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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自传

2016-10-26江友樵

中华书画家 2016年8期

□ 江友樵

口述自传

□ 江友樵

青年时代的江友樵

江友樵与父母合影(1953)

四川大学历史系廿级合影(二排右四为江友樵,1950)

江友樵与牟绪薻在四川大学(1950)

“文革”中的江友樵

我出生于1926年6月,民族汉,籍贯重庆。简历:1934年至1937年就读于重庆职江小学;1937年至1939年就读于成都明德小学;1940年至1942年就读于成都高琦初中;1943年至1945年在家闭门自修国画、文学、书法;1945年至1947年就读于重庆求精中学;1947年至1951年就读于成都四川大学;1951年夏调中共川西区党委宣传部;1952年借调至西南人民革命大学成都分校,先后在二部、三部、校本部编辑室工作;1953年由中共中央宣传部调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绘画研究所工作;1954年退职回家,“反右”入狱,“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斗争入狱,备受摧残,双目近盲,右臂筋络严重扭伤;1978年落实党的知识分子政策,被安排到重庆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

“彩笔清新格调殊,英年造诗世间无。应知胸臆藏丘壑,更读千秋未见书。”“荆璞何须俗眼知,劫波历尽半生迟。斯图堪入丹青史,记下渔樵瞎画师。”这两首七绝是著名学者、诗人、书法家吴丈蜀先生赠送给我的。这首诗对我的画海生涯是一个楔子、一个缩影,也是个简明的概括。

徐石雪跋江友樵《山水册》

江友樵 云林笔意图 25×31cm 纸本水墨 1949年款识:真想来空襟,忽与古人遇。我不学云林,自有云林趣。江友樵。钤印:江(朱)

江友樵 南田笔意图 25×31cm 纸本水墨 1949年款识:南田翁仿方壶,苍茫不足,而松秀过之。此师南田意也。钤印:友樵(白)

我出生在一个收藏家、书法家和运动健将的家庭。父亲江鹤笙先生幼年多病,害童子痨吐血,命在垂危。他立志加强体育锻炼,操练田径、各种球类,并从四川武术家余法斋学拳术,最后专研网球,和足球大王李惠堂、网球健将林宝英、邱飞海等都是朋友。他曾被选为四川省网球界代表,参加全国网球比赛。在各级比赛中多次获奖,并创办肇明体育器具用品社。父亲又是个历史文物收藏家。古代的铜器、铁器、瓷器、陶器、玉器、旁及砖瓦、碑、名人字画,无不刻意搜求。因曾搜集蜀石经九块,名其楼为“孟蜀石经楼”。他与郭沫若、马衡、马叙伦、顾鳌、卫聚贤等考古学者都有交契。父亲同时又是个书法家,尤长于榜书,他的字早年学何绍基,中年学《瘗鹤铭》,兼受谢无量的影响,晚年专攻二王草书,尤爱王献之。曾担任蓉社书画研究会主任。抗日战争时期,各省书画名家云集四川。因此他和海内的名流学者、艺术大师多有交契。

我的家庭、我的父亲给我青年时期的哺育奠定了我整个一生坚实的基础,但同时也由于父亲的支持和母亲及亲友的反对,交织成“幸与不幸”的网罟,笼罩了我整个青少年时期。

我上幼稚园即爱图画,经常在自家的桌子、板凳、黑板和人家的黑漆大门上乱涂乱画。到成都就读明德小学,参加儿童图画比赛评选列第一,遂有“神童”之誉。初中阶段,也是我酷爱迷恋山水画的时期,醉心其中,在晚自习下来,吹了熄灯号,同学都进入梦乡之后,我再点起菜油灯“开夜车”,苦练山水画。初中时期我即参加蓉社书画研究会、蜀艺社、扶社金石书画研究会、乙酉金石书画研究会。“不独于学问文章,多所增益,即分茶酌酒之欢,亦极一时之盛”。

