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书为梦
2016-10-25越慧贞
越慧贞
原来以为看书几行便呼呼大睡的人必是蠢笨之辈,心中颇有几分鄙视。而今非读书几页不能睡也,已然蠢笨之流。失眠之病由来已久,若非有书可读,读罢方能入睡,恐早已气息奄奄。想来忙碌之余,纷扰之中,唯有阅读能平心态、养静气。由此,见书则如获至宝,盖因阅读是治疗失眠之良药,于我更是生命之依托。
书本翻开,放置于斜下方,半倚在枕上,左臂支撑得累了,换右臂。若没有一卷在手,岂不是要空翻烙饼?
我还未入学时,父亲便买了几本小人书给我,记得其中有一本《居里夫人》,我保存了好几年。彼时不认得几个字,无法阅读。但见母亲边翻书边口中念念有词,以为这便是看书了,后来每次拿起书,学着母亲的样子嗫嚅不已。与书的缘分从此缔结。
完整读到的第一本闲书十分破旧,封面已毁,所以我连书名也不知道。那时家里开了个轧挂面的小作坊,我爸于废品收购站以极低的价钱买旧书报来包装挂面。我每天放学懂事地帮我妈包一会儿挂面。晾干的挂面都用刀切成尺把长,一握一握地用报纸卷住刷上浆糊包好。报纸是提前裁成合适的大小,杂志直接去掉书钉即可。常常听到我妈的催促:“又看开了,快包。”总有些好看的文字图画引我流连。偶然地我拉开我妈放零钱的小抽屉,见到了那本书,很快,几行文字便让我爱不释手。许是我妈留给我看的,那是一本中国古代神话故事书。我第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比语文书更好看的书。以后,我就更愿意在小作坊里帮忙了,因为在这里能看到很多的书。我爸收来的杂志以《红旗》、《求是》这样的杂志为主,我不爱看。但常常能幸运地找到《大众电影》等一些文艺方面的杂志。小作坊如是维持了两三年,我也点点滴滴地读了些零碎文章。
夏天住在奶奶家,二姑正在谈恋爱。但她不好意思单独去见对象,每每携我同去。她对象对我这个电灯泡极尽讨好之能事,我的态度别别扭扭,吃喝玩乐丝毫未能动摇我心。峰回路转,在人民公园门口见卖小人书的地摊儿,她对象试探地买了几本送我,我大为高兴,当即答应把二姑许给他,奶奶和爸爸那里我去说。
再一次完整地看书就是《三侠五义》了。这本书是我姥爷向我爸借的,本来一本大厚书足以令我望而生畏,但是姥爷只要有功夫就看个不休,让我十分好奇,能有那么好看吗?随意翻开一页,恰好写的“狸猫换太子”的事,看戏看过这个故事,不由得想知道书里怎么写的,于是看了进去。看了书,忍不住得意,随后给伙伴们讲讲。她们听得入迷,要知道下文,催我再读,如此我便一读再读。
小学期间,我开始订阅《中国少年报》和《小朋友》。书报一来,痛快饕餮一番。因为我的书报资料多,从四年级开始,便承担了班里的出板报任务。其时,我幸运地获得表姐剔退下的几本作文参考书和小姨买给我的语文参考书,又不知比同龄人富有多少。像我们这样的农村小学,学生哪里能见到什么参考书。
初中时,同学中流行琼瑶小说,我也一样如饥似渴地搜罗来看。记得有一次,以每天一毛钱的花费租了她的《昨夜之灯》,心痒难捱,物理课上就看开了。物理老师讲课间,忽然快步走来,一把抽出我的书。大约碍于我的成绩还不差,又还给我,提醒道:“别再看了啊!”我点头称是。但书中人物早已勾去了我的魂,忍不住又偷偷翻开,未及细看,又听得物理老师的高声:“怎么还看?”就是这样屡教不改,我天天沉迷于流行小说。当时我们学校有一个不小的图书馆,据说藏书数量在全市的中学中是名列前茅的。我看书速度比较快,借来一本不经看,而借书时间只有规定的那节课。为此我和一个朋友搭伴去借书,看完后两人一交换,等于每人借了两本。那期间,我读了一些中外名著。
