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着道德血液的激情叙述——许祚禄长篇小说《小县城》序

◎方维保

流淌着道德血液的激情叙述
——许祚禄长篇小说《小县城》序

◎方维保

当我第一次见到许祚禄先生的时候，说实话，我是没有将他与小说家联系起来的。他说，他是干企业的，跑过销售，在商海里扑腾了许多年。看他的样子，也确实像干企业出身的，但是，却没有那股子跑销售的江湖气。他是一个实诚的人，也是一个沉浸在思想中的人。他怀着文学的梦想，许多年的风霜雨露，许多年的利益纠葛，都没有使他心中的梦想泯灭，他如今不干企业了，重新拾起早年的梦想。这样的重新拾起，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做到的。在商品经济的时代，能够坚持文学的梦想，也是非常稀缺的精神。我认为，他的文学梦想是坚韧的，也是灿烂的。天寒地冻的冬天，街道的树上，一个清晰的花苞赫然在赭黑枝桠上放出绿意，虽然很微茫，但却预言着春的信息。许祚禄先生的坚韧而灿烂的文学梦想，如同那严冬中的花苞一样，让我敬服！让我感受到了温暖！

许祚禄先生的阅历是丰富的，作为一个有着数十年商业经验的商人，他走南闯北，见过的山水很多，交往过的各色人等很多，而关于人的故事当然更多。当他在做生意的时候，他可能就在心里将那些故事、感受都积攒了下来，如今他不做生意了，他憋在心里的感受和故事，便不可遏制地涌了出来。他要用小说的形式将这些都表达出来。我向来认为，诗人要感觉，小说家需要阅历。有感觉，才能有表达的欲望，有阅历才能洞穿世事。许祚禄不但有着诗人的感觉，也有着小说家的阅历。所以，当他感觉要写作的时候，就是起风打雷山呼海啸，也无法阻止他激情笔墨的流淌。所以，当我看到他一部一部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在杂志上发表、在出版社出版的时候，我是一点都不奇怪的。

眼前的这部《小县城》是许祚禄先生继长篇小说《子孙满堂》《沉默的群山》等之后的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

许祚禄先生不但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还是一个会讲故事的小说家。这部《小县城》讲述一个叫做金山县的小县城里发生的官场故事。县城虽然小，但是故事很多。从哪儿说起，还是让人颇费脑筋的。许祚禄的聪明之处在于，他在他的故事里将我们当下最时髦的政治组织——“巡视组”招来了。巡视组好比一枚深水炸弹，一下子就将小县城里沉积了许多年的人和事都炸了出来。巡视组在小说里很重要，但是又不重要，许祚禄就是利用它来讲述小县城的故事。他让它将小县城的矛盾挑动出来，纠结起来，翻腾起来，爆发出来，再最后解决掉。

在省委巡视组所炸出的故事里，许祚禄先生给它安排了几个层面：最核心的故事是刘冬冬、潘潮风、沈金山三个大学同学之间的三角恋爱。在核心故事之外，又设置了晚一辈的刘明明、陈晓艳、李辉之间的三角恋爱。在这两个三角恋爱之外，又由这六个人物分别分枝发杈，各自引出了一系列的人和事，将金山县大大小小的人物、陈年积累的旧账都牵涉了进来。当然，在这些线索中，还有一个隐形的线索，就是没有出场的县委书记张松。这个人物让我想起了曹禺的话剧《日出》中的金八，他虽然从来不出场，却控制着黑暗都市，是它的真正主宰。

许祚禄先生讲述小县城里的三角恋爱故事，不能说其中没有恋爱，但他显然是在利用三角恋爱将故事讲起来，他并不是在写一个言情故事，而是在讲一个类似反腐的故事。

核心三角恋爱中的三个人物，刘冬冬是个枢纽。因为她与潘潮风之间的爱情纠葛，才有了潘潮风到金山县当村书记；因为她对于潘潮风的钟情，才有了她自己也来到金山县做银行行长；也因为她的美丽，才有了金山本土出身的沈金山与她发生的爱情纠葛。这个人物最大的特点是痴情。她对于潘潮风的爱，可以说是刻骨铭心的。她不但利用自己的身体为潘潮风铺路，而且后来为了忏悔竟然毅然决然地来到金山县，利用自己手里掌握的金融资源一路支撑昔日的恋人在官场上往上走。同时，她的爱是有毒的。她总是在帮助潘潮风，但是，她又总是在害他。当潘潮风要趁着法院与他作对而大量行政立案的时候，主动要求通过行政立案而解决民怨的时候，她却通过种种手段不辞辛苦地让当事人撤案，让潘潮风的种种努力化作乌有。从最后的结局来看，她的爱将恋人引向了死亡，潘县长的坠楼自杀与她的行为有着密切的关系。尤其是她住在宾馆中并安装望远镜观看恋人办公室的行为，总是让人感觉怪怪的。说爱是可以的，但这种爱中有着监视的意味。一个女商人，监视自己的恋人似乎无可厚非，但是，她监视的人是政府官员，这是有点儿恐怖的。她与沈金山之间的关系，显然有着很浓重的利用沈金山的味道。作者是喜爱这个人物的，但是，这个人物却一点儿都不可爱，她也是这个社会的毒瘤。

