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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货币化与统购统销

2016-10-21高王凌

财经 2016年25期
关键词:粮食农民

高王凌

土地改革使中国农村开始了一个“去货币化”的过程,历代沉积在民间社会的一大批金银等硬通货或被没收,或转入地下;土地丧失了价值,其他各种行业受到重创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个十年的研究中,剩下的最大一个“谜”,可能就是“统购统销”了。它成了一个令人视为畏途的老大难问题,其难点包括统购统销的决策及其早期实施等等。经过深入研究,我们发现还有一些问题没有进入视野,例如“去货币化”等问题。

统购统销的实行,确实有许多难解之处。例如,它一开始是为粮食紧张而发的,但它能够达到增产的目标吗?统购以后增购的粮食,可能有一大部分是被统销去了;即使粮食拿到手,政府补贴也越来越高,积重难返。而且与农民撕破了脸。

对于中国经济历史,朱嘉明舍弃“低层”的“生产力”、“生产关系”说,而从“高层”的货币金融角度看待经济历史。按照这种观点,土地改革使中国农村开始了一个“去货币化”的过程,历代沉积在民间社会的一大批金银等硬通货或被没收,或转入地下;土地丧失了价值,其他各种行业受到重创。中国2000多年来藏富于民、允许个人创业制造财富的传统被废弃,这造成了严重的后果。

据了解,仅1950年上半年,西南区就收缴黄金122万两,白银568万两,银元132万两,美元100万元。邓小平曾说:造成“土匪”的原因有二:一是征公粮,二是禁用银元。

大批硬通货被追缴没收,同时也有大批隐藏了下来。早期改革后农村工厂主就有依靠土改时藏起来的那一点点银元发家的。不过,土地改革时期对各行各业的打击还是不彻底和带有一时性的,不能与之后的“去新民主主义”暨“统购统销”相比。

什么是“去货币化”

什么是“去货币化”?比如,在统购统销中,随着大批量粮食的被统购,政府增发了12亿元的新币,但相当一部分粮款没有发放(如分期付款)。一部分攥在政府手里,另一部分握在农民手中,包括心不甘情不愿的存入银行。货币只能发挥有限的作用,造成经济的萎缩。

福建一农民说,“粮食要共产了。生产合作社是土地入股,现在是粮食归公。”所以卖余粮后有许多顾虑,怕人民币多了会贬值。如果像之前记载的材料所说,当时过多地印发了钞票,恐怕就不得不另想办法,不能让其任意流通。

四川有农民说:统购粮食是“因为人民币太多,不值钱,所以政府才先下手屯粮”。这种体制,叫做“军事化”也好,叫做“去货币化”也好,却是不宜细碎分割、零碎化处理的。该农民还说:“我手上的票子还无法用出去,叫我卖了粮食拿回钱做什么呢?”

实行粮食统购统销以来,河北省货币回笼问题很大,总的供应情况是物资不够,有极大可能促使物价波动。湖北、安徽、浙江等地许多供应物资已经发生严重的脱销现象,如斜纹布、红糖、石油、猪肉、搪瓷、橡胶工业品等,其中尤其是糖脱销的厉害。由此造成群众不满,干部情绪低落。国营公司、合作社营业额减少,回笼赶不上投放,群众有很大一笔钱买不着东西。

华东地区秋粮收购以来物资供应情形并无显著好转,香烟供应不足的情况很突出。食油、糖、酒、食盐、鞋、牙膏等,安徽省大部地区均供应不足。在生产资料方面也存在类似问题,农民说:买不到肥料,卖了稻谷有什么用。

陕西有干部认为,实行粮食统购是“把农民搞穷了,逼着农民走社会主义。国家工业化没有粮食,为什么不可以少搞一点工业?为什么不多出一些钞票?”

浙江省已经完成粮食统购的基点乡,农民还有不少钱留在手中(除了买肥料20%、存银行14%、农贷3%,还剩约60%)。福建发现不少谣言,说“现在政府要在居民中‘反三存(存金、存粮、存米)”。当时,安徽地区布和盐的供应非常紧张,原因是农民怕东西涨价,所以把卖粮得到的钱买了其他东西囤积起来。

广西全省到1954年1月底将有9000亿元无法回笼,统购前农村已出现了供不应求的情况,南宁生猪、生油脱销。虽然可以动员农民存款,或“一次交粮,分期付款”,但怀疑农民是否接受。这种供不应求进一步导致了物资紧张以及统购范围的扩大,供应问题严重。棉布、棉纱、油料、肥料短缺,农民卖了粮食买不到工业品,十分不满。

伴随产生的问题

工作开展后,物资供应和货币回笼将是个大问题,目前农村领导干部对此还未引起重视。群众思想普遍混乱,有钱买不到货,主要是饲料,其次是油、糖。华东财委准备50%的货币不下放,动员农民货币储蓄。东北昌图县统购工作展开后,各项经济工作没有跟上去,货币流通量已达193亿元,银行信贷只回收了10亿元。农民囤积布匹、豆油,或贩卖耕牛。

