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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事

2016-10-25王选

鹿鸣 2016年1期
关键词:补鞋流氓姑姑

王选

念青敲门时,他正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做梦,梦见六岁的自己正举着小鸡鸡踮着脚尖拼命往院子的梨树上撒尿,他要让自己尿水的制高点,超越上次撒尿时留下的高度。但奇怪的是,他一泡尿,冲垮了他家院子偏西的一间青瓦房。梨花像雪片,盖下来。他高举着小鸡鸡黯然伤神、手足无措。念青敲门的声音像打牛皮鼓,把他从梦中吓醒。这个干事像男人的女人,你真摸不透她肚子里装的是什么药,这么早,就跑过来找他,郁闷。

看他还没起床,她凶巴巴的扯着他腮帮子说,我把你的嘴扯成鞋口子,你信不,你怎么一点心也不操,不到两个月就是结婚的日子了,你连个房渣都没买来,还有心思睡,你要不想结就打光棍去。

一听房,他的头像被驴踢了一下,整个浑水了,一连串的数字在他脑袋里像残枝枯叶一样漂浮起来。传说北京买套100平米的房,种三亩地从唐朝开始至今才能凑齐,还不能有灾年;要是当工人每月工资1500元需上班170多年,从鸦片战争至今才能凑齐。昨天西河边上有一栋楼封顶,开盘价一个平方8000,我的娘吆,买一套80万。80万元一个月2000元的工资要40年才能攒够,还得处于真空状态不许吃喝拉撒,再说还能不能活40年也是个问题啊,要是买上了被强拆了怎么办,总不能弄个煤油瓶自燃去吧。一个月的那点工资夸张点说,还买不下人家马桶下面的那块空心砖。

他和念青认识三年了。他是个快递哥,人腼腆,性格有点像女人。她是一家超市的收银员,人鬼道,性格倒是像男人。虽然性格相反,但阴阳互补,反而还能合得来。他们本来要去年结婚,没房,一直就拖着,等房价降,结果房价不但没“阳痿”、没“疲软”,反而越来越硬,坚挺不泄了。他们观望了两年,走马观花一场空,自己先早泄了。

我想着没房我们先租着结婚,不就是个婚嘛,人家领导人也说了,房价国八条、国十条都压不住了,年轻人趁早租房去。他曾这样开导念青,可念青不同意,非要有自己的房,二手的旧房也行。她说结婚就是安家,安家没房能安心吗?你这什么逻辑啊?但她态度决绝,不容置辩,说房必须得有,她自己也掏钱,想办法两个人凑。她又说,其实不是非要一套房才结婚,而是不能再等了,再等房价会顶破天的,长痛不如短痛啊,再说,这人,就得逼自己,不逼,啥事也干不成,不逼,你都不知道自己的能量有多大,你说呢,老妹。说完在他的胸脯上捅了一拳,然后像个痞子一样淫荡的笑了。

这不,前段时间他们到一个老得掉牙的小区找了套二手房,90平米,2000元,共18万。这个价位,对他们已经求之不得了。房向阳,结构也行,水电暖都有。屋里旧点,但一刷,也挺好。不过房款要一次性付清,房子便宜的原因,也就在这里。可他们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啊。经过和房主三番五次、五次三番的协商,嘴上的皮都磨破了一层。最后敲定先付13万,剩余的5万以后每年一万,陆续付清。

事情就这么定了,他便和念青开始搜肠刮肚筹集房款,凑啊、借啊、贷啊,缩衣减食、精打细算,用念青的话说,只差没把上下两头塞住了。最后拼死拼活弄了十二万五,还差五千,天啊,这五千实在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找了。借钱已经借得人断路息,能贷的几笔款都贷了。老家把刚生下不到十天的一窝猪娃连母猪一锅端起来,买了。念青也把三尺长的头发剪了,买了四百元,垫到里面了,她说,真想一狠心刮个光头,当男人算了。

他把念青的手掰开,从床上翻起,准备洗刷。念青说,就差五千了,办法想尽了,那边一早上打电话,问房子买不买,不买他就给别人出手了,一个平方还能涨50元。

他给她到了杯水,问,你咋说的?我还能咋说,我说再等两天,两天后一定交钱,人家才勉强同意了。他没有心思洗脸了,无所适从,蹲在椅子上挠着头,看头屑像面包屑一样落。心想,要是头屑像面包屑一样,多好,我就天天挠头,吃头皮屑,不用花钱了。他说,看来等不到崩盘了,人都疯了,这样吧,我去献身了。他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念青瞪了一眼说,瞧你那小身板,经得起折腾吗。然后嘴一努笑了,把水喷他了一裤裆。刚笑毕,她突然站起来,凑到他跟前,神经兮兮的说,我有个办法,准行,不过有点刺激、有点邪恶,另外,你要拿出自己的男人气,别整得跟个娘们一样,否则,事情就砸了。她把声音压下来,说出了那个阴险的办法……