有点滴的零花钱时我也要买书来看,我妈苦于家里没钱,常常劝我:“你现在先不要买书,等以后有了工作,自己挣了钱再买。现在想看借着看。”但哪里能忍得住。初三时,我第一次上东河,我妈给了我十多块。在东河转了一圈什么也没买,走到二宫发现几个小人书书摊。书摊边上摆着一溜小板凳,两毛钱随便看。但看书的大小人等均为男性,没一个女的。寻思我要坐下也太突然,太不协调。但终究难敌书的诱惑,厚着脸皮坐下,埋头看起来。速度的优势不一会儿功夫就显现出来,心里不禁觉得这两毛钱死得其所。看得差不多了,该回家时,发现十块钱丢了,只剩一些零钱毛票,也许是掏两毛时夹带出来被人捡了去。后来几次到东河,都要到各处卖书的地方看看,就是没钱买,翻一翻,过过眼瘾也好。很长一段时间,我的阅读伴随着对我妈的愧疚、花闲钱的罪恶感。
从校图书馆,我找到一本小薄书《林黛玉日记》,绛红色的封面上铁线描仕女画吸引了我。作者绮情我初以为是个女子,看了序才知是男的。这部小说以林黛玉的口吻写红楼故事,裙钗闺阁之事,正暗合了我青春期诸多念头,所以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却不知在哪里给遗失了。图书馆规定,丢失损坏书要以五倍赔偿,这可难坏了我。为了不赔这五倍的书款,我开始四处找寻这本书。凡是东河卖书的地方都找过问过,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当要放弃的时候,在东河区胜利路的新华书店看到仅存的一本,不禁喜极而泣。
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不动笔墨不读书”,而我是个听话的好少年,养成了读书做摘抄的好习惯。好词好句好诗,包括大段大段的好文章,不厌其烦地抄下来。有一段时间迷上了席慕容,把她的诗集整本地抄下来;又有乔治桑的《康素爱萝》,也整段整段抄来。
毛其来地区邮局的一个邮递员,经常到我们学校摆书摊,卖杂志。我们课间拥挤着翻看,我常常买《辽宁青年》。除了图便宜,还因为这个杂志既有新闻纪实,又有文学艺术,封底的名作欣赏中,我初识梵高、德加、雷诺阿。而且心里还有个盘算,用最少的钱,换来和邮递员的买卖交情,以便我能更多地逗留在书摊上,更坦然地翻看其它杂志。怎么说也是买了书的,还能没点翻书的资本吗?
高二的时候,我给自己起了个笔名,走的是琼瑶的路子:“珏璘。”为这两个字儿,翻了好几遍字典。凡我买的杂志上,大大地签上,龙飞凤舞。忽然一次,班里失窃了,好多同学都丢失了自认为重要的东西,我丢失的恰是几本心爱的杂志。恨得牙痒痒,念念不忘,挥之不去。很久之后,上操回到教室大家围着火炉烤火,我同桌从火炉旁边一男生桌里拿出一本书来垫椅子,我一看,心中惊疑,这是我丢失的杂志啊,上面的“珏璘”二字清清楚楚。我当即明白,这位男生借着掌管班门钥匙之便,导演了“监守自盗”事件。等他回到教室,我就向他索要我的其它几本书。他言辞闪烁地辩解:“这是我从物理老师那儿借的,怎么是你的?”巧了,我们的物理老师叫王玉林,而我的书上“珏”字两个部分分得太开。原来他以为我拿的是老师的书。我当然得理不饶人:“什么?这是我的书,这两个字是我亲手写的。”事情以他乖乖还我书为止,我的宝贝失而复得。
后来我因学习美术认识了老师散石,他喜欢买美术专业书籍,我常常翻看。老师说:“书没有白买的,只要其中有一句话对你有帮助,就值得去看。”这番话对我是一种激励,我买书的胆子大了不少。现在我更是有理,我看完女儿还能看,买书花起钱来更心安理得。有一年我在东河群众艺术馆学画,看到书法家邢补生老师把收集的小片资料粘贴在剪报本上,有文字,有绘画,有书法。当下觉得这是个收集资料的好方法,整理粘贴的过程就是学习的过程,而且资料多了以后,相当于又拥有了一本自己编的书。于是我也开始效仿。这种方法让我受益很多,毕业分配到学校后,教学上的资料很多都取材于我的剪报本。就连学生参加一些画展搞个小创作,也会向我借。还有好学的干脆自己也开始搞剪报本。
上小学的妹妹参加了一个学区的演讲比赛,奖品是一本《宋词鉴赏辞典》。我一厢情愿以为这本书顺理成章地该属于我,因为她还看不大懂。问也没问她我就将这本书插在我的书堆之中。不料妹妹说:“你怎么拿走我的书呀。”“给姐吧,反正你也不看。”“你怎么知道我不看,你怎么这么霸道……”其后几次我暗暗拿到,都被她明察秋毫地索回。一直以来,自我感觉在我家唯我有读书的特权,凡进门的薄书厚书大书小书都应归于我的名下。此时才如梦方醒,谁都有阅读的权力,别人也有拥有书籍的福分。
