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蚂蚁
2016-10-18杨遥
杨遥,中国作协会员,鲁院第15届、28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上海文学》《大家》等发表短篇小说一百多篇。入选多种选刊和《21世纪文学大系》《小说选刊十年选》等选本,获“赵树理文学奖”、第九届《十月》奖、第十届《上海文学》奖等奖项。出版《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等小说集。
1
黄昏时分,我们在树下玩麻雀,蝙蝠在树那么高的天空盘旋、飞翔。
八十几岁的柴奶奶屋里突然传来急促地叫娘的声音,声音嘶哑、干瘪、恐惧,梦魇一样。惊了我们一跳。
“老杂毛叫谁娘呢?”海军把那只满身粉肉的小麻雀扔在地上,狠狠踢了一脚,抬起头来朝我们询问。
我们面面相觑。柴奶奶八十多了,怎么还有娘呢?
我朝四周乱看,想象一位银白头发拖在地上的老婆婆出来。没有白发老婆婆,那只几小时前就落在枣树上一直尖叫的大麻雀俯冲下来,悲伤地围着小麻雀啼叫。海军用手指捅了捅我们几个,蹑手蹑脚朝柴奶奶家走去。
大概过了几分钟,我们适应了她屋子里的光线。“蛇!”海军猛喊一声。我们惊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响动,互相“嘘”了一下。没有看到蛇。海军对天发誓,有一条蛇从柴奶奶身边游进墙洞里。
柴奶奶发现我们之后,两只眼珠从眼皮上一层层赘肉中浮上来,马上又像受到惊吓后蜗牛的触角一样缩了回去,闭着眼睛害羞而惊恐地继续叫娘。她的两条腿不住发抖,几滴黄色的尿液从裤腿流出来,掉在前面一大摊黄汤汤上面。
柴奶奶疯了!我马上这么想。
香莲抱着一堆湿漉漉的衣服从大门洞里走进来,阳光跟在她后面像一条金色的尾巴。我闻到她身上散发出肥皂和洗衣粉的香味儿,觉得她可怜,不由替她担忧起来。我没有告诉她柴奶奶疯了,而是拗口地说:“你娘找娘呢!”
“我要我要找我爸爸,走到哪里也要找我爸爸。”海军忽然怪模怪样地唱起《咪咪流浪记》中的这句歌词。
香莲皱起灰色的眉头,走进屋子。柴奶奶看见香莲后,叫得更急促了。香莲扔下衣服向她跑去。柴奶奶孩子一样一头扎进香莲的怀里,像要吃奶一样拱着她,不停喊娘,还委屈地哭起来。海军他们轰地一声笑了起来。我的眼睛有些发酸,觉得香莲家发生大事了。香莲从盆里揪起一件湿衣服,朝我们抡着喊:“去,去一边玩去!”
我们四散跑开。海军唱起他修改的“我要我要找我妈妈,走到哪里也要找我妈妈。”
那只可怜的小麻雀身上爬满黑黑的蚂蚁,只露出黄色的嘴壳。树上的大麻雀不见了。
晚上,整个院子的人,包括街上的人都知道了柴奶奶管她闺女香莲叫娘。人们觉得柴奶奶老糊涂了。
第二天,我在院子里看到柴奶奶,她一夜之间突然变小了,以前脸上那副凶巴巴的样子变得稚气、胆怯,而且皮肉放松之后耷拉下来,像淘气的孩子戴了一张老人脸的面具。我喊:“柴奶奶好!”她茫然地看着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一下许多感觉涌上心头,以前她骂我,向我家里告状,积攒下的那些怨恨消失了,我觉得她可怜,还有点可爱。我不禁伸出了手,打算像她以前拍我的脑袋一样拍拍她,但发现她头上有一层白色的头皮屑,然后闻到了那种上年龄的人特有的老人味,我的手没有落下去,而是离开了她。
2
午饭后,我在大门口遇到香莲。她问:“你见你柴奶奶了吗?也不知道吃饭。”我摇摇头说:“没有。”香莲叹了一口气,伸手撩了撩掉到额前的一缕头发。她的胳膊举起时,磨破的袖口露出絮状的纤维,里边衬衫的袖口也露了出来,同样磨破了。看到这两层袖口,我心里一软,说:“我和你一起去找吧。”
