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封邮件一寸寸捕寻你的痕迹
2016-10-21曲梦在北方
曲梦在北方
2012年9月4日,著名作曲家陈其钢的29岁独子陈雨黎,在瑞士苏黎世不幸遭遇车祸,离开人世。带着遗憾和伤痛,陈其钢给儿子的800多位朋友发去了邮件,一寸寸捕寻儿子的生命痕迹,他要带着对儿子丰满的记忆欣慰终老。
失爱子内疚爸爸无尽相思
2012年8月底,雨黎从北京出发去瑞士访友,不料在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再也没有回来……我们把儿子的骨灰带回中国,安葬在北京。雨黎走了,我才发现,我的思念,早已横生一株青藤,在心间不肯走开,更会在夜深入静时轰然来袭。
我曾和妻子将儿子最后几天走过的路走了一遍,试图找到一些关于儿子的什么,抓住哪怕一丝一毫的线索。我们带着恐惧、渴望和怜惜,入住他最后下榻的酒店,走进他泡过的露天泳池。我对比着雨黎发在微博上的照片,小心翼翼地靠在他曾经靠坐过的角落,尝试着感受他的体温。我们走进酒店边的西班牙餐厅,眼淚就着美食品尝雨黎点过的菜肴
2012年的北京,秋天来得格外早,漫天飞舞的黄叶被秋风裹挟。我抑制不住对雨黎的思念,翻出多年前的录像带。这是儿子9岁的时候,画面上的儿子兴高采烈地坐在凳子上,但刚弹了几个小节,我就打断了他:“重来重来,太机械化了,重来一次!”“我弹得很好啊,你为什么不让我这样?”
对于他这种不服气的态度我非常不悦:“平常就这个德性吗?”“对啊,我是最棒的了!”我真的火了:“完全不应该是这样!”他居然挑衅地看着我:“那你来弹一个啊!”我一时语塞,因为我不是钢琴专业,示范不来。我非常生气,阴沉着脸不说话了
如今重新看到录像,我很内疚。我为什么对儿子没耐心?我大可不必发那么大的火啊。
现在看来,作为一个孩子,他弹得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当时,我对他那么严厉。是的,我出生在音乐世家,期望儿子能够比他的前辈更有造诣。我那么盼着他出息,却亲手砍掉他的作品,砍掉他在北京奥运会上光芒四射的机会,我是个多么自私的父亲!
回忆碎片痛悔自己在儿子的成长中留白
时光拉回2007年。那年6月,我被奥委会任命为北京奥运会开幕式音乐总监。我们急需一个既懂录音又懂管理、又能用外语与外国团队沟通的人,奥委会选定了雨黎,由他负责音乐录音,实际上就是录音总监。我很高兴,比我自己拿了奖还兴奋。
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去跟雨黎说这件事。本来我以为他会有什么兴奋表现,谁知道他听完后没有任何反应,“哦”了一声就完了,搞得好像我比较不淡定似的。这就是我的儿子,一个宠辱不惊、自有分寸的孩子。
他参与到奥运会的工作中来,四百多个日夜里,他表现出来的敬业、耐心和惊人的体力,让我暗自慨叹。开幕式中有一个场景叫《太极》,很多作曲家参加了无记名音乐征稿。
导演组一一听过征得的作品后,觉得有一段音乐是最合适的。然而一开卷,我看到了“陈雨黎”这个名字。考虑到我们的特殊关系,为了避免任人唯亲的嫌疑,我给领导很正式地写了一封信,表示雨黎是我的儿子,所以不应该接受他的作品,无情地把他“枪毙—了。我认为,即便雨黎最优秀,也不可能向公众解释清楚,而知情者都觉得我的处理过于武断。
雨黎没有说一句反驳我或者不满的话,他的成熟和包容让我很欣慰。其实奥运会这样的机遇,对于任何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雨黎也一定渴望一鸣惊人,可是为了我的“公正”,我亲手折断了他飞翔的翅膀。我想以后总还有机会的,有才华何必担心没表现的机会,可是真的就没有了。
我心中的内疚翻江倒海,我一遍遍喃喃自语,如果时空能倒转,我愿意冒着被人怀疑的风险,支持我的儿子。可现在,只有儿子凄凉的离去,和我转瞬苍老的的面容……
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唯有一件事让我对自己还算欣慰。那是雨黎18岁的时候,他决定放弃音乐,去巴黎IPAG大学学习企业管理专业。虽然对他的决定很失落,但当他问我:“没有子承父业,你很失望吧?”我仍故意装作大度地说:“没有,你觉得快乐的事情就去做好了,我支持你。”儿子笑了,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神里流淌着感激。
想不到四年后,雨黎大学毕业又决定继续音乐梦想,去纽约录音工程学院学习。我没有用强制的手段,命运却依然让儿子渐渐靠近了我所站立的地方。那时我是多么幸福开心,就像栀子花开的季节,那纯真而温馨的味道,是我最美的典藏。
这种典藏不多。当我将记忆向更深处搜寻,却搜到一寸一寸的空白。这个枪毙了他的作品的父亲,居然不能在记忆中找到一个丰满的儿子——是我疏于对他的关心。内疚让我的痛苦雪上加霜,哀伤飘摇,我只能任自己在痛苦中形销骨立……
800封邮件追寻印迹,一寸寸丰满对你的回忆
