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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国里中国代表团那些人和事

2016-10-21吴建民

中外文摘 2016年5期
关键词:代表团联合国

吴建民

赴美之前先买衣服

1971年10月25日,第26届联合国大会以76票赞成、35票反对、17票弃权的压倒性多数通过了2758号决议,决定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

在毛泽东、周恩来的亲自过问下,中国赴联合国代表团迅速组成。毛泽东点名由乔冠华担任出席联大的中国代表团团长,副团长是黄华,加上代表、顾问、秘书、翻译、记者、医生、报务员、厨师、司机等,所有工作人员约40人。

整个代表团中,只有我跟施燕华一对夫妻,分别担任法语、英语译员。

从通知我们组成代表团到起程,总共才一周的时间。而我们先要做的,是置装。

1966年,一位兄弟党的领导人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告状,称中国外交人员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出入西方上流社会,完全脱离了无产阶级。当年9月9日,毛主席在这封信上批了十个大字:“来个革命化,否则很危险!”为了贯彻这“九九指示”,中国外交人员不能穿西服了,也不能穿料子的中山服,而改穿布的中山服。

但我们起程前,规定出席联大必须穿中山服,在非正式场合可以穿西服。于是,拿到置装费后(出席联大代表团的成员,置装费比一般人要高,当时给了我1500元;女同志置装费要高一点,施燕华2000元),大家集体乘车去东交民巷当时北京最好的“红都”服装店定做衣服。

我做了两套中山服,一套单的,一套夹的,一套西服、一件夹大衣、一件厚大衣。当时做这几套衣服,已经觉得很奢侈了,但到了国外,发现外国人老换衣服。刚开始我们觉得换来换去是资产阶级的一套,但后来发现这里面有讲究,关平礼节。1973年回国时,我就自己花钱又做了几套衣服。

除了衣服,我们到联合国后碰到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比如开会时每个国家代表的座位前,要放一个写有国家名称的牌牌。当时有好几种选择:可以标: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也可以标China,还可以用PRC的缩写简称。当时我们的礼宾官请示乔冠华,到底用哪个称谓?乔回答得很干脆,就用China,我们就代表着整个中国。代表团领导向国内做了报告,国内同意用China。多年以后,我才领悟到第一代领导人在政治上的高瞻远瞩,因为China照顾到了两岸,更能代表一个完整的中国,同时还能有效地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借此做政治文章。

至今无解的谋杀悬案

老百姓眼中,外交官多是西装革履,出入于非常体面的场合。其实这背后有很多鲜为人知的事情,外交官因公殉职的情况也不鲜见,我们中国驻联合国首批外交人员就遇到了。

美国方面对我们的安全还是很重视的,特派了警察在我们包下的罗斯福酒店第14层昼夜值班,24小时不间断。每班两名警察,面对电梯而坐,监视着每个从14层楼电梯出来的人,绝不允许受邀之外的人进入。

许多媒体记者因为不能进入酒店的14层,就常守候在酒店餐厅里,搅得中国代表团人员无法正常用餐。酒店遂为我们专门新辟了就餐处,并派保安严防。这样过了两个月,也没出过什么问题,大家感觉还挺安全的。

但到了1972年初,临近尼克松访华的时候,有媒体透露风声,说有人会对中国驻联合国人员下毒手。代表团随之也接到一些恐吓,于是提高了警惕,连周末的“放风”也取消了——所谓“放风”也不过是到美国的街道上、公园里走一走,但不能单独行动,必须两人以上结伴而行,互相“看护”。

为了改善除了到联合国开会就整天憋在酒店里的单调生活,常驻领导决定放部电影娱乐一下。那晚在酒店走廊里放电影的是公务员王锡昌,他曾在驻匈牙利使馆工作,我俩还认识。

但没想到,第二天早晨,一向早起为大家服务的王锡昌没有露面。

开始大家以为他昨天累了,让他多睡一会儿。但是到了快10点钟,还没见他,有人就给他房间打电话,没有人接。大家就去敲他的房门,许久也没人应。后来酒店服务员拿钥匙开了门,发现里面的铁链子还挂着,冲开门一看,王锡昌仰卧在床上,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

此事被立即汇报到北京,周恩来马上向毛泽东报告。毛泽东亲自做出指示要代表团领导立即同美方交涉,表明事情发生在中美关系解冻之际,美方对查清此事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细心的周总理还专门指示代表团,死者的尸体不能火化,务必等查清后再做处理。

