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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8赵永生

雨花 2016年10期
关键词:春子狗狗校长

赵永生

1

高威刚把房门关上,电话铃响了,拉开门时,秋秋已经站在电话机前,说:“是你的。”

电话放在茶几上。茶几的两边放有一对木质沙发,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流行的那种,水曲柳原木。秋秋示意高威接电话后,便坐了下来,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报纸,推了推眼镜,看了起来。

高威一看号码,是老婆金秀打来的,可没来得及习惯性地“喂”一声,她就有点不耐烦了,问:“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才接电话?”

“不就响三声嘛?”

高威知道金秀的情绪不好,但也没办法,就岔开话,问:“狗狗睡了吗?”

“刚睡的。”

狗狗是他们的儿子。

“狗狗睡了,你就看会儿电视吧!”

“是不是有点不耐烦?”金秀说:“一打电话就叫我看电视,看电视还用得着打电话问你?”

高威愣着没话说了,本来想换个话题,缓和一下老婆的情绪,可是不行,她还那么火爆爆的。高威瞟了一眼秋秋,很想她这个时候走开,他不想与老婆通电话时她坐在这,像监控。

秋秋很专注地看着报纸,不动声色。

“我只是这么一说,”高威说,“其实,也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是太说教,就是太八卦,‘非诚勿扰还可以。”

“怎么?喜欢相亲节目了?”金秀说:“是不是报个名试试?”

高威有点急,真想吼上两句,压压她的火气,可他没有,这并不是他有多高修养,实在是秋秋坐在这,不好发作。他觉得吼了过后,秋秋肯定会问他,他不想向她作更多的解释,说不清。

金秀问:“听到了吗?”

“听到什么?”

“再听听!”

“没听到。”

“你心不在焉!”

“怎么就心不在焉了?真的没听到。”

“猫在叫!”金秀说罢,挂了电话,很干脆。

高威叹了口气,感到万分无奈。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可狗狗回厦门读书的事,仍然八字还没一撇。尽管学期的开始是秋天,可转眼到了冬天,春夏一过,就是秋天了,日子就是这样流水般地淌走了。金秀的一个电话,又使高威一筹莫展。其实,就是金秀不打来电话,高威一样地不轻松,总是想着这事,挺折磨人的。见秋秋看得特别认真,就问:“看到什么了?”

“关于‘让每一个人都有尊严的活着的讨论,”秋秋说,“挺有意思的。”

秋秋是高威的房客。

金秀回老家陪狗狗读书后,高威就将房子租出去了一半。少了一个人工作,多了一个孩子读书的费用,高威不得不考虑收支平衡。但房子租出去的事,他并没有告诉金秀。他能说清楚为了减少费用,但他说不清楚为什么要租给一个单身女子。他只是同秋秋说好了,客厅里的电话共用,接电话先看清区号,0515是江苏盐城,高威家的,0539是山东临沂,秋秋家的。本来手机很方便,但打工在外,没有个固定电话就意味着漂忽不定,特别是看了电影《手机》后,使人感觉只有固定电话找人才踏实。其实是一回事,立体式监控都会出现盲区,一个固定电话怎么也固定不了一个活人。但金秀晚上找高威时,必定打固定电话。

高威接完电话后,并没有急着进房间,本来想等秋秋进了她的房间后,再给金秀打个电话,劝她不要着急,找点话哄哄她。男人对女人没有招数时,只有哄,或许能起点作用。后来看秋秋没有走的意思,就想起了另外一个问题,秋秋最近总是在他接电话的时候坐到沙发上看书或者看报纸,是不是在听什么,就在这个时候,秋秋的一句话,证实了他的想法是对的,秋秋确实是在听他们说什么。

秋秋问:“你们家养了很多猫吗?”

“没有啊!”

“那她怎么总是说猫在叫?”

高威还是说:“没有啊!”

秋秋说:“其实,养猫是很好的,猫温顺,讨人喜欢。”

“城里的猫与农村的猫,不一样的,”高威说,“在农村,养它是捉老鼠的,在城里,是宠物,女人们还抱着逛街。”

“你见过吗?”秋秋问:“女人抱着猫逛街?”

本来随口说,秋秋这么一问,高威想,还真的没有见过多少女人抱着猫逛街。

“猫只能养在家里,跟着主人,蜷缩在床边,或者趴在沙发上,娇小可人,抱在怀里,整天眯着个眼睛,主人都显得没了精神,”秋秋说,“女人只抱着狗上街,眼睛总是滴溜溜的,多神气。”

听到这,高威就笑了。高威笑不是因为秋秋说狗多神气,而是想起了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伏在女人怀里的小狗东张西望的神态,它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说。或许正是因为它能守口如瓶,女人们才把它抱在胸前,带着它到处走动。

2

高威与金秀同乡,又是大学同学,都在南京师范学院读的书,高威学的是信息工程,金秀学的是教育心理学。本来想留在南京发展,高威都同一家大企业签了约,可金秀想到沿海城市走走,于是,想到了鼓浪屿,想到了日光岩,心头一热,就来到了厦门,进了一家电子公司,后来,高威当上了车间主任,金秀成了办公室的文员,并在思明北路的“香树湾”小区租了一套房子,19楼,70个平方,结婚了,又生了个儿子,一切都在快乐中。

烦恼是随着狗狗的长大而产生的,狗狗要读书,狗狗在什么地方读书?纠结了两年,终于成了问题。没有常住户口,进不了当地的幼儿园,金秀只得在家里按照幼儿园的教程教狗狗,教了一年,狗狗要上小学了,可就是进不了厦门的学校。两口子急得光翻眼,没办法。

2011年的秋天,来得真快,南方的暑气还没退尽,学校开学的日程早已排定。金秀不得不辞去工作返乡,让狗狗到户口所在地读书。什么都可以误,狗狗读书的事不能误。俗话说,误了春秋一季子,误了读书一辈子。

火车北上,一天一天又一天,一路上除了为狗狗的吃喝拉撒互动着外,金秀与高威基本上不说话,始终被一种无可奈何左右着。到上海下了火车又坐了半天汽车,到了户口所在地南港。

南港得名于南港河,南港河源于洪泽湖,因黄河夺淮入海而成。高威的家就在南港河的河湾上,终年河水悠悠,两岸树木葱茏。狗狗的读书问题解决了,可高威心情更沉重了。

金秀说:“这年头还两地分居,是我们没本事!”

