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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是如何推动现代化进程的

2016-10-21阿瑟·赫尔曼

财经 2016年25期
关键词:苏格兰人赫德斯图尔特

阿瑟·赫尔曼

苏格兰人历史观的基础是追求进步。他们主张社会与个人一样,都是不断成长和进步的。他们学习新技能、新思想,对于个人能力及个人应有何种自由的认识也在不断更新。苏格兰人告诉世人,衡量进步的决定性标准是我们比过去前进了多少,以今衡古,而非以古论今

特伦教堂坐落在爱丁堡的摄政大街上,几乎位于皇家大道的中点。皇家大道上坡的一端通向爱丁堡城,下坡的另一端通向荷里路德宫。1696年时,特伦教堂是象征苏格兰长老派教会的权势和成就的纪念碑,而苏格兰人将其称为“苏格兰教会”。1633年,商人和官员在这个地方为市场上交易的商品设立了标准的度量衡,爱丁堡的地方议会决定在附近兴建一座新的教堂。这座教堂完全按照长老会的风格设计,不像圣吉尔斯大教堂,也不像坐落于烛匠路修道院旧址的格里菲莱斯教堂,没有任何地方能让人联想起苏格兰被罗马天主教支配的不幸过去。而且它不受查理一世任命的爱丁堡新主教的管辖,也不会强迫人们加入英国的国教圣公会。

教会大权在握

特伦教堂还兼有另一种功能,就是罪犯的刑场。被法庭宣判有罪的人在这里戴上枷锁接受惩罚。1679年,有人在日记里记录道:“这段时间法庭每天都判决许多刑事犯和诈骗犯。”他带着欣赏的语气继续写道,“在特伦每天都有机会旁观行刑,可以看到许多披枷戴铐的犯人,还有单调乏味的场景;所以对于公证人和旁观者而言,那是很了不得的一年。”

而对于另一种罪犯来说,1696年也是很了不起的一年。这年8月的天气反常地冷,事实上整个夏天一直又湿又冷。特伦教堂的钟敲响8时的时候,有四个年轻人挤作一团,在寒风中匆匆走过。其中一人是未满19岁的神学院学生托马斯·艾肯赫德。他们经过教堂时,呼啸的冷风让艾肯赫德直打哆嗦。他转过身对其他人说:“如果《以斯拉记》里面所说的地狱够暖和,我宁可马上去那儿。”那只是一个小玩笑,我们不知道其他小伙子笑了没有,可是第二天,其中一个人找到教会官员,告发了艾肯赫德。

艾肯赫德的玩笑很快变得不再是玩笑了。据其他学生揭发,托马斯·艾肯赫德在神学院里也总是嘲弄基督信仰。他说圣经的语句并非上帝的原话,而是先知以斯拉编造出来的——他称之为“以斯拉的罗曼史”,让听者惊得目瞪口呆。他断言耶稣没有神迹,不会治好麻风病,也并未让盲人复明,那些都是哄骗十二门徒的蹩脚魔术,并称那些门徒是“一群愚蠢可笑的渔夫”。他还声称基督复活是个神话,关于救赎的教义是谎言。关于旧约,艾肯赫德说假如摩西真有其人,应该是个比耶稣更能干的政治家和魔术师,而伊斯兰教的先知穆罕默德在这两人之上。

这些不敬的言论让虔诚的长老会信徒大受震惊和侮辱,可是艾肯赫德进一步抛出了爆炸性观点。他宣称上帝、自然与世界是一体的,且永恒存在。艾肯赫德为某种形式的泛神论开启了大门,换句话说,就是神或造物主存在于自然和时间之外,上帝创世纪是一种神话。

艾肯赫德或许只是闲得无聊,也许是喜欢标新立异,刻意显示他有能力轻率地对待别人顶礼膜拜的偶像。这个刚刚成年的神学院学生自以为懂得一切,听众瞠目结舌和哑口无言的反应大概令他乐不可支。可惜教会的掌权者们一点儿都不觉得有趣。真正致命的证据来自艾肯赫德的朋友指控艾肯赫德曾说耶稣是个骗子。苏格兰的检察总长听说这件事之后,断定艾肯赫德的言论构成了亵渎上帝罪。议会在1695年通过的法令规定,任何“神智清醒的人”对上帝或圣贤出言不逊,一律处以死刑。

苏格兰司法制度的运行与英格兰大不相同,起诉罪犯的权力完全掌握在检察总长一人手里。他可以起诉任何案件,无需理由即可将人监禁,也可以驳回证据确凿的案子,即使地方法官认为没有必要的案件,他也能继续追究。当时的检察总长詹姆斯·斯图尔特是个地主家庭的继承人,熟谙法律,笃信长老教派。他深知,来自南方英格兰的一种被敌视者称为“自由主义”的新兴宗教思潮使苏格兰教会深感忧虑。

