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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念孙的生成类比法

2016-10-20

关键词:王氏谓之同源

冯 胜 利

论王念孙的生成类比法

冯 胜 利

科学是思想,而不是技术。乾嘉学术蕴藏着丰富的科学思想,有待发覆。邓实《国学今论》曰:“本朝之经学考据,浩博无涯涘,实足以自成其一种之科学,永寿于名山者也。”然而,什么是乾嘉的科学思想?向无定论。我们提出:乾嘉科学理念中其最突出的标志就是他们的“理必”思想(冯胜利2014)*《从人本到逻辑的学术转型》》《中国社会科学论坛》2003,第1期;《乾嘉理必与语言研究的科学属性》《中文学术前沿》(第九辑),2014,第89-107页。。本文即在“发掘乾嘉理必思想”的大题目下,从王念孙《广雅疏证》类比例证中揭示其推理必然的科学要素。

文章认为:乾嘉小学的科学要素不仅可与现代科学研究直接接轨,甚至可以补充当代逻辑之不足。文章继此呼吁将来古代思想史、逻辑史的研究,当以独立的科学思想和方法来观照传统朴学中的科学理念,并据所得之传统科学理念,比照西方科学的传统和理念,如此中西学术参互比较或有新的突破和启发,俾能创造出含有东西方思想精华的科学理念和科学体系。

乾嘉理必;广雅疏证;生成类比逻辑;形式逻辑

作者冯胜利,男,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天津大学,博士生导师(香港 999077)。

王念孙的“生成类比法”

刘盼遂《高邮王氏父子年谱》云: “(乾隆四十一年)自是以后四年皆独居于祠畔之湖滨精舍。以著述至事,穷搜冥讨,谢绝人事。”终得“四辟六达,动搈合度,取精用弘,左右逢原。”最后,“大端既立,则触类旁通矣。”然而,何为王氏之“大端”?刘盼遂未橥其详,王怀祖本人亦未明言其故。王念孙未若其师戴东原直言理必:“《尧典》古本必有作‘横被四表’者”;他也不像其友段若膺径用“断不”、“必有”等理必术语晓喻后人:段氏在《说文解字》“粒”下注曰“此篆(粒)不与糂篆相属,亦可证其断不作糂也”。当然,没有用“必”、“断”等字眼*王念孙并非绝对不用“必”字,《方言义疏》曰:“凡...皆;卢文昭不晓古人文义,若仍依旧本,则其谬有三......,则所引亦必有‘年’字,而今本脱之也。”,并不意味着王氏之学不属“综刑名、任裁断”(章太炎评语)的“订误、发明”派(陆宗达[1964]评语)。下文看到,王念孙另创了一套“理必之法”。科学的要谛在“理必”,本文认为王氏的“大端”在类比法的创造,而王氏类比蕴含着科学要素,有“理必”原理深藏其中,本文即为之发覆焉。

首先了解什么是王念孙的类比义证。先看下面的几个例子:

(1)《广雅·释诂一》:般,大也。”《疏证》曰:“《说文》:伴,大貌。伴与般亦声近义同。凡人忧则气敛,乐则气舒,故乐谓之般,亦谓之凯。大谓之凯,亦谓之般,义相因也。

(2)《广雅疏证·卷三》:凡厚与大义相近,厚谓之敦,犹大谓之敦也,厚谓之醇,犹大谓之纯也;厚谓之臧,犹大谓之将也。

(3)《广雅疏证·卷三》:凡高与大义相近,高谓之岑,犹大谓之岑也;高谓之嵬,犹大谓之巍也;高谓之弻,犹大谓之也。

(4)《广雅》“方,始也。”《广雅疏证》曰:“凡事之始,即为事之法, 故始谓之方,亦谓之律。法谓之律,亦谓之方矣。”