金秀说是“我们”,高威觉得是在说他,是他没本事,或许是高威太敏感,多想了,但读书上大学,然后讨老婆生孩子,最后为了孩子读书却又把老婆与孩子送到户籍所在地,回到了为追求美好而出发的地方,这也不能不算是男人的无能。

高威说:“是我无能!”

“现在不是说‘无能的时候。”金秀说:“我读了十多年的书不是为了做你的老婆为你生孩子然后再回到南港的。”

高威说:“我知道,暂时委屈一下,下学期一定回厦门读书。”高威说这话时,并没有底气,但这个时候,只能这样说。

3

秋秋在强胜公司工作,办公室文员,兼大客户经理。办公室文员,是个虚名,规定了她的类属,也就是说归公司办公室管理,大客户经理,就是一个营销人员,与重点业务单位联系的营销员。秋秋毕业于中山大学商学院,学的市场营销,其实她不喜欢这个专业,高考时,她第一志愿填的是浙江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她想当一个作家,她知道作家是写出来的,不是读出来的,但她觉得读了这个专业,然后进某家报社或者杂志社当编辑,这时再从事文学创作,基础有了,平台也有了,肯定会不一样的。可只差一分,破了美梦,被中山大学商学院录了。商学就商学吧,好在秋秋很快调整了自己,商学院四年,年年拿奖学金。快毕业时,她规划着就业,她想到了去上海,尽管她不怎么喜欢上海,她认为上海的商业气太浓,生活的节奏也快,但她冲着上海的国际地位,出不了国,再不进这样的大都市,亏了自己,可强胜公司的高薪改变了她的规划,于是她找了好多理由,让自己安心到了厦门。她这个人的最大好处,就是能说服自己。可到了强胜公司,才觉得这四年书白读了,这样的营销,根本用不着读四年书。

吴曲说:“不读这四年,你就进不了强胜!”

吴曲的一句话,使她纠结着的心一下子舒展开来,觉得也是。人就是这样,到手的东西,不去珍惜,以为本该如此,其实并不是这么回事。没有必须的结果,只有必须的过程。

吴曲后来成了她的老公。

吴曲成了她老公并不是因为说了那样的话,而是因为一个很荒唐的试验。强胜大客户部是由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兼着总经理,这位总经理也是位女的,日本人,中国话说得比中国人还地道,叫原原春子,她还时不时纠正中国营销员的中文发音。秋秋第一眼见到原原春子时,就觉得她是《秋原》中的女主演。《秋原》是日本的一部三级片,主人公很色,是那一种很人性的色,秋秋并不反对原原春子的色,随着时间推移,秋秋更觉得原原春子就是《秋原》的女一号。后来的事更证明了原原春子的野性,她变换着手法,让先后进大客户服务部的男生们一个个爬上了她的床。秋秋不服气,在一个无聊的晚上,她将原原春子约到了“望海花苑”内的一个叫“原上草”的会馆喝茶,这是个日本人的会馆,秋秋点了用富士山雪水浸泡的福建白茶,享受着日式服务,她开始用日语同原原春子谈中日文化的根,以及日语中的中文字义,然后就谈到了人性与性。一个刚毕业的女大学生与一个单身的日本女人谈性,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在交谈中,秋秋知道她对日本的了解远不如原原春子对中国的了解,包括文化与人性及性。但有一点是对等的,那就是原始的人性。由于谈性,秋秋的话题一下子切入到了原原春子与那么多男人上床的事。这是秋秋请原原春子喝茶的主题,转换到这一主题时,她们都没有感到不自然。秋秋问原原春子:“你怎么让那么多男人同你上床?”原原春子知道秋秋很在意她同那么多中国男人上床,但她并没有在意秋秋的感受,她反问:“我怎么就不能呢?”秋秋笑了笑。秋秋笑,是因为她没有想到原原春子如此直白,在她的对话预选方案中没有这样的预案。秋秋说:“你的临床经验肯定很丰富。”说罢,两人都笑了起来。也就在这个晚上,秋秋用商学院学来的营销方案编制了一个《三分钟搞定男人》的方案。这个方案后来改成了8000字的小说,在一家省级刊物上发表。本来是2万字的中篇,后来主编说,他们只用短篇,也只能是8000字。

吴曲成了这篇小说的男主人公。

4

狗狗在镇小学读书,叫南港小学。起初狗狗不适应,回来总是跟妈妈说有些话听不懂,就是学校里的普通话不标准,狗狗说的是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而镇小学没有这样的语言环境,但很快适应了,狗狗也变了腔,说起了南港话。

从家到南港小学骑电动车要二十分钟,早上送去,中午接回来,下午送去,晚上再接回来。起初,金秀没觉得什么,甚至还感觉是另一种休闲生活。早上送去,走菜场买点菜回家做饭,做好了去接狗狗,吃过中饭再送去,然后再去接。一个月后,就觉得烦了,不停地跑来跑去,把一个完整的时间撕成了碎片,就打电话向高威发火。高威无奈,任凭发作。后来,她每天下午把狗狗送到学校后,就不再回家,而是在学校等,这样就少个来回,可就是要打发这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她先是在学校小卖部里呆着,后来发现小卖部的老板娘脸色不好看。老板娘脸色不好看,主要是老板总是找话同她说,老板精瘦,长得有点像葛优。金秀后来觉得老板总是找话同她说的原因,是她多看了他几眼,而她多看他几眼,是因为他长得像葛优。其实,她多看他几眼仅仅是因为他像葛优,其他没有什么想法,就是真葛优在跟前,她也是没有什么想法的。在小卖部看人眼色,她就不再去,她不是个看人眼色的人,她就站在学校行政办公区的过道里等。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学校办公室里走出一下人,问她怎么总是在这里站着,她就告诉他等孩子,回去了还要再来,怕跑,他就叫她到图书室里坐着等。后来才知道他是校长,姓彭。彭校长办公室与图书室紧挨着,左边的第一间,第二间是校长办公室,第三间是接待室,第四间党员活动室,接下来是通往体育场的通道,再过去,就是副校长、会计的办公室与仓库。就这样,每天下午,彭校长就把图书室开着,金秀也就走进去坐下来看看书,等狗狗放学,临走时把门关上。