沈金山作为金山县的另一个主宰，他对刘冬冬可以说是痴情的。他与刘冬冬之间的肉体关系，虽然多少有点儿趁人之危的成分，但是，当刘冬冬几乎是主动投怀送抱的时候，也是真情所致。而刘冬冬却一直利用儿子刘明明的暧昧身份，吊足了沈金山的胃口，牵着他的鼻子为潘潮风做事。从道德的层面上来说，虽然沈金山作为一个商人很庸俗，但是，刘冬冬显然更不地道。在这个故事中，沈金山这个人物是复杂的。在他与刘冬冬之间，他似乎就是一个傻子。但他分明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他不但能够从做矿山开始，一步一步成为金山县最大的商人，而且，还控制着金山县的公安、检察、法院，在金山县呼风唤雨，几乎无所不能。作者对这个人物的态度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将他塑造成一个玩物，另一方面又将其塑造成黑社会老大，一个司法腐败的幕后人物，但除了在与刘冬冬的关系中让他成为一个可笑的人之外，作者对他并没有多少的道德评价，尤其是最后他几乎成为了一个“硕果仅存”的人物，逃过了惩罚。许祚禄先生通过这一人物，展现了小县城人事的复杂，也展现了人性的多面性。

三角恋爱中的潘潮风，是作者最为呵护的人物。潘潮风是在爱情遭遇背叛以后，赌气来到金山县当村书记的。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讲述了潘县长在基层养鸡的故事，讲述了潘县长受到人民爱戴的故事，讲述最多的还是潘县长生病住院后，他原来工作的村里乡亲对他的关怀，对他的支持，特别是村里的民歌手唱的新民歌，几乎就是一首新时代的“好官颂”。作为一个理想主义的人物，作者在写他当县长的过程中，遭遇到了种种的黑色幽默。他获得提拔，并不是他的政绩受到赏识，而是因为昔日恋人刘冬冬的鼎力相助。而且，他的命运也可以说相当的悲惨。当巡视组到来后，金山县矛盾集中爆发的时候，本该承担这一切的县委书记却称病躲避，将他推向风口浪尖。他承受了各种莫名其妙的攻讦，如开发区老板的集体上告巡视组，如他的儿子刘明明对他的当面辱骂。他就是做了好事，如为李辉案平反做了贡献，依然无法平息人们对他的误解。在疾病、误解、诬告等的合力打击之下，他终于选择了自杀解脱这一条路。作者显然是在将潘潮风作为一个当代官员的楷模在写他的，但是，作者同样看到了当代好官所遭遇的悲惨处境。我相信，许祚禄在写到潘潮风自杀的场面时，他的心是在哭泣的。从作者将潘潮风之死作为整个故事的高潮来看，我看到了作者叙述中的理想主义的道德血液在涌动。

在晚一辈的三角恋爱中，核心人物显然是刘明明。在整个故事的讲述中，刘明明这个人物非常的重要。因为他是银行行长刘冬冬的儿子，同时也是金山首富沈金山的假儿子，金山县长潘潮风的真儿子，所以，在关于小县城的叙述中，他自然将金山县台面上最重要的人物都扭结了起来。当然，在整个小县城故事的讲述中，他还不仅仅是个扭结，他还是最重要的实际推动力量。作者在刘明明的关系网中设置了一个连环套：他追求陈晓艳，陈晓艳为恋人李辉打官司，李辉因为父亲失踪案而被捕判刑，李辉父亲在矿难中失踪，金山采矿中的矿难黑幕。作者从陈晓艳为恋人李辉打官司开始，将矛头直指金山腐败黑幕最核心，同时，又将李辉父亲失踪的真相掩藏了起来。作者以爱情为动力，让刘明明充当了侦探的角色，一步一步地将金山最深层的黑幕揭示出来。刘明明的行为，恰恰与巡视组的行为形成了呼应，在金山地方试图掩盖真相的力量之外，建构一个反击的揭露的力量。