例(1)告诉我们,王念孙为了证明“般”有“大”的意思,从“般”和“凯”是同义词(都有“乐”的意思)入手,说明“凯”有“大”义和“般”有大义一样,因为它们都有“乐”的意思;并以“乐则气舒”为原理推出“乐”自然有“大”义。以“凯”释“般”,无疑是类比。但这是简单的形式逻辑的类比推理吗?不尽然!我们从例(4)的论证中可以悟出,王氏的论证不是简单的类比推理。请看:

《广雅》:“凡事之始,即为事之法,故:

如果仅仅是“始谓之方,亦谓之律;法谓之律,亦谓之方”,那么可以看作一个类比型(analogy)推理,其公式为:

A —— X,Y,

B —— X,Y,

上式意味:A 和 B都具有属性x,如果A 具有特征y,那么B也具有特征y。然而,“凡事之始,即为事之法”这句“关键辞”告诉我们:A和B有“相生”关系*按,这里的“相生”指“生与被生”的相互关系,下仿此。,而非“待证”关系。《礼记·乡饮酒》:“亨狗於东方,祖阳气之发于东方也。”郑注曰:“祖犹法也。狗所以养宾。阳气主养万物。”至今诸多西方法院判案之法,均据最早案例定罪,即反映出“凡事之始,即为事之法”的社会观念。在这种观念下产生的词义关系(按,词义关系不是逻辑关系,尽管词义的语义学分析需要逻辑),法和始是“相因”的关系。据此,我们不能说王念孙的类比义证是简单的类比逻辑。很显然,在形式逻辑的类比推理公式里(X和 Y都有 p、q、r,如果X具有特征 F,所以Y也有特征F ),X和Y没有相生关系。可以设想:如果让类比的两项中X和Y赋有彼此“同源相生”的关系,那么X所具有的属性和Y所具有的属性,就不是偶然的巧合,而具有了必然的属性,因为“同源必有同性” (genetic certainty)的原理,赋予了X和Y的“p、q、r...”系列属性成分以“基因必然”的性质(基因效应)。*从另一个角度而言,这里提出的生成类比法中“p、q、r…”基因系列,可以示解为X和Y的预测结果prediction或验证事实verification,同样可以导致“生成类比逻辑”的必然性结果。兹事深大,当另文专述。因此,王氏的类比蕴含着必然的要素。我认为,王念孙发明的“类比义证法”是他独创的、可称之为“生成类比法”或“Generative Analogy”的,赋有必然属性的逻辑推理。

一、《广雅疏证》类比论证举隅

在《广雅疏证》中,我们爬梳出99条类比义丛(具有类比性的语义关系丛),下面选取数例,以见一斑。*全文参冯胜利、殷晓杰《王念孙〈广雅疏证〉类比义丛辑要》(手稿,2015)

(一)“始即为法”类比义丛

【原理】凡事之始,即为事之法,

【推演】故始谓之方,亦谓之律。法谓之律,亦谓之方矣。

(二)“忧敛乐舒”类比义丛

【原理】伴与般亦声近义同。凡人忧则气敛,乐则气舒,

【推演】故乐谓之般,亦谓之凯。大谓之凯,亦谓之般,义相因也。

(三)“类律声义并同”类比义丛

【原理】类与律声义同。

【推演】故相似谓之类,亦谓之肖,

法谓之肖,亦谓之类,义亦相近也。

(四)“远大同义”类比义丛

【原理】凡远与大同义,

【推演】故远谓之荒,犹大谓之荒也,

远谓之遐,犹大谓之假也,

远谓之迂,犹大谓之吁也。

(五)“形容义近”类比义丛

【原理】形、容义并相近也。

【推演】故貌谓之形,亦谓之容,

常谓之刑,亦谓之庸,

法谓之刑,亦谓之容,义并相近也。

(六)“缩惭义近”类比义丛

【原理】缩与惭义相近,

缩谓之衄又谓之蹙,犹

(七)“大则覆有”类比义丛

【原理】俺与奄亦声近义同。大则无所不覆,无所不有,

【推演】故大谓之幠无,亦谓之奄,

覆谓之奄,亦谓之幠无,

有谓之幠无,亦谓之抚,亦谓之奄。

(八)“张大同义”类比义丛

【原理】凡张与大同义,

【推演】故张谓之幠,亦谓之扜,犹

大谓之幠,亦谓之吁也;