在整理雨黎遗物时,发现他邮箱中竞有800多位联系人,而我这个本应该与他最亲密的父亲却没能成为他的朋友,我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突然间我有种冲动,我要补偿对儿子的疏忽,要从他的朋友那里寻找回一个丰满的儿子。
于是我给这800多位朋友每个人都写去邮件,请他们告诉我雨黎的生活、那些我所不知道的有关儿子的故事。不久以后,我收到了各种语言的回信。
他一个朋友告诉我,有一次,雨黎开车上错了道。到了收费站,他对收费员顽皮地笑笑,说:“很抱歉,开错路了。”然后就想调头,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他的朋友苏娜、加百利夫妻告诉我,雨黎在美国上大学时养成一个习惯,喝红酒的时候竟然兑可乐。对于酷爱红酒文化的法国人加百利来说,这简直要了他的命,因此这成为加百利“修理”雨黎的重点。不过雨黎也相当顽固,虚心接受,就是坚决不改。
雨黎那时候喜欢一个在美国的女孩,他在朋友家与女孩跨洋说着假模假样的英文,时常被朋友打趣和捣乱。在音乐上,他们三人的口味也不尽相同,雨黎喜欢british pop,苏娜喜欢alternative,加百利喜欢hard rock。三个人经常开玩笑贬低对方喜欢的音乐家,嘴仗打得不亦乐乎……原来,我儿子是这么可爱而风趣,有着青春独特的喜怒哀乐。
他的朋友告诉我,奥运结束之后,雨黎没有失约,仍按原计划为简迷离乐队的新歌《滴滴答》编曲。他自己非常忙,但仍花了很多心思来做这件事,每一个和声,每一个音效,每一个配器,直达到他认为的完美。“尤其是乐曲最初的雨滴声,都会令人忍不住泪流满面,仿佛是雨黎在另一个时空与我们对话……”我才知道我的儿子在朋友眼中是多么敬业和值得信任。老天赐给了我最好的孩子,可他的生命未绽放到极致便已凋谢,泪水再次肆意浸湿了我的衣襟……
我独守清寒和痛苦,还有更深入骨髓的内疚。雨黎的朋友告诉我,雨黎支撑他的工作室是多么艰难与不易。为了糊口,他必须接“行活”,做一些他完全不感兴趣甚至厌烦的作品。每天,他早出晚归四处奔波,放下脸面,甚至低三下四地主动请缨免费为音乐家们录音,但工作室的收益仍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可他仍在苦苦支撑……
原来儿子有过如此艰难岁月,而他经历艰难的时候,我这个父亲都做了些什么啊?雨黎的工作室在北京成立后,我基本没管。每次问起,他只说挺好的。直到四个月后,他突然跟我说想转行去做别的,我一听坚决地说: “我不同意!”儿子没有争辩,只是像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说:“那我再坚持坚持。”我責问他:“你好好干了没有,用心了没有?”儿子仍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简单地说了句“我会更努力”。
轻飘的五个字“我会更努力”,我却没想到儿子要付出多么沉重的艰难和努力。从后来雨黎工作室起死回生的实际结果来看,我猜他当时并不想放弃,只是想听听我的鼓励。可我当时只听出了他字面上的意思,就急急地蛮横地表达了我的反对。如果我当时能鼓励他一番,会收到同样的效果,还能让父子之心紧密相连……
朋友的信中,我还获悉了儿子对我的牵挂和担忧。那是2012年初,我在法国动了大手术,雨黎专程从北京到巴黎,每天8小时地陪着我直到出院。我们一起散步,穿过小树林,他年轻的脸庞洋溢着温暖的笑容,信心勃勃地和我一起描述未来蓝图,原来他的心中充满无限担忧,只是不想让我发现而强颜装欢。懂事孝顺的儿子啊……
在众多的朋友回信里,我渐渐熟悉了儿子的生活。
幽默、独立、自由、善良、义气、勤奋、才华横溢的雨黎,还未完全成熟但勇敢上进的雨黎,那个只有在最痛苦的时候才会向朋友倾诉的雨黎,那个在朋友眼中独一无二的雨黎——在数百封邮件里,我终于拼凑起儿子的完整生活,看到他栩栩如生地回到我身边,我再一次老泪纵横……
2015年3月,我被法国政府授予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授勋仪式在法国驻华大使馆举行,按照我的习性,这样的授勋仪式,我和大使先生两个人足以。我破例请了许多朋友去,几乎都是雨黎的朋友,因为我想利用这个契机表达对儿子的感谢、思念和歉疚。看到那么多有才华的年轻人聚在一起,听听他们讲最新的进步,感受他们之前与雨黎的交往,我有种离儿子很近的感觉。
雨黎走了,他未竟的音乐梦想将由我、他的朋友们和众多热爱音乐的年轻人共同实现。我保留了雨黎工作室的全部器材和人员,并且继续高标准地制作不同类型的音乐。同时,从不执教的我决定以公益的形式,小范围地面向年轻人举办音乐工作坊。我希望通过与青年作曲家的经验分享和对话,给他们提供更多认识自我、发现自我的机会。
如今的我,远离闹市,住在浙江南部深山中致力写作。冬季的夜晚,孤寂将影子拉长,白发如雪,凄美别离,唯有心底的思念带着我重温过去,重温与儿子或幸福或心痛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