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一补我们的地方性知识
2016-10-22易晖
易晖
读到立文兄的这部书稿,不禁让我想起一件“趣事”。几个月前,我去拜访一位治文史的长者,寒暄过后,他送我一册新作,《汉晋春秋通释》。读过一些史书的我对《汉晋春秋》略晓一二,知道这是东晋著名学者习凿齿所著,而且习凿齿还和这位长者一样,都是湖北襄阳人。于是我随口说道:“您这是在为自己的乡贤作传啊。”不想他笑答:“你讲的没错,可说不定他也是你的乡贤呢。”这话听得我一头雾水。长者见我不解,便继续说:“习凿齿是襄阳人不假,《晋书》上说他生于斯死于斯,但还有一种说法,习凿齿晚年为了躲避战乱,一路流落到你们新余,并终老于此,新余至今还有习凿齿墓呢。据说国内很多习氏家族都是从你们新余迁出,散布各地。这种说法虽不载于正史,但明代以后许多的地方志以及一些习氏家谱都有记载。据说你们新余的习氏家族每年的祭祖活动搞得非常热闹。”
这次见面之后,我特意向一位在新余老家的习姓同学求证,他证实了那位长者的说法,告诉我,新余的习姓人都视自己为习凿齿的后人,欧里镇的白梅村相传就是习凿齿当年的隐居、办学之地,如今是个有四五千人口的大村,村民全姓习,而邻近的分宜县枣木山就有其墓地,每年清明时节,远近的习姓人纷纷前来拜祭这位先祖,几达万人之多。
这件事让我对故乡有了另一种认识。以前我以为自己对新余大体是熟悉的,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成长,虽然这些年漂在外头,却始终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诗人杨炼说过:“回不去的时候,才回到故乡。”而我同样也觉得,新余,并不因为远离而在我的生活中缺场,而是如另一位诗人顾城所说,就像看天边的云,物远而心近。
但我对她真的是那么近且熟吗?对她的山川风貌、历史地理、人文风情我究竟了解多少呢?我当然走过一些山川村镇,但它们与我后来去过的南国地方,又有多大的不同?我也曾从长辈、邻人那里听来许多传说、掌故,但那不过是陪伴或填充我少年时光的材料,早已沉入记忆海洋的深处。我算是个读书人,自晓事以来,读书便是生活中的一大内容,但关于家乡、关于我们的地方性知识的书,我读得甚少,这对于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文化的持有者”来说,难道不是件令人汗颜的事吗?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一“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的呢?
抱着“补课”的愿望,我打开了立文兄的书稿。书中林林总总描绘了10多位新余籍或在新余留下人生足迹、文化贡献的历史名人,许多是我不知道,或只是知道一个名字。从魏晋时期的习凿齿,到现代美术大师傅抱石,时间跨越一千多年,堪称一部小型的新余文化史。
由于年代久远,资料散佚,虽经作者多方爬梳钩沉,也不可能有太多的材料供裁剪、铺陈,所以书中人物大多是以一种片段的、肖像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真真如书名所云,是一个个“时间深处的背影”。饶是如此,这些历史人物也是携带着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环境的丰富信息,活生生地走出了“时间深处”。我想,一方面是因为这些先贤都是有历史、有故事、有灵魂的人,其伟大动人之处逾千年而不洇不朽;同时也得益于立文沉潜史料的冷板凳精神和追魂夺魄的生花妙笔。书中每篇虽不过三五千字,但传主的材料往往散播于浩如烟海的史书典籍、文人撰述乃至于方志、家谱、传说之中,作者须广搜遍览,集腋成裘,方能构建起鲜活的形象,其间的艰苦,我等亦以文字为业者可以想见。而立文又是散文行家,他深得中国传统散文笔法之妙谛。如《史记》详因略果的史传传统,《世说新语》从言谈、轶闻中见风骨、风流的美学风范,他都能把它们有效地运用到行文当中。更为重要的是,全书还洋溢着现代散文的人性意识、主体意识,使得作者与传主之间达成一种充分的交流、对话。