张谓之磔,犹大谓之袥也;

张谓之彉,犹大谓之廓也。

(九)“美大同意”类比义丛

【原理】美从大,与大同意,

【推演】故大谓之将,亦谓之皇。

美谓之皇,亦谓之将。

美谓之贲,犹大谓之坟也。

美谓之肤,犹大谓之甫也。

(十)“健疾相近”类比义丛

【原理】凡健与疾义相近,

健谓之,犹疾谓之咸也;

健谓之武,犹疾谓之舞也。

(十一)“有大义近”类比义丛

【原理】有与大义相近,

【推演】故 有谓之厖,亦谓之方,亦谓之荒,亦谓之幠,亦谓之虞。

大谓之厖,亦谓之方,亦谓之荒,亦谓之幠,亦谓之吴。

上述类比法是王氏的独创。虽然在中国训诂学历史上类似类比法的现象不是没有先例,但是以前(甚至后来)的类比论证,都不及王氏的深刻而自成体系。譬如杨雄《方言》“鼻,始也。嘼之初生谓之鼻,人之初生谓之首”可谓开类比训诂之先例;但以此为基础发展而成“生成性”类比方法者,始自王念孙。当然,我们也看到,享誉学界的乾嘉殿军——章黄学派的后代所发展的类比方法[1]P48,虽然在类比的“线性连续集”上大有拓展,但在类比的生成性方面尚未多见。譬如陆先生说:“从‘去’和‘除’的对应的意义上,同样可以引申出‘拿掉’、‘杀死’、”、‘宽恕’、‘躲避’”这些意义。”举例如下:

去 = 1.躲避、 2.拿掉、 3.杀掉、 4.宽恕

除 = 1.躲避、 2.拿掉、 3.杀掉、 4.宽恕

去 1.躲避 “公赋《南山有台》,武子去所。曰:臣不堪也。”《左襄公20年》

2.拿掉 “卫侯不去其旗,是以甚败。”《左·闵公二年》

3.杀掉 “不去庆父,鲁难未已。”《左·闵公元年》

4.宽恕 “叔党命去之。”《左·宣十二年》

除 1.躲避 “逃奔有虞,为之苞正,以除其害。”《左·哀公元年》

2.拿掉 “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左·闵公元年》

3.杀掉 “欲除不忠者以说于越。吴人杀之”《左·襄二十年》

4.宽恕 “请以除死。”《左·昭二十年》

上面的义列对应项,基本上属于类比互证。此后,学界还有“同律互证”(冯胜利1982)[2]、“同步引申”(许嘉璐1987)[3]、“相因生义”(蒋绍愚1989)[4]P93-109、“类同引申”江蓝生(2000)[5]等术语的创造与发明,都是陆宗达先生例据类型的发展;然考其系统,均缺乏王氏义列类比的生成性——类比而无生成,则难以推演为必。下文我们将看到,王念孙的这一方法背后的原理,比今天所谓同律互证、同步引申深刻得多。下面的例子提供了王氏“生成类比法”的典型模式:

凡 ‘与’之义近于‘散’, ‘取’之义近于‘聚’;‘聚、取’声又相近,故聚谓之收,亦谓之敛,亦谓之集,亦谓之府;取谓之府,亦谓之集,亦谓之敛,亦谓之收。取谓之捊,犹聚谓之裒也;取谓之掇,犹聚谓之缀也;取谓之捃,犹聚谓之群也。

——《广雅疏证》卷一上,“捊,取也”下疏。

我们注意到,近代学者张舜徽在《说文解字约注·卷二十四》解释“椟”与“匵”的关系时,把王氏的生成类比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方法呢?下面我们就尝试从逻辑上加以具体的分析。

