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皇非朋
2016-10-25落疏
落疏
一
白溪若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和顾之尧死在一起。
白雪满堆的燕子关上一片寂静,自打前日打了那场败仗后,她和顾之尧双双与军队走散,而后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席卷而来,一夜之后,积雪封路。
大宣国党派纷争残酷无比,转瞬生死,她与顾之尧一者拥戴太子,一者为六皇子效力,立场不同,生死对立,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平日里就不知道暗地给对方下了多少绊子。
而如今竟在战场一同落难,不得不叹上一句造化弄人。
尤其她途中还因为从马背上摔下,扭伤了脚踝,一路瘸瘸拐拐走来,不知道被他嘲笑了多少遍。
这嘲笑起初把白溪若气得半死,到后来,反而还无所谓了。
“笑吧笑吧,反正援军再不赶来,咱俩都没几天好活了,到时候,怕你哭都哭不出来。”
白溪若白了他一眼,转身又往墙脚处靠了靠,还算他们运气好,没走几圈就找到这个山洞,搬上石头把风一挡,比外面冰天雪地的不知道强多少倍。
可即使这样,两个人的处境也不算好,顶多就是从饥寒交迫而死,变成生生饿死,然则这两个实在都算不上什么好死法。
顾之尧倒是无所谓得很,从怀里掏出一块风得半干的馕,掰开一半扔在她身前:“明日愁来明日愁,这么悲观干吗?不是还没到山穷水尽的一步吗。”
白溪若看了半晌,还是认命般地把馕捡起,狠狠往嘴里一塞,硬邦邦的面粉硌得人牙疼,她一口咽下:“放心,我绝对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顾之尧琉璃色的凤眸一眯,透出两分清浅笑意:“那就好,你要是死了,我一个人在这里闷都要闷死。”
初七夜,月似弓,晃得雪地如银,白溪若走在雪地里,积雪深深没过脚踝,她双手拢在唇边:“顾之尧!”
寂静的夜里没有任何回声,可是没过多久,远方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几声狼嚎,在萧肃夜里分外可怖,她一惊,又往前面迈出几步。
“顾之尧,你……你听不得到我说话?”
他们两个是在五天前断粮的,那样恶劣的环境下,白溪若的脚伤迟迟不好,甚至发起了高烧,顾之尧在第二天大早便早早出了山洞,搬石头的响动惊醒了她,她却闭上眼睛,佯装不知。
本来嘛,生死关头,两人又非亲非故,他把救命的粮食分她一半,已经算是仁至义尽,现在没必要去逃命还带上这样一个拖油瓶。
至于出去后怎么和皇上交代,按顾之尧的狡猾,至少都有上百种方法。
她在山洞中睡得迷迷糊糊,一阵发冷,一阵发热,肚子里饥饿难耐,她当时一度以为,她会死在那里。
却是在下午,石块重新被搬开,冷风吹进,冻得她一个激灵,睁眼一看,是顾之尧回来了。
他的手一扬,几颗柿子便落在白溪若身旁,自己也拿起一个咬了一口。
“没办法,天寒地冻的,只能找到这些了,将就着吃吧。”
白溪若看了柿子几眼,又看了他几眼,眸光复杂。
顾之尧却浑不在意:“想问为什么回来是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这里这么无聊,你要是先死了,我得活活闷死。”
白溪若笑了,拿起柿子放在嘴边:“其实,如果不是那些原因,我想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的。”
二
此后的五天一直如此,顾之尧白天出去,晚上带着食物回来,接连几天之后,他突然一去不回。
白溪若提心吊胆等了好久,最终还是忍不住,搬开石块寻了出来。
清晰的狼嚎声让她有些不安,却还是找了根枯枝当作拐杖,一脚深一脚浅地往雪地深处走去,天地苍茫,墨云涌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雪地里突然亮起两道绿光。
绿光缓缓逼近,她定睛一看,心头大骇——那……那哪里是光!分明是只龇牙咧嘴,目光凶狠的狼!
她后退两步,突然被人扶住肩膀,与此同时,灰狼纵身一跃,直直扑了过来!
