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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二题

2016-10-26李东凡

广西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小聪小玲订户

李东凡 / 著

选自《荷塘月》2015年第2期

脸 面

在我觉得找工作比找老婆还要难的岁月中,我只好接受了一份苦差——为一个民营的报纸发行站送报。

于是,我便多了一个名称——报纸佬。这称呼,对我来说,比噪音还刺耳。送报的第一天,我总是低着头,见了熟人,便局促不安,躲躲闪闪,面红得像关公,难堪得希望能钻回母亲的肚里。然而,为了有饭吃,我不得不“撕”破曾经体面的脸皮,面对这尚存点寒意的世界。我常常自我鼓励:有工做有饭吃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脸面,作为芸芸众生之辈,能保住这就行了,何必躲躲闪闪?我就是以此支撑着自己干好这活的。

送报是个苦差,每天早出晚归,饱尝风吹日晒和雨淋,报酬却是勉强可维持两个人的温饱,且随时都有可能被解雇。

在干这活的日子里,我每天都需近距离地目睹各式各样的脸色。

“报纸佬,早啊!”每天大约八点,当我驱车来到一位订户门前,车还未停好,屋主便热情地大喊。屋主是位少妇,貌美性感,大方得体。她热情的高呼中,那“佬”字音略带波动地拉长,荡漾着一种高贵者对卑贱者的语调。这也难怪,她开着小卖部,卖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她的店面里摆着一张麻将台。我每次送报来到她这儿,都会看见店面很热闹,麻将台围满了旁观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声音很杂,搓牌声、叹气声、欢叫声、狂笑声、喝彩声,此起彼伏……门外有个空了的报纸架,坐在小凳上的人们手中各拿一份报纸。她以麻将和报纸吸引人们聚集于此,生意兴旺。她虽然年纪轻轻,但人们却敬羡地称她为“老板娘”,是很有脸面的人。

这一天,我还未下车,店里的人们竟如惊弓之鸟,八方逃散。这使我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这时,老板娘从里间走了出来,惊呼起来:死报纸佬!你好没阴功啊!你这身迷彩服可吓死人了!请你下次修点阴功好不好?

一些刚跑不远的人闻言,都傻笑着说,原来是“报纸佬”,我还以为是来抓赌的呢……

这时,我才知道那些玩麻将的人是在暗中赌博。

在继续送报的路上,我回想着这一幕,先是忍不住暗自发笑。但笑后我不得不深思老板娘要求我“修点阴功”,这实际是警告我下次不要再穿这迷彩服送报。这套衣服,是在部队的表哥前几天送给我的。我决定不再穿它送报了,再穿的话,老板娘这几份报纸很可能会不订了。

接着,在送报途中突然下大雨,恰在这个时候,车子偏偏又出故障……当我一身雨水把报纸送到一位订户家时,他冷冷地说:怎么?这么迟才送来!我很想质问他:你没看见天正在下着大雨吗?但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忍住了,并改为:对不起,耽误了你看报的时间,请原谅!因为如果订户向发行站投诉说我服务态度差的话,我连这份工作也保不住。

每天夕阳西沉时分,我给最后一位订户送报。这是位退休老太,七十多岁。她每天都以慈祥的笑脸迎接我;在我走时,她也总会是微笑着对我说:同志哥,辛苦你了,多谢!

我把这一户安排在每天的结束,借她的笑容与暖语扫净积了一整天的劳累与不快。

也是这一天,她依然如约似地守候在门前。她一见我到来,布满了皱纹的脸,顿时化为一朵绽放的菊花:“同志哟,天这么冷,先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我说:“多谢!不打搅了!”她说:“哪里话!你的辛苦我知道,我老伴在山区当了一辈子邮递员。他刚退休那一年,却又先走到那个世界去了,唉……”

噢,原来她对我比别的订户热情、亲切,心中却是怀念着她的老伴。这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程都在思考着这件事。我怎么能祈望所有订户都像她一样,有着或曾有一位亲人干过与我类似的职业呢?因此,他们对我的冷淡或不恭,其实是人之常情。他们花了钱订报,就有权利要求我好好地送报纸上门。而我,既然端了这么个饭碗,也应该好好地善待这饭碗。于是,对于以往令我不快的脸色和言词,马上释然。也就是在这一天的睡前,我读到了这么一句话:“若把工作看成一种负担,你的工作迟早会走向坟墓,若把工作看作一种责任、一种享受,你的工作就会拥有无限的生命力和无穷的乐趣。”我认真地抄下了这句话。其实是不需抄的,一读就铭记于心了。自从心中有了这句话后,我就没必要每天都以给那退休老太送报作为一天工作的结束了。

