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齐斯河畔(摘选)
2016-10-18刘斌立
刘斌立,中国微型小说学会理事、中国微小说微电影联盟副秘书长。作品入选2009、2011、2013、2014中国微型小说年选等二十多个选本及12个省市中学生教辅阅读材料等。2013年凭借《转场的哈萨克》获得第二届世界华文微型小说大赛一等奖;2013年获第十一届中国微型小说(小小说)年度评选一等奖。
收藏家
当我跟随他走进他收藏室的那一刻,我几乎要窒息了。而他却没有了刚才的紧张,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跟在他的身后,我能感觉到他走进收藏室的瞬间,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如同在水里潜泳了很久的人,终于露出水面换了口新鲜空气。
那是一个位于地下二层的空间,层高超出了我的想象,足有5.2米。置顶的异形灯管几乎覆盖了整个天花板。当他按下电源,整个空间刹那间出现在你的眼前时,比那空间和光线更让人瞠目的是满屋的藏品让你如同置身于一个中国古代艺术品的博物馆。
他在我的前面,头也没有回,用他那修长的手指做了一个跟随他的示意。我知道他想带我参观一个藏品,于是紧紧地跟随了。
“那个条幅是董其昌的,不过是临摹的。当然真品也在我这。”他用下巴抬了抬,算是介绍了墙上的那个条幅。
“这个罩子里的是成色最高的宣德炉,铜料来自天火闪电直接劈中的铜矿原石,又叫虚铜。你看炉身上闪烁的奇异光芒,这在国内是孤品。当年只有皇室才能用这类成色的宣德炉。”他站在一个玻璃龛前自言自语道。而那时我的眼神已经被一个唐三彩吸引住了。
“你应该没有可能见到保存这么好的唐三彩马。这是咸阳一个唐墓中出土的,保存好到让你觉得可能是赝品。”他察觉了我的兴趣。
在那张金丝楠木的条案上面,摆了不少卷轴。他伸手示意我可以打开一幅。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点了其中的一幅。他拿起一端,让我展开。这是一幅明代谢庭循的《孤山九老图》,九个儒士,栖身云雾缭绕的亭台楼阁间,神情各异,精妙绝伦。我看得仔细,他在旁边拿起一幅一幅的卷轴,如数家珍。那些画的精妙之处,那些大家的生平轶事,他娓娓道来。
“请跟我来。”他示意我跟他走向房间的另一边。
“还有一些更加珍贵的藏品,轻易是不向人展示的。”他的语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我不由自主地给他带领着。
就在他有点炫耀地请我猜一幅米芾的行书是他花了多少钱收藏时,他突然回过神来。当然,那一刻我也回过神来。
我故意用生冷的口气说道:“可以了吧,我想我们该走了。我已经满足了你的愿望。”
他并没有回答我,而是用依恋而又生生疼痛的眼神在抚摸着这个房间的一切。
“你们能照顾好这间屋子里的一切吗?”他说这话时,眼泪竟然如泉涌。
我用手既是托着又是推着他走到了收藏室的门口。我的助手给他重新戴上了手铐。
“其实我只是喜欢收藏。”他的话简单又复杂,也许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押解他的警车已经走远了,助手站在我的旁边,等着我的指令。我并没看他,只是一直注视着远去的警车。
“他的确是个收藏家,不过他也是一个十足的贪官、混蛋。他不择手段、渎职腐败……”我在跟助手讲这些话时,脑海中竟然浮现的是他给我介绍藏品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满是对这些艺术品深深的无尽的感情。
“是的,他的确是一个收藏家。”我心里说道。
孤 儿
秦浩又查看了一下打包的行李,确定无误了才去厨房。
他妻子四点就起来煮了红薯粥,他看了看那半锅粥,舀了一碗,又倒进锅里一小半。妻子并没有注意到,但仍旧习惯性地提醒他“早饭要吃饱”。
秦浩进屋子只看了一眼孩子,没敢亲她。小家伙睡得浅,弄醒了,知道爸爸要走,必然哭天喊地。一个大背包上了肩,手里还有一个大尼龙面子灰突突的行李包。秦浩看着妻子,没有再说话语,只是下巴抬了抬。妻子知道其中的含义:“我走了,家里靠你了!”