刘明明这个人物，不但在故事的叙述中很重要，而且作为一个人物形象也非常的鲜明。作者运用补叙、倒叙的手法，讲述了一个富二代的豪华做派，但是，他也讲述了这个人物的正直、善良、仗义，尤其是他利用沈金山、江玲这些他母亲的关系人寻找徐老三这一案件的关键人物的时候，还彰显了他的智慧、勇敢。这个人物，有的时候还是有点儿愤青的味道的，尤其是他当面踢打公安局副局长，当面辱骂县长，更是如此。但是，就如同对待潘潮风县长一样，作者在叙述中，好人的结果往往都是悲惨的。刘明明这个虽有小瑕疵却同时有着大善良的年轻学生，却在赢得爱情之后，死于非命。当然，他的身世更加的悲惨，作者有意设置“误会”桥段，让他成为推动其父亲自杀的一根稻草，又反过来让他父亲的死成为他死亡的原因。这样的桥段在叙事上虽然过于传奇，但是却深深地加重了县长潘潮风人生苦旅的宿命感。

在整个的小县城故事中，上面的几个主要人物，以及陈晓艳、李辉、巡视组的肖剑等，作者都采用了正剧的叙述方式，讲述了他们的人生故事；而对于由几个主要人物，尤其是沈金山、刘冬冬关系网所牵涉进来的人物，如公安局副局长张景、检察院院长胡高、法院院长赵日、高利贷放贷人江玲、黑煤窑矿主徐老三等，基本上都是丑角。作者采用闹剧式的方式，展现了他们的种种丑行、恶行。作者几乎是用漫画式的笔法，对他们进行了讽刺和揭露。从“赵日”“胡高”这些名号，就可以一眼看出作者鲜明的道德立场。

从叙事上来说，《小县城》这部小说是有情节性的，甚至有点儿波澜起伏，有着不断的掩藏和揭露的曲折过程，但整体上来说，它并不是情节小说，它显然是意在展现小县城的种种政治生态。整个小说在叙述上流转得非常的迅速流利，故事似乎是作者一气呵成的产物，而读者也被带动着，非要兴奋地一口气读完方才尽兴。所以，这虽然是一部长篇，但读起来似乎并不长。

一直关注许祚禄小说创作的吉林评论家庄稼汉先生在评论这部长篇小说时说：“许祚禄是一位笔力沉实的作家，他以独特的反腐视角，匠心独运地将金山县城风云变幻中的众生相描摹出来，从而塑造了从省到县，一直到社会最底层的各类人物的绝不雷同的艺术形象。而且在人物的命运走向上，作家并没有着意用笔锋引领人物性格的形成与发展，而是任由人物性格的成长方向顺流而下，水到渠成地让人物命运在故事情节的发展中自然涌动，这种客观呈现人物命运的写法，既使作品情景真实，叙事流畅，而且还因作者意向的引而不发和作品故事的自然流动，使得这部现实主义小说平添了许多文学张力，主题也更为深邃，从而更耐人琢磨。”

“小说名字虽然叫《小县城》，但其叙述触角却远远地超越了县城，以其宏大的视角书写了新时代磅礴的反腐风云，而且把人物命运与人性的坚守与挣扎，放在时代风云激荡的环境里来观照，因此使得小说立论高远，意境开阔，思想也具有比较深刻的、震撼人心的力量。作品始终体现着强烈的时代精神，作品紧贴时代最前沿，紧扣时代最敏感的脉搏，紧抓时代最为新近的风声，并以其敏感体察、深刻观察、精准把握，以及高瞻远瞩的站位，因此他笔下的文字超越了当下的历史观，也就是人们平时所说的站得高望得远，其作品也具有深邃而独特的思想性和较为宝贵的文学品质。”

“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史证明，只有深刻的东西才能传之后世，只有科学地符合人们审美心理和需求的文学艺术，才能为人们永久地记忆。可以说，真正的当今中国精神中国发展的艺术诠释，是建立在对社会、对人生的科学、深刻、真实的基础上的。作为深入时代最前沿的作家，许祚禄应该是时代风云激荡中最为执著的守望者，他有着强烈的时代责任感，也有着对现实中那些畸形现象的深深忧思。”

对于这样的见解，我读完许祚禄的小说，也有同感，所以摘下来与庄稼汉、与作者共勉。

以上所记，都是阅读后的拉杂的感受，不当之处，还望指教。

是为序。

方维保，文艺评论家，安徽省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安徽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文学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