我们沿着街道一直往东走,问了许多熟人。
杂货铺的老板说:“柴婶半上午进来,拿了一块钱的糖。”我们临走时,老板吞吞吐吐地说:“她还没有给钱呢!”香莲掏出一块钱给了他。肉摊子的老板说,十一点左右的时候,柴奶奶买了他一只猪耳朵。水果摊说,柴奶奶十一点买了他半斤苹果、半斤梨。我们一路走过烧饼铺、五金店、文具店、服装店、化妆品店、铁匠铺、纸货店……每一位老板都说柴奶奶上午买了他们的东西,有一块饼子、一个苹果、一面鲜艳的红领巾、一把直尺、一盒指甲油、一把手锯……他们都说柴奶奶没有给他们钱。
开始香莲每听到一家老板说柴奶奶拿了他的什么东西,她就赶忙把钱补上。后来,她每进一家店铺,首先就问:“我娘拿你什么东西了?”她很快意识到柴奶奶拿走的许多东西根本就用不着,而且她也没钱了。她只好为难地让人家把账记住。走到纸货铺的时候,那个牙齿发黄的老板装出一副悲伤的样子问:“你家里有人走了?柴婶拿走一只花圈。”
最后进的理发店,老板像作证似的说:“柴奶奶中午在我这儿理了发,拿着一大堆东西,有饼子、红领巾、手锯。”“还有一只花圈!”他有些为难地说。
我看到香莲的脸越绷越紧,越来越难看,我担心她变成柴奶奶以前的样子,拉了拉她的袖子。她眼里突然迸出晶莹的泪珠,赶忙用袖子去擦。我想柴奶奶真是疯了,居然买这么一堆五花八门的东西,还有花圈!
我们循着店铺老板们告诉的线索,一路追踪,在下午三点左右的时刻,返回了院子。柴奶奶正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香莲。一见她,马上踮着小脚迎上来说:“娘,我饿。”
我在屋子里看到柴奶奶一上午的战利品,那只白纸做的花圈显赫地摆在炕的中央,围着它摆着红领巾、铁锹、苹果……柴奶奶指着炕上的东西说:“娘,你看多好看!”
香莲眼睛里噙着泪说:“娘。你最喜欢哪个咱们留下,余下的我去退了它。”她抓起花圈。
“我要那个花环!”柴奶奶呜呜哭了,她的哭声像小孩受了委屈那样肆无忌惮。从她身上,我想到了自己,多少次哭着要东西。那一刹那,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这样要了。
见柴奶奶哭,香莲放下手中的东西也哭了起来。两个女人的哭声像两把粗细长短不一的鼓槌,敲破了午后宁静的时光。院里的人们虽然觉得柴奶奶以前太霸道不咋样,可现在成这样子了,又同情香莲,便端上吃的,来到柴奶奶家里。大家看到炕上的花圈都叹口气,精明强干的柴奶奶怎么一下就变成这样了?
柴奶奶看到吃的,停止哭泣,拿起猪耳朵让香莲先吃。香莲又掉下泪来。柴奶奶赶紧用粗糙的黑手去给香莲擦泪,而她自己枯瘦的脸上泪痕还没有干。
那天下午,柴奶奶和香莲再没有出门。那只惨白的花圈沉甸甸地压在人们心上,谁见过活人往自己家里拿花圈呢?大家一边咒骂纸货铺的老板为了做生意不分青红皂白把花圈让老人拿走,一边盼望香莲把花圈赶紧拿出来送走。
黄昏时香莲出来了,拿着花圈和一大袋东西。她走出大门的时候,人们不由得长出一口气。
3
香莲退了东西,拎回一块猪肉。那是一块冒着油的五花肉。倚在门口的柴奶奶看见猪肉,快活地颠着小脚迎过去,接过来用舌头舔了一口。我们这些在院子里玩耍的小孩们立刻往下咽口水。