二、王氏“大端” 即“生成类比对应律”之论证法

下面我们以《广雅疏证》99条类比例证为基础,综合分析和验定王氏类比义证背后的原理及原理中潜含的逻辑思想,以此说明王氏“大端”之秘。兹分表层“类比式”与深层“关系式”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表层类比式逻辑

我们认为:王氏之“大端”首先可先概括为一种“双(多)重对应论证法”。下面以《广雅疏证》最富代表性的例证说明之。

前提 凡 ‘与’之义近于‘散’, ‘取’之义近于‘聚’;‘聚、取’声又相近,

推理 故

此条例证的逻辑关系可解之为“横向类比关系矩阵”,其要领是:至少由二至三个语义串构成“方类”(方,理也)。即:

这是王氏类比逻辑的第一步,亦即取“A谓之x,亦谓之y,B谓之x,亦谓之y,故…”型论证模式。该模式的逻辑表达式可以释为(由张寅生教授提供):

[f(a)→aRb]→[f(x)→xRy]

在一个群里有一个个体a,只要它有f性质,a和b就有R关系,那么,同一群里或另一个同构的群里的一个个体x如果有同样的特性f,也会导致这个个体x与该群的某一个体y有R关系。

这是王氏的语义关系矩阵中的论证体系及其作用。

(二)关系的必然性

王氏类比论证的第二步,亦即区别于一般形式逻辑中的类比逻辑的关键步骤,是给出了上述公式中的a和x之间“相生关系”(用“”表示):

就是说,王氏首先发掘出“聚”和“取”对应的“同轨义串”,之后,进一步发掘它们在同源系列上的对应关系,亦即:“取”可以说成“捊”,“聚”也可以说成“裒”,但有趣的是“取和聚”是同源的关系、“捊和裒”也是同源的关系。这就构成了“同轨义串”串与串之间的“基因”属性。换言之,义串彼此之间的对应关系是“生成性的”,这是构成“生成类比”的逻辑系统的重要步骤。

更需注意的是:生成关系不仅发生在与“取和聚”对应的一组亲缘族系上,同时还发生在与“取和聚”对应的“多组”亲缘族系上。请看:

取谓之捊——拿起来,聚谓之裒——捧起来;

取谓之掇——捡起来,聚谓之缀——连起来

取谓之捃——收起来,聚谓之群——组起来

面对这个纵向同源的“网阵式”类比,我们有足够的理由说王念孙的“类比义证法”不是形式逻辑中简单的类比逻辑。为清楚起见,我们进一步比较形式逻辑的类比论证方式,看它和王氏的逻辑有何不同):

类比逻辑:

X 和 Y都具有属性p, q, r,

X 具有特征F

所以,Y也具有特征F

王氏逻辑-I

X=聚, Y=取,那么,

X 和 Y都具有属性p=收, q=敛, r=集,

X 具有特征F=库府

所以,Y也具有特征F=库府

王氏的类比论证不妨姑作如上理解。如果换个角度,把“聚谓之收,亦谓之敛,亦谓之集,亦谓之府”和“取谓之府,亦谓之集,亦谓之敛,亦谓之收”分解开来,仍用形式逻辑的类比方式来理解,我们还可以有如下示解(interpretation):

王氏逻辑-II

∵聚谓之收、谓之敛、谓之集

取也谓之收、谓之集、谓之敛

聚亦谓之府;

∴故取亦谓之府。

如果按照上述(I)和(II)的方式来理解,那么王氏的论证就是(或会误解为)简单的类比论证。然而,王氏的“类比义证”并未止于此:他不是用“聚”和“取”的同样的一组特征(意义)来证明:如果其中之一具有另一个特征(或功能F)则另一个也有这个特征(或功能F)。换言之,他没有用X和Y的一组相同特征来说明(或论证)X的F,同样出现在Y的身上。他是用X和Y的相同特征来说明X和Y有“对应关系”,而这种“对应关系”本身不是任意的(因为X和Y有基因传递的必然性)。因此,我们认为王氏的生成类比逻辑应该做如下理解或解析:

王氏生成类比逻辑

X 和 Y都具有属性p, q, r,

如果p, q, r,具有衍生关系

且X和Y具有相生关系

则X和Y的属性系列可以被预测和验证为真。

这里的“衍生关系”在王氏的义证里面实现为词义之间的“引申”或“派生”关系。因此,如果X和Y都分别具有一个集合{p→q→r},且X和Y二者本身具有“亲缘”关系,那么它们自然(从基因因承上)具有生产“对应性集合(子体系统)”的派生能力,因此具有子系集合的对应关系。我认为,这才是王念孙“义丛类证”的宗旨所在。显然,这不是形式逻辑上简单的“类比论证”。

如上所述,王氏逻辑的关键不在X和Y各具有一个(引申)集合{p→q→r→s }(两个词各含同样一列“引申义串”),即:

其关键在于:X具有特征F,Y具有特征G,而F和G具有相生的关系(记作F↔G)。所以,X和Y中的集合项所具有的相互对应的关系是由它们彼此相生的“纵向”关系联系起来的。亦即:

(1)裒 ← 聚 {收、敛、集、府}

捊 ← 取 {府,集,敛,收}

在词的使用义上,“聚”有“裒”的意思,“取”也有 “捊” (用手捧)的意思。所以“聚”和“裒”义近、“取”和“捊”义近。而最关键的是“裒↔捊”和“取↔聚”一样,也是由一个语根衍生出来的同源词。于是上面这个论证还可以用下面的公式表达为:

X具有特征F,

Y具有特征G,

若F↔G

则 X和Y具有(特征/属性上的)对应关系。

王念孙实际是用X和Y分别具有的两个不同的特征F和G之间的同源关系,来证明X和Y具有属相对应的关系。为说明这一点,他苦心孤诣地把这种“同源类比”的关系也扩展为集合性的组合。请看:

(2)缀 ← 聚 :收、敛、集、府

掇 ← 取 :收、敛、集、府

(3)群 ← 聚 :收、敛、集、府

捃 ← 取 :收、敛、集、府

(1)

(2)

(3)

我们还可以综合起来看,其横向引申和纵向同源的类比关系就更为清楚:

我们认为:王氏创造的“同源类比”对应律的论证方法,在逻辑上可以归纳为一种生成类比法。*在世界逻辑史上是否首创,当由逻辑史家来评判。作为一种逻辑方法,本文这里提出的是历史事实和理论鉴定,至于如何在逻辑演算上验证该方法的真值及预测属性,则有待进一步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这种生成类比法,在中国学术或逻辑史上,当属首创。*有的学者问“乾嘉学者有没有颠覆什么?” 如果本文论证可以成立的话,那么这里“同源类比对应律之论证方法”所反映出来的“理必”的思想,对传统的“中庸”观念就是一种直接的颠覆,因为从理论上讲,理必不容中庸。在乾嘉学术的历史长河中,王念孙和段玉裁所以成为300年中的佼佼者,和王独创的“生成类比逻辑”及段发明的“理必演绎逻辑”(参冯胜利2014),是分不开的。“生成类比逻辑”和“理必演绎逻辑”可谓珠联璧合、相映成辉,构成乾嘉科学理论最赋有公理思想的中华智慧史上的交响乐章。

回到前面提到的张舜徽先生在《说文解字约注·卷二十四》中解释“匵”与“椟”关系,其中所用论证方法也让我们看到历代学者对段王逻辑的运用与发挥:

其取证的类列包括如下几个方面:

(1)同类(匣盒)

(2)同义(沟洞)