她一下子被人压于身下,耳畔闷哼响起,脸庞有温热的东西溅过来,一片黏腻。
是血。
身后顾之尧一拳狠狠将狼头逼开,二话不说,起身拉住白溪若便往前跑。
他气息散乱,冒着热气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灰狼刨刨爪子,低嚎着跃追而来。
心跳如擂鼓,风寒入骨,两人搀扶着一路疾跑,却在一处悬崖前,停了下来。
白溪若看着面前深不见底的悬崖,眼前一黑,差点昏倒过去,求救般看向顾之尧,他却笑笑,一下抱住她。
“我可不想葬身狼腹,所以,跳吧。”
悬崖看着唬人,其实并不高,又有积雪作缓冲,除了顾之尧因为死死护住白溪若而摔断了手臂外,没有半分性命之虞。
一番惊心动魄的逃亡后,两人看着对方,四目相对,却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同患难,共生死,说不感动都是假的,白溪若笑完,放松全身趟在雪地里,望着天上明月,目光一片明澈。
“怎么样,顾主帅,燕子关上拖了十天,可以让援军找到我们了吗?”
她看着顾之尧的眼睛,又缓缓开口。
“燕子关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没有理由找上十天,都找不到我们两个大活人,我一直行动不便,可是今天出去才发现,外围处多是行人痕迹,虽然大多为新雪所覆,却依旧能看出蛛丝马迹,所以料想,一定有人做了手脚,”她看见顾之尧双眸微眯,危险之气外露,又笑了笑,“放心,虽然不知道你意在何处,但是我保证,出去后一定不会告诉任何人。”
微妙的气氛一下子缓解,顾之尧拊掌:“白姑娘心思缜密,见识过人,在下佩服。”
白溪若笑着收回了目光,望向远处,心里是什么滋味,自己也说不上来,山洞里温暖的陪伴都是假象,走出那里,他们依旧只是朝堂上针锋相对的不同派系。
那时她不知道,或许死在这里,对她,还算是解脱。
雪化之际,寒风拂面,似乎,更冷了。
没有顾之尧的阻拦,第二日中午,两人便顺利获救。
十日前那场大败,主帅与军师双双走失,被宣宁帝视为奇耻大辱,而后五万援军赶来,虽然堪堪止住攻势,却并没有力挽狂澜的能耐,戎北狄军占着地利步步紧逼,大宣节节败退,等白溪若和顾之尧回京,已有五座城池失守。
顾之尧回京后因为伤口感染,不得不留在家里休养生息。
白溪若的日子,却不好过。
眼看北狄一路凯歌高奏,势如破竹,宣宁帝再也坐不住了,几纸诏书颁下,意图求和。
戎狄收到消息后倒也干脆——十五座城池,再求一位公主和亲,若能奉上,立刻撤军。
这条件给得苛刻,若是旁人,一口便会回绝,可是宣宁帝年岁渐大,性子懦弱,不顾阻拦,生生应下这些要求。
十五座城池倒还好,只是宫中皇女不多,北方苦寒,娇生惯养的公主哪里能吃这个苦,况且戎狄安家唯一一个未婚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痴儿。
几番商议下来,却是白溪若,这个国丈爷收养的孙女,被推到最前方,在这场求和中,当了一个最无辜的牺牲品。
三
行人往来,熙熙攘攘,白溪若坐在酒楼靠窗处,一抬手,馥香浓烈的白酒入口,几缕从嘴角滑落,在莹白皮肤上反射出透亮的光。
是不是……不管她做什么,都不会被他们认可?