5

吴曲是在秋秋与原原春子喝茶之后来公司报到的,这时,秋秋已经升任营销部总经理助理。那次与原原春子喝茶后,原原春子并没有觉得秋秋是对她的伤害,反而更亲近些,这让秋秋感到不可思议。在原原春子还没有对吴曲动作时,秋秋下了手,她在与吴曲办完了相关录用手续后,对吴曲说:“还记得嘛!”吴曲红着脸,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给秋秋的杯子里添了点水,想等秋秋给她答案,可秋秋收起了笑脸,安排了他的工作。

在这之后,吴曲除了忙工作,就忙着研究秋秋。他首先了解到秋秋的家在山东临沂,在临沂读完小学读中学,连幼儿班都是在临沂上的,高中毕业考进了中山大学,之后是强胜公司引进人才时引进来的。吴曲的家在安徽宿州,与山东临沂虽然不是太远,但毕竟是两个省,且又隔着一条马陵河,还有一座马陵山,他的印象中没有跨过马陵河,也就是说没有去过山东。后来他打电话问父母他们家山东临沂有没有亲戚来往,他们说没有,且说得很清楚,祖辈都没有人与山东人打过交道。于是,他又从同学这条线查找,他有一个高中同学考在中山大学商学院,但这位同学入学时,秋秋已经毕业了,他也曾到商学院看过他的同学,可那时秋秋已经到了强胜。会不会是他那天去找同学时正好碰到她回母校?可他怎么想也想不出那天的特别,比如碰到了什么?撞过谁?踩过谁的脚?想破了脑袋也想不起来与秋秋有什么关联的事。这天,他给秋秋发了信息,请她晚上喝茶。

秋秋通过物联网数控系统,知道吴曲在查她的资料,并通过监控发现了吴曲的心神不安,在接到他的喝茶邀请后,她笑了笑,之后也在他的视野里出现过两次,可就是不回应。

吴曲的信息是上午9点发的,发过后,他把手机一直抓在手里,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半天,还没见秋秋的回信,他就开始查是不是发错了,他跑到别人办公室,看通讯录上秋秋的手机号码,然后再核对自己发过的信息是不是有误,后来就怀疑自己手机的信息通道是不是出了问题,他就试着给厦门的一个同学发信息。直到5点要下班时,秋秋才回短信,问在什么地方?吴曲急得要跳楼,说厦门这地方他不熟悉,请她定地方。秋秋要他去思明北路找找,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找到了告诉她。不一会儿,吴曲给秋秋发来信息:思明南路缘人坊,恭候总经理光临!秋秋一看这样的措词,就知道吴曲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总经理”三个字,让她想到了原原春子,问他:不知道原原春子的号码吗?吴曲一看信息,出了身冷汗,信息都来不及回,赶紧打电话,向秋秋解释,他说在他认为总经理助理就是总经理。秋秋说:“我们是两个不同的人。”吴曲一时语塞,秋秋说:“一会儿到。”

6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彭校长捧着个茶杯,走进了图书室,他也给金秀端了杯水,是一次性杯子。他把杯子递给金秀时说:“现在留守儿童问题真是个问题。”他这话不像是对金秀说的,但屋里只有金秀。金秀接过杯子,说了声谢谢。

彭校长说:“不好意思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给你倒杯水。”

校长的一杯水,加上一句话,让金秀感到特别的温暖。自从带孩子回乡陪读,孤独感随着时间的拉长而越发紧缩。孩子的快乐往往有妈妈在身边,就满足了,而女人的孤独就不仅仅是有无孩子在身边了。因此,这个时候彭校长的这杯水非常特别,这种特别的感觉,让她自己也没法说。再强大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再麻木的肢体也有敏感区与兴奋点。

彭校长仍然在谈留守儿童问题。他说:“真他妈的有人养没人管!”

彭校长说这话时,像个村长,很粗俗。但金秀并没有反感,她认为彭校长骂得有道理,留守儿童的父母就这样不管不顾,扔下就走,让老人散养着。金秀这段时间看到这些孩子们的粗野就知道怎样的没教养。

金秀说:“花了那么多钱,读书读到大学毕业,只是城里的廉价劳动力,现在连孩子都带不进城读书,冤吧!”

“体制问题!”彭校长说:“城市化建设,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进城孩子的读书问题呢?其实,也不是没有想到,而是不愿去做,上面好像很重视,强调要关心农村留守儿童问题,其实下面只是做做表面文章,形式主义。”说到这,彭校长有些激动:“儿童怎么会留守农村?农村要他们留守干什么?跟着父母走啊,父母在哪工作,孩子就应该带到哪,带到哪就在哪读书啊,问题不就解决了,现在倒好,让我们来解决这个问题,县里乡里都成立领导小组,还叫关工委牵头,鸟用啊!那么多职能部门不守职,让关工委瞎忙呼,这不是在愚弄百姓!”

金秀想说的是自己的问题,她想说说自己的苦衷,有些问题,她一直闷在心里,很难受,找不到说话的人。狗狗是听不懂她的话的。彭校长的性格,让她想说话。可当她接上话茬时,彭校长手机响了,彭校长叫来电话的人为王乡长。好像是在说学生住校的问题,说着说着,彭校长就走出了图书室。

彭校长的性情再温和点就好了。想到这,金秀觉得浑身冒火。

7

秋秋知道思明南路上喝茶的地方只有“缘人坊”一家。原原春子经常在那喝茶,但她没有去过,她不想在原原春子经常出没的地方与她相遇,今天她特别想在这个地方与吴曲约会,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心情。到了缘人坊,吴曲站在厅前迎候着,并将秋秋请到一个“海棠馆”包间。包间不大,很别致,一张桃红茶几,一对紫藤座椅。茶几是樟木材质,仿宫廷器具,藤椅是新加坡紫藤,藤丝柔滑,骨架坚挺,坐上去有一种柔软而不松散的感觉。磨砂玻璃屏风,告诉你里面还有一间休息室,鸳鸯戏水的图,让人有想法,或者有心理准备。窗外是帆礁宫,眺过厦门港,梦露影院的灯光最为灿烂。

早春三月,晚风和暖,绿叶与灯光,把世界都淡薄了些许。秋秋穿一件美龄式藏青摆裙,上装为一件乳白色无袖衫,白金项链坠着黄金十字,整个的装束,既古典娴淑,又时尚飘逸。与其相比,吴曲就显得十分拘谨,他本来是精心打扮的,西装领带,现在觉得透不过气来了。秋秋看他难受又不知所措,就提醒他:“拿掉吧,又不是工作时间,放松点!”被秋秋一提醒,吴曲浑身又添了一层汗。有时候,善意的提醒就是制造紧张。吴曲解下领带,松开袖口的纽扣,说:“喝茶。”

吴曲已经三次说喝茶了,秋秋知道吴曲紧张,想笑没笑,岔开话题,问:“这是什么香味?”