不大一会儿,院子里飘出了炖肉的香味,开始肉的味道夹杂在炊烟和熬稀饭、蒸馒头、煮面条,以及各种烩菜的味道中,还不太浓郁,后来肉的香味驱逐开其它味道,一个劲儿往人们的鼻子里钻。我们张大嘴呼吸着,回味着上次吃肉的美妙时刻,感觉远不如柴奶奶家这次的香。香莲这次炖肉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我都以为她炖肉的时候睡着了。肉出锅的那一刻,我明显看到家里昏暗的灯猛地亮了一下,像一只眼睛突然睁大了,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空了,都扭曲着往柴奶奶家跑。我张着鼻子,在妈妈的催逼下,勉强坐到饭桌前,没有一点胃口。
吞了两口饭,我说不饿了。
推开门,看见海军正往柴奶奶家门口溜。很快,柴奶奶门前站了一堆小孩,轮流从门缝里闻里边的香味。
柴奶奶对香莲说:“娘,你先吃。”
香莲禁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说:“娘,刚才炖的时候我尝过了,你吃吧。”
柴奶奶夹起一块红白相间的肉塞到嘴里。
我们都咽了一下口水,竟然发出重重的咕的声音。
柴奶奶嚼了几下,肉应该还没嚼烂,就一仰脖子咽了下去,然后眉头舒展开来,脸上荡起幸福的笑容。这种笑容,我们都非常熟悉。我们轻轻往前挤了一下。柴奶奶说:“娘,你也吃。”
香莲说:“你吃吧。”
“这狗日的娘母俩!”海军骂道。
柴奶奶夹起一块又一块肉喂进嘴里,前一块还没有嚼烂,后一块就塞了进去,然后又用筷子夹碗里的另一块肉。边吃边说好吃,还用眼睛警惕地望着香莲,既希望她吃,又怕她吃的样子。
一碗肉,十几分钟就被柴奶奶吃下一多半,她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但她还是继续伸筷子夹肉。香莲望着碗底剩下的不多的几块说:“娘,咱们下次再吃吧?”
柴奶奶夹起一筷子高粱面做的鱼鱼,说:“我再沾点肉汤。”
吃了两口,她开始打嗝。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嗝不停地打出来,像顽皮的金鱼在吐泡泡。随着打嗝,她嘴里出来的全是肉香,完全不是以前那种臭烘烘的样子。我们又往前挤。门被挤开了。柴奶奶一把捂住碗,警惕地瞪着我们。香莲皮笑肉不笑地问我们:“你们都吃过了?”我们没有回答,一起张开了鼻孔和嘴巴。
柴奶奶咳嗽一声,一块肉从她嘴里掉出来,黏糊糊地泛着光。她赶忙捂住嘴巴,可又控制不住,连续咳嗽了几声。香莲赶紧给柴奶奶拍背,又倒热水给她喝,让她深呼吸,把纸搓成细绳子刺激鼻孔让她打喷嚏……柴奶奶还是边咳嗽边打嗝。她怕肉再掉出来,每次忍不住张开嘴后,马上迅速合上,动作敏捷得像大河马。
她一个接一个不停地打出响亮的嗝来,仿佛在向全世界宣布,我今天吃肉了。
让人受不了。
吃多了肉的柴奶奶嗝还没有打完,开始跑茅房拉稀。院子里的灯大多拉灭之后,在铺满月光的院子里,柴奶奶上茅房稀里哗啦的声音夹着打嗝声十分响亮。夜里还听到她家的门响了几次。
天一亮,妈妈碰上香莲,她说柴奶奶昨天拉了一晚上肚,得赶紧找医生来看看。
医生说柴奶奶体虚胃寒,吃多了肉,所以腹泻,大便稀溏。他开了一些补脾和帮助消化的药。
柴奶奶服了药之后,还在继续上茅房,而且她的肚子胀了起来,并开始呕吐。我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怪事,上边吐,下边泄,肚子还能胀起来。到了半上午的时候,柴奶奶的肚子胀得像个皮球。香莲又叫来医生。他敲了敲柴奶奶的肚子,发出鼓一样的响声。他说还是消化不良,按时吃药就好了。
柴奶奶捧着肚子,眼巴巴地望着香莲说:“娘,肚子难受。”香莲叹口气,让柴奶奶躺床上,给她揉起肚子来。香莲像推磨那样,一圈一圈地揉着柴奶奶的肚子。海军说:“活该,饿死鬼投胎也不会这样吃。”我们猜测,剩下的那些肉她们什么时候吃?
