通过村干部和艾家老人出面劝说。孔老师经不住三番五次地劝,才答应下来。

成了名人的孔老师,其未来的“名人太太”也成了热门人选。阿克耶思建议他在公司里挑。星秀传媒旗下,美女云集,她们不仅漂亮,而且才艺出众,有的还是高学历。艾家河村为了做大“名人效应”,村干部当起了媒人,带着“村花”上门相亲。这下子可急坏了孔坊村的老少爷们老少娘们尤其是村干部。肥水不落外人田。村里好不容易出了个名人,名人太太岂能落入艾家河人之手?但是孔坊村除了修车的艾师傅,都清一色姓孔。同姓不结婚是村里规矩。怎么办?村委会上,治保主任孔二林一拍脑袋,说:“有了!孔光耀是过继来的,他本姓艾,娶孔姓姑娘不犯规矩!”

为了营造孔姓姑娘成为“名人太太”的有利氛围,孔坊村充分发挥自己的人脉优势,请出知名记者进村采访,推出独家专访《孔光耀身世大揭秘》。艾家河村不甘落后,也搬出名记撰写揭秘稿件,言之凿凿地证明孔光耀系艾姓人家抱养。这么一来,孔光耀的身世就更吊起了小报记者的胃口。一时间,有关孔光耀的身世传言满天飞,有人甚至断言孔光耀就是奥巴马流落中国的同胞哥哥,因为他比奥巴马的同父异母弟弟,也就是在中国生活了九年的马克更像奥巴马。

于是,孔老师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艾奇马·奥巴马。

扯上名人血统之后,追求孔老师的女人就更多了。两年前在发改委实习的黑人姑娘玛丽亚和白人姑娘莱斯,都向孔老师表达了爱意。

但是,孔老师心中只有一个人:孔玉凤。

孔玉凤事业有成却婚姻不幸,十几年前丈夫另寻新欢。离婚后玉凤再没谈婚论嫁,独身至今。

这年春节,孔老师回乡探亲。提前得到消息的镇村干部还有孔家大湾的老少爷们老少娘们,手捧鲜花早早地候在火车站外。

出了站,众人一涌而上,争着握手问好。孔高兴接过孔老师的旅行包说:“叔啊,您都总统待遇了!”

孔老师并未表现出特别的高兴,只是悄声问:“玉凤姑姑还好吗?”

“玉凤姑姑?”孔高兴一愣,“她呀,去年退了,身体也不好,上个月骑车摔一跤,人还躺在县医院里呐!”

孔老师一听头就大了,问:“那谁照料她?”

“谁照料?”孔高兴不屑地说,“靠她自己呗!”

孔老师从堂侄手中接过旅行箱,对大家挥挥手:“谢了,都回吧你们,我到城里办点事,买点东西……”

治保主任孔二林挤过来说:“孔老师,年货村里都替您办了。街上车多不安全,您缺什么,就吩咐我们去买吧!”

一辆的士驶来,停在不远处。孔老师紧走几步,提着旅行箱坐进车里。孔高兴跳着脚喊:“叔,我们有车,有车啊!”他紧追几步,的士一个急转,绝尘而去。

孔二林跑过来问:“孔高兴,叔去哪儿了?”

孔高兴张着嘴,愣了半天才说:“医院,县医院!”

孔高兴说得没错,孔老师去了县医院。

在值班护士的指点下,他轻轻走进外科病房。

“光耀哥,你怎么来啦?”头缠绷带的孔玉凤喜出望外。

“玉凤,”孔老师在床边蹲下,话未出口先湿了眼,“你要不嫌弃,我来照顾你。”

玉凤一把握住孔老师的手。“哥,等我伤好了,后半辈子,我来照顾你吧……”

责任编辑:张天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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