八岁上山,十八岁学成归来,山上十年清贫时光,她身上流的也是白家的血,却没有享受过半分锦衣玉食的待遇,她其实不奢求这些的,只期望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和爷爷,能给她一点温情,真的,一点都好……
可是这辈子,都只是奢望了。
因为……她只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女。
起初她身份卑微的母亲病逝,父亲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她接进白家,谎称收养,可是外面的议论声挡都挡不住,父亲不堪其扰,终于在她八岁那年将她送上碧鸾山,美其名曰拜师学艺,实则与抛弃无异。
宣国风气开放,女子亦能进朝为官,她下山以后,靠自己能力参加科举,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站上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从此,才得以入他们的眼。
她想着想着,饮得已是微醉,迷迷糊糊间,却见有人走来,坐于她对面。
她抬起醉眼一看,是“重伤养病”中的顾之尧。
他大大方方拿出酒杯,满满斟上,说的话,却与初见无异——
“姑娘高材伟略,何必跟着太子那个窝囊废?”
记得白溪若刚入朝时,三篇长赋惊艳朝野,众人赞不绝口,唯有顾之尧,下朝之后一次偶遇,他打着折扇似笑非笑。
“姑娘才识再高,也扶不起当朝太子那个阿斗。”
她那时想都没想,直接反问他:“不敬皇族,你就不怕掉脑袋吗?”
时过境迁,心境不同,她想了想,却只觉得好奇:“太子是阿斗,六皇子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你就这么有信心?”
准确地说,大宣到这一辈,八个皇子,没有一个资质出众之人,大多半斤八两,太子好歹是皇后亲生,又有国丈在外面撑腰,胜算颇大,其他皇子,连这个条件都没有。
顾之尧一杯酒下肚,却不置可否:“你不必问这么多,我只是惜才,若不是如此,燕子关上你早就活不成了。”
想起白雪与冷风交织的塞外,十余天的朝夕相对,还有最后那一晚狼嚎、心跳混杂着鲜血的画面,白溪若心中一动,却不动声色地掩了下去。
“那你的意思是……”
“既然宣国无能,不如顺势而为,另寻生路?”
十五天后,白溪若坐上了婚轿,连同八箱珠宝,十里红妆,千里迢迢远赴北方苦寒之地,带着白溪公主的封号,名垂史册地去为宣国和亲。
贴满喜字的婚房里红烛飘摇,明黄火焰给新房镀上了一层金光,白溪若一身凤冠霞帔坐于床沿,手心却是紧握,里面细汗绵绵。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门一响,终于有人走了进来,脚步停于她的身前,身上香味清冽,却不带半分酒气。
她等了许久,那人也没有动作,干脆自己把红盖头一掀,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哪是什么痴傻的安氏皇族,站在烛火里眉眼含笑的人,分明,分明就是顾之尧。
他看见她自己掀开了盖头,顺势带她坐到妆台的铜镜旁。
“从前看你多是朝臣打扮,现在换上红装,才发现原来你容色不输京城的名门闺秀。”
白溪若脸上一红,任由他将自己头上发饰拆下:“你,你到底是谁?”
发饰拆完,一头青丝垂下,顾之尧帮她拢于肩后,拿缠花玉梳细细梳着:“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你在这里没有痴傻的丈夫,没有恶毒的公婆,反正有我在,再没有任何人能欺负你。”
铜镜里映的样子美好如画,这虽然不是她真正的婚礼,却是她一辈子听过最美的话。
四
许是真的因为顾之尧的打点,白溪若在北狄的日子过得自在万分。
她换上了胡人女子的长裙,扎这里流行的发饰,没有朝堂争斗,没有钩心斗角,没有权谋陷阱,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策马到草原上,天盖穹庐,湛蓝如洗,策马其中,仿佛天与地都归于宁静。
草原的天空常有雄鹰盘旋,每次白溪若遇上,都会看直了眼。
那是……多么自由啊……
天地间都没有桎梏,没有阻碍,没有牵挂,它翅膀一挥,苍茫蓝天,任其遨游。
她的半生都是为别人而活,一开始想为身份卑微的母亲挣回面子,后来想让惧内无能的父亲承认自己,现在想让位高权重的爷爷接纳自己,却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次。
她后面和顾之尧说起这事,顾之尧哈哈大笑。
翌日清晨,她一起床,发现房内放着楠木笼子,打开一看,正是一只雄鹰。
“世间又哪有什么真正的自由,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冥冥众生,哪个不是饱受煎熬?”