4
下午,我们玩丢沙包,柴奶奶突然站在了我们前面。以为她上茅房路过,没人去搭理她。可是,半天不见她上茅房。有几次,沙包扔到她跟前的时候,她努力弯下腰拾上给我们扔回来。大家有些吃惊,以前我们不小心把沙包扔到她身上,她总会大骂一声没头鬼,然后一脚把它踢开。我们发现柴奶奶真的变了,但是谁都记得她以前的凶像,她现在这么异常,万一不小心撞到她身上,或者沙包打到她眼睛上,她会不会讹我们?
柴奶奶越是这样,我们越觉得有问题,盼她赶紧回自己家去。但柴奶奶眼巴巴地等着帮我们捡沙包,有时沙包还没有出线,她就跑过来,弄得我们碍手碍脚。
当她又一次过来时,海军喊:“一边去!”
我们惊呆了,以为柴奶奶会大发雷霆,骂出一串串脏话,海军家的几代人都要跟着遭殃了。但柴奶奶没有发作,而是害怕似的缩着身子往边上挪了挪。
我们仔细端详。柴奶奶的脸色黄中带白,看起来身子很虚,大概拉肚子伤了元气。脸上布满蚕豆大的老年斑,像阎王爷在她身上打了密密麻麻的戳子。人又瘦又小,一把就可以拎起来。我们诧异自己以前怕这样一个半死的人?现在海军碰开了一个口子,呵斥她没事情,我们便脚往土虚处踩,也跟着呵斥,“一边去!”完全不把她当个老人,也忘记了她以前的凶恶。
好笑的是,只要有人一喊,柴奶奶就往后边一缩,仍然眼巴巴地望着我们。再有人一喊,她再往后缩一缩。有时,沙包和她屁事也没有,有人仍然大喝,她会耸起脖子,往后缩一缩。后来,她已经离我们有段距离了,还是有接不住沙包的人喊,往一边去,仿佛她的视线也影响接沙包。
再后来,我们的乐趣不是玩沙包了,而是捉弄柴奶奶。我们故意把沙包扔她脚边,扔她身上,她笨拙地缩着身子,躲着沙包,然后用力地给我们扔回来。
忽然,海军拿着沙包进了茅房。他出来时,沙包滴着水向柴奶奶头上飞去,她根本来不及躲,沙包打在她眼睛上。我们呆住了。看见柴奶奶的眼睛马上红肿起来,眼泪流出来。我们猜测柴奶奶一定要生气了。
柴奶奶一只手捂住眼睛,身子慢慢蹲下去,另一只手拾起沙包颤颤巍巍走到海军面前扔给他。从掉下来的水滴中,我们闻到了尿骚味儿。
我们觉得海军有些过分,都盯着他看。海军说:“看我干啥,我也不是专门的。”
柴奶奶捂着眼睛,慢慢走回家里,啪一下关上了门。
5
第二天,柴奶奶像以前一样早早起床、出门,我以为又要去拾破烂。
从我有记忆起,柴奶奶就爱拾破烂。杏核、骨头、树枝、烂纸箱、空酒瓶、废纸片、一截铁丝或半个铅笔头……不管什么东西一股脑儿往家里拾。经常看见她把大小不等的纸箱拆开踩平,整齐地摞在一起,仔细地捆好,卖给上门收破烂的。柴奶奶门口的那座炉子也基本不用炭,常年烧她从外边捡回来的不能卖钱的东西,有时是树枝柴棍,有时是废纸烂布头,有时就是塑料和橡胶。她烧塑料或自行车旧轮胎的时候,整个院子都弥漫着难闻的气味,要是只引火还好些,有时她做整顿饭都用这些东西,我们出去的时候,身上都有种难闻的味道。
海军妈说过柴奶奶,她说:“不要烧塑料橡胶了,有毒。”
柴奶奶马上回敬道:“妨你啥事,毒死谁了?”