“兼容并蓄”的英格兰圣公会就是自由教义派,此名称源于他们愿意对非正统的信仰主张采取宽容自由的态度。在更加保守的传统新教徒看来,这些异端的主张太不严格,甚至亵渎上帝。自由教义派相信基督教应是宽容和“理性”的宗教,不应坚持死板苛刻的教义。这些人虽然在苏格兰深受鄙夷唾弃,却在英格兰的教会渐渐得势,其中一些人成为主教,约翰·蒂洛逊甚至当上了坎特伯雷大主教。

蒂洛逊和其他“自由派”还与17世纪横扫欧洲的新科学思想有密切关系,宗教信仰与探索人类和世界本质的理性科学明明是冲突对立的,他们却对矛盾视而不见。在接受传统教育的苏格兰长老教派看来,自由教义派与无神论没有太大差别。而在艾肯赫德的玩笑话里面,斯图尔特检察总长嗅出了自由派和无神论的危险气息。

斯图尔特拥有令人生畏的权力,可以用一系列法律来起诉。1695年,改革派教徒代表大会建议,教士可直接代替地方法官审判涉及亵渎上帝的案件。苏格兰议会只得强化了关于渎神的法令,加上类似于“三振出局”的规定,罪人如果不知悔改,连犯三次之后就将被视为“顽固不化的渎神者”而判处死刑。

这是艾肯赫德第一次被推上被告席。因为没有达到三次的累犯条件,根据法律,他的处罚只是监禁或公开示众责罚。不过如有证据证明他曾经“侮辱或咒骂”上帝和圣贤,死刑的特别规定就适用了。詹姆斯·斯图尔特检察总长判定克雷格的证言成立,于1696年11月10日下令逮捕艾肯赫德,铁了心要把他送上绞刑架。艾肯赫德已落入了权力的掌中,无处可逃。审判秘密进行,斯图尔特检察总长亲自主持,诉讼过程中被告没有辩护律师。最终,苏格兰判定艾肯赫德渎神的罪名成立,艾肯赫德将在第二年1月8日被处绞刑。

现代政教分离体制基础的构成

此案传遍全国,苏格兰的两位首席法学家安思托瑟和方汀霍尔前往监狱探视这个倒霉的年轻人,看到艾肯赫德哭得几乎精神崩溃,他们感到不安。艾肯赫德说他已为过去的想法深刻忏悔,请求获准缓刑。对于世俗法庭审判渎神的案件,安思托瑟很不以为然,他写信对友人说:“我不赞成教会介入世俗案件。”他认为,法庭和死刑存在的目的是惩罚扰乱社会和颠覆政府的罪行,而非用于冒犯上帝的罪。一般情况下,法律不会关注辱骂、说谎和酗酒这类问题,事实上也应该如此。不过他承认:“我们的教士们总体上都是思想狭隘、墨守成规的,不能开明地处理这类事情。”

世俗与宗教法律之间的正确关系是什么?围绕这个问题,观点不同的两派开始论战,一方以严苛的哈利波顿为代表,另一方是安思托瑟这样比较富于世俗思想的律师。英格兰学者约翰·洛克对此案尤其关注。洛克以前是政治作家和理论家,他最近一部作品直接涉及了这些论题。1689年10月出版的《论宽容》,其观点与哈利波顿相反。“世俗的法庭不该干预灵魂的事务,”洛克写道,“因为人的力量仅作用于外部世界,而真正带来救赎的宗教只来自于内心的信仰,除此之外皆不为上帝所接受。”

依照洛克的见解,关键不在于艾肯赫德是否说过触犯上帝律法的言论。宗教信仰属于个人意识或良知的领域,官方机构无权介入。洛克的观点与自由教义派十分接近:“我认为真正的教会应以宽容为主要特征。”这也符合安思托瑟的意见,即世俗权力应限于“世俗事务”,因其性质不包括宗教事务。洛克的理论对英格兰影响很大,促成了1689年《宽容法令》的诞生,构成了现代政教分离体制的基础。然而苏格兰盛行的观念就完全不同了,法庭仍在起诉和处决女巫。

另一个苏格兰律师詹姆斯·约翰斯通也同情艾肯赫德的遭遇,约翰斯通指出,所有证人都是20多岁的年轻人,没人明确指证,起诉书里也没有艾肯赫德造谣惑众的记录,启用长期不用的法律应当慎重,尤其是针对死刑。这个年轻人只是轻浮无知,容易驯服也未教唆他人,在这种情况下处决他会显得过于残酷无情。

与此同时,艾肯赫德向苏格兰的首席大法官及其管辖的皇家枢密院递交了请愿书请求赦免。枢密院对艾肯赫德的上诉进行投票表决,结果是平票,最后大法官波尔沃思投下了死刑的决定票。