江友樵 旧作诗词 30×153cm 纸本

初中时期曾跟父亲的朋友张霞村先生学花鸟、刘文渊先生学山水,很快遭到母亲和亲友的反对,他们认为“学医不求人,学医人上门”。与其学书学画,还不如学中医,认为学画“寒不能衣,饥不能食”,是读书人的穷途末路,母亲反对得最激烈,甚至毁掉或藏匿我的笔墨纸砚。

初中毕业后,我下决心要当一个职业画家,我父亲是赞同这一设想的,但拗不过母亲和诸亲长的激烈反对,也就不敢坚持。而我当时正好读了韩愈的文章《伯夷颂》,说伯夷、叔齐是“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举天下非之,力行而不惑”的“特立独行”之士,是“昭乎日月不足以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的伟大人物,于是不顾任何人的反对,坚持自己的主张,跟家庭闹翻,不升学读高中,一个人呆在成都学画。

我效法董仲舒“下帷”和闻一多上楼抽梯自号“不下楼主人”的精神作为支柱,每天订好日课严格执行,这种“孤僧禅房”式的枯寂生涯,活像个苦行僧,正如黄山谷所说“似僧有发,似俗无尘”,却也苦中有乐,自乐其乐。两年的艰苦自学,系统地学习了传统中的各家各派,以清初的“四王”作基,通过钻研明代的沈石田、文徵明、唐伯虎而上追宋元诸大家。正当“学绩精进,电举飚发,方将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的时刻,恰逢“独山告急,邦国殄瘁,父母忧急,召以返渝”,被日本侵略者的血雨腥风卷回了重庆。独山克复后,国势稍张,以母亲为首的主张升学的亲友,竭力要求我继续升学,为了顺母命,慰亲心,我在重庆考进了求精中学。在高中时期,我仍忙中偷隙、见缝插针地学习国画,并充分利用寒暑假在重庆、成都、雅安、昆明等地举办个人画展,有“雏凤清声”之誉,在高中阶段,还完成了一本山水画册,我在序言中概述了学画的经历:

士之欲学以致道者,莫不先志。既志矣,力不足任不能也。有志与力矣,而信道不笃,自知不明,沉浮流俗而随以怠不能也。信道笃而自知明矣,然杳冥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也。予齠齔时即嗜艺,人物树石之状,常图以自娱。嗣年稍长,涉览家藏古迹,耸然惊其造诣之深而变化之莫可端倪也。乃悟向之所习,率而遣兴,未匡钜获,以力学不足以致其道也。于是乃潜心跟索踵古人之迹,循而习之数月,而志趣勃然不可遏止。忘餐寝,废学业,篝灯探索,忧倦尽忘。同侪有以痴学目予者,则一哂而已。逾岁,从父友刘先生游,有王生者读艺专,亦从先生游。出所作相示,予颇惊愧。回顾已作,以为皆芜蔓不足采。奋之益坚苦,力学古道之志已决于彼日。逾月,出《秋山白云图》卷,值王生而示之,愧弗如予。自是倍兴奋,研习愈力。癸未夏,卒业高琦,升学协中,志癖弥艰深。秃颖废纸,辄事涂抹,人莫知所为也。冬,父去省城,予因代家务,功课愈不可救。乃婉陈夙志,父感而允专攻艺。诸亲长胥云“艺不可为衣食,他日必为所苦”。危言耸听,家庭遂令兼商。时蓉营业收歇,尽遣用人。孤形只影,岑寂院中,躬临仆役,至为斗筲所量。于是挚友多辈咸忿君子而至斯穷也。遂谓力不总任,志诚难偿,相与怂恿改辙。予以君子固穷,守志耳。虽力不足任,然不能不尽吾志也。甲申春,遂从张霞村先生游。惜以道远不常侍教。

是岁秋,偶出所作,而艺坛雅识予者交口相赞,谓为苟持以恒,庶可以古人也。鉴赏家周瑞颖先生乃更为赋诗,有“生花同此笔,不必让前贤”与“未冠已诣此,刮目看他年”之句,所望于予尤殷笃。岁丁亥,毕业高中。三年所作,仅十二小帧。展玩太息,因悉以付裱,装池成册。