常驻代表黄华随后约见美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向他递交了正式照会,要求美方对此事进行彻底调查。美国国务院接到报告后,责成纽约市警察局进行调查。法医对尸体做了解剖后发现,死者血液中含有致人死命的尼古丁。在检查王锡昌臥室的器皿和用具时,发现在暖瓶、茶杯里都有尼古丁。

显然,这是蓄意谋杀。凶手将尼古丁投放到王锡昌的暖瓶和茶杯里,导致他在饮水后中毒身亡。调查周围环境后发现,王锡昌住房附近有个货物电梯,这里恰恰是守卫观察的死角。王锡昌在放电影时没锁房门,我们推测凶手是在代表团全体人员看电影时,从货梯上楼,进入了王锡昌的房间。

中方要求追查凶手,予以严惩,但美方调查了很久也没能查出凶手,此事终成悬案。但据代表团内部分析,行凶的主使者有三种可能:一是台湾方面,一是苏联人,一是美国的右翼分子。这么做的目的是破坏中美接触的势头,给尼克松访华制造麻烦。

根据国内指示,王锡昌的遗体在美火化,骨灰放在一个深黄色的铜盒里,由信使带回国内。王锡昌后被追封为烈士。

调查这一命案的一段时间,整个代表团的情绪都受到了影响。从此大家回到酒店,喝水格外谨慎小心。喝水要喝新鲜的,许多人宁愿喝凉水。如果喝茶,也要现接水现烧开,热水瓶里的陈水绝对不用。

也是出于安全考虑,代表团成员非因公更不能随便外出了。全部业余时间大家都消磨在酒店里,收看美国电视几乎成了唯一的娱乐方式。也正因如此,在纽约常驻很长一段时间后,我们连其大致地貌都不清楚。

后来,中国代表团买下曼哈顿66街166号林肯广场对面的一座十层大楼作为永久性住所。这是一家汽车旅馆,有200多个房间。驻地大门依然由美国警察看守,24小时值班。此外,代表团自己的人也要值班,主要是懂外文的人值班,从晚上7点到次日凌晨6点。

代表团搬进大楼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对楼内进行彻底的检查。因为买下这栋楼后,原来的楼主提出要我们暂缓一周搬入,说是为了安全要进行清扫以除隐患。代表团猜测这一安排别有目的。检查后果然不出所料,在楼内房间的灯具、门把手、天花板、卫生间内,竟然发现了200多个窃听器。

因为担心楼内的窃听设备可能没清除干净,后来代表团的内部会议,常到楼内的地F车库里去开。

餐桌会谈

担任过比利时外交大臣和首相的廷德曼斯曾多次去过联合国,多年后他在跟我聊起当年情景时说过这么一段话:“我很想念联合国代表的休息厅(delegateslounge),在那里我10分钟能见三个外长,多好啊,有什么问题很快就解决了。”

联合国的休息厅、咖啡厅就像个自由市场,联合国的官员、各国媒体大记者熙来攘往,会上的各种消息很快就会在这里传开,各种预测、分析、评论随即从这里传出。更重要的是,联合国的许多议案、斡旋也是在这里酝酿筹划和进行的,甚至还能窥见外交成品成型出台的真正细节和过程。

每当会议结束后、午餐前,我都会有意识地先到休息厅坐坐,有时即便是蜻蜓点水式地转一圈,也可能摸到一些情况。

在联合国,还有一个获取信息的重要场所,那就是餐厅。

联合国的餐厅分不同档次,代表们的餐厅比较高级,需要提前订座,相当于纽约的中上等餐馆。普通工作人员的餐厅价格比较便宜,一般人都可以到达里就餐。各国代表团的中层官员一般也在这里就餐,如各代表团的参赞、一等秘书等。刚到联合国时,中国代表团每个成员的餐费标准是25美元(早餐5美元,中餐、晚餐各10美元),这在当时的美国是相当高的标准了。在联合国普通工作人员餐厅就餐,一般的套餐是一个汤、一道主菜、一份甜品,总共才4美元左右。