这是一种双向的精神运动:一方面是作者在写作中走入历史,走进历史人物的心灵世界,悉心揣摩、描摹人物在其所处环境的思想言行;另一方面又能在人性高度上对人物进行现代意义上的品藻、感怀、审视乃至批判,大胆表达作者独立的主体性的理解和阐释。譬如对严嵩的描绘,立文截取其暮年由盛转衰的一段,既共时性地把握这一人物所处的复杂的人际、人伦关系(君臣、同僚、上下、父子、主奴等),又历时性地追踪其身世、历程和彼时的处境,尽力还原一个真实、多面的严嵩: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皇帝面前俯首帖耳,尽心事奉,又把持朝政,将国家命运和他人生死玩于股掌;既工于心计,手段狠辣,对政敌毫不留情,又有着舔犊护短之情,乃至于在穷途末路之际尽显寻常老叟的疲态和失落感。可以说,对历史人物不神化,亦不丑化,既贴着人事叙写,又能以我观人,以人性对人性,于寻常心、平凡处发掘其超凡的性格因素、人格魅力,捕捉能使其载入史册的内外动力,是这部人物小传贯彻通篇的一大宗旨。
阅读全书,内心盘桓着一个问题:这些跨越不同朝代的新余名人(撇开那些由于各种因缘际会而留居新余的名人不算),能否从中发掘出某种既属于先贤、也传承到我们每一个新余人身上的地方性精神,或所谓“文化的深层结构”?当然,系统研究这种“文化深层结构”是文化人类学家、社会学家的课题,我这里只想在阅读这部书稿的基础上,以一个新余人的视角,谈一点零散而感性的看法,以求教于方家。
首先,我以为新余人(哪怕是名垂青史的大人物)身上多有一种“草根性”,它贯穿于生命始终,挥之难去。其实这一点也不难理解。新余历来只是陬处赣西山区的荆蛮小地,即便在江西文化辉煌一时的宋明时代,新余也是边缘,这里不出簪缨士族、耆儒巨子。那些寒门书生,肚子里装着经年苦读学来的辅君济世的本领,如果不想做一个老死乡里的冬烘先生,就只有惴惴然走出去,投身官场或各种人生竞技场,而嗣后的辉煌并不能消除弱冠少年、乡野小民时的困窘、弱势,而积淀为人生经验,烙在记忆深处。这种“草根性”对心性的影响,往好里说,使人发愤图进、勤谨藏拙;往差里说,往往守成有余,开拓不足,难有大视野、大格局、大气象。比如我们看到江西第一个状元卢肇,高中还乡、意得志满之际,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赋诗羞辱当年怠慢过自己的地方官。究其原因,我以为正是这种“草根性”,使其不能摆脱困窘时的“创伤情结”。
其二是执著。因为草根,人生若要有所图,便只有靠后天的自我修炼,而持之以恒的执著信念不可或缺。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执著往往使自己的人生态度变得僵硬,少变通,难以畅达,尤其是掺入创伤性的草根意识,就容易变成一种执念,不能跳脱出来,从更阔达高远的境界审视和圆满人生。这方面严嵩堪为典型。当朝20年,他对嘉靖皇帝尽心事奉,处处窥伺帝意,唯马首是瞻,又陷入政敌之间的明争暗斗,排除异己,一日不懈,其揽权贪贿的执念使自己终遭祸患,以致“老病,寄食墓舍以死”。
其三,新余名人往往也都是些性情中人,乃至于身上携带着异于常人的奇癖。出身僻壤草根,凭借天分和发愤忝列成功人士,在志业精进、声誉日隆中,源自少年或草莽时的情性,并不随成就、地位或学养修为而消失,而是瑜瑕互见,构成奇妙的组合。国画大师傅抱石可谓我们新余的至情男子,他一生对妻子、儿女、朋友都葆有浓烈情感,甚至在抗战中亦对其日本老师也情不稍改,颇有些不识时务。抱石还一生嗜酒,他的许多泼墨山水往往是醉后所作,还特意制作了一方“往往醉后”的闲章。酒入豪肠,胸中酝酿着绘画的情思和气概,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他的艺术;但酒也是损害他的健康,造成他盛年而逝的一大元凶,这不能不说是一大遗憾。
我并不是说上述特点为新余名人所独有、共有,而是想说,从我们新余的山水民情中走出的先贤名望,总是会携带着这一片土地的精神密码,值得后人总结、传扬、继承和反思。是为序。
[作者单位:中国现代文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