这只是秦浩每年里都要经历的分离,可能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走下楼,秦浩看见路灯底下已经有两个同伴在那抽烟瞠等他了。他们手里都有一个大尼龙面子的行李包,在路灯下,包上的“锡山矿务局”印字特别显眼。
那两个字也印入了秦浩的眼睛,他知道他手里也有一个。“锡山矿务局”那几个字让他心里狠狠地被戳了一下。他还记得当年这个包是怎么来的。
曾经,锡山矿务局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单位,不管是工资、福利,甚至是秦浩背后的那片家属楼,都曾经是这个城市最让人羡慕的。或者换句话说,这个城市就是因为有了锡山矿务局,才建设起来。他们手里这个大行李包,就是某年单位组织外出考察学习时,每个员工发的福利品。而如今,秦浩还得用这个包装起自己的衣衫琐碎,颇为讽刺的是,现在他们都是离开矿务局家属区,出去打工的。
三个人相互看了看,点了点头,一起朝矿区大门而去。黑漆漆的矿区内,似乎空无一人。路灯几乎没几盏好的。三个人抽着烟,倒是烟头一亮一亮,显得多了几分活力。大门口的铁门虚关着,他们发现还站着一个人。
“广路,你怎么又来了?”秦浩先发问的。
卫广路把烟头掐了,狠狠用脚踩着,边碾脚边说:“我把娃娃交给我妹妹了,这儿不可能找得到工作,我必须出去打工。”
“你走了,你娃儿不是成孤儿了,要不得哦。”另一个声音说。
秦浩赶紧用手止住别说这样的话,但是昏暗的灯光中,已看见广路眼神瞬间黯然了。
“算了算了,走,挣到钱再打算。”一只胳膊拉起广路。
秦浩看了一眼大伙,边走边说:“也好,又是我们四个一起,互相有个照顾。”
卫广路和秦浩他们一起在外面打工两年了,可是在家的妻子一直到肝部疼痛到无法忍受才去医院,确诊为肝癌晚期,广路赶回家不到三天,妻子就去世了。这个矿区里,很多职工都死于这个疾病。大家其实都知道,有些工种因为当年缺少劳动保护,职工的身体受到了很大的侵害。本来有一年大家还准备上访争取大家的基本权利,但是就在那年,矿区停产了,接着被宣布为资源枯竭。
秦浩他们坐上了早班长途车,他们接下来的两天都会在路上。长途车走四个小时,把他们带到省城,他们要换火车北上17个小时,达到北方的一个省会城市。
秦浩是第一批走出去的锡山矿务局的工人。他当年是负责矿区锅炉班的班长,锅炉班负责整个矿区的热水供应,三班倒24小时从不停歇。当年矿场停业,秦浩整整一年都无法在这个城市找到工作,因为矿场倒了,几万员工和十几万的家属顿时都没有了生计。而这个大山里的小城市,能够承载得了这个负担吗? 秦浩北上之路,经历了三个城市,最终找到了现在的工作,为一个小区的供暖站负责整个冬季烧锅炉。他站稳脚跟后,陆续把自己锅炉班的一帮弟兄都介绍了过来。工作从每年的深秋屯煤开始干起,到次年的春天三月停止。每个冬天,秦浩能挣到一份相当辛苦,但至少能让家人温饱一年的收入。而家乡那个城市对他来说,就是那个永远十分想念,但却没有希望的地方。长途车上,司机开了收音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早间新闻已经开始播音了。
第一个让秦浩他们打开话匣子的是,播音员说为了响应中央关于节能的号召,今年北方城市普遍延后了开始供暖的时间,同时供暖的温度会下降。节能意味着烧炉工工作量减小,虽然只是延后三天,但是秦浩他们似乎已经感觉到今年拿到手的收入一定会减少了。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但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明年春天烧锅炉的工作一结束,必须得留在当地再找找工作,争取多挣点钱再回家。秦浩没有参与讨论,因为他又听到另外一则新闻。播音员正在念着一串城市的名字,那是国家公布的第二批“资源枯竭性城市”名单。秦浩听到了熟悉的那个名字。
长途车已经盘山走了一段,秦浩回过身去,从车窗那回望着已经在大山深处的城市。清晨里,那些星罗棋布的灯火,只是那个城市里尚还没有断息的活力。可是她离世界越来越远,就像一个孤儿,即将被永远地遗忘在大山里了。
竞 选
会场里鸦雀无声,等待着竞选演讲的开始。
迈腾集团今天在企业内部公开竞选副总经理,下至企业中的平头百姓,上至公司各级管理干部,均可以参加竞选。通过公开竞选产生出来的副总经理将是全公司今后在业务上的主要负责人,肩负着全公司市场开拓和业务发展的重任。同时,集团也给这个职务设置了100万年薪的待遇。这个职务、这个薪水刺激着公司里每个有想法的人。