当时,江西省鄱阳县由于粮食不能及时入大仓,粮食公司不肯给农民付款,加之听说要搞优待售粮储蓄,农民普遍产生了怕政府买粮不给钱的思想顾虑。另一方面,供销社见农民一时拿不到钱,怕完不成供应任务,发了大批盖有供销合作社公章的空白条子,所以发生了农民群众抢购工业品的现象,套鞋、胶鞋、布疋、食油、食盐供不应求,连雪花膏也被抢购一空。该县的回笼数字达到全县农民售粮款的50%,超过控制数字五分之二还多。蒙绥地区差价过高,收粮付款不及时,有些地区以白条子顶替现款。如某区合作社开白条338张,合人民币17800多万元。热河更是出现低价套购粮票的现象。

开“白条”、发“票证”并没有缓解贵州物资供应紧张的情况。由于农村中投放的货币突然增加,部分农民盲目争相抢购生活资料,对市场冲击很大,开始发现脱销现象。

湖南浏阳县有的农民怕政府欠粮款不还(指分期付款),怕直接被扣去买公债;有的卖了1400斤粮不要钱;有的怕货物涨价,现金走水;有的怕将来用钱不自由,抢着先买生活资料,怕以后政府强迫他全买了生产资料。农村粮食借贷关系停止了,雇工的人逐渐减少,除了农业雇工,连木工、石瓦工、篾工、裁缝的活路也都少了。

四川泸州专区未完成粮食收购任务,原因是各阶层人都购粮囤积;另一个原因是自由借贷中存在高利贷所促成;农民愿意卖粮给本村人,以后借贷方便。

这里未及提到的是,“去货币化”往往伴随着多行业的萧条,包括大幅度消减经济作物。现在统购统销已使大部分行业经营违法,比如跟粮食有关的农家油坊、磨坊、糖坊、粉坊、豆腐坊、蒸酒、熬糖……随后还有油坊、纺纱织布等等。而且不像土地改革时期是一种一时性的。

山东等地农民养猪数量逐渐减少。原因之一是,以前农民以私人油坊、磨坊、粉坊、豆腐坊的麸皮和渣滓来喂猪,统购统销以后这些私人作坊大部停工了。1954年3月,华北财委党组向中共华北局报告称:“(一)粮食的社会调剂停顿,农民争向国家购粮,增加了国家的供应任务,不少地区的粮食销售数字,超过了国家的计划。副业的原料无处购买,大批副食作坊歇业,据河北省不完全统计,歇业的粉坊、豆腐坊即达6万多户,直接影响了农民的生产和生活。(二)副食收购计划不能完成,由于粉坊、豆腐坊大批歇业,猪源大大减少。(三)商业的销售计划不能完成。(四)城乡间的商贩多数停止活动,土特产、副食品收不上来,以致城市经营土产和副食的私人行业,有的很难维持,有的已经停业。同时,出口减少。”

昔日农村中的问题,第一是“土地”,第二就是“金融”。所以有“高利贷”的存在,有了“减租减息”之说。甚至有人认为,后者比前者更为严重而真切。土地改革把货币抽离农村(须知这些硬通货被没收后是要上缴政府,而不是留在村子里的),其结果可想而知。本来农民除了手里不多的货币(包括金、银、烟土),所依恃的就是土地和粮食了,它们都可以做为金融手段,以便缓急有恃。土地已靠不住,粮食等农产品及其加工都差不多被禁止了,农民的手段是越来越少。

四川全省在购粮中投放的资金很多,截至1953年12月底,购入27亿斤大米,每斤平均800元,即投放了2万多亿元。如不引导农民正确使用售粮款,可能向市场冲击。现在各地采取的办法是,动员农民存入银行,加入供销信用合作社和归还贷款,投入再生产,适当改善生活。实施效果良好,有40%的钱存入银行。购买生产资料的占25%,改善生活占26%,其他8%。

农民听到政府发行公债的消息,又有谣传说,政府收罢“余粮”,又要收“余钱”了,引起不安。华东财委准备50%的货币不下放,动员农民货币储蓄。在粮食统购中,货币回笼工作做得较差,遂昌县投放资金61亿元,而收回的农贷和优待储蓄只占13%。

四川省江津县出产全国著名的广柑,1954年估计比1953年增产1.5倍,农民收入达110亿元左右。供销合作社采取强迫的方式,把农民收入的50%或更多配成工业品,强迫农民接受。合作社的货物品种很少,有许多商品脱销。浙江金华专区农民卖余粮后,手里有大量游资,因他们向市场购买物资不多,国家银行和供销合作社部门货币回笼很少。有些地区收购粮食后,粮食市场混乱,黑市交易严重。

热河的少数农民怕将粮食卖给订预购合同的供销合作社,得不到现款。还有农民消极抵抗,要求国家把预购金变为贷款,延期偿还。热河全省收购的粮食普遍超过本身的资金、库存能力。甚至因购粮而占用百货资金,影响了其周转。东北购粮资金不足,有的占用合作社资金,影响供应工作。据法库等七县统计,供销社占用自有资金达7亿元。河南省不少银行信用合作社强迫群众储蓄,影响了统购工作。江苏省各地商品脱销现象严重,群众看到商品脱销纷纷抢购。