命 运

那个年代,还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所以,那个时候,大多数的家庭人丁都很兴旺。

那个年代的男人,似乎见不得妻子的肚子空闲着,去年生了一胎,今年又让妻子的肚子挺了起来。

一些年轻力壮的夫妇,就像村里流行的口头禅一样,“不知丑,生到四十九”。这也许是受多子多福的旧观念影响,也许是因为那个年代的科技落后,还没有研制出避孕药。本来是不想生那么多孩子的,但由于不懂得怎样避孕,只能顺其自然了。

那个时候,一个家庭养育十来个孩子,是不会让人见笑的,倒会让人觉得你家人多力量大。人数最少的家庭也养育有六七个孩子。我家也不例外,父亲和母亲养育了我们七个兄弟姐妹。

我的姐姐,在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那时,我的母亲是我家唯一的劳力,每天都忙着去生产队开工,几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于是,照顾我们兄弟姐妹的重担便落在了姐姐的肩上,姐姐不但管我们的吃喝玩乐,甚至还要管我们的大小便。

那时,虽然姐姐还是一个只有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但姐姐很懂事,很听父亲母亲的话。可以说,我们兄弟姐妹的成长,无不渗透着姐姐的心血和汗水。姐姐像小大人一样,关心呵护着我们。

在我七岁那年,和小伙伴追逐时,我不慎踩到了路边的一个火堆,我疼痛得躺在地上直打滚。那凄厉的哭声响彻云天。那天,我的母亲恰巧出了远门还没有回来。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去父亲那儿服侍父亲,因为父亲的风湿病又发作了。

姐姐得知我踩着火堆被烧伤后,气喘吁吁赶来了,哭泣着把躺在地上的我抱了起来,小跑着往家里走。一路上,小声哄着我,三弟,别怕,三弟,别怕,回家姐姐给你涂药水就不疼了。

姐姐把我抱回家不一会儿,邻居的六婆就进来了,对姐姐说,用尿浸泡是止火烧伤痛的一个土方法,试试吧。于是,姐姐想也没想,很快就找来一个小木桶,跑到房间角落的尿缸处,装了半桶尿出来,然后,抱着我,把我被火烧伤的左脚小心翼翼地放进桶里浸泡。刹那间,一股冰凉的感觉传遍我的全身,疼痛果然慢慢减轻,没有那么剧烈了。第二天,我的左脚面肿得红红的,起了几个很大的泡。姐姐背我去大队的卫生室叫医生给我涂了些药水。

过了些天,母亲回来了,见我的脚被火烧成这个样子,问我疼不疼,转过脸去不住地擦眼泪。后来,父亲把我接到他工作的那个乡镇的卫生院治疗。

那个时候,由于要照顾我们兄弟姐妹的缘故,刚刚念到小学五年级的姐姐,差一个学期还没念完,母亲就不让她念了,说她要去队里开工,没时间照顾我们,还有许多家务也要干。姐姐就这样退学回来了,于是,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便总是跟在姐姐的屁股后面,去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我的父亲,虽然是个有着高中文化的乡镇干部,但对姐姐的退学,却没有丝毫的惋惜。现在偶然提起这事儿,已为人母,已五十多岁的姐姐,依然感到很遗憾,但更多的是对母亲的抱怨。

对此,我觉得自己问心有愧,是我们拖累了姐姐的学业。如果那时让姐姐把书念下去,是很有升学的机会和希望的,因为,姐姐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字也写得很端正。如果坚持读下去,姐姐的人生也许就不会那样的艰辛,也许就会是一种别样的人生。

到了分田到户那年,虽然我们都已长大了,然而,姐姐肩上的担子依然没有减轻,依然担负着责任田和家务活的重担。

直到后来,大约是1984年吧,父亲把我们举家迁至他工作的那个乡镇,跟随他一起生活。母亲和姐姐就这样告别了田头地角的劳作生活。姐姐过上了上班族的日子。

转眼间,姐姐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姐姐曾喜欢过一个在乡下老家的小伙子,母亲知道后,没有同意姐姐和那个小伙子来往。向来听话又懂事的姐姐,没有勇气去违背母亲的意愿,顺从了母亲,与那小伙子断了来往。后来,那个小伙子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考上了一所医科大学。由此推断,姐姐是很有眼光的人,她找对了人,只是为了顺从母亲,不得不违背了自己的意愿。

