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禄记
2016-10-24黄少崇
黄少崇/著
2015年11月16日,经过几天的踯躅,我终于下定决心出发了。根据当时的天气情况和后几天的天气预报,我收拾好御寒的行装,备好雨具,然后搭乘班车,冒着小雨前往象州。在象州县城停留了一个晚上,在接受了象州县文联主席陈丽云以及她的属下的热情招待之后,第二天就赶往纳禄村。但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第二天的象州雨过风停,温度急剧上升,身上的衣物开始让人觉得累赘了。
象州人古道热肠,为我想得周到。陈丽云开着私家车,亲自将我送往目的地。一同前往的还有象州县文化馆的摄影家王孝文。他是我的同学。来之前电话跟他一说,很巧,他说他刚好有拍摄纳禄村的任务。于是欣然跟我同往。我是开车老手,半路替下陈丽云。走了一段时间后,车子在他们两个互相质疑又互为提示的叽叽喳喳的瞎指挥下,走到了明显是过了的路段。我坚决地将车子掉过头来,在他们的狐疑和犹疑中,回头走了两三百米,终于见到了我曾经提示说见过的标志牌。上面浮皮潦草地写了几个大字:朱家大院由此去。我将车子驶进那条小小的水泥路,车上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记忆里应该是一条多么阔大的路。为了让他的记忆服气,我停下车,探头出去问了路旁一位大姐,她说没错的,纳禄村就是往这里去的。
纳禄村一角。四层楼为我房东的家
纳禄!这么个大气的名字,如何会出现在壮族村寨里?初始见到,我自然以为“纳”字一定是写错了。壮族地区的地名,毫不例外的,肯定写作“那”字,“那”者田也。壮人聚居地多有田,所以壮人多以“那”字为地名的标配。但当我确认了没有写错之后,这个奇异的村名就揳进了我的脑子。
纳禄村周围的村子,都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礼教村、架村、屯村、礼村……这些村名大气、优雅,甚至有帝王气。不错,这些村子所围绕的纳禄村,据说就是明朝朱家王朝的后裔创建的。围绕皇家村庄的村子,再怎么着,也得有些底气不是?
没有底气的是我。除了知道2012年底,纳禄村入选首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成为广西三十九个之一、来宾市唯一入选的村落,以及在网上搜罗了有限的几篇关于纳禄村的语焉不详的资料之外,我对纳禄村再没有别的概念了。
车子驶入一条笔直的水泥路。刚才喋喋不休的人终于将自己的记忆和眼前的景色对上了。他指着路尽头的那个村子说,对了,那就是纳禄村。
眼前的村子新崭崭的,村口两旁的大榕树下埋设着不少的健身器材,甚至还有实木精制的宣传栏。村巷横平竖直,水泥路面硬化得非常好,绿化也不错。房子都是二层三层或四层的楼房,大部分贴着青灰色的马赛克,显然是秉承了某些上级部门的旨意而统一构建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样板。2005年6月,象州县遭遇特大水灾,纳禄村是重灾村,房屋倒塌一百三十八间,粮食作物、经济作物颗粒无收,农民损失惨重。当时的来宾市长亲自来到纳禄村,亲自拍板纳禄村的重建计划并拨款予以支持。三个月后,新的纳禄村就建了起来。因此,眼前的纳禄村,跟我所了解到的“中国传统村落”似乎完全不搭界,跟我向往的朱家大院似乎也没啥关系。隐隐中有些失望。
原先约好的老朱朱芳品一面听着手机一面从哪里钻了出来。这应该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最为具体可感的纳禄村民了。
七十岁的人了,朱芳品却显得精明强干。肤色是有些黑,但毛式发型往后梳得铮亮,身上一件白色的衬衣,套着一件深色马甲,穿一条深灰色西裤,黑色皮鞋擦得亮闪闪的,这哪里是什么村民?分明是一名退休不久的国家干部,至少也是位德高望重的乡贤。
乡贤朱芳品将我们带到他的家里。
在老朱家的院子里,我们感受到了乡贤与一般村民的不同。
朱家占地不是很大,但建筑规模不小。我们从侧门进去,先是经过一间用作厨房的老旧房子,然后穿过一个小亭子间的圆门,就进入了朱家的院子。院子西边,是一栋淡黄色调的两层小楼,很像20世纪70年代大多数机关单位的那种排式楼房。院子的另一面就是那间小亭子间,另外两面则是平顶砖房,墙壁都涂成跟主楼一样的土黄色。整座院落拥有的房子多达十多间。
老朱说,他家这栋房子建于20世纪70年代中期。想想那个时候,村里人谁不穷得叮当响?住的都是土砖房、泥舂房,砖房那是极少,哪里能有什么楼房?但老朱竟然建起这么一座院落!可想而知,那时的老朱多有本事!