海军妈知道柴奶奶厉害且极不说理,不再吭声。
柴奶奶却不罢休,不住口地一直骂,她的嘴射子弹一样,各种脏话滔滔不绝冒出来,还捎上海军家的祖宗几代。
海军妈委屈地退回家里,说:“我也是好意呀!”海军气得拿起一把菜刀,说要剁了柴奶奶。她妈妈一个巴掌扇过来。“她已经老得半死的人了,和她较劲儿。”她这样说儿子,但不能忍住自己不气。
柴奶奶堵上门来,她才不管你是好意还是恶意,惹了她她就要不停地骂。那天整个下午,她就在海军家门口不停地骂。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的性格,没有人出来劝。
这次柴奶奶没有像以前那样背回一捆柴火,或者用蛇皮袋子装回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而是拾回了一些烟盒和几块糖纸,还有一把穿冰糕的棍子。她在大门口遇到我,把手中的冰糕棍子塞我手里,友好地对着我微笑。我感觉怪怪的,不敢接。在记忆中,柴奶奶好像从来不给别人东西,反而是人家一不注意,就把别人家的东西悄悄拿回自己家里。
那时,我们没有玩具,平时玩的东西不是废物利用,就是亲手制造。“挑棍”是经常玩的一种游戏,所以冰糕棍就特别需要。我们走到马路上,一看到冰糕棍就捡,有的小伙伴甚至跟在吃冰糕的大人后面,等他吃完一扔,马上捡起来。但吃冰糕的人少,只有碰上庙会,才有机会捡一把。
现在柴奶奶手中握着一把冰糕棍,在给我。我不由咽了口唾沫,望了望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待。我什么也不管了,一把抓住。握着这把冰糕棍,我开心又好奇,不知道柴奶奶从哪里捡来这么多冰糕棍,心里对她佩服起来。
柴奶奶看我接下冰糕棍,开心地笑了。然后把手中那些烟盒和糖纸一张一张翻开,烟盒中有大境门、丰、鹿角、黄金叶、大前门……糖纸是几个小人,没有什么稀罕的,但柴奶奶一上午捡来这么些东西,还是让我羡慕。我拿起一个大前门烟盒,叠了一个三角,放在柴奶奶手里。柴奶奶乐得张开了嘴,把剩余的都塞在我手里,让我帮她叠。
我们扇三角时,柴奶奶站在我们旁边跃跃欲试。
海军说:“让柴奶奶来玩吧。”边说边冲我们挤眼睛。
自从柴奶奶骂了海军妈,他一直不怎么搭理柴奶奶,老叫她老杂毛。我们有些意外,让开一个位置。
柴奶奶大概从来没有玩过三角,不一会儿十几个三角都输完了。她眼巴巴地看我们玩了一会儿,说:“你们等着,我出去再找。”
我心里有些不安,似乎不该这样做,虽然她的三角大部分被海军赢了。我对海军说:“咱们把三角还给柴奶奶吧?”海军撇了撇嘴说:“这是咱们赢的,又不是骗的,赢死她才活该,再让她凶!”
院子里的人都开始吃晚饭时,柴奶奶还没有回来。香莲着急地喊着娘,出去找她去了。我扒拉了几口饭,放下碗,也帮着去找。
香莲去柴奶奶经常串门子的人家家里问,都说没有见过她。街上的商店大多已关了门,我和香莲去那些漏着灯光的店铺问,万一她又去赊东西呢?也没有。
我忽然觉得柴奶奶一定在戏场院。
我们路过水渠的时候,白花花的月光铺在水面上,像一条通向远方的神奇的路。我忽然觉得水渠边一定有一个烟盒。我跑下马路,跑向自己感觉到的那个地方,果然有一个烟盒躺在那儿,是牡丹烟,盒子还没有拆散。我兴奋地把烟盒捡起来,里面还有一支压得瘪瘪的烟。我兴奋极了。“一云二贵三中华,凑凑乎乎阿诗玛,黄果树下一枝花。”我居然拾到了一枝花——牡丹烟盒,里面还有一支烟。我想象着把这支烟交给爸爸,他那高兴的样子。
我们到了戏场院,戏台正面的广场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香莲叹口气说:“去了哪里呢?”