顾之尧说这话的时候草原下起了丝丝夏雨,他在马背上将她环于臂中,低头蹭上她的肩膀。
“那只鹰名叫苍乌,已经驯化,我明天便要回大宣了,你以后若是想我,就让它飞来大宣,我写信让它带给你,好不好?”
白溪若微讶:“它还能飞那么远?”
顾之尧笑着反握住她的手:“原本是飞不了的,不过若是为夫心诚,说不定也能行。”
明白顾之尧只是拿话在逗她,她面上微红,却没有反驳。
在北狄生活十数天,虽然没有人告诉过她,可她多少也猜到一点。
顾之尧,不,准确地说是安之尧,或许就是传闻中那个因为痴傻而从未露面的安氏第十一个皇子。
当然,也便是她这次和亲的对象,所以他的自称是挑不出毛病的。
只是这背后隐情,白溪若不敢细想,身为北狄皇子,却长着一张汉人面孔,在如此排异的胡人部落里,他羽翼丰满之前,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
所以不怪他会说出那样的话吧——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或许,他们只是两个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大,顾之尧静静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也没有点破,只是策马返程。
等回到宫殿,两人衣发已是微湿,顾之尧拿帕子帮她擦干湿发,鼻息以对,空气有情动的微妙气氛。
顾之尧低下头,轻轻在她眉心吻了一下。
“虽说世人大都饱受煎熬,可我总想将你护在羽翼下,在我能力范围内,给你力所能及的自由。”
五
顾之尧回大宣前承诺得信誓旦旦,至多两个月,他一定回来看她。
那时白溪若笑着摇摇头,他这样周旋两国之间,其中危险不言而喻,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尸骨无存,她怎么舍得他做这样危险的事呢?
他做的事情,她多少能猜到一些,年前大战,若不是有他从中作梗,北狄绝不会赢得如此轻松,他身为主帅,想要摘清责任,最好的方法便是使上一记苦肉计,带着一身重伤回京,让人想责怪都责怪不了。
只是、只是白溪若不知道,人心做棋局,环环相扣中,她到底是无意卷入,还是执子人的蓄谋已久?
不过事到如今,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无意也好,有意有罢,他终归是她的丈夫,是她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
对,孩子,自他走后没过多久,白溪若就被验出身孕。
初为人母的喜悦将她笼罩,可是满怀温情地等了三个月,她没能等回她的丈夫,只在翠雪欲言又止中,得知他身亡的消息。
这个噩耗于她仿若惊雷,手中瓷碗瞬间摔碎在地,白溪若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翠雪急了,慌忙跪在地上:“十一殿下身份暴露,被大宣皇帝赐死于殿前的事情已成定局,可皇妃您……您腹中还有殿下的亲生骨肉,可千万要节哀啊!”
白溪若仿佛泄去全身力气,瘫坐在椅上,出了这种事,大宣惊怒交加,北狄亦是风声鹤唳……
望着门口四个腰间悬刀的人影,她抑制住自己想要冲出去的冲动,深吸了口气,点点头:“我知道了,你起来吧。”
茫茫草原,一望无际,白溪若策马奔驰其中,汗水顺着流下,打湿衣襟。
她这几日都特别乖巧,装作沉溺悲伤,无法自拔的样子,等他们一放松警惕,便趁机逃了出来。
马背上颠簸至极,像极了她忐忑不安的一颗心,她遥遥望着京城的方向,目光却是异常坚定。
她的夫君那样聪明,从前朝中还有人私下讨论,说他这人狡如狐,敏如豹,狠如狼,有他相助,六皇子胜算多了三成都不止。
这样滴水不漏的一个人,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让人抓住把柄,一击致命呢?