大学期间,宿舍的熄灯时间成了我的心病,因为夜读已成习惯。处心积虑地应付管理员的巡查之后,夜夜点了蜡烛看书。我是上铺,就在床头的钢管末端栽一支烛,躺着看。通宵看书是常有的事,有时忘了准备充足的蜡烛,看到痛快处蜡烛一灭,书的情节也戛然而止,悔得只想捣枕捶床,顾忌着室友们的梦乡。只一次让我心有余悸:买了一份《杂文报》秉烛而读,读着读着平躺在枕,两臂伸在空中抻着报纸。正在忘情之间,忽觉眼前通明,大大的光亮,寻思怎么又来电了。旋即顿悟,是报纸被蜡烛燃着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举着火苗越来越旺的报纸徒劳地晃了两晃,方觉醒,得将它扔下去。举目四望,一个个睡得正香,低头一看,尚有一人挂着耳机听着音乐,叫了两声没有反应,赶紧扔了一本书下去。她在当地拿着扫帚接应,才将这燃烧的“火种”灭于中地。后怕了几天,终于重操旧业,不过加强了安全防范意识而已。
后来一次,系里的薛老师安排我和一位同学给校图书馆馆长某老师家收拾楼房,休息日我们很积极地去了。原来他家楼房刚装修完,帮忙擦玻璃瓷砖等,干的就是现在家政人员干的那些活。中午给我们吃的盒饭,整整一天才干完。馆长看了十分满意,嘱咐我俩第二天到图书馆找他。第二天我们去了,他带领我们来到一个书库,开门后他立在门外,说:“进去选去吧。”像是废旧书库,架上的书摆放得横斜倒伏,地上的书也是胡乱堆在一起。天哪!我何其幸运,眼前就是“金银财宝”;我又何其不幸,只能选择其中一本,慌忙间又如何能选得称心。我俩各怀着心思,战战兢兢每人选了一本出来。馆长一看,惊讶地说:“只选了一本?”简直是福音。我们俩笨笨地问:“还能再选?”馆长大概失笑这俩傻妞,“快点吧,多拿几本。”几乎是欢呼着进去,如同阿里巴巴进入了藏宝洞,犹不知该拿哪一样。虽意犹未尽,然而还是咽着口水出来了,一人抱着一摞。不是梦吧,现在想来仍觉得是梦。那时眼光不行,多选了几本红楼梦的评论集,有一半观点过时,有一半政治痕迹太浓,渐渐流失。但有一本我珍藏至今,范曾绘鲁迅小说插图的集子,品相也还可以,其中几幅插图,《祝福》、《阿Q正传》、《药》的人物设计十分贴切,笔法顿挫,是我所钟爱的。后来连年教美术特长生,速写的开蒙我总要叫他们临摹临摹的。
同桌晓咏,寻着机会做了校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特权渐渐显露,一时令我羡慕得紧。小说散文倒还罢了,有几日竟借得台湾出版的艺术期刊《雄狮美术》,不听课的时候,与我同看上面印刷精湛的画作。看后双双感慨,原作也不过如此吧。一时间交流顺畅,心下引为知己。看完后竟许我带回宿舍细看。回了宿舍,谁都不理,径直躲到上铺,看个痛快。下面的人问:“你干什么呢,一声也不出?”我只笑而不答。
学友德乡,篆刻的功夫不浅。惯熟了以后,主动说给我刻章。买了两块印石,想着名字章是必须的,还有一块不妨刻成藏书章。“珏璘”这名字是断断用不得了,我又素常不喜自己名中“慧贞”二字,觉得暗含封建意识。忽想到“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句,所读之书莫不为我精神的源头活水,于是取“如许”二字为名,嘱他刻“如许藏书”一印。意为如许的藏书;另可解作这样多的藏书,抱着坐拥书城的期盼;假如将来书不很多,那么又可解作这么一点藏书,三全其美也。然而过了几天,德乡抱歉地说,不小心把准备刻藏书章的石头摔了个小角。我也不以为意,令他多多磨去即可。而他却提出个建议,这块印石很长,干脆一锯两半,掉角的一块刻成白文,取其残缺之美。蒙他的建议,我有了朱文白文两方藏书之印。甫一得此,恨不能连期刊杂志也盖上“如许藏书”四字。
