矗立着的心灵史
2016-10-19赵欣郁
赵欣郁
有一句老话,老得查不到出处,这句老话应该是在那些久远的年代时常挂在中原人的嘴边。他们说:“那是圣人走不到的地方。”这是当有人提起瘴气弥漫的南疆、天寒地冻的北国和寸草不生的大漠时,他们就这样说,语气中带着夸张了的恐惧和一点轻蔑,以至于百年后、千年后,他们的后代子孙也会这样说,凡是他们心目中的蛮荒之地,都被认为是文明和教化所不及的。
当然,圣人不可能走遍世界,但是,圣人的教化却抵达了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就连我们的齐齐哈尔,这方人烟稀少的土地,圣人也早早地眷顾到了。
儒教、佛教和道教在隋唐时期陆续传入东北,但现在我们只说齐齐哈尔城。第一位来到这里的圣人是手捧《古兰经》的圣人。
清康熙年间,为防御沙俄的侵略,皇帝下旨,从山东、河北迁移四十户穆斯林来齐齐哈尔戍边,他们在卜奎驿站四周盖起草房,安家落户。虔诚的穆斯林是一天也离不开真主的,就在他们到来的当年,便盖起几间茅舍来作礼拜,这就是最初的清真寺。请记住,那是1684年,七年后齐齐哈尔建城,故此,老穆斯林总是骄傲地说:“先有清真寺,后有卜奎城”。
那么,我们就走进这300年的清真寺,走进一种别样的氛围,这是时间的悠久与心灵的虔诚交织成的氛围。
它是齐齐哈尔历史上保存最为完好的建筑,也是黑龙江省规模最大、历史最久的伊斯兰宗教建筑,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今天的4000多平方米的寺院,并不是一朝一夕建成的,穆斯林民众一次次修缮,一辈辈扩建,才有了我们眼前这座典雅、肃穆的心灵殿堂。
1852年,甘肃十二家伊斯兰教徒被放逐到齐齐哈尔,他们属于“哲合忍耶”教派,因为宗教仪式与“格迪木”教派有别,于是,他们在原来的清真寺西侧另建了一处寺院,这样就分出了东寺与西寺。
东寺与西寺格局相似,门庭壮观,大殿威严,飞檐斗拱,油彩绘画,分别以礼拜殿为中心,配有教长室、讲经室等。只是东寺比西寺更高大一些,精美一些。东寺的礼拜殿,在中国古典建筑的基础上又融入了伊斯兰宗教元素,殿堂为凸字形,座西朝东,可容纳四百人诵经,大殿前宽阔的卷棚式庑廊,飞檐翘起,彩椽相衔,数重龙爪菊似的斗栱,由六根大红柱衬托,正门上悬挂的横匾为阿拉伯文赞主词,20扇活页门雕刻着琴棋书画、花卉水果等精美的花纹。此外,东寺还有一个塔形的建筑,它叫窑殿。
砖雕是清真寺建筑群中最醒目的、最富特色的部分。东寺窑殿为方形三层三重檐,正面砖雕上刻有“天房捷镜”四个金字,中间一层通体砖雕,磨砖对缝,透雕突雕,图案丰富,雕工精美,这是前辈留给后世的语言,当我们想了解北方建筑艺术、民俗及宗教历史时,就去读这些砖雕吧。窑殿四面还有九个圆形砖雕,上刻阿拉伯文的圣主名字和圣形。塔顶端镶着一个镀金铜葫芦。
说到这个铜葫芦,还有一段故事。1894年,“格迪木”教派在回族民众中“写钱粮”,就是集资的意思,来重修窑殿,并派人去张家口,花费重金买了这个铜葫芦,运输工具是一驾马车,这驾车颠簸了几个月才回到齐齐哈尔,当工匠们要把这个千辛万苦弄回来的宝贝装到塔顶上时,住在附近的一位皇族贝勒却不同意了,理由是在此周围,不可以有别的建筑高过他家的房子。贝勒的话谁敢违背?就这样,直到清王朝覆灭,清真寺才把铜葫芦安到塔顶上。