所以无论生死,她总要亲眼看到,才会信的。
六
一路披星戴月,一路马不停蹄,颠簸数日,回京之后却没有想象中戒备森严的气氛,有的,只是挂了满城的红绸。
连日拼命地赶路让腹中已经隐隐作痛,她打马而过,心里有个隐约的猜测,却始终,不敢去想。
一路赶到顾府,入眼不是落败,而是繁华,大红喜字艳得刺目,当顾之尧真真切切完好无损地站在她眼前时,猜想被验证,脑海连日紧绷的琴弦蓦地断开,她眼前一黑,便直直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她并没有觉得痛,身上已经累到麻木,更痛的地方是胸口,心底五味杂陈,那一瞬间连日的委屈、难受、惊吓都漫上心头,哽在喉间。
女子本柔,为母则刚,她一直以为这一路历尽艰难跋山涉水而来,都是因为腹中骨肉,她有多心疼孩子,就有多害怕顾之尧不在,怕她的孩子从出生开始便没有父亲。
惊觉相思不露,原已情深入骨,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她有多想他。
朝夕相处间,感情如同野蔓疯长,不知不觉便已华盖亭亭,平日里波澜不惊,现在却丝丝缕缕,勒得人喘不过气。
但更让人喘不过气的,是顾之尧的话,他站在门口,一阵寒暄后送六皇子坐上马车。
“殿下放心,清嘉是您亲妹妹,既然您把她交到了我手里,之尧以后定当待她如珍如宝,永生爱护。”
白溪若艰难地睁开眼,却觉得腹中疼痛愈演愈烈,这时有人“咦”了一声,六皇子诧异的声音传来:“哪来的花子,要饭竟要到顾将军府来了?”
她怕被人认出,进京之前特意乔装了一番,现在狼狈不堪的样子,确实像极了穷困落魄的胡人乞丐。
她转过头,脸颊半掩,一双眸子正与顾之尧眼眸相对,他眼底一丝惊讶一闪而过,长风当空,顾之尧却想都没想,转头唤来门边的小厮。
“府中正是大喜的日子,以后这样不识趣的小乞丐,来一个扔一个,来两个扔一双。”
一路拖行,腹中剧痛难忍,仿佛什么东西被剥离,濡湿温热的液体流出,她再也忍不住了,张口欲叫,却被眼尖的小厮死死捂住。
“你这花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冲撞了大人,咱俩都没好果子吃!”
她睁大了双眼,拼命摇着头,孩子,她的孩子……
她想着,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挣开小厮的手,拼命往顾之尧身前跑去,扬鞭声响,六皇子的马车已经消失在最后一个转角处。
可是还没等她跑到顾之尧身前,背上一痛,便重重跌倒在地,紧接着小厮气急败坏的踢打如雨滴落下。
“还跑,看你还有没有力气跑,好话歹话都不听,自己找死,可别带上我。”
混乱中不知道是哪一脚,正中小腹,霎时间剧痛传来,似有一朵烟花在脑海里炸开,天地变色,看不清,辨不清,听不清,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只看到顾之尧黑得似要滴下水的一张脸。
七
顾之尧和清嘉公主的婚礼举行在第二天。
顾之尧忠心耿耿为六皇子效力,清嘉又是六皇子的胞妹,这次之后,亲上加亲,两人更是有如一家,再无顾虑。
是以这场婚礼举行得格外盛大,红妆铺路,锣鼓礼乐声响彻了整个京城。
顾府上下都是一派喜庆,只有一个小院,冷清悲伤得仿佛被世间隔离。
那里面的人,是白溪若。
那惨烈得如同噩梦的一天,她现在回想起来还记忆犹新——哭喊挣扎也换不来的一眼回望,拳打脚踢间的剧痛,以及夏风里撕心裂肺的绝望。
她的孩子,没有了,而杀死他的,不是旁人,正是他的亲生父亲。
她不记得自己昏迷后被人扔在了哪里,只知道醒来的时候是在顾府一个最偏僻的小院里,床畔坐着的人红衣墨发,眉目俊美,是穿着喜服的顾之尧。
她慌忙摸去,才发现原来微隆的小腹已经归于平坦,她哭了,然后又笑了。
“我苦命的孩子……是娘,是娘没有保护好你……”
可是多讽刺,她的丈夫一边承诺着视别的女人如珍如宝,一边将他们母子弃如敝屣,团圆和温情,到头来竟比不过权力和欲望。
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似乎吓到他了,他呆了一下,才伸出手,想帮她把眼泪擦了,白溪若却受惊一般往里一躲。
“别……别碰我。”