吴曲嗅嗅鼻子,望了望,说:“是海棠香吧。”吴曲说海棠香,想到的是这个包间叫海棠馆,海棠馆里肯定是海棠香了。

秋秋问:“海棠有香吗?”吴曲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秋秋会问他海棠有没有香味,他学的是计算机程序设计,中学时代,他只对数理化有兴趣,语文常是不及格,进了大学,学的是程序设计,文学作品都不看,可生活中从来不谈程序,尽管遍地程序,可人们从来不谈。他感到没办法同秋秋谈了,急得想哭。秋秋接着说:“张爱玲说她有三恨,一恨鲋鱼有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秋秋告诉吴曲,张爱玲这话就是在厦门说的,秋秋后来接着说:“张爱玲说海棠没有香味,可苏轼有篇叫《海棠》的诗却说,‘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他说海棠有香。”

吴曲说:“肯定有一个是错的。”

秋秋问:“怎么知道谁对谁错呢?”

吴曲懵了。

秋秋说:“自己去闻啊!”

说罢,两人笑了笑。之后就聊家乡的闭塞与厦门的开放,吃了点茶,也吃了点心,秋秋起身要走时,吴曲想到了要问秋秋的一句话:“你那天问我‘还记得吗是指什么?”吴曲请秋秋喝茶,就是想弄清楚这个问题,他揪心,到了一种折磨的程度。秋秋问:“怎么了?你做得不错啊,公司的营销策略手册第一章第一条,怎么说的?”

吴曲说:“见到领导和客户,倒一杯水胜过问好十遍!”

“是啊,你不是给我倒了嘛!”

“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怎么了?”

吴曲恍然大悟,“想死我了!”

“想什么?”

“想你啊!”吴曲一把搂住秋秋,不松手,胸前的那枚十字架被他推到了胸后。这时,包厢的灯光慢慢暗淡了,绘有鸳鸯戏水图案的那扇门,徐徐打开,桔黄的灯光,映在灰蒙的睡床上,色意浓浓……

8

高威上午8点20左右就来到了思明区教育局。今天休息,他一休息就跑教育局。昨天晚上与金秀通电话时很不愉快,他一夜没有睡好,早早地就来了。他不抽烟,每次去教育局都要买包烟给门卫老张,这样,进出大门时就方便多了,不用登记也不用预约,来了就来了,就可以找他要找的人,找的人不在时,他还可以在门卫的休息室里坐坐,喝点水。老张是南通人,他认盐城的高威为老乡,这样一来,局里很多人就知道高威是门卫老张的老乡,尽管解决不了问题,但总会客气点,脸色好看点。这一点高威非常感激老张,送给他一包烟的价格也由10元钱提高到了15元,不这样,他觉得对不住老张。老张对高威很热情,高威来的时候,他会笑着说:“又来啦!”走的时候会安慰他:“不着急,会有办法的。”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不是以金钱来衡量的,有时也不值几个钱。

高威来到小教处。从处长到办事员,他都认识。他们不一定知道他的名字,他们都知道他是老张的老乡。然后会主动告诉他最近没有新的情况,只能等政策规定。也有烦的时候,烦的时候,处长会对他说,别不停地跑,等有情况了,会通知你的。高威只能笑笑,什么也不说,其实,说什么也是多余的。这天,处长心情不错,对他说:“到乡下学校去读怎么样?”

高威问:“乡下有多远?”

“百十里吧。”

“可以住校吗?”

“没有宿舍。”

高威笑了笑,说:“我得同家里商议一下。”

处长说:“现在还真的没有其他办法,我只能帮到这一步。”

高威又去找分管局长。分管局长也姓高,与他同姓。他从来没有想巴结这位分管局长与他认本家,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分管局长。走到分管局长办公室时,分管局长正在与一位女子谈话,说的也是小孩子读书问题。那位女子走了,高威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分管局长办公室,分管局长说:“我现在什么事也不做了,专门接待你们这些人。”

高威笑了笑,说:“12345,有事找政府。”

这话是厦门市区里常见的宣传标语。高威一点也没有嘲讽的意思,只是想起来了,就顺口说一句。分管局长也没有在意这句广告语,他说:“城里一下子涌进这么多要读书的孩子,我就是有地方,连砌学校都来不及,何况还没地方没资金。”

高威还是那句话:“我也是没办法,只有找政府。”

分管局长说:“只有等城市布局大调整了,这也不是教育主管部门决定的事。”

高威知道跑教育局也没用,但还是不停地跑。跑了教育局,就去附近的学校。只有跑,他心里才踏实,只有跑,才能有点希望。有时,他也觉得跑与不跑其实是一个样的,但更多的时候不这样想。

9

秋秋与吴曲领结婚证是在缘人坊喝茶一个月后。婚后,吴曲总是说秋秋的那句话勾引了他,就是那句话,让他魂不守舍,总是想着秋秋的事,找找在什么地方相遇过,脑子里全是秋秋,后来就想她了,想着想着就着了迷。每每说这时,秋秋就是笑,什么也不说,其实,她的初衷不能说,当初她只是不想让原原春子将一个个中国男人带上床,她想刺激一下自己,也想刺激一下原原春子,可当吴曲推开了那扇门,同他上了床后,她决定同他结婚了。吴曲说那扇门是她推开的,她就笑,领了结婚证的那天,她要吴曲预订了缘人坊的海棠馆包厢,进去还没喝茶,吴曲拉着秋秋就要,秋秋站在鸳鸯戏水前没动,三分钟后,门自动打开。原来是自动的,上不上这张床,只有三分钟的思考。秋秋与吴曲大笑起来。但吴曲看了秋秋的小说《三分钟搞定男人》后,说:“别看你心平如水,其实是汹涌澎湃。”