潘文贵带领村民将古石碑从河边抢救运回
跟出口成章的山歌王打交道,要了解他的情况,很简单。对于心里有话就唱歌的山歌王来说,你要掏他的话,不需要费什么神。在健谈的老朱的滔滔不绝中,我们很快就捋出了老朱建房的家底:总投资有一万元左右,建了一年多。一万元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几乎就是天文数字。这老朱何以筹得?曰:种温州柑。
这就是了。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当年,时任生产队长(也就是后来俗称的“村长”)的老朱竟然能种下十几亩温州柑,通过这个途径赚大钱,建大房,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对于当年那个时代的背景,我是略知一二的,知道老朱背后一定遭遇着很多的心酸。但眼见着老朱这位精神依然矍铄的乡贤,在自己已经有些老旧的房子里满面春风地跟我们聊天,我们实在不忍心再让他去回忆当年的那些不愉快。
老朱将我们带上他家二层楼房的屋顶。纵目一望,我所期望看到的朱家大院,就在他家右侧不远处的地方。在高低错落的水泥楼房的包围中,一排灰黑色的屋脊赫然在目。那些旧瓦顶参差错落,却排列有序,让我看到了我已经遥远了的童年。
乡贤自有与一般村民不同的地方。老朱将平房中的一间辟做了书房,有书房的农民,大概是没有几个的。这一点就很不同了。更不同的是,他还是个知名人士,多次参加过市里和自治区举行的山歌大赛,多次获得“广西歌王”称号。他和本市张姓前市长是莫逆之交,前市长亲自批示,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印了一本山歌集《田野放歌》。老朱见到了我们几个所谓的文人,自然以为遇到了知己,便将箱底的宝贝翻了出来:他参与主持修订的朱氏族谱,自己创作山歌的手稿,收集来的山歌本,以及多次参加山歌比赛获得的歌王证书和奖状,甚至还有颇有民族特色的歌王帽和服饰……坐在那间明亮的亭子间里,老朱一脸的兴奋,如数家珍般将那些宝贝一一道来。不愧是山歌王,那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那声音又中气十足,让人不由得不认真倾听。
在我们的提醒下,意犹未尽的老朱终于不舍地收起了那些宝贝。他说,原先说可以住他家,他家住的地方多的是,但子女们都不在家了,铺盖什么的都没有,也没有办法解决吃的,还是按照原来陈主席联系的,住到老贵家里去吧。老朱其实自己也不怎么在家住。他的子女在外面或工作,或做生意,他一般都在县城的儿子或女儿那里住,他每个月在村里住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老朱说的老贵,叫潘文贵,接替老朱当纳禄村的村长,现在已经是礼教村委主任了。电话接通,他刚好到家,于是,我们便背着简单的行囊往潘家而去。
房东潘文贵年纪刚过五十,被阳光常年曝晒的脸庞不免带上了些许太阳的颜色,但那种帅气还是逼人而来。他说话中气很足,瓮声瓮气的,像是音混调得不够精准的音响,有些微的回音。
微醺之夜与房东一家留影
象州摄影家的无人机高空拍照深深地吸引了村民们
潘文贵家是一栋四层楼房,占地一百多平方米。在纳禄村,四层楼房算是最高的了。他带我们上楼的时候,一个小小妹子在通往二楼高高的楼梯上快速地往上爬。潘文贵说是他的孙女。看着她有力地爬梯,我问有四岁了吧?他说还没到三岁呢。潘文贵教她:叫阿爹!那小孙女乖巧地顺着就叫了我一声“阿爹”。原来此地方言,称呼爷爷辈的,都叫阿爹。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人当面这样叫我,心中虽觉得有些陌生,但看到比我还年轻的潘文贵,我又释然了,于是,在今后的几天时间里,在跟小孙女打交道时,我都自称阿爹。以至到了后面,能够给她喂食的,就是我了。连女房东喂她,她都不要。