顾之尧终于微哑着嗓子开口:“别难过了……溪若,以后还会有的,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孩子……”
“那是你的孩子,不是我的。”她像一只受伤的小鹿,用防御的姿态,将自己蜷缩在一个角落,想要避开他愧疚的目光,保全自己最后的骄傲,“其实我从来没喜欢过你,我只是……心疼我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世界,就被自己父亲亲手抛弃。”
违心的话讲出口,泪水霎时夺眶而出。
她怎么会不喜欢他呢,明明是好喜欢好喜欢……
只是喜欢他太难,太容易受伤,所以就……装作不喜欢吧。
床畔的顾之尧喉头滚动间,也蓦地红了眼眶:“以前我只道你性子要强,所以宁愿骗你我死了也不敢让你知道我另娶了旁人,想着等上几年,所谋成功,便告知真相,接你回到我的身边,却不知你性子原来这样烈,那天除了六皇子在场,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暗中盯着我将军府,所以溪若……是我对不起你,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殚精竭虑,战战兢兢,一步一步爬到今天这个位子,眼看成事在即,怎么可能让一时心软毁掉手中的一切?只是归根结底,终究是负了她……
“以后都会补偿给你的,溪若,以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白溪若头埋在膝间,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颤颤巍巍地睁开眼看着他,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
顾之尧走后,她什么都没做,用了一晚上,不眠不休地给她的孩子做了两个白灯笼和一块灵牌,细细摩挲,无限眷恋。
直到第二天清晨这份宁静才被打破,外面锣鼓声震耳欲聋,走到窗边,才发现原来今天就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她看看外面的喜字,又看看堂中的灵牌,轻轻笑了。
多冰冷,多残酷……
今天的婚礼不是结束,只是开端,有这样一双手搅动风云,皇城的天,马上就要变了。
八
之后一如白溪若所想,顾之尧和六皇子在朝堂联手作局,步步为营,配合得天衣无缝,很快六皇子深得宣宁帝信任,成功架空太子,摇身一变,成为大宣新一任储君。
四十七年时,宣宁帝驾崩,传位于六皇子,次日六皇子登基,自号为启,顾之尧的身份随之水涨船高,位极人臣。
可是只有白溪若知道,他追求的,远不止这些。
两年春去秋来,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清嘉最后还是知道了她的存在,这个蜜罐里长大的公主生性单纯,哭过闹过两回都被顾之尧哄了回去,在得知她与顾之尧真的毫无感情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她虽然住在顾府,却与顾之尧没有任何交集,他不愿意放她离开,她便也视他为陌路人,仅有的一次交谈是在六皇子登基后,他问她要怎么处置她的父亲和爷爷。
她想起母亲最后穷困潦倒时曾抱着自己找过父亲,一路上饥寒交迫,风餐露宿,最后却是在大门口,被父亲赶了出去,母亲也像她一样爱错了人,所以人是在二十八岁时病死的,心却在二十六岁的雪地里,便冻死了。
所以她摇了摇头:“随你处置。”
而后又过了半年,借着新帝信任,以及手中掌握的宣国军权,顾之尧与北狄里应外合,铁骑一路南下,直直逼进了启武门。
宫变来得猝不及防,就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时,脚下的国土已经改名换姓,城头上大周的旗帜猎猎飞扬。
顾之尧便是在那天登基的,他并没有为难大宣的皇族,包括清嘉,都享受着与身份相符的待遇,这些许是因为于心不忍,也许是因为他们不足为惧。
只有白溪若,他从前变相地将她囚禁在身边两年,现在心想事成,却突然愿意放她离开了。