罗太贵首先开始了竞选演讲。罗太贵是公司最早一批的员工,经历过企业创业的艰辛,目前是销售部门的主要负责人,也是集团领导非常信赖的人。罗经理一本正经,端端站在讲台上,双手撑着讲台两边,领导架子十足地开始讲话。他从国家改革的形势讲起,国内的、国外的,和谐的、发展的各种问题他足足讲了3个半小时。最后基本是被负责主持会议的苏秘书架下讲台的。苏秘书随后从讲台上直接抱下去6个空矿泉水瓶子。满会场人昏昏欲睡,领导们眉头紧拧。
“我觉得我是副总经理的最佳人员。”突然响亮的语句,划破了会场的空气。所有人精神都振了一下,集团最年轻的部门经理张猛开始竞选演讲。张猛是集团渠道销售的少壮派,年轻有为,业绩卓著,是集团领导非常看好的人选。“我的经营思路就是大胆创新、锐意进取,敢于在市场上向竞争对手叫板。我张猛这几年管理的渠道部门,业绩是全公司增长最快的……”张猛今天很兴奋,本来就高亢的嗓子激动得有点尖锐了。他还不时地提高几个分贝喊出几句口号誓言,将会场严肃的空气划得支离破碎。演讲台对已经手舞足蹈的张猛来说,真是太小了,他饱含激情地挥舞着拳头,把话筒直接砸到台下两次。苏秘书最后带头鼓掌送他下场时躲着他3米多远, 生怕意犹未尽的张猛砸他一拳。大家伙跟着激动了半天,等他下场后却发现,不记得他讲了些什么。领导们两两悄声交流,神态上都不置可否。
田宁紧张得早就坐不住了,该他上台了。田宁到公司销售部门两年,勤奋吃苫,兢兢业业,连续两年个人业绩第一。他犹豫了很久才决定参加这次竞选。为了这个难得的机会,田宁好几个夜晚都没有睡觉,他洋洋洒洒地写了6页纸的竞选发言提纲,分析了企业优势、市场环境、产品定位等等因素。刚才别人发言时,他还在不断补充自己的发言稿。“我太嫩了,来公司没几年,虽然有点业绩,但是哪有罗太贵的根基、张猛的人脉啊。”当苏秘书请他上台时,田宁血管里的血液不要命似的往上涌,脑门子上要是能够有点缝隙,血压都够井喷了。
会场里的人们,经过两位竞选者的一下午折腾,都饥肠辘辘,心情烦闷,无不盼望竞选会早点结束,下班回家。轮到田宁上台时,下面交头接耳声不绝。田宁以为大家都在议论他的胆大妄为、不知深浅,更加紧张了,踉踉跄跄地走上讲台。
田宁想:前面两位都是公司重臣,自己资历太浅,还是先菲薄几句,谦虚一下吧。于是也没有拿起讲稿,就对着话筒结巴着说:“我……我是一个年轻人,新员工。到公司才……才两年。虽然取得了一些个人的成绩,但……但我要走的路还很长,距离各位前辈取得的成绩差得很远。”
田宁发现自己好像不那么紧张了,继续说道:“我大学毕业后来到这里,这里是我事业的起点,我热爱这个企业,我愿意将自己奉献给她。”这句话,发自田宁内心,脱口而出,一点也不结巴了。
田宁紧张的心情完全释放了,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坚定地看了一眼台下的人,也许是田宁的那句话太真诚,也许是田宁那口气吐得太长,也许是田宁看着人家的眼神太坚定了。突然间,演讲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刚要拿起演讲稿的田宁,恍惚了一下,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掌声太热烈了,田宁激动又礼貌地给大家鞠了个躬。
被前两个竞选者折腾得困倦不堪的苏秘书刚才正在走神,突然被雷鸣般的掌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正看见田宁给大家鞠躬。
苏秘书一阵高兴,“这小子省事,这么快就完了,好事。”于是,他走过来拿起话筒:“刚才田宁同志的讲话,言简意赅、精妙深情,我们继续掌声欢送他。”
“那么今天的竞选到此结束,请大家把自己的选票投入投票箱,按秩序离开会场。”
田宁当时就傻了:“我还没讲呢,就糊里糊涂地结束了!”
一听宣布会议结束,台下又饿又乏的人们立刻散了场。田宁站在看台上看着再也喊不回来的人群,愣住了。
“田宁,田宁可以回去了,别站着了,你讲得不错。”苏秘书打着哈哈,拍拍他的肩膀。
田宁木然地走出了会场。
“就这么结束了,这算什么呀,我还没讲呢?”田宁越想越冤枉,“不行,我得找领导去。”
那晚,田宁一个领导都没找到,说是领导们连夜开会算选票、讨论副总人选去了。田宁的竞选就这样结束了,很窝囊地结束了,田宁郁闷得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田宁被叫到集团领导办公室。等待他的是一张盖有公司公章的“副总任命书”。
“田宁啊,小伙子昨天发言不错,语言精练、真情实意,没那么多的啰嗦和空话,我们信任一个热爱企业的年轻人,当然,你这几年的业绩我们也看到了,你有能力……”
田宁的脑子眩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