死刑准时执行了。公元1697年1月8日下午2点,托马斯·艾肯赫德被带到位于爱丁堡与莱斯之间的绞刑架前。艾肯赫德发表临死宣言:“我可以控诉这个世界,他们诬蔑我,把类似的罪名强加到我身上,但我的行为只是出于对真理和自身幸福的纯粹热爱而已。”接着他谴责了指控他的主要证人芒戈·克雷格:“如果那些讨厌的概念(正是它们让我被处刑)以前不足以使他烦恼,现在他也会受到上帝和良心的谴责。”不过随后他原谅了克雷格和参与审判的其他人,并说希望上帝也原谅克雷格。

最后他讲出了一个愿望:“我郑重期盼,我流的血可以阻止席卷不列颠的无神论潮流……现在,我主在上,圣父、圣子、圣灵,请接受我的灵魂。”

站在通向现代世界的门槛上

这就是17世纪末的苏格兰。严厉而暴虐的教会大权在握,无情甚至残酷的加尔文教派当道,渎神和巫术要受到法庭审判。当人们请求赦免、理性或事实真相时,呈现出的是古怪以至于荒谬的矛盾。

那时的苏格兰正站在通向现代世界的门槛上。然而,如果称其为“传统苏格兰”,却也是一种误解,实际上那是一段比较接近于近代的时期。迫害艾肯赫德的人所属的文化传统从苏格兰宗教改革开始,仅有100年多一点儿的历史。

对于托马斯·哈利波顿教士和斯图尔特检察总长等人而言,16世纪约翰·诺克斯在苏格兰推行的宗教革命既留下了光荣的遗产,也留下了苦难的记忆。真正的信仰战胜了罗马天主教会的腐败势力,代价却是长达一个世纪未间断的血雨腥风,苏格兰被弄得四分五裂,各种政治动乱、内战、外邦入侵、宗教迫害和镇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苏格兰教会不得不与已站稳脚跟的各种政治势力进行残酷的斗争。为了维护长老会教派的信仰,苏格兰的玛丽女王丢了王位,查理一世被砍头,詹姆斯二世被驱逐。

1696年时,人们对当年的惨状还记忆犹新。对于17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的“王政复辟”,苏格兰人讽刺地称之为“杀戮时期”。在英格兰人的印象中,查理二世是个温和、好脾气的无赖,然而在苏格兰,他却派遣军队野蛮地镇压那些反叛他父王的“国民誓约”和“神圣盟约”运动余党。那些请求威廉和玛丽不要放过艾肯赫德的长老会教士中间,有很多人尝过被迫隐瞒信仰、在深山峡谷里如野兽般躲藏的滋味,看着他们的友人和邻居被杀害或被送到大西洋彼岸做奴隶。

起诉艾肯赫德的詹姆斯·斯图尔特曾被迫流亡海外。投下死刑决定票的波尔沃思是反王政复辟的贵族,他知道被追捕是什么滋味。

不过到1696年时,旧秩序已日暮西山了。处决艾肯赫德是苏格兰加尔文教派独裁者们的最后挣扎。1701年,身为检察总长的詹姆斯·斯图尔特推动议会进行了重要的法律改革,通过一项人身保护法令,对检察总长随意逮捕和监禁人的权力加以限制。

另外,一种更加不祥的变化正在发生。在艾肯赫德被处决的同一天(即1月8日),爱丁堡的市府官员请苏格兰枢密院“在这个极度匮乏的时期”为在街上乞讨的大量穷苦百姓提供援助。1695年起,连续三年的庄稼歉收酿成了严重的饥荒,苏格兰的传统经济正濒临绝境。1697年到1703年的凶年期间,因饥荒而死的确切人数我们不得而知,只知是数以万计。

进入18世纪,苏格兰别无选择,必须另辟蹊径。对于下一代的低地苏格兰人而言,父辈的世界正变成遥远而模糊的记忆。苏格兰人的思考方式是向前和乐观的,他们正在努力改变这个文化和物质皆落后的国家。与此同时,他们也将改变世界。18世纪末期,象征现代世界的基本制度、思想、心态、习俗在苏格兰人手中已大致形成。无论在字面还是比喻的意义上,苏格兰人都在全球继续披荆斩棘,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正如我们所知,“人类历史”的概念多半是苏格兰人的发明。

苏格兰人历史观的基础是追求进步。他们主张社会与个人一样,都是不断成长和进步的。他们学习新技能、新思想,对于个人能力及个人应有何种自由,认识也在不断更新。苏格兰人告诉世人,衡量进步的决定性标准是我们比过去前进了多少,以今衡古,而非以古论今。

在奠定现代苏格兰基础的过程中,同样信奉正统基督教的加尔文派教也以令人惊异的方式发挥过作用,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归根结底,如果缺乏苏格兰长老会的赏识和支持,苏格兰人开创现代文明的故事将是不完整的。

作者为美国历史学家、哈德逊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本文摘自《苏格兰:现代世界文明的起点》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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