(4)同源(取义中空:匵匮之言窦=匬之义通于窬,即:匵-竇=匬-窬、匱-匵=溝-瀆)*按,《说文·水部》:「沟,水渎也。渎,沟也。」段注:「渎之言窦也。凡水所行之孔曰渎,小大皆得称渎。」沟、渎互训同源。又,《说文·穴部》:「窦,空也。」段注:「空、孔,古今语。凡孔皆谓之窦,古亦借渎为之。」窦、渎通用。又,《说文·穴部》:「窬,穿木户也。」段注:「郭朴《三苍解诂》云:窬、门旁小窦也。是则于门旁穿壁,以木衺直居之,令如圭形,谓之圭窬。」是窬、窦同义。

如果说(1)、(2)(3)中的例证还是类比逻辑的产物,那么有了(4)中的“同源”纵向关系的贯穿,类比逻辑就变成了“生成类比逻辑”,其结论不再是“某有某义”,而是“某与某”之间的关系的存在和确证。具言之,即:匬与窬有关系=沟与渎有关系=匵与窦有关系=木与匚的关系。再进而言之,匬与窬有关系是一个平面、匮与匵有关系是另一个平面、 沟与渎有关系是第三个平面、匵与窦有关系是第四个平面。后三个平面中的前与后二者之间的关系都共具一个“DNA”(中空),同时又共享造字平面上的“木与匚”的关系。如此“交叉/立体类比”的对应咬合论证法,才是王念孙理证之法的精华所在。

三、结语

科学是思想而不是技术,乾嘉学术有丰富科学思想,它是中国科学思想史上的一个潜藏的宝库而有待发覆。邓实说乾嘉学术“实足以自成其一种之科学,永寿于名山”,*见邓实《国学今论》,载于《国粹学报》乙巳第4、5号,1905年5、6月。《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论》(上古2006)附录,第338,339-340页。然而他们有哪些科学思想和成果,则一直没有具体而确切的条目和研究。如果本文的论证正确的话,那么王念孙发明的“生成类比逻辑”就是一个值得重视和继承的科学发明或创获。若然,则乾嘉小学的科学要素就不仅可与现代科学研究直接接轨,甚至可以补充当代逻辑之不足。本文即此呼吁将来逻辑思想史的研究,当首先挖掘中国独立的科学思想和方法,然后根据所得之中国科学之理念,比照西方科学的思想,如此中西学术参互比较,或有新的突破和启发,创造出含有东西方思想精华的科学理念和科学体系。

[1]陆宗达.训诂浅谈[M].北京:北京出版社,1964.

[2]冯胜利.论段玉裁引申义的研究[D].北京师范大学1982届硕士学位论文.

[3]许嘉璐.论同步引申[J].中国语文,1987,(1).

[4]蒋绍愚.论词的‘相因生义’[A].语文文字学术论文集——庆祝王力先生学术活动五十周年[C].上海:知识出版社,1989.

[5]江蓝生.相关语词的类同引申[A].近代汉语探源[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责任编辑:陈 刚

On Wang Niansun's Generative Analoy

FENG Shengli

Science is a way of thinking rather than technology. The academics of the Qing Dynasty’s Qian-Jia Era contain rich scientific thoughts yet to explore. This paper illustrates the reason-based assumptions, that is generative analogy, in Wang Niansun’s academic work—Guangya Shuzheng (On the Depth of Elegance of Assumption). It is argued that the research can shed light on relevant work on ancient thought history, logic history and western academics.

Jia-Qian Era’s reason-based assumptions; Guangya Shuzheng; generative analogy logic; formal logic

B81

A

1003-6644(2016)06-0077-12

*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点项目“乾嘉学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王念孙《广雅疏证》的科学方法和理念研究”[项目编号:15AYY009]。 本文部分内容在台湾中研院文哲所2016年5月11~12日举办的《离词·辨言·闻道——古典研究再出发》会议上报告,得到与会者的指教,谨表谢意。本文作者感谢天津大学语言科学研究中心2016年6月26~27召开的《乾嘉段王的科学理念和科学方法国际研讨会》及《全国第八届认知科学大会》提供的交流机会,感谢蔡曙山教授及与会的专家和同学的宝贵意见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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