这个办法太不道德了,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是房子把我们逼上梁山的,不要怪我们。念青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说道。

一切都按计划开始了。

在桐花巷的巷口,有一个补鞋的男人,四十来岁,枣红的脸,浓密的胡子,一身黑布衣,膝盖上铺着一片黑皮子,在巴掌大的水泥台上摆着他所有的家当。念青说,他,人老实,有次她朋友补鞋,多给了几毛钱,他追上来硬是还了钱。念青还说,老实人好欺负,这世道,人吃人。桐花巷是条偏僻的巷道,行人少,冷清,只有一群没心没肺的麻雀吹着口哨游逛在巷子里,有时散步到补鞋人的摊子前,蹲下来,看他手指缝里滑动的那根拉鞋帮的线,像纤细而又贫穷的日子,滑落在手心里。鞋摊对面隔条马路是间公共厕所,平时光临的人也稀少。再后边就是一个新开发的楼盘,机器和钢铁撕咬的声音,歌颂着屁民们水深火热的欢乐生活。

这是一个理想的地点,目标就是他。

早上九点半,上班的人走完了,路上一片清净,只有一小溜风练习跑步,腿脚轻盈。补鞋的男人手头没活,闲坐着,一坨金黄的阳光撒在他身上,那张枣红的脸泛着一层光。他好像有点瞌睡,眼睛闭着,像截树桩。

念青闪进女厕所,像猫,身手敏捷。他躲在厕所后面的墙角,急促的出着气,鼓励自己,要像个男人,要稳准狠,要不顾一切。

一切就绪。

念青在厕所突然大喊,救命——救命啊——锋利的尖叫声一瞬间划破了早晨的宁静,一排麻雀扑棱棱被惊飞了,几根鸟毛落下来,粘在了男人头顶。念青继续喊救命——救命啊——救命——急促的尖叫声搅动了四周的空气,一股子风夹着尾巴吓跑了,卷起了一片悬铃木的叶子。补鞋的一惊,脖子一伸,耳朵一展,眉头一皱,定了定神,发觉厕所里出事了。没来得及细想,他便起身,拖拉着鞋朝厕所跑了过来,不小心一脚勾倒了补鞋的机器。

念青还在喊叫着。那个男人的身影离他越来越近。这一刻,他知道,事成了。

当那男人冲进女厕所后,佯装上厕所的念青把裤子一提,一把抓住那男的衣服,又开始叫喊,流氓,你是流氓,抓流氓啊。那男人一头雾水,茫然无措。当他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躲在墙角的他,伺机而动,钻进厕所,伪装出一脸惊愕状,慌乱地问出了啥事。念青声泪俱下,提起的裤子又落到了腿弯处,幸好是初冬,已经穿了线裤,才不至于走光。她憋屈的说,老公,他是个流氓,我正上厕所,他突然冲进来占我便宜,呜呜呜——念青又开始声泪俱下,真像被占了便宜一般。那男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战战兢兢的说,没有啊,你胡说,我听见……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凶巴巴的问,你给我少扯,你说你光天化日之下到女厕所干什么?你没干坏事她的裤子怎么回事?难道她红嘴白牙冤枉你不成?报警!

那男人有口难辩,像掏空的口袋瘫在了墙角,一只手不停的搓着额头,直到搓出了血印子。他说,算我倒霉,我有口说不清啊,传出去我这老脸往哪搁呢。

他猫下腰,说,你说啥,说啥,好像我们冤枉你了不成,你长得一点没流氓的潜质怎么尽干这缺德事,看来这警是非报不成了。

我怎么流氓了,我动都没动她一指头,而且我是为了救……

你给我打住,动没动你说了不算,事情明摆在眼前,你还抵赖,我跟你说啊,这事今天我跟你没完,报警!他装出了一副怒不可遏的架势,出着大气,攥着拳头。再说一遍,这事没完,报警!