这只葫芦把一弯新月举上了天空,这是伊斯兰教“弯月涵星”的象征,看着它,穆斯林民众的心中就明亮了。让他们心中明亮的,还有寺内珍藏的稀世手抄本《古兰经》,同治、光绪御书的匾额,以及清朝的汤瓶、香炉、宫灯等,这些文物,寄托着穆斯林心中对真主的虔诚和对历史的敬意。
就这样,清真寺陪伴着一代代穆斯林,在悠长的诵经声中,走过了300多年的岁月。
接下来,各方神圣就都来了,他们是跟在无数普通人身后到来的。一些寺庙、教堂出现在这里,圣人和神仙都有了各自的居所。
齐齐哈尔突出体现了各种文化交融的地域特点。齐齐哈尔原住文化以达斡尔人的萨满教为基础,汉族人的大批流入,很快使中原文化成为了主导文化,他们带来了儒家、佛教和道教等文化与宗教信仰,而1840年后,西方的圣人耶稣也步履匆匆地赶来了。
每一个圣人都有一副济世救人的心肠,一种颠扑不破的理论,一番苦口婆心的教导,那么,到底该听信谁的呢?肉眼凡胎的大众有些迷惘了。
大众的迷惘被省城中心慈会会长陈福龄看在眼里,他说:“近日人心不古,道德沦落。”这是1923年,陈福龄忧心忡忡,忧心忡忡之后他又突发奇想——把儒、释、道三家和基督教、伊斯兰教“五教归一”,建立一座道德院,以教化群众,恢复古风。
他联系了康青山等一些财主、士绅,大家共同出资,真的把这样一座道德院成立起来了。“五教归一”,这样的文化融合在其他的地方,谁见到过?他们以“救灾恤难,讲演道德,异民众之大同”为宗旨,开始了具体的、实在的济世救人。
“五教道德院”成立的当年,就在临时租借的房子内设粥场,每日施粥救济贫民。
为着心中的理想,陈福龄、康青山等人自筹经费,出版了《聚奎卜乘》、《挽世道德金针》等书。到了1925年,路过道德院的人们常能听到“咔哒、咔哒”的机器声,那是因为一位士绅捐助了五千元大洋,道德院自己办起了印刷厂,印刷了《孝经》、《道德经》、《金刚经》等读物,分发给民众。
1928年,道德院筹集数十车皮粮食,送往山东灾区救济灾民,为此,山东赈务督办颁给五教道德院“利益群众”的匾额。第二年春,河南千余难民涌入齐齐哈尔,五教道院协助黑龙江省当局赈济难民,然后又将他们全部送回河南。
1932年,道德院在兴隆街永合胡同建成自己的院落,这个新院落为三进式,山门砖雕龙飞凤舞;内拱门之上悬挂“宗教汇源”匾额;二门四大明柱,飞檐角下钟铃吊悬,两侧砌筑青砖花墙;正殿为二层楼房,椽檐精雕彩绘。大门外挂有“本院施粥”招牌,内设粥棚,实施慈善济民。今天,这座建筑已经非常苍老了,但是它的精神没有老去,因为那是大爱书写的精神,因为爱是常青的。
这个院子里的人们做了太多的善事,太多的事已经被时间的风吹散了,但是齐齐哈尔记得,1935年,为创建大乘寺他们就募集了19万余元资金。
齐齐哈尔还记得,沦陷时期,这个院子承载了太多的无奈。1945年5月,日本关东军电台强行征用“省立齐齐哈尔图书馆”馆舍,全部图书被迫搬迁到五教道德院寄存。所幸的是,图书馆迁来不久,抗战胜利,大批图书得以存留。
解放后,这个院子曾改为学校,也曾作为居民住宅,作为住宅之后,便传出一些有趣的事情,说住在这座楼里的人,常常是半夜醒来,人正睡在地上。“鬼楼”的名字不胫而走,使这个老宅院又多了一份神秘。
在齐齐哈尔人眼里,蒙着神秘面纱的还有这座圣弥勒尔大教堂。
民国17年,也就是1928年,在齐齐哈尔传教的瑞士籍神甫英贺福,为发展教徒,购买了45间房产,以筹建新的教堂。1930年新教堂动工,1931年建成,这就是圣弥勒尔大教堂。