秋秋还是不说话,只是笑。

秋秋与吴曲结婚后不久,也就是三个月时间,吴曲去了美国。去美国不是吴曲的原意,他起初没有去美国打拼的想法,同秋秋结婚后,更没了打拼的斗志,只是想在厦门奋斗一下,卖套房子,生个孩子,过个小日子,后来美国一客户发现了吴曲程序设计方面的才能,动了挖走他的心思,便向吴曲放出话来,年薪很丰厚,吴曲没在意,他想他在这个公司会得到他应得到的东西,可秋秋动了心,秋秋说:“这是个不错的选择。”这一提醒,吴曲动了心,感觉应该试试,于是很快同美国一家公司签了约,走了。这一走,秋秋才觉得她只是为吴曲着想而忘记了自己。她也想了很多。她学的是营销,而美国需要的是创意与设计,需要的是尖端,然后让全世界的人找上门来定货,美国不需要中国式的营销才能。也就是说,秋秋在美国是没法发挥她的才能的,而走偏锋,她就丢了自我,这不符合她的性格。所以吴曲走后,她就没有考虑他会再回来,如同她没有考虑去美国一样,她知道走了就走了的已不是个例。如此,生活一下子就落寞起来,一种无法填补的空悬,搅得她心神不定,生活无序,慢慢地便感到不安,孤独起来,那种可怕的孤独。她重新开始选择生活是在吴曲去美国两个月后,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折磨。她将自己租来的房子转租了出去。接下来就是跑中介,不停地寻找房源,中介问她有什么要求,她说:“套房,合租。”还有就是与单身男子合租,这个单身汉长得能让她接受,要有文化,又必须是结了婚的,最好有了孩子。但这些她没有说,放在心里,很铁。中介就不停地安排她看房,她也就不停地看房,直到高威的房子挂了出来。

10

第二天下午,金秀像往常一样,狗狗进了校室,她就走进图书室。图书室的门同样是开着的,在她坐的那个位置上多了个电热水壶,多了只水杯。电热水壶尽管是塑料的,但是新的。杯子是瓷的,杯底标有“元本道”三个字。金秀一看是假的,做工不精细,月白的色也欠,觉得过火了,潜着一种暗黄,如果真的是元本道汝窑出品,金秀更喜欢天青。而这个时候的金秀,看到这两样东西的喜欢,已经不再是东西的本身了。她觉得彭校长是个细心人。

金秀将热水器反复煮烧,没了塑料味后,又烧了壶水,倒进水杯,然后坐下来看书。图书室书是不少,金秀想看的不多。一排排“丛书”、“文库”,都是爱国主义教育的,一看就杀气腾腾,充满血腥气,落满了灰尘,样子是很少有人翻看。金秀觉得应该告诉孩子一个道理,一个真实,但不一定是血淋淋的战争描写。金秀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群英谱》,是写江苏人民革命斗争的。她翻到描写她家乡人物的那部分,看到了题为《徐氏三姐妹掩护干部脱险》的一篇,三百多字,看了让她想了很多,她想,当年老百姓为那帮打天下的干部是何等地愿意付出,何等地毫无顾忌,他们现在坐了天下,怎么连政府的大门都有人看着,不让老百姓进呢?她想她要是徐氏三姐妹中的一位,为孩子读书的事找那位她曾经掩护过的干部会有用吗?她想想她就合起了书。孩子读书的事,让她又纠结起来,她看不下去了。她想到了她的工作,想到了狗狗读书,想到去厦门。

这时,彭校长来了,人没进门,气息就到了。金秀一阵兴奋。她后来为她有这样的兴奋而羞愧,感到她有了他,她为这样的“有”而紧张。

彭校长随意瞟了一眼桌上的杯子与电热水壶,说:“都用上了。”

金秀说:“谢谢!”

“不谢!不谢!”客气间,彭校长突然话题一转,他问:“不好意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是我没有告诉校长,”金秀说,“我叫金秀,金是黄金的金,秀是优秀的秀。”

“能说说你的情况吗?”彭校长说:“一点没有刻意打听你隐私的意思,只是想了解一下。”

金秀说:“没事的。”接着她就开始说自己的情况。当她说到她是南京师范学院毕业,学的是教育心理学时,彭校长一脸惊喜。问:“真的?”

金秀说:“真的。”然后,她就把她工作情况、家庭情况、狗狗读书情况,以及今后的打算,全对彭校长说了。说完后,为彭校长杯子里添了些水。

彭校长听完金秀的介绍后,说:“这几天我们一直为‘留守儿童的事在商量着,省里的督查组很快就来,南港小学作为全县的一个点将接受省里的检查,这是很形式的东西,但我不想搞形式,要做就真做,县里乡里也同意我们的看法。”

彭校长说得很认真,金秀感觉是云里雾里,不知其所以然。

“在我们这个学区,共有58名留守儿童,现在在校读书的46名,早晚有爹爹奶奶外婆外公接送的24名,住在学校附近亲戚家的16名,还有6名是父母接送的。我是想将这些小孩子全都住到学校,成立个生活辅导组,负责住校学生的生活与学习。”彭校长说:“想请你担任生活辅导组的组长。”

“我?”金秀问。

“是的。”彭校长说:“工资没有在编人员高,但也不会太低,交‘三金,享受正式工待遇。”

金秀一阵惊喜,但没有得意忘形。她说:“我没做过这样的工作,怕不能胜任吧?再说,我还是想回厦门的。”

彭校长说:“我也不是随便说的,在你进图书室后,就开始留意你了,看你一坐就是半天,天天如此,说明你内心很静,坐得住,做老师的关键是要坐得往,另外,你能为孩子读书而放弃工作,说明你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加之你说你是南京师范学院毕业,学的又是教育心理学,就更坚定了我聘用你的打算。当然了,外表也是一方面。”

彭校长把作为另一方面的外表,说得轻描淡写,金秀知道也是很重要的一方面,她并不反对别人看重外表,秀色可餐固然有夸大之意,但美丽总归是动人的。对于金秀说的回厦门,彭校长也很理解,他说只要厦门的学校落实好,什么时候都可以走。

金秀心存感激。她说:“我考虑一下,晚上给校长回话,可以吗?”