嗟乎予之志乎,斯艺也,亦坚矣,摸索古人其道,则尝绝人事以摹拟,可谓信之笃而为之劳矣。流俗非之,谓不入时。而予独以为不造古人之室,而哜其胾,而遽谓不足造,不足哜者,井蛙之见耳。故自持弥坚,可谓不沉浮流俗而随以怠矣。如是而不能致其道,夫何为然后可者?已而悟曰:盖虽为之劳而无后继,杳冥昏惑虽有以相,然皆暂而不能之。夫劳而无济则力不足任,力不足任则不可恒,相之者暂,则道不即明,不即明故道多迂而难,进道既迂而难进而力又不足以任焉,则虽有志矣,信道笃而自知明矣,然欲以致其道,则不能也。此予之所以止于门墙而莫由进也。止于墙而又无多暇以自谋进焉,则予此十二帧之作之无取也,固矣。虽然予固非欲邀誉者,且誉亦不可以邀,而至其所以置斯册者,叹士之欲学以致道之难,而藏之以为异日之忆念云尔。

江友樵 仿华新罗小景 54×28cm 纸本水墨 20世纪70年代款识:拟新罗山人小景。江友樵。钤印:枝栖阁(朱) 友樵(白)

读四川大学历史系时,我被选为四川大学美术研究会主席。在同班同学中,牟绪薻和我是同乡,她的父亲牟申仲先生是个诗人,她的姑父向宗鲁先生是有名的神童和学者,因此牟绪薻在女同学中是学有渊源的。她和我的接触最初由借抄听课笔记开始,她对我依口代笔的敏捷记忆力和刚健婀娜的钢笔字很有好感,时间久了,她对我的国画和书法又有更深的好感。她的父亲也称赞我“年少才高”。四川大学美术研究会举办的展览吸引了不少校内和校外的观众。我的作品最为突出,在成都美术界引起轰动,校外画家在留言簿上游这样的诗句:“展卷心华已怒开,云山奔向眼前来。艺林突起人中凤,天外一鸣鸟雀猜。”牟绪薻对我更是衷心倾倒,我们的友谊由学友、战友、密友进而发展到共结同心。

大学毕业,我本可以留校作助教,逐步实现我教授兼书画家的目标,但爱情的红线,使我放弃助教和牟绪薻一块调到中共川西党委宣传部工作。参加工作后,百忙无暇,加上又一股虚无主义思潮,彻底否定中国画,我似乎成了封建遗产的化身,牟绪薻原是爱慕我的书画的,这时,她也变成了反对我学画的急先锋,甚至要我在爱画或是爱她之间作出抉择。

不久牟绪薻与我决裂,我得到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马文东同志的支持,与中共中央宣传部联系,1953年调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绘画研究所工作,北游京师,复日与当代艺坛巨擘相竞爽,笔花缭绕,墨瀋淋漓,慨乎平生,尤为仅事。过从最密的是齐白石老人和收藏家徐石雪先生。徐先生藏书万卷,藏古画数百轴,我经常在他家中盘桓竞日,流连忘返。齐白石老人认为我的画具蜀中山水雄奇之气,他亲笔题跋肯定:“友樵弟之画,固可喜,因是蜀中人也,观之再三,记而还。”徐石雪先生认为:“天之生才甚难,或数十年一见、千万中一人。”他对我作了极大的鼓励,说我:“盖即余谓数十年一见、千万中一人耳。”又说:“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齐、徐二老对我的知遇,是我没齿难忘的。

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徐悲鸿先生去世后,新领导急于改造中国画,由于反对把中国画改成“墨画科”,我被安排在图书馆抄写资料,几个月后,我退职离京,返回老家重庆。

齐白石先生得知我辞职返蜀的消息后,对中央美术学院的一些领导的做法大为不快,他积极协调并亲笔写信给当时院长江丰,原文如下:“江友樵,为我所知,实堪深造,特为推荐,希其返校学习为感。此致中央美术学院院长室。齐白石。八月十九日。”白石老人希望通过推荐我以读研究生的名义返回中央美术学院,由于当时历史原因,学院一些领导对白石老人阳奉阴违,返校未果。