好了,不要报了,你给个价,我认。他有气无力的说。

他把头凑了下去,说,那这样吧,你陪我媳妇三千元,精神损失费,咱这笔账就算扯平了,为了你的面子我也不到外面伸张,你看咋样?

三千元,他犹豫了好久好久。最后同意了,点头默许。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点下这个头的。

念青还在哭哭啼啼着,裤子也没提,头发像鸡刨乱的窝。

那男人给家里打了电话,没说具体的事,光说急用钱。过了半小时,他家人把钱送了过来。念青才摸着哭肿的眼和他气定神闲的回了。那男人卷了补鞋摊子,像一片枯干的叶子,被一面风吹的东倒西歪,飘远了。

回到他租的房子,念青还拉着脸,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走桐花巷了,那男人也够可怜,我是没脸见他了。他一缩脖子,摊开手说,你不是说过,都是房逼的吗。念青又说,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我是不要脸到家了。对啊,脸总没有钢筋水泥重要啊,不过你的演技确实是一流的,颁个年度金马奖没问题,我的也不差,提名也没问题。他死皮赖脸的边说边笑,念青突然朝他脸上啐了一口,骂了句没出息的男人,一头捂到被子里哭了,这次哭得有些莫名其妙。

一周后,他们搬进了新房子。

有了那三千,他们提前向公司预支了本月的工资,凑够了五千元,首付十三万。楼是旧楼,和小区里其它楼一样,灰不溜秋,暴露着上世纪九十年代红砖头砌出的 “肌肉”。但再旧,房至少是自己的,心里踏实。

周末,他和念青把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他们一改顿顿挂面的现状,到罗玉小区吃了顿大盘鸡。他说已经三月不知肉味了,要是顿顿大盘鸡多好,我的小蛮腰也就嫩起来了。念青眼睛一瞪,说,吃大盘鸡屁去,还有五万元要等着还呢。他说,下次我去厕所演主角。念青把筷子往桌上一甩,吼道,再说这事,小心我敲烂你丫的小龅牙。然后真夹起一块鸡屁股塞进了他嘴里。他们都喝了点酒,晕乎乎,热辣辣。

这一天,古城天水下起了鸡毛大雪,像一床被子,捂住了大地,封住了洪水猛兽般的楼盘,冻蔫了高高勃起的房价。白茫茫的雪糊住了眼睛,埋没了心事,真是一场幸福的雪啊。

告别了碉堡般的民房,晚上,他又梦见自己举着六岁的小鸡鸡踮着脚尖在撒尿,这一次,好像一泡尿冲倒了一栋楼,倒坍的楼又像冰块一样融化了。多么怪诞的梦,吉凶难测。

第二天,他姑姑来了,说是侄子买了房,她心里欢喜,过来瞅瞅。她从房里转悠了半天,觉得挺满意,说以后和念青有积蓄了再换新的,他们无奈的笑了笑。聊了半天房子的事,姑姑说起了她的家务事。她说,人心瞎了,不比以前了,前段时间儿媳妇她哥被人把钱骗了,这钱,还准备着年底给九岁的儿子到西安装假肢去呢,这一下,人活着,钱没了,儿媳妇她哥气得起不了床,好长时间都没出门了。姑姑这么一说,他和念青心里一惊,脸一红,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前段时间的那件事。姑姑年龄大了,也是个慈善心肠,一遇事就哭,她抽泣着又说道,唉,世道真变了,你们也注意点,平时多长点心眼,能不帮人,就少帮,免得惹一身骚气啊。他和念青不约而同的问,究竟啥事情啊?事情传出去骚脸得很,还是别说了,对了,他也在这里住,你们都是亲戚,虽然关系有点远,但也互相有个照应,以后要多走动。他心想,这么远的郊区有个亲戚也好,毕竟远亲加近邻,算是一家人嘛。

姑姑起身要走,他们留着吃饭,她执意要走,说去那户亲戚家看看,给他宽宽心。他说也是,钱没了还可以挣,人不能垮,你就多劝劝,等过几天我和念青去看他。他们把姑姑送到门口,她走到对门一户人家门前,看了半天门牌号,边敲门边转过头对他们说,哎呀,你看我都老糊涂了,他就在你家对门住,我忘了。那是一扇油漆剥落的红铁门,姑姑一敲,门浑身一抖,红漆就扑簌簌往下落。

等了半天,门开了。

里面一个披着黑衣服的男人,把上半截身子伸出了门,枣红的脸,有些苍白,浓密的胡须,像一坡忘了收割的荒草。天哪,这不就是那个补鞋的男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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