这是齐齐哈尔最大的天主教堂,主体建筑为歌特式,主塔高43米,主塔底层为礼拜堂,堂内宽敞明亮,能容纳4000名教徒,北端的祭台上燃着长明的烛火,墙上的壁画讲述着天主和圣徒的故事。主塔四面镂空,每面有一个长型十字架,塔尖上也有一个大十字架,下面是钟搂,悬挂5口铜钟,1大4小,铜钟每天报时3次,钟声能传送到很远很远。可惜那钟声没能传到今天,没有人说得清是什么时候,只感觉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那些铜钟便遗失了。
这座建筑宏伟壮观,在从前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齐齐哈尔最高的建筑。教堂的东侧、北侧、西侧,都建有二层青砖楼房,供神职人员起居。瑞士、德国、法国、英国、波兰等国传教士,先后在这里传教。每逢主日,就有大量教徒到这里来望弥撒。
宗教和文化总是分不开的,就象两条腿,他们支撑的头颅和身体叫做文明。西方的宗教走到了东方的土地上,是文化和它一起走来的,走来之后,必然要传播西方文明。1930年,齐齐哈尔天主教堂创办私立华北中学,主教英贺福虔诚地散布着天主的教诲,执着地播撒着他心中的博爱,希望学生热心宗教、勤学敬师。
今天的人们,对于华北中学这个名字,可能会产生地理方位上的疑问,想想当时的东北,已经明显地处在了日本帝国主义势力的控制之下,而当时的英贺福为了表明齐齐哈尔是中国的一部分,便将他的态度寄予了这样一个名字。伪满洲国建立后,英贺福一度拒绝在学校悬挂日本国旗,关东军便对他施加压力,在与英贺福的一次又一次冲突后,日本人最终撕破了伪善面具,将英贺福暗杀了。
英贺福之后,继任主教依然是瑞士人,名字叫做胡干普。后来,日本人狼狈不堪、可耻而必然地离开了这块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再后来,国民党政权也在这里土崩瓦解了。
二十世纪中叶,在那风云突变的时代,在那惊心动魄的日子里,胡干普没有找准自己的位置,1947年,天主教会与一桩反对新生的民主政权的间谍案牵上了干系,于是,一种不适合社会进步的精神体系,便随着旧时代一起坍塌了。新政权接管了教堂,宗教活动停止了,几十名外国神职人员被遣送回国,关于间谍案的神出鬼没的故事笼罩了大教堂。
突然之间一切都成为了往事,而且,这往事显得无限遥远,只剩下一座不会说话的巨大建筑,高举着来自异域的精神标志,突兀地站立在那里。
此后,大教堂便有一些单位搬进搬出,而在这里停留时间最久的是齐齐哈尔马戏团。在“文化大革命”中,大教堂遭到严重破坏。
1982年市政府将大教堂所有权归还给天主教哈尔滨教区。1987年,这座教堂被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1991年,国务院宗教局拨专款,对大教堂进行了维修。
今天的圣弥勒尔大教堂不仅是一个活跃的宗教场所,也成为了齐齐哈尔市中心的一道别致的风景。
因为宗教与世俗的区别,大凡寺庙教堂,都显现着特立于红尘之外的清静优雅、肃穆安详;因着这清静优雅与肃穆安详,便有了成为风景的条件。那么,让我们再看一道更为壮观的风景,它就是大乘寺。
说起大乘寺,就不能不说它的过去。