金銮殿上,他见了她最后一面,外面天阔云轻,白溪若一身素衣站在他面前,衣角在风中徐徐飞扬,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情。
这个年轻的帝王仿佛累极,他揉了揉眉心:“我从前就答应过你,既然现在你还是想走,我便放你走。”
白溪若笑了,笑得真心实意,她上走前去,拿起他桌边的酒壶,满满斟上两杯,然后当着他的面一饮而尽。
“这杯酒敬你,祝你年年岁岁,都能心想事成。”
敬他,也是敬往事,从今以后,再爱不回头。
她说完转身便走,没有看到背后空旷而辉煌的金銮殿里,顾之尧无力地靠在龙椅上,身影孑然,眉目落寞。
九
十五年了,从那次大雪纷飞的国丈府遇见她,到如今,不多不少,正好十五年。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注意到她的,相仿的年纪,同样的身世,一样的闹剧,小姑娘和她娘相互依偎的身影,就那样并着漫天飞雪一起入了他的眼。
她是天生的傲骨头,明明年纪那样小,面对国丈府的刁难依旧挺直了脊梁,半分不见退缩,只有在下人肆无忌惮侮辱她娘时,眼中闪过几丝酸涩,最后她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搀起雪地里的女子便往外走。
“娘,这个家咱不回了,这个爹我也不认了,以后溪若养你,溪若一定赚钱养你……”
满含哽咽的声音随风钻进顾之尧耳里,他呼吸一滞,仿佛看见某个遥远过去里,自己在娘面目全非的尸首旁,也是这样无助又撕心裂肺地痛哭着。
两个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他看着心疼,可是他不能明目张胆地和国丈府作对,只能在暗地里帮她,他很想知道,这个姑娘能走到哪一步?
她没有让他失望,踏进金銮殿那一刻,国丈看她的眼神都不同了,顺理成章地,她也成了他表面上的政敌,可是他私心里绝不这样认为,那是他喜欢的小姑娘,他只想保护她。
他在大宣一路平步青云,品阶越来越高,名满京华中,北狄终于坐不住了,曾经因为他一半外族血统而百般排斥欺辱的北狄皇族亦派线人找到他,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唤他一声十一皇子。
他借着这个身份,以和亲之名,将白溪若转移到更为安全的北狄,然后只身留在这个是非之地——谋皇图大业,求滔天权势,再不让任何人可以欺负践踏他和他爱的人。
最后他是成功了,可是成功了又如何,从他在权势和他们母子中选择前者的那一刻起,白溪若死掉的心和满腔喜欢都埋葬在那场夏风里,永远无法回头了。
他知道白溪若心里有多痛,他又何尝不痛,她排斥他,不愿意见到他,讨厌他的触碰,只在泪流满面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一遍遍抚过那块亲手做的灵牌。
他看得心痛,偷偷命人往屋里放安神催眠的香料,看她睡着了,才进去把她从桌边抱回床上,可是摸着湿透的枕巾时才明白,她不是不睡,而是梦里也不曾安稳。
可是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一个个冷风拍窗的深夜,午夜梦回时,让她泪湿枕巾的人不仅是孩子,还是他。
他想过补救,可是强制地把她留在身边两年,冷冻的关系并没有破冰,隔阂反而在每日的对立中日渐加深。
终于,在率兵踏入皇宫那一刻起,他突然明白,或许有时候爱也是成全,委曲求全不如尊重她的选择,也履行曾经的诺言。
依稀是那年草原初夏季节,他带她策马,每一缕无拘无束的风穿过指间,越过发梢时,他说:“虽说世间没有真正的自由,可我总想将你护在羽翼下,给你力所能及的自由。”
一步错,步步错,他虽然伤她负她,唯独没有骗她,她以后踏足的每片土地都是他的国土,他的江山,纵然这一腔被掩埋的深情除他之外,往后岁月,再无人得知。
他想着,眼角有两滴清泪滑下,得失得失,有得必有失,这辈子求仁得仁,拥有梦寐以求的权势和富贵,唯独负了自己心爱的姑娘,他在往后的岁月里道寡称孤,而儿女绕膝,温情脉脉的生活,恐怕也只能在梦里有了。
他也将酒杯端起,遥遥对着前方:“这一杯酒,就祝你往后年年岁岁,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