河南省鲁山县某农业社自1952年建社以来,入社的农具、牲口价款既未归还本金,也未付给利息,以致社员普遍不肯向社投资。土地不说,大农具、牲畜包括(广东)甘蔗、果树种苗无代价或作价过低,(辽宁)土豆种子降息减价,也是去货币化。当时,很多农民有了钱也不存银行,也不投资生产,总是想办法骗购、套购点粮食为安。另一严重情况是:各地供销社的生产资料普遍积压很多。这种现象并不是一时的,而是长期延续的,不仅涉及个体农民,而且涉及农业生产合作社,包括农业社经济的日益“实物化”,也是去货币化。

湖南省农村资金为什么紧张?因为一般的副业收入减少约50%,有的更多;在当前农村“钱紧”的情况下,干部唯恐生产资金不足,见钱就卡,如预购款、优抚救济款、信用社存款以至于干预社员生活。

河北省武邑县农村经济死滞,货币流量同期比下降47%;销售只完成计划37%;许多东西卖不出去,如各种布匹比去年同期降低19%。原因是副业内容大大减少;农业社对劳动力控制很严,劳动力不能进行农业以外的活动;群众有存钱也不敢动。

湖北省襄阳专区硬性推销冷货,克扣各种贷款、贫农合作基金和棉花预购定金。南漳县夏季卖48万元余粮,银行和供销合作社计划从中扣贷款和生活资料赊销款26万元。

山东各地发现农业社扣留一部或大部预付款,作为生产开支。

河南、河北部分地区农业社违法印制“流通券”代替人民币使用。用它代替货币支付工资、购买社员的粪肥、花生种和废铁等,社员也可以买到社里的粮食、煤、菜等生活用品。

福建省农民卖猪,当场拿不到现款,各乡信用社在代付猪款中,大多强扣借款、贷款和代农业社收缴股份基金。如七折八扣后,再有余款,就强迫农民把钱存入信用社;农民取款时又追问用途,加以留难。

当然,单干户的状况也不一定那么好。四川资中各级银行、合作社和其他贸易部门,多以互助组为唯一服务对象,各种贷款、货物销售,很少考虑给单干农民。

农业合作化以来,内蒙古银行系统由农业社硬性统一扣留社员的贷款、股金、存款和公债,有的达到粮食预购定金的50%。信用社还采取行政命令,按户平均分配存款和限制提取数额,盘问取款用途。

各种生产品定价偏低,导致以粮、油为首的各个农副产品加工业生产的萎缩(如生猪、蚕丝、茶叶等等),这也是“去货币化”的一种表现。高级社取消土地报酬,单靠劳动力两只手吃饭,是又一次“去货币化”。

“去货币化”在1958年达到顶峰,其中最有名的可能就是实行“供给制”以及“反对资产阶级法权”了。其实有关争论,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其实质仍是“去货币化”。因为粮食布匹统购统销不能多购,社员余钱现在明显的出路是搞个人的家庭建筑。其次是增加日用消耗。为扭转这种偏向,河北省安国县委正准备发动一次社员投资运动,以便把群众的闲散资金集中起来用到生产上去。

人民公社不是“共产主义”,是“劳动营”的一场大实验,这是我们过去的观点。现在进一步阅读了史料,看来“共产主义说”不是一个简单的错用,在它华丽的外表下可以包装许多难以见人的东西。包括此刻农民反掉的“共产风”、集中居住、“发徭役”等。

山西省闻喜县一公社被扣款占总收入的91%——其中绝大部分是为政府机构,如银行、信用社、财政局、供销社所扣——这样农民手里就没什么钱了(不到9%)。所以说,人民公社时期是“去货币化”最严重的时期。

结论

如果我们要给“去货币化”一个定义,大概就是由于被没收、窖藏、扣发,或实行供给制、配给制等原因,而出现了大批货币退出流通领域及货币供应量锐减,以致有效需求缺乏,导致百业凋敝、主要生产品产量急遽下降,商品脱销,或被抢购,这样一种通缩现象。通过这些,使社会经济“初始化”,以达到某种反市场、悖逆于(四个)自由、(新)民主的、人为的控制,即以政治领导经济,掌控一切。顺着这一思路,所谓“公社”、“共产”,也都顺理成章、不难理解。

土地改革之时挖底财,追金银财宝,谁有就是祸害,大家拼命隐藏,这叫做去货币化;统购统销时,农民说收了我的地又收我的粮,卖粮还要分期付款,这也是去货币化;这在人民公社达到高峰。进一步说,农村改革以后,对于小工商业,不给贷款又收重税,就剩下点儿流动资金,让你自生自灭,包括长时期有意识地打压股市,这也是去货币化。

过去农民的金融手段,除了货币,还有土地和粮食。前者通过土改和高级社土地入社,后者由于统购统销,自此皆退出民间经济生活,三者无一幸存。我们曾说,在此后20余年里,粮食成了村庄里的一个核心问题,看来问题远远不止于此。就此而言,“去货币化”不是一个小题目,关于“统购统销”的方方面面,我们还有许多地方尚未弄清。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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