1929,佛教届人士倡议在黑龙江省城齐齐哈尔修建佛教宝刹,在他们看来,黑龙江省的外国宗教势力太过昌盛,而佛教反而衰微,那么就必须修建一座规模相对大一些的寺庙,以弘扬佛法。他们的提议深得五教道德院的赞赏和支持,道德院积极出资、集资,开始了筹建工作。1939年大乘寺正式动工,1943年竣工。
大乘寺座落在市区东南部,它占地面积3.1万平方米,寺内外古木参天,环境优雅,与哈尔滨极乐寺齐名。
大乘寺在齐齐哈尔百姓的口中,特别是在老年人的口中,总是被叫成大佛寺,这是因为寺内供奉着好多巨大的汉白玉石雕佛像,而这些佛像,还承载这一段曲折而苦涩的往事。
1945年,在鲜血和笑容中,在炮声和泪水中,抗战胜利了,齐齐哈尔光复了。虽然光复了,社会依然动荡,大乘寺,这座建于日伪时期的寺院会有怎样的命运呢?纷纷不断的谣言动摇了僧众的心,他们在院内掘下土坑,把一尊尊佛像掩埋了。那一夜,月黑风高,那一夜,石佛心碎了。作完这件事,僧侣们便逃散了,东北最大的佛寺,在建成两年后被遗弃了。
大雄宝殿的风铃被春风一次次摇响,但对于大乘寺来说,那不是真正的春风,真正的春风是1980年刮来的,它为这座荒草丛生的寺院捎来了落实宗教政策的音讯。
1983年,在原大乘寺监院圆志法师的指点下,市城建局和宗教局挖掘出三十九件汉白玉佛像,这些佛像被埋藏了三十八年,佛像有知,当感到时光的漫长,感到黑土的敦厚,感到阳光的温暖。
1987年,大乘寺被列为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90年,市政府从哈尔滨极乐寺请来天台宗派妙修大和尚,在他的主持下,大乘寺开始了全面的修复工程,并恢复了佛事。
大乘寺山门为一高二低斗檐式门楼,威严壮观。
走进山门,有钟楼、鼓楼分立左右。院庭内南北中轴线上,纵向等距排列着三重大殿。前殿是天王殿,供奉弥勒佛祖,下首左为阿弥陀佛,右为燃灯佛,东单间供奉观世音菩萨,西单间供奉地藏王菩萨。正殿是大雄宝殿,是大乘寺的主体建筑,供奉释迦牟尼佛,左为文殊菩萨,右为普贤菩萨,隔扉后为坐南面北的观世音菩萨,东单间供奉太上老君,西单间供奉孔圣人。后殿是两层的藏经楼。三大殿的建筑形式均为起脊屋顶,上有黄绿相间的琉璃瓦覆盖,屋脊两端装饰着高高翘起的兽吻,气势恢宏。
整个建筑群以大雄宝殿为中心,周围共有7座配殿,每座配殿与大殿距离相等,配殿与山门组合,成八卦形排列。八卦是道教的符号,出现在佛教建筑中也正是齐齐哈尔的特色,体现了寺院最初的创建者各教归一的理念。“八“这个数字,也是有深意的,象征了普度八方众生。
天王殿前,有一尊7米多高的汉白玉露天观音像,神态慈祥地俯瞰着尘世生灵。这是在上世纪90年代,妙修大和尚发愿建造的。这位高僧命运多舛,始终虔诚持戒,学修并重,1996年圆寂,享年103岁。他留下了这尊观音像,仿佛为大乘寺留下了一种心愿,为众生留下了一份祝福。
2003年五百罗汉堂修建完毕,2004年海会堂完工,2005年藏经楼完工。如今,大乘寺已经是一个十分宏大的建筑群了。
如果你是一个佛的信徒,你自然能在庙宇下、佛像前和缭绕的香烟中得到归属感;即使你不是一个佛的信徒,也可以,或者说应该到大乘寺走一走。在暮春或是初秋,在天气很好的清晨或是午后,你穿过那些老榆树,绕过一座座殿堂,不必携带任何目的,只是随心地走一走,在幽静的小路上,在肃穆的舍利塔前,你会感到一份难得的心灵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