彭校长说:“好!”将自己手机号码留给金秀后,捧着水杯走了。

11

高威给金秀打电话时,秋秋还没回来,他想避开秋秋。其实,通电话与秋秋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觉得这个想法怪怪的。可两次电话都没打通。等金秀电话回过来时,秋秋开门进来了,听到电话铃响,就走过来,其实,她知道不会是她的电话,从来就没有人打这里电话找她,包括老公与家里其他人,都是打手机,但每一次听到电话响,她都要看一下,这是约定的,高威也没有觉得不对。她看了一眼电话,就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她总有看不完的报纸与书。

高威拿起电话,金秀说:“刚才洗澡了,有什么事吗?”

高威就怕金秀这样问他。这样问他,就反应了一种情绪。说没事吧,打电话干什么?说有事吧,也说不上事,分居两地的夫妻间打电话需要什么事呢?分居两地就是个事。关键是因为狗狗读书的事造成了两地分居,高威自责,是自己的无能。所以,当金秀这样问他时,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底气不足。金秀就说:“我正准备打电话给你呢,有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事?”高威问。

“南港小学的彭校长今天找我,想聘请我担任学校的生活辅导员。工资不低,还交‘三金,签订劳动合同,”金秀说,“在家也没事,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等你那边好了,再回厦门,校长说了,什么时候走都可以。”

金秀一口气把所要说的都说了,其实也是在兴奋中,然后听高威的反应。

高威知道学校的生活辅导员是什么样的角色,大学里也有,但高威想的是校长怎么就找到了金秀呢?南港小学没有他们的亲戚朋友啊,就问:“校长怎么找到你了?”

高威很注意问话的口气,他不想惹起金秀的反感,但话一出口,还是有点酸溜溜的。

“这个还真的不是一两句话的事,但也不复杂,”金秀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自己,“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对?”

高威说:“只是随便一问,没什么。”

金秀说:“能有什么?这地方我一天也不想呆,要么你回来带孩子,我出去工作?我读了十几年的书,凭什么?”

高威又被呛得无话可说了。他想,这哪是向他征求意见,简直就是示威,他也就把话放到底了。他说:“就先做吧,反正狗狗到厦门读书的事也很渺茫。”

金秀说:“好吧,那就这样,我得回校长的信息。”

高威本以为把话放到底,会引起金秀的不快,比如金秀说,怎么了,就成心让我们呆在南港啊!或者大声吼两句,谁知道金秀并没有在意。高威的情绪一下子跌入低谷,而就在这个时候,金秀却又来了一句:“听到了吗?”

高威听到了,是猫在叫,可他却说没有听到。金秀说:“是猫在叫!”

高威说:“它怎么总是叫?”

“想收窝呗!”金秀说罢撂了电话。高威这时才觉得金秀特别淫荡,怎么总是借着猫叫为做爱呐喊呢?你以为你是作家啊。高威这样想时,忘了放下电话。

秋秋提醒他:“人家挂了!”

高威这时才想起秋秋坐在边上,真想揍她。

秋秋并不知道高威想揍她,她想的只是高威这个男人挺不错的,就是这个社会让他尊严不起来。尊严不是喊在嘴上的口号,而是要良好的社会架构,与每一个生活及生命细胞的良性互动,所以,像高威这样的男人只能在狼狈中打发生活。

“你们家的猫怎么总是叫?”秋秋问话时,眼睛没离开书。

高威说:“猫起窝了。”

“什么是起窝啊?”

“是我们那的方言,起窝就是叫春。”

“什么叫叫春呢?”

“叫春就是母猫喊着要做爱。”高威又气又急,本来是冲她几句,谁知她追根刨底,不依不饶,说:“你不会连什么是做爱都不知道吧。”

秋秋仍然漫不经心,问:“你们老家连公猫都没有吗?还打电话找你?”

高威哭笑不得,进了自己的房间。

12

金秀上午送狗狗到学校后,就没有回家,也没有到学校图书室。她早上都不到图书室,送来孩子后,就去菜场买菜,然后回家做饭,做好饭后再来接狗狗回家。她也知道图书室的门不会开的。这时,她就在校门外围墙旁的人行道上给彭校长发短信:“谢谢校长的关心!”

信息刚发出,彭校长就打来电话,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说她在学校围墙外的人行道。彭校长问为什么不到图书室来?他说过来吧。金秀到图书室时,彭校长已经在图书室了,一见面,就把图书室的钥匙给了金秀,他也没说这是图书室的钥匙,但金秀知道。彭校长在给金秀钥匙时说,在围墙外晃来晃去像什么。从打电话到给她图书室钥匙,金秀越发欣赏他的行为方式,在彭校长面前,她感觉自己笨拙。她接过钥匙说:“我昨天晚上就想给校长发信息,怕你不方便。”

校长说:“没有不方便的,我也是单身。”

金秀的心格登了下,她感到彭校长在说他也是单身生活时,这个“也”字是刻意告诉她的,尽管一带而过,“也”字里传递着一种“我们”的可能性。彭校长接着说:“其实你这短信也没有一个准确的信息,‘谢谢校长的关心!是领了这份情,要了这份工作,还是心意领了,但我不想要这份工作,你说是不是?”

彭校长这样一说,金秀觉得是对的。她发过好多短信,现在社会的交往离不开手机短信,可给彭校长发这条短信,她还是犯难,不知道怎样表达才贴切,从昨天晚就开始想这短信的内容了,现在看来难就难在是她怎么表达对校长的感谢上了,她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她说:“感谢校长给了我这份工作。”

彭校长说:“应该感谢你给了我们学校一个选择的可能,感谢你接受了我们的聘请。”

彭校长也不是无端恭维,像金秀这样南京师范学院毕业,有在企业办公室履历经验,又是孩子的母亲,在这个小镇上还是找不出来的,但不是金子都有发光的机会。金秀说:“真的谢谢校长!”