大学毕业前夕,系里组织了跨四省区的艺术考察活动,碑林及碑林外的古文化街多有新旧书刊出售。学友某人趁书商眼花缭乱之际,竟窃书而归,手法之快,态度之俨然令我暗暗心惊。及至北京琉璃厂一带书店,更屡次顺手牵羊。晚间收拾行李,他沾沾向我夸耀,一千一百元的书有七百是白得的。想我多年以来,见书则眼睛发绿,每苦于囊中羞涩,竟不知天下有此得书之法。原本别人的书我也是喜欢翻翻的,此时却意兴阑珊。不得不承认,此君也是爱书之人,然我与他各行其道,不相为谋。我宁愿搜净口袋,也要将铜钱之臭,换来油墨之香。古人云:“书非借不能读也。”而我却不爱借人书来读,因为不踏实。我不借人书也不愿人借我书,借了人的怕看过后恋恋不舍,借给人的又怕对方恋恋不舍。
终有一天,我也挣上了钱。买书时也不免做点长远打算,不论宽展书城,还是角落书屋,只要店方有办卡打折的活动,我就办卡。偶然去呼和浩特,中山书店购书花费百十来块卡费可办八折卡,但本次不打折。雄心壮志要月月来呼市买书,原价购书后又办打折卡。初时还能抽出空来,月余奔赴彼城。然而后来却不能了,空余几种打折卡在手。与朋友们聊天,她们常讲说办理了理发美容购物打折卡,被套现后店家逃之夭夭,不知所终。暗笑何其相似,不过一物一书之别耳。东坡居士有云:“除却诗书无有癖,独于山水不能廉。”山水之幸偶或尝之,诗书之好却常伴我身。每到外地遇到书店,总能搜罗几册有趣之书。那年夏天,于上海稍作停留,同行的人或扎入外贸尾货货仓购衣,或登临东方明珠之塔览胜,只我一人逡巡于上海书城书架之间,集合时各有所获。那一次,我购得了李国文《中国文人的活法》、戴敦邦《艺术随笔》、《清代画论》等十余本书。搬回家时妈听说书是从上海买回来的,颇不以为然:“千里不捎书,捎书不带字。你倒辛苦。”
我工作的学校也有一个小型的图书馆,管理者往往是面临退休的老教师。每一任管理员都对我格外看顾,让我多有机会徜徉于斯。其中尤以王平老师最为贴心。她喜欢看《新华文摘》、《读书文摘》,看到好文章就介绍给我。有时我忙起来两三天不去,她竟给我积攒下数篇好文章,幸喜她与我的审美很接近。有时她手边为我积的书报杂志被其他老师看到,索书要看时,她断然拒绝:“这是给小越留的,你再选吧。”到了年尾预订下一年的书报时,她与我商议订些我们爱看的。笑话其他老师:“就知道个《家庭医生》!”想到这些,感激不尽。那种经过筛选之后的阅读效率非常高,使我进益很多。
曾经过了几年住校生活。学校原教学楼的布局是对称的,对称的两栋楼的二楼同样位置分别住着我和另一个美术老师。每到深夜,学生宿舍已经熄灯,我俩的房间还亮着,她也无非就是读书画画,到一两点很平常,三四点也是有的。一位同事说:“全校一片漆黑,只有你俩的房间灯火通明,就像俩眼睛。”我与她会心一笑。我倒真想睁着这只眼睛,亮晶晶的也是一点聪明。后来我又申请到一间小办公室,七平米,可以放一桌一椅,然后摞着放三个柜子。位置偏僻,是会议室的耳房,少有人来,这正合我的个性。我把常读之书都归置在上面的两个柜子里,桌上摊开一本书,盘腿坐在椅子上,不必顾及形象,读书的状态可以沉静可以松弛。读书惫乏了又可以如老僧入定,静坐一时。楼门被风吹得“哗嗒哗嗒”、“咣当咣当”乱响,我不免也发一通“风动幡动”的联想;落雨时移开眼前的文章,闻着雨入尘泥的土腥气,远眺目力所及处一带远山,陷入“苏世独立,横而不流”的忧思……学校请了书法家孙殿君写字,我如书童一般从旁侍奉纸笔。特备了两张洒金宣,拜托他写个书斋名:“风声雨味楼”。写完后书法家说:“再来一联就好了。”因想起一句“满眼云山长画卷,一壶天地小书楼。”遂写了贴于壁上。然而,不久后,会议室因故拆去,小耳房失了依托,竟有摇摇欲坠之感。从墙上揭下“风声雨味楼”的字幅,心中不禁凄然。
读书的地方辗转变换,而阅读犹在继续,每晚信手摸索之处都是可看不可看的书。“半床明月半床书”,于我是最贴切不过的了。熬夜的苦果一目了然,红肿的眼睛,青白的面色,只能套用熟语一句以解嘲:“我见诗书多妩媚,料诗书见我应如是。”
三更有梦时,以书为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