潘文贵将我安顿在二楼,而王孝文则住三楼。二楼的这间房看起来就像是县城里那些普通的宾馆房:席梦思床、衣柜、梳妆台、电脑桌一应俱全,显然是他儿子的房间。唯一与那些宾馆不同的,就是靠墙边一个长长的铁架上用衣架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大人小孩的,冬装夏服,应有尽有。尽管有柜子,但农村的习惯一时半会改不了。那长长的铁架上所有衣服历历在目,找衣服时不必大费周章地翻找。这比塞进柜子省事多了。
在潘文贵弄中饭的当儿,我和王孝文就擦洗房间。待我们弄完,中饭也上桌了。
吃完饭后,陈丽云返回象州县城,潘文贵又赶到村委去了,县里派来的精准扶贫的人员刚到,他必须出面接洽。
所以,就由老朱带着我和王孝文四处看看。出于摄影的需要,按照王孝文的建议,老朱带着我们在村里四处游走。我心想,如此的走马观花,我能体验到什么呢?这如何是好?但摄影家能陪我来,我岂有不陪他之理?于是我便随着摄影家的镜头转。
这时的纳禄村,季节反常地一下子回到了夏季,许多人都换上了短袖衫,而做着御寒准备的我,行囊里最薄的衣服,就是一件厚厚的长袖T恤,我不得不穿着它,在纳禄村的阳光下行走,忍受着这深秋的炎热。
我们感兴趣的自然是朱家大院。据说,明朝朱元璋后裔靖江王,当年为躲避李自成追杀,逃到偏远的象州,选址于依山傍水的纳禄村建造而成,至今已有四百余年历史。朱氏后裔安身于纳禄村之后,一直保存皇家治家严谨之风范。几百年来,不以皇族自居,勤奋躬耕,子孙好学上进,出过不少人才。
老朱翻出他参与编修的朱氏族谱,指称自己的名字所在,显示他是朱氏第二十三代传人。对自己的远祖创建了一个朱明王朝,显然感到十分的骄傲。他领着我们走进他祖先的院落,似乎也走进了他自己。
朱家大院建筑群基本保存完好,目前尚存古建筑房屋约二十六间。大院的建筑格局整齐划一,坐北朝南,方正笔直。都是青砖瓦木结构,飞檐雕窗,青砖黑瓦。四座为一排,两排八座间留巷道,上下连通。这些建筑看似独立,实则庭院之间可互通,门额上塑有八卦、鱼跃龙门等图案,大房正面院墙为照壁,镶嵌“祝、寿、福、吉星高照”等字,为中国传统岭南建筑风格的格局。目前尚有数户人家住在老宅里。在2005年的洪灾中,四周的房屋倒塌大半,地势比别的房屋低的朱家大院并没有受损。奇妙的是大水竟然冲不进院落,它快速的排水设计很快就让来袭的洪水泄掉了。因此,洪灾之后,朱家大院的老房子依然矗立着。四百年前的建筑水平竟然如此之高,让人对着后建的那些粗糙的、勉强可称为房子的建筑只能摇头不已。
巷道地上铺着青石板,左边是高大的房子,墙是青砖砌成,斑驳的灰墙、发黑的灰瓦,无不宣示着它们的古旧与久远。右边则是低矮的小房,一看就是小作坊、工具房、杂物间或者猪圈之类,矮小、逼仄、昏暗,不是我们要看的。
我们感兴趣的,自然就是人住的正房。每一家的结构都大同小异:跨过青石门槛,就是个小天井,迎面是一间小房子,右边则是高大的正房,正房的对面,是一面照壁(同时也是另一家的后山墙)。
幽深的古村巷
这几天老朱不断地带着我们进这家,出那家,将那些老房子走得溜熟。
这一家:门楣上挂着红色的灯笼,天井里也挂着一样的灯笼,莫非这家有喜事?一问,方知道这只是道具,不久前有人在这里拍电视娶亲的镜头时悬挂的。这时女主人正坐在门槛旁青石制就的础石上剥玉米。王孝文立即进入角色,指挥着女主人这样那样,不断变换着姿势,让他拍照。女主人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受这样的摆布了,非常内行地配合着,只要王孝文稍一指点,她立即将身子摆好,将表情调整好,一下就达到了摄影师的要求。如此的轻车熟路,让我看到了全国各地诸多景点那些善摆姿势、专靠与人合影赚钱的当地人。这个情景让我想起了网络上关于纳禄村的那些图片,过后再次翻出,果然,图片上的老人,就是我眼前的这位老妪,自然披落的短短的白发,亲切的笑脸,还有那件浅蓝色的花布衣衫……但这没啥,毕竟,她对这些场面的应付自如,并没有用来为自己赚钱。她愿意她舒心的笑容出现在世人面前,显露了她对生活的珍惜和满足。