这里的餐桌,时不时就变成了谈判桌。

很多人,相识在会上,相知则是在用餐的时候。据我观察,心平气和地表述各自国家的立场,比较轻松地交换各自的看法和意见,更多是在共同用餐的非正式场合。

联合国里,各国外交官们相处得比较好之后,话题自然也会游离于政治和会议。西方人比较开放,大家也都在年富力强的年纪,因此会谈到一些世界上的新鲜事,新近的电影、音乐、娱乐、流行时尚之类,当然也会谈到女人。

不过中国代表团的纪律比较严明,即使我们在国外,也看不到什么电影和娱乐节目,对西方的流行时尚更是比较有隔膜,因此别人谈论这些话题时,我们总接不上话茬儿。议论女人,在六七十年代正派中国人眼里属于低级趣味,颇为不屑,但你又不好因此鄙夷别人,只好沉默不语。好在打交道的都是聪明人,见中国人总回避这类问题,久而久之在有中国人的场合就不再谈论这些了。

在中国,碰到棘手的问题,约出来一起吃个饭,有些话就好说了。其实在国际上也是如此,在餐桌旁,许多话就容易说一些,也容易听进一些。当然,这其中也有不少交往的技巧。国际原则固然不能做交易,但融洽气氛便于增进彼此的了解,而更多的了解又有助于建起私人的友情。

一个人要在外交领域有所作为,私人的友情是个很重要的资源,有些事情事先摸摸底,到会议上发言就会更有针对性,提出建议就可能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有些事情提前通通气,就能有所准备,在正式应对时就不至于措手不及,陷入尴尬或被动。

有一次,在联合国安理会,中国指责了犹太复国主义后,以色列在联合国的常驻代表特柯阿不紧不慢地回应说:“关于犹太复国主义,你们批评我们。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中国人不是很尊重孙中山先生吗?孙中山先生当年曾经发电报给我们,对犹太人复国表示支持。这是个事实。”

在原属巴勒斯坦的土地上划出一块,重建以色列国,是“二战”以后的事,孙中山早在1925年就逝世了,他在世时以色列“国”尚不存在,孙中山给谁发电报表示支持呢?

因此,当时坐在代表席上的周南马上发言反驳,指出特柯阿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但此事毕竟来得突然,周南心里不踏实,散会后马上给国内发电报让立即查一下。没想到在北京图书馆,还真查到了孙中山确实给犹太人发过一封电报。这说明以色列的调研工作做得非常周密,而中国代表团仓促应战露出了破绽,显得有些被动。

“不参加投票”

我们对联合国的认识有一个过程,与国内的情况密切相关,大体分为几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应付,从1971年到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这5年里,由于受到“左”的干扰,我们只把精力集中在支持发展中国家、反“两霸”(美苏),其他我们不管,美其名日“超脱”。

第二个阶段是改革开放之后,从1978年到1992年间,我们对国际事务的参与多起来了。过去我們对裁军不感兴趣,后来慢慢对这个问题的参与多起来;对人权也不感兴趣,我们认为是西方的价值观念,但后来我们参加了人权委员会。这就是一个变化的过程。

第三个阶段是从1992年到现在,中国的外交政策调整的幅度很大,我们积极参与维和行动、裁军、不扩散武器条约和人权事务,等等。

最早我们对联合国的认识,概括起来有几句话:一是个讲坛;二是个废话公司,都是老生常谈,谈了又没用;三是个文件制造工厂,每天的文件堆积如山,起不了多少制约作用。

联合国的有些观念与我们的不吻合。我们当时不支持维和行动,认为是一种对别国内政的干涉,拒绝缴纳维和行动的费用。但是,我们意识到联合国是个可以利用的讲坛,可以向世界传播中国的声音,阐述中国的观点。

联合国内在对某项事务或决议进行表决时,历来只有赞成(yes)、反对(no)、弃权(abstention)三种表态方式,中国代表团进入联合国后,首创了不参加投票(non-voting)的方式。每次遇到连弃权都不屑于参与但也不准备使用否决权的议案,我们就不参加投票,实际上态度是介于弃权与反对之间。后来,有些发展中国家也学了这手,结果在此后相当于一段时间里,不参加投票的方式成为三种表态方式之外的第四种正式表态方式。

很多人批评联合国机构臃肿、效率低下,联合国的议事过程确实很慢,尽管其规则并不完美,但你不能不承认,世界需要联合国。其中的道理很简单:一个国家要前进、要发展,需要法制和民主,世界也是这样。

民主是需要代价的。在民主的框架里,做什么事都不可能太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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