1985年,父亲又调到了另一个乡镇工作,于是,我们再次搬家。父亲通过熟人的关系,把姐姐安排在一个企业单位上班。后来,姐姐与镇政府的一位公务员谈了恋爱。那年春节,姐姐与那位公务员走到了一起。这样,也了却了我的父亲母亲的一桩心事。

多年后,姐姐有了三个儿女,大女儿小玲、二女儿小亭(这名字是我的堂姑起的)、小儿子小聪。在20世纪80年代,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尤其是,姐夫也是政府的公务员,是不敢闯超生的红灯的。于是,小亭出生刚几天,就被送给了我那远嫁广东的堂姑抚养。这事,一直到现在,姐姐都从没跟小玲和小聪姐弟俩提起过。一次闲聊时,我问姐姐,打算什么时候把这事儿告诉小玲和小聪他们。姐姐无语,转过脸直擦眼泪。

我想,小玲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妹妹远在广东,小聪也做梦不会想到,自己还有一姐姐远在广东。我不知道,何年何月他们三姐弟才能团聚相认?

我曾目睹过一些生离死别的悲痛场面,然而,我没有想到,这样的场面却过早地发生在我的姐姐身上。姐姐的三次痛哭,让我刻骨铭心,至今我每每想起,都会禁不住泪流满面。

我的姐夫,在2004年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带领镇政府城建站的工作人员,对镇城区周边的“三乱”现象进行整治。过了晌午,在南宁读书的女儿小玲打电话回来说,周末回家看看老爸老妈。听说女儿回来,姐夫开心得像个小孩子似的,高兴地对女儿说,为她准备好平时最喜欢吃的菜等她回来。

第二天中午,女儿回到了家。姐夫便立刻放下活儿,骑上摩托车去菜市买菜。不一会儿,姐夫便买回了平时小玲最喜欢吃的蘑菇、牛肉、番茄等各种家乡菜。

那天,不知是姐夫喝了酒,还是血压突然升高导致头晕,当他提着菜回到家,刚上楼梯的时候,突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那些菜散落在地上。当人们发现送医院抢救时,姐夫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姐姐闻讯,当即哭得肝肠寸断,那凄厉的哭声揪人心肺。

姐夫出殡那天,在向姐夫的遗体作最后告别那一刻,姐姐更是哭得天昏地暗,几乎昏迷过去。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姐姐的痛哭。

我第二次看到姐姐的痛哭,是2010年我父亲的去世,那天,当火葬场运送遗体的车子把我父亲的遗体运往火葬场火化时,正在厨房干活的姐姐再也控制不了心中的悲痛,在厨房里放声痛哭。

我第三次看到姐姐的痛哭,是她的儿子小聪念小学的时候。那天,小聪因为一时贪玩,放午学的时候,去同学家玩,没有按时回家吃饭。姐姐出去到处找,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问学校,老师说,不见,问小聪的同学,同学也说不见,问亲戚,也说不知道。姐姐心急了,哭哭啼啼来到我家,边哭边对我母亲说,小聪不见了。姐姐这一哭一说,让我母亲也跟着急了起来,老泪如雨下涌出眼眶,哭泣着说,小聪这孩子到底去了哪儿呢?

后来,直到放晚学,小聪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姐姐见小聪回来了,一把抱住小聪,在小聪的小脸上猛烈地亲个不停,直亲得儿子以为妈妈发了疯癫。

岁月给我的姐姐留下了无尽的伤痛,然而,让姐姐感到欣慰的是,三个儿女如今都已成人成才有了出息,大女儿小玲已大学毕业,在南宁成家立业。远在广东的堂姑去年也传来了喜讯,二女儿小亭也已大学本科毕业,在广东南海工作,也有了美满的家庭。小聪今年也将大学本科毕业,已与一个金融系统的单位签了工作合同。

姐姐的人生,流了许多汗,也流了不少泪,汗没白流,泪也没白流。我每看到阳光下的露珠,就觉得是我姐姐的汗珠或泪珠。是的,这人世间,就是由于有无数像露珠般纯洁的汗珠和泪珠,才会永远有春意盎然的绿色世界。

姐姐虽然年轻时命运坎坷,但晚年每天都以笑脸迎接温暖的朝阳,邻居们也赞叹她好命……其实,姐姐的命运也是她这一代许许多多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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