这家人家的正屋高大、巍峨。斗拱上雕龙画凤,窗子都雕着精细的花花草草。虽然年代久远,但那种精致还是一眼就让人感觉到了。据说他家一块木头雕刻的小窗花,曾有外地人出价八千元,他们也没舍得卖。
堂屋里摆设的,都是几十年、十几年甚至几年、一年、半年的家用日常物件。让我感兴趣的是堂屋里正对门口的那幅墙壁:从屋顶到地底,一壁上下都是木板钉就,一张高而长的长桌上摆着香火炉什么的。这些木板、桌子,一看就知道是年代久远的旧物了。但这些旧物灰尘满布,色彩黯淡,没有光泽,那些精细的人工痕迹也已被岁月的尘土所覆盖。这壁木板墙左右各有一个小门,门的后面,则是杂物间,里面摆放的都是一些不再使用的旧物:雕花的洗脸盆架,缺了腿的条凳,酿酒的木桶,古旧的箱子,都还能依稀看出它们当年的精致,还有一些农具、用具,在这里,都几乎成为垃圾了。
这一家:摆着两三张麻将桌,显然是个娱乐室。但今天没人打牌,只有一个近七十岁的老人在围着一块放平在地上的门板做着什么,仔细一看,我乐了。这老人在用古法制造钥匙。他拿着一把钳子,将一根铁丝弯来绕去,经过微整,成为一个有意思的几何图形。这种铁丝制成的钥匙,就是专门用来开启木门上的那种自制木锁的。这种几何图形的钥匙小时候就常常在我家门口旁某个墙洞里藏着。怕也只有在这样的古宅里,才能存着这样的场景。让人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
朱芳品与美女常委对歌
朱芳品与陈丽云、王孝文在交谈中
这一家:这家只有一个人住,是一个壮年男子,据说四十岁了,还未结婚,这在农村并不多见。他住的地方自然也是阴暗昏沉,但却还整洁,我们进去时,他正在调试一组复杂的音响。显然是个音响发烧友,这在农村也是不多见的。总之,这一家给我们的感觉颇不一样。他天井里两旁的小房子却破烂不堪,房顶变成了漏斗,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看得见纷纷飞扬中的微尘一闪一闪的。后到的象州县文联的蔡子湘忍不住拿起话筒,唱了起来。那音响还蛮不错的。但听着从四百年前古老的房子里传出现代流行歌曲来,总觉得有一种突兀、刺耳的感觉。但应该传出什么样的声音呢?我却没有再去想。
这是一户“著名”的人家。说是“著名”,是因为网络上凡是涉及纳禄村朱家大院的,这家的照片必定在列。没别的原因,就是他家的门楣上高高悬挂着的那块 “进士”牌匾。但我们进去时,那块因牌匾而著名起来的门楣已空空如也,只有原先悬挂牌匾的两个铁钩在墙上落寞地空悬着——不久前,那块“进士”牌被人偷走了。
这让我感到很失落。倒不是惋惜作为朱家前人功绩最大证据的牌匾消失了。朱家前人的功绩,不论牌匾在与不在,它都在朱家后人的心里。我惋惜的是,在这个一派平静和谐的村庄里,何以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这一定为这个村庄的和谐与美丽,蒙上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这对村民们的心理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
每次进出那些老房子,都感觉自己在玩着穿越,觉得自己在两个相距遥远的时代里穿梭来往。在灿烂的秋阳中,我呼吸的是新鲜、芳香的空气。之后当我一头扎进昏暗的老屋,那种霉烂、古旧的味道让我感到无限的憋闷。我想,我对老屋的兴趣,其实只是顺应某种心理欲求,想通过它对以往岁月进行某种程度的窥探,是期对自己所不了解的时代得到某种程度上的窥豹,期望能通过它探寻到数百年前我们祖先遗留的种种密码。跟它们保持一定距离,它们会在我的心里;而进入它们,跟它们零距离接触,它们会将我推得远远的……不错,它们暗藏了前人祖祖辈辈在这里遗留的很多秘密。它们是有必要存在的,保护它们是我们这一代人、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的责任。尽管它们的居住功能已经大为衰减,但附着在它们身上的传统文化气息,让它们依然能够骄傲地继续矗立在纳禄的大地上。而恋旧的主家还在这里住着,更让我感受到了他们无意中体现出的某种执着和坚守。