彭校长说客气话不说了,他告诉金秀,接下来要填写报名表,接受面试与公示,程序还是要走的。他说:“生活辅导员是个职务,面试时,你要讲讲你对这项工作的思路,比如留守儿在校生活问题,吃住行怎么安排,日常怎么管理,这些是关键。”

金秀说:“我会根据校长的要求思考的。”

彭校长说:“不是我的要求,是岗位要求,但你有什么想法可以随时同我交流。”

金秀点点头。

13

为狗狗读书事,高威开始送礼了。他送区教育局高副局长海狗,很贵的那种,美国货,据说对男性体力的补充非常了得,可他闻都舍不得闻。小教处长是个女的,他就送她阿胶与人参粉冲剂,荷兰产的,他从小教处长脸上的笑容看出了她满意程度。接下来他是想接近靠着“香树湾”小区的那所思明小学的校长。他想从上到下一路打通,局里打招呼,校长给面子,或许能有点希望,可是这位校长的话不好说,高威只有等时机,他不知道这个时机什么时候到。他一想到思明小学的这位校长,就想起聘请金秀做生活辅导员的那位彭校长,其实也不单纯就是这位校长让他想起了那位校长,他现在为狗狗读书的事,总是想起那位聘用金秀的彭校长,一个已婚女人远离丈夫,在乡村小镇上遇到个小学校长,是件可怕的事,不是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孤独的女人遇上个有文化的流氓,总不是什么好征兆。想起这事,总有不爽。

这天晚上加点班,回来时没见秋秋有什么动静,他不知道她回来没有。他留意她,主要是感觉她总是旁听他的电话。今天他不想打电话给金秀,于是收拾了一下,就进了房间,关门看书。最近他在看叶灵凤的《书淫艳异录》,非常八卦的一本书,无聊之人为之消遣,还是不错的。正在为叶灵凤夸赞迦撒诺伐“为女人的幸福留意”这句话叫绝时,高威隐隐约约听到猫的叫声,他就放下书,竖起耳朵听,确实是猫的叫声,就下了床,拉开房门,当他站到客厅时,这猫叫声就没有了。于是,他回到了房间,继续看他的书,他想看叶灵凤究竟为迦撒诺伐的爱下什么样的定义,可一翻开书,又听到了猫在叫,他就静下心寻找声音,断定真的是猫的叫声,于是,他又下了床,拉开房门,来到客厅,可确实没有猫叫声。他觉得这是个幻觉,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呢?他忽然想起了曾经讨论过的“第六感官”说,他连忙拨打金秀的手机,响了几声,传来了金秀的“喂”,那温柔使高威感到暖暖的,他好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的声音了。

高威说:“是我,高威。”

金秀仿佛才醒过来,变了声调,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打电话?”

“我想问一下。”

“说。”

“猫叫了没有?”

金秀说:“你安的什么好心,这个时候打电话同我谈猫叫的事,成心不让我睡觉?”

“不是。”高威感到很委屈,他说:“我睡在床上,总是听到猫在叫。”

“这里叫,你那也能听到?”金秀说:“神经病!”说罢,关了手机。

高威很无趣,关灯睡觉,可猫的叫声还在,若有若无,他不得不拉被蒙头……

14

金秀顺利通过笔试、面试与公示,被南港小学聘任为留守儿童生活辅导员,并与其签订了劳动合同。学校的一切关于留守儿童入学与生活工作,都是按照金秀面试时岗位陈述实施的。金秀的岗位陈述,就是一个很完整的工作方案,所有的评委都为此感叹,印象也就十分深刻,县市对于南港小学的留守儿童工作也就特别关注起来。

56个学生,分住四间宿舍,由6个服务生跟进服务,日夜值守,负责学生的生活起居与课外作业的辅导,两个炊事员负责一日三餐,伙食账务公开,并在学校里开辟了菜园,以减轻费用负担。

金秀也搬进了学校。学校单独给她安排了一间房,一分为二,前半间为办公室,后半间放了两张床,狗狗一张,她一张,吃食堂,又不需要自己做饭,金秀感到满足。而生活的安定,让她有更多的时间打理辅导员的工作,在省里组织的验收中,得到了一致好评。接下来就是新闻单位的蜂拥而至,日报、晚报、教育报、青年报、关工报,金秀这时才觉得还有这么多报纸。一天,彭校长找到金秀,脸上带着少有的严肃,严肃得让金秀有点心疼,她真的喜欢彭校长阳光灿烂。彭校长说:“对于新闻单位的采访,你一定要配合好。”他说刚才宣传部的周部长打来电话,提醒你一定要有政治敏锐性,南港小学的留守儿童问题,不仅仅是学校的事,代表着我们县,所以说的时候,一定要有所把握,实事求是,但不能信口开河。

金秀说:“我知道了,校长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

彭校长说:“这不,我说你不讲政治吧,应该是领导需要什么你就说什么,新闻单位需要什么事例,你就说什么,主旋律、正面宣传方面的要求,你总得研究点吧。”

说到这,彭校长笑了,金秀这时才放松下来,她说:“听校长的。”

彭校长又笑了笑,说:“校长的话不能不听,也不能全听。”

金秀说:“只要是校长的话,全听。”金秀知道这话有点轻浮,但她又知道她守不住内心的寂寞,达不到风动我不动的境界,她总是想,单身女人身边没有一个男人守着,心,永远是悬着的。

彭校长说:“我可没有这样说。”

金秀笑了笑。

金秀的笑没有什么特别,但配上那张小圆脸,就甜美许多了。这样的笑脸首先出现在世纪大道的巨幅广告屏上,眼神的眺望处,有两行草书——给你一张笑脸,快乐与我同行。据说这字是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写的,字并不怎么样,但配上这张笑脸,意象就不一样了,有人说,县长的字让微笑更美,有人说微笑让县长的字更狂。笑脸下是这样的广告词:让留守儿童留住微笑。接下来就有人动议,将金秀推荐给中央电视台“寻找最美乡村教师”栏目,据说宣传部与教育局把这事作为项目来做,向县委县政府表了决心,目前正在攻关。

15

下班一到住处,高威就给金秀打电话,他告诉金秀说狗狗的读书问题终于有了希望。金秀问希望在哪里?高威就把他今天下午去教育局的事说了一遍。他说上午教育局小教处金处长打电话叫他到局里去一下。他特地强调是处长主动打电话让他去的。处长告诉他局里通过协调,首批解决了部分外来人员儿童入学问题,狗狗被安排在江阳小学。金秀问:“离我们住的地方有多远?”

“我算了一下,不到50公里路。”

“可以住校吗?”

