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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头怪物

2016-10-21绿妖

视野 2016年5期
关键词:床单旧书裁缝

绿妖

上初中时,班里转来一个市里来的女生,短头发,寡言。那时我经常逃课,她观察了我一段,加入我的行列。我们一起逃课去图书馆,钻进胡同买旧书旧杂志。那条胡同是老城区磨各种调味粉的所在,摊主会收购大量干净的旧书旧杂志用来包装粉末。在弥漫鼻腔的花椒粉辣椒粉中,我们一本本挑选自己心爱的杂志。当然,新华书店里也有书,但是新书太贵了。一本《简爱》是八块多,要存上很久的早点钱才够。一次买书归来,校门上锁,翻墙在我俩已是家常便饭,但我们那天到学校门口的池塘边,下着大雪,我读书,她在雪地上写字。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我们的头发上。

我们的学校,是一个退伍军人开的私立中学,实行军事化管理。有几个男生犯了错,校长就把他们单独关在地下室,关了八个小时。我对这种粗暴管理生出極大反感,进而判断校长已经不值得我尊敬,所以我可以不再上他的课。这是我少年时期的第一个主动的“选择”。

但那个女生不同,逃课只是她缓解压力的渠道,大部分时间,她还是会像鸭子一样,排着队缓缓步入地下室教室。在九十年代,小城市是不流行念高中的,因为读三年出来如果考不上大学,这三年时间学费都是白费。她上了水利技校,其实她的分数上重点高中没有问题。在技校,她仍然拼命念书,考到第四名会让她崩溃。她拼命考试,为了吸引父母的注意。但无论她考第几,都被弟弟的顽劣抵消,家人为在学校打架、被学校叫家长的弟弟叹息。她和母亲形同路人,母亲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她说得一文不值,“捡破烂的人都不捡你”,她学会了沉默。等到她十七岁时,母亲又想知道她为什么沉默,围着她打转想撬开她的嘴,这迟到的关注比一贯的忽视更令人痛苦。

现在看来,这是我们这一代人原生家庭的缩影,粗暴的父亲或者控制欲的母亲,家庭中没有温柔,要么是忽视与冷漠,要么是粗暴及讥笑。这对神经敏感纤细的孩子来说是极大的煎熬。她抱怨完母亲,又为自己的抱怨害怕。我们受的教育,是子不嫌母丑,你怎么能抱怨母亲呢?于是她说自己自私——正常的表达迅速变成自我攻击。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和我们的真实感受是隔绝的。我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发型,什么样的爱情,什么样的生活。我们的青春,是一场漫长的内耗。原生家庭是我们与生俱来的一个厚壳,用去我们十几年的时光去凿穿。

毕业后,她一度在市火电公司吊车班上班,开45吨的吊车。她说那是工地上最好的工作,仅次于坐科室。那时她刚刚十七岁。对于小城市工人家庭的孩子,成长来得格外迅猛,读大学的孩子二十二岁才需要面对的社会,我们在十六七岁就开始面对。那个年纪,按照华德福的教育理论,孩子们刚刚从精神世界被扔出去,扔到了物质世界。我们发现,身边的这个世界不符合我们的想象,它不美。同事们很少看书,反而对八卦琐事津津乐道,这趣味在我们看来无比庸俗。

我不知道在她心里,经过了怎样的斗争。我在那个时候,忽然说起了普通话,在所有讲河南话的亲人当中像个笑话。而她,再见面时,她放弃了火电厂的工作——这在当时,是骇人听闻大逆不道的事情——在一个小区开了一间裁缝铺。于成人而言,我的改说普通话只是性情乖戾,但她的举动是撕碎生活的脱离轨道。那间设在煤矿工人小区的昏暗的小小的裁缝铺,是她人生第一次自我觉醒,作为一个人去主动选择,而不再是作为父母的女儿、他们的财产存在。那间裁缝铺后来不知所终,我和她也失去了联系。在一个衰败的工人小区,一间裁缝铺无力抵抗整个矿区煤被挖空的大势洪流,即使它承载了一个少女的全部的希望与梦想。

十七岁的时候,我看中了爷爷的床单,是那种老粗布的布料,黑白格子。铺了很多年,手感仍然挺括。跟爷爷要了,洗干净,一个春天的周末,我带着这件床单,坐了三十分钟的小巴到市里去找她。改说普通话的我,和本来就讲普通话的她,两个叛逆者在一个裁缝铺会合,她兴奋地给我做了件衬衫,用床单。现在回想,那是一次并不高明的设计,那种生硬的色块架在我身上,强调了衣服,以及我个人的所有缺陷。就像正青春的我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面对社会,索性放大并强调自己和世界的格格不入,并以此抵挡世俗。我穿着那件衬衫,像一头怪物在街上走着,充满骄傲。

(李金锋摘自《散文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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