但白石老人对我返京的努力并未结束,1956年,他联名西南美协主席柯璜一起向文化部推荐,等候中国画院成立后直接入院。然而中国画院最后却降格为北京本市的地方机构,最后只吸纳北京的画家,返京之梦彻底破灭。

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重庆日报》以“揭露矛盾,痛下针砭—本市美术家慷慨陈词”为题,刊载了我的长篇发言。“反右”中我成了“暗划右派”,长期内控,家庭环境急转直下。在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我的父亲没熬过难关,不幸病逝,享年仅57岁。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家被抄,我贴出大字报反驳,针对贴在我家门口的通令,我的大字报标题是“通令不通”,招来了反复抄家和反复批斗,并游街示众,投入监狱。被捕之后,老母病垂危,亲友医生都不敢上门,我在狱中大有“为有身存皆是累,已无家在不言归”之感。

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我家被抄得一干二净,连肥皂、草纸也不留,真正成了家徒四壁,没有床就用凹凸不平的木板当卧床,老母给人当保姆带小孩,我丢下笔杆,拿起铁锤,靠打煤炭饼维持最起码的生活。

在六亲不认、举目无亲的绝境中,令人铭刻难忘的是邓颉刚老人和我中学时期的老师杨钦国先生。杨先生不但在经济上给予资助,而且多方开导阐明“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寒极暑至否极泰来”的哲理,使我从绝望中看到希望;邓颉刚先生更是冒着大风险,不顾家庭的反对,始终不渝地给予救济和慰勉。

1978年中共重庆市委统战部长尹楠如接见我,我被安排在重庆市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1980年我和小学教师冉高芹结婚。婚后的生活是安谧而和谐的,由于有她搞好后勤,使我无后顾之忧,我的书画艺术迅速得到恢复和发展。谁知好景不长,三年后,冉在一次赴友人寿宴的归途中被一颗空中的飞石猛击后脑,当场惨死,我不得不回到旧巢与老母相依为命。

江友樵 小鸟生趣图 30.5×24cm 纸本设色 1950年款识:解放后川大首届校庆节,欣然画此,颇有生趣。江友樵作于望江楼畔。钤印:江氏(白) 江友樵(朱)

牟绪薻和我的生离是对我的第一次沉重打击,冉高芹与我的死别更是霹雳震惊,是对我第二次闪电般的打击。俄国画家苏里柯夫爱妻死后长期提不起画笔,我也有同等沉重的心情。画多寒林,诗多凋零。

这时期,视力开始下降,我开始创作了很多的渴笔焦墨山水,但这样的作品显然得不到主流的认可,美协的人认为这样的山水画不是“为大众服务”的,各种展览都不让我参加。市场也不欢迎我这样的纯水墨画,我的山水画除了送送亲近的朋友外就是自娱自乐。相反我的书法却渐渐变成了主业,我由一个画家变成了一个书法家,这既让我感到很悲哀,又让我高兴,我少了很多绘画方面的应酬,这让我潜下心来创作了不少渴笔山水,我坚信有一天总会得到大家承认的。

总计我的一生:少年英气,中年蹉跎,晚年孤寂,由于“反右”和十年浩劫夺去了我三十多年人生中最精华的岁月,我在书画艺术上的成就大打折扣,辜负了慈父和死生师友对我的期许,我曾在一篇自述中说“自念少小亦尝有志于中国绘画,尝自谱学画之三部曲:三十岁前涉古以厚自孕育;三十至五十遍游天下,广师造化供作陶镕;五十后独创一格。然忽忽半生,垂垂得老,独卧巴江,蛰居斗室,不及谱曲三部之一,而视神经萎缩之疾又真欲夺我之双目,所欠成翁,只未白头耳,遑言继承,敢云独创?

(此文作于1986年)

责任编辑:郑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