“不可以。”

江阳小学是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小学,教育布局调整时,原来的学校撤了,只是校产没动,这次市政府下决心进行了改造,建一所打工子弟学校,没挂牌,所以还叫江阳小学。离香树湾小区,不是不到50公里,而是50多公里。高威不想说得太远,太远了怕金秀接受不了。但就是不到50公里,金秀也不能接受,她说:“50公里又不能住校,这书怎么读?我们搬到那住,工作怎么办?我们是为了工作而想解决狗狗读书问题,不是为了狗狗读书去厦门工作的。”

高威说:“人家这样解决已经不错了,你又不能在故宫做油漆工,就要到天安门上学啊!”

“这是一回事吗?你定!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金秀说罢,挂了电话。

几次通电话,高威觉得金秀脾气越来越大,除了容易激动外,有时还咄咄逼人,像领导似的,都是她主动挂了电话,他甚至想是不是那位彭校长在撑她的腰?现在的女人,一有钱,裙摆就往天上飞,一有情人,脾气就大得不得了。他放下电话还在想,肯定粘上了那位给她一份工作的彭校长而不想来了。高威想打电话挑明来问她,可拨到1392186……后面的四位数让他冷静了下来,他觉得金秀问的问题不能不算问题,夫妻俩为了狗狗读书而重新找工作是不现实的,再说到了偏远的城乡结合部能有合适的工作吗?到厦门来,真的不是为了解决狗狗的读书问题,丢了工作,没有根基,狗狗为什么要到厦门读书呢?

狗狗的读书问题仍然没有解决。高威也想回南港,可同村里联系后,感到无望了,上大学时放弃了土地承包,家里人也希望他能在城里扎根。现在村里只有一块宅基地和宅基地边上的菜地,其他都没有了。在农村,没有土地怎么生存?

高威感到头疼,他叹了口气,关灯上床睡觉了,除了金秀给了他不快的情绪外,他也想早点睡,近来夜晚的猫叫声,搞得他疲惫不堪,他还去了专卖店,买了副法国巴固的硅胶耳塞,可戴上耳塞头脑嗡嗡作响,拿下来,又是猫叫。下午去教育局时,他还去了医院,耳科医生看了他的耳鼓与耳膜后,告诉他没有器质性病变,建议他看神经科。神经科接诊的是位女医生,胸牌上挂的是主任医师,她听他介绍了情况后,叫查一查住的地方是不是真的有猫在活动,她说这个季节,猫叫是正常的。高威说小区里没有猫,当听到猫叫出来找时,声音就没有了。医生说猫是运动着的,它不可能站在一个地方叫,它要找它的对象,它就得不停地运动着,所以当你从房间出来时,它很可能走出了你的听力范围。高威说没有,真的没有。医生说我不是在调查这个问题,我是在帮你分析原因。她说城市里其他声音很多,你为什么就只听到猫的叫声?你为什么对猫叫如此敏感?猫的叫声是不是对你有特别的刺激?这一问,高威有点心虚了,他不好意思对医生说金秀总是说猫在叫,他要是告诉了医生,医生会问他金秀是谁?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总是告诉你猫叫?他没法说下去。他对医生说他买了副耳塞。医生说耳塞有什么用?找不到声源,就是脑子问题,塞耳朵有什么用呢?好像医生说可能是幻想综合症,是抑郁的前兆,医生建议他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高威翻了个身,感叹自己生活如此狼狈。这时,秋秋回来了。高威感觉秋秋的情绪也没有以前稳定,好像也很烦燥。前几天曾问她听没听到什么声音,她说没有,她反问他什么声音。高威没说,他不想同她说猫叫的声音,他怕他说了猫叫的声音会引起她的误会。他说没有什么。秋秋就说:“你不要吓我,究竟是什么声音?”高威就说是狗叫的声音。秋秋说:“你怎么不是猫叫的声音,就是狗叫的声音,就不能弄出点人声来?”

高威感觉是在捉弄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秋秋回来后,把所有的声音都放大了。从她的动作中,高威能感觉她在做什么:洗脸、用洗面泥清面、补水、涂晚霜、洗脚,然后进房间。他只知道秋秋是日资公司的一位白领,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只将房子的另一部分租给她,以贴补家用,其他一概不知,他也不需要知道。今天躺在床上突然觉得她是个迷,按理说她不应该与别人合租房子,可她为什么租了进来?想着想着,高威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睡梦中,他又听到了猫叫,声音比以前更为激烈,他没有开灯,或许以前都是因为开灯吓跑了猫,他坐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房门口,站在那认真地听着,他要进一步确定声源,如果还是找不到,他真的应该听医生的话,认认真真治疗了,他不想由幻想综合症变成抑郁症。但他确实听到猫在叫,而且已经不是一只猫在叫。他轻轻地拉开门,发现声音是从秋秋的房间里传出来的,而就在这一刻,声音没了。走近秋秋房间,门是掩着的。

秋秋说:“进来吧,为你留着门呢。”

……

16

转眼间龙年春节将临,高威要回家。尽管公司动员他放弃春节休息,加班工资提到四倍,可高威还是要回家。他与金秀近来联系不多,他不知道金秀忙什么,到了放寒假时,她也没有说要回厦门。他感觉她与彭校长上床了,在他钻进秋秋被窝的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是金秀已经同那校长上床了。现在他总是同秋秋上床,秋秋满足了他的空虚,他也满足了秋秋的好奇。高威知道秋秋并没有看得起他,只是玩玩而已,就越发想金秀。

他在电话里几次对金秀讲,公司忙,可能回不了家。他想让金秀说到厦门来过年,厦门的天气比盐城暖和,到厦门过年是有道理的,可金秀从未提到厦门过年的事,她似乎不再想来厦门。秋秋说如果他不回老家过年,她就陪他,如果他走了,她就回山东老家看看。

高威说:“回家。”

秋秋说:“猫已经不叫了,回去干什么?”

听到这话,高威觉得酸溜溜的。

高威没有预订车票,他一开始就决定骑摩托车回家。农历二十九凌晨从厦门出发,他打算赶在大年夜到家,可路上没有他想象得那样顺畅,到家时,已经是年初一的凌晨两点。敲门声让金秀吓了一跳,她什么也没说,拿出一万头的鞭,放了起来。新春应该有新的气象,接下来,整个庄子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这是当地的风俗,谁都想早些时候放鞭开门,把喜气迎进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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