这种坚守、这种执着,让纳禄村保持了良好传承。深宅大院怎能没有琅琅读书声?旧时他们以族款资助优秀学子读书,考取进士、举人多名。如今,纳禄村人仍然推崇祖辈的耕读文化,教化子孙,积极进学。全村大专以上学历的,就有二百六十人。
王孝文或许没有我的多愁善感,对那些旧物,只要能找到一个好角度,将它收进镜头,他就很满意了。老朱在村里逢人就问,你家里还有老的石磨吗?谁家有没有老的木头犁?有没有熬酒桶?有没有牌匾?有没有石碑?老朱这么一发动,全村似乎都在为王孝文服务了。不相识的村人在路上碰到我们,都将获得的信息告诉我们,谁家里翻出了什么,谁家找到了何物……在核实这些信息的过程中,还真的获得了不少的东西。循着这样的信息,我们竟然在老屋里某个人家的屋梁上翻出了两块刻着字的寿匾。上面的字被厚厚的灰尘所覆盖。我们用水将它冲洗,两行漂亮的王体行书立即显露了出来。这可是没人见过的。
一日下午,天气依然好得出奇,明亮的阳光让摄影家王孝文的职业积习涌了上来。在我们的撺掇下,老朱换上了那套歌王服,戴上了歌王帽。色彩鲜艳的歌王帽,有花边装饰的白色衣服,顿时让老朱有了艺术家的风采。老朱带着我们来到朱家大院。刚到第一条巷子门前,就碰到一群人。来人都认识老朱,老朱也都认识他们。原来,是县里领导视察来啦。人群中有两位县委常委。其中的一位常委是位年轻的美女。美女常委和老朱被我们安排着,来到巷口的门边,一人站一边,让他们对歌。老朱见惯不惊,美女常委见过大世面,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高声对歌,唱起了惯常都会唱的《刘三姐》里的对歌。两人表现落落大方,拿捏得都很到位,让你很难想象这是一次偶然的即兴发挥。唱完歌的老朱,不忘向美女常委提出种种关于纳禄村建设、朱家大院保护的想法……有这样的乡贤,真是纳禄村的大幸。
老朱带着我们在村子周遭四处游走。在村后,是罗秀河,河水清澈而平缓。沿河是一条新开的村道。老朱说这是环村路的一部分。这让我很吃惊。城市才有的环城路,这小小的纳禄村竟然也有环村道。新开的大道还未来得及硬化,人走在上面,像踩在海绵上一样,绵软,和暖,这纳禄村的土地,真是肥沃。
今天的老朱换了一副行头。一件深色衬衣,一条宽腿裤子,脚上则是一双在农村任何时候都可看到的黄色塑料拖鞋。这跟第一天的老朱造成极大的反差。今天的老朱,显然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纳禄村民了。今天是纳禄村民朱芳品带着我们一路游走。
这才知道了纳禄村的与众不同。纳禄村四面环水,罗秀河三面环之,村后隔河,有御枕岭、古路岭拱卫,村前则有一条小河蜿蜒流过。按照风水学的说法,纳禄村地处鱼脊之地,乃风水宝地。老朱一路走着,一路说着村里的规划:这里是农家乐,这里是赛马场,这里是游乐场……一个小小的村子,竟有如此雄心勃勃的规划,让我刮目相看。回归了纳禄村民身份的老朱,像当地的老农,将我们带到他当年种温州柑的地方,那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人一踩上去,脚底感到软软的,还有弹性。在这块地上,已然看不到当年为老朱带来巨大效益的温州柑了。连看《新闻联播》都记笔记的老朱,脑子空前的活络。当大家都在跟随外面的脚步种植种种目前能赚钱的作物时,老朱却另辟蹊径,种植了五百多株红椿树。据老朱说,红椿十五年成材,每株出产的材质近一方,一方的价钱目前在一千元左右。算算,十五年后,这五百株红椿能为老朱带来多大的效益!
八十岁的老人还是习惯成自然地使用着那古旧的石磨
踌躇满志的老朱走在田野里。每走过一个地方,他就指着地里的作物进行点评。这时,他似乎是个农技专家,对地里所有的作物都了如指掌。谁家的砂糖橘应该如何打理,谁家的花生五天前就该收了……都一一指出。来到一家的花生地,年近八旬的主人正在扯花生。他搁在箩筐上的一个红色的简易音响,正播放着当地的山歌,虽然听得不怎么清晰,但那调子里的欢快,那是谁都能听得出的。老朱说,这韦姓老哥年近八旬了,身体很好,依然每天在田地里辛勤劳作,是纳禄村勤劳的代表之一。看着韦姓老哥蹲在地上扯着花生、自得其乐的样子让人不由得涌起对劳动的赞美。
在潘家待了三天,但跟房东潘文贵在一起聊天的时间却不多。他每天都到村委上班,平均每天在村委会工作的时间要超过五个小时。这样一来,他对自己家的活路就必须争分夺秒了。所以白天实在没有聊天的机会。让我们感到不安的是,我们的进驻,无形中增加了他的负担。早饭中餐有时我们自己可以对付,但晚餐都是潘文贵在操心。
潘文贵1964年出生,育有一子一女。子女都已结婚,成人后一直在广东打工,十多年了。家里的事情都是潘文贵和妻子打理。但小孙女降生后,女主人就不得不全心全意料理她。家里的事情就全靠潘文贵了。他2008年接替老朱担任纳禄村长,2011年担任礼教村委主任。礼教村委下辖十个自然屯、一千一百多户、三千五百八十多人,一天的事情会有多少啊,我实在无法想象潘文贵是如何平衡家里和村委的工作的,至少在我待在他家的这几天,就没见他做过家里的事情,都是一早上起来后就急忙赶往村委,中午基本见不到人,只有天快黑了才到家。
潘文贵是乡村里能人的代表。他靠杀猪和种果树、甘蔗起家,建起了占地一百五十平方米砖石结构的房子。2005年6月,纳禄村遭遇洪灾,他家房子并未受损。但根据新规划,他家房子需要拆掉。他二话没说,就将房子拆掉,重新建造。他当年建起第一层,仅过两年就将整栋房子建好了。他不仅会种地,会杀猪,会酿酒,还会很多技艺。2014年12月,中央电视台第七频道播出的《乡村行美丽象州》有他利用土法制糖的镜头。
这些,其实是我在行将离开纳禄的时候硬将他拉住,匆匆忙忙了解到的。
其实纳禄村像潘文贵这样的能人还有不少。纳禄村有二百二十户人家,八百多人口。仅2014年人均收入达到八千四百三十八元,由此可见一斑。而统一规划建设,统一户型朝向,统一道路硬化、绿化、亮化建设,统一配套排水系统及沼气池建设,让新的纳禄村的面貌呈现出了时代的特色。这让我想起了深深躲在高低楼房之后的朱家大院。两者相隔数百年,竟然都异曲同工地有了那种整齐划一、高度一致的建筑风格。
我们是19日晚离开的纳禄村。当时老朱已经先行跟随另一位专程来进行无人机航拍的摄影家去县城了。陈丽云带着几个文友进村来。当晚,潘文贵的家宴热闹非凡。一大桌菜,满屋子的人,醇香的自酿米酒,让原本酒量还不错的我进入了微醺状态。我抱着那小孙女,跟大家一起留影。
纳禄村并不遥远,重来的机会一定会有,小孙女啊,“阿爹”有机会定会再来,看看你是如何成长为新一代纳禄村人的。
纳禄村,位于来宾市象州县罗秀镇礼教村委。2012年,该村入选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