“那儿,那儿呢!”我喊。
柴奶奶弓着腰头埋在南边的一大块杂草中寻找东西,月光将草叶子涂成银白色,她的头发也是银白色,像一块移动的草。她看见香莲,应了一声娘。我看见柴奶奶一只手中拿着几个烟盒,另一只手中握着几根冰糕棍。她看见我就把冰糕棍递过来。在翻手的时候,我忽然看见下面那张烟盒上面有块发黑的硬巴巴的东西,我一下想到那是人们擦屁股后扔下的,有些恶心。柴奶奶带着期待微笑地望着我,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我有点不情愿地接过她手中的冰糕棍。她用腾出来的手指着戏台前面说;“那边找不到了,我来这儿找找。”一种悲凉的东西涌上我的胸口,我把那支瘪瘪的烟留在口袋里,掏出牡丹烟的烟盒,指着柴奶奶手中那个恶心的烟盒说:“我换你那个好吗?”柴奶奶高兴地拿出那个烟盒,还得意地抖了抖,交给我。香莲大概也看清了上面的东西,皱着眉扭过脸去。我把这个烟盒有屎块的一面折在里面,叠这个三角的时候,我没有感到脏,想明天把这个烟盒输给海军,屎的臭味会沾上他所有的三角,还会从他放三角的木头盒子里向全家扩散,说明白了,就是他家藏着一块屎,不由感到一阵快意。
十几天后,香莲在枣树下缝一只袜子,突然扔下手中的东西跑向茅房。出来之后自我解嘲说:“不知道咋回事,肚子一下就疼起来。”话刚说完,马上又扔下东西跑茅房去了。香莲跑茅房的阵势比上次柴奶奶还厉害,她去找医生的时候,我们想莫非她也是吃多了什么东西,消化不良?柴奶奶说:“娘说家里的肉快坏了,让我吃,我怕肚子胀不敢吃,结果她吃了。”我们才知道,上次剩下那些肉她一直舍不得吃,柴奶奶不敢吃,直到放坏之后,她舍不得扔掉,吃完之后就拉肚子。于是人们想起过春节的时候,也没有看见她们家割肉,觉得两个女人过日子真是恓惶。
6
那之后,院里每户人家逢年过节吃肉,都会给柴奶奶拿去几块。柴奶奶吃完之后,就会想办法给人帮忙。可是她实在帮不上多少忙,反而给别人添乱,人们便让她歇着。柴奶奶总觉得欠了大家,为了表示感激,就从家里拿半盒火柴、几个扣子,送给给她肉吃的人家,人们哪里会要她这些东西。可是小孩们稀罕这些东西。
柴奶奶失去记忆之后,特别爱和我们玩,尽管她老胳膊老腿跟不上我们,但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所以大家也愿意和她玩。跳绳的时候,谁也不愿架皮筋,就让柴奶奶架。捉迷藏的时候,谁都想藏,就让柴奶奶找了一次又一次。偷杏、偷瓜的时候,让柴奶奶第一个进去,看园子的人都不会认为她是来探路,甚至会送她几颗杏或一个瓜。
有时我们玩,香莲就站在旁边,她看见我们欺负柴奶奶,脸色顿时阴了下来,喊:“娘,别跟他们玩了,回家吧?”柴奶奶却说:“娘,再玩会儿嘛!”柴奶奶毕竟是香莲的娘,香莲拿她根本没办法。
柴奶奶经常会帮助我们解决一些天大的难题。我们玩沙包需要几块布,做毽子得找铜钱、鸡毛,弄洋火枪要去寻自行车链条,这些东西以前都得央求家长想办法。自从柴奶奶加入我们的队伍,大家一缺什么,柴奶奶马上说她去寻。她会根据需要把自己家的包袱或抽屉拿出来,让大家挑花布,配铜钱。没想到柴奶奶家有这么多小布头,一块一块仔细叠着,数也数不清。她家的铜钱也多,康熙、雍正、乾隆……我们知道的皇帝除了大禹和秦始皇,似乎别的她都有。柴奶奶不仅帮我们找东西,而且还会动手做。她缝的沙包针脚密密的、细细的,特别耐玩;她做的毽子非常好看,踢起来还稳。那段时间,我们院里的孩子们非常神气,几乎想要什么都能从柴奶奶那儿找到。慢慢地,除了海军,没有人再欺负柴奶奶了,玩游戏大家都会照顾一下她,希望自己寻个东西的时候,更方便些。
院子里经常听到柴奶奶开心的笑声。香莲经常说:“一个大老人了,啥也不管,整天和孩子们混在一起像个啥样?”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嘴里笑着,那常年灰白黯淡的脸上神奇地泛着金属的光泽。
一次,我们想野炊,没有人敢从家里拿锅,海军说:“咱们去找柴奶奶吧。”他对柴奶奶说:“咱们一起去野炊吧?”柴奶奶一听高兴得手舞足蹈,马上答应。海军说:“咱们每人从家里拿一样东西。”柴奶奶毫不犹豫地说:“行。”海军便给安排,你拿盐,你拿油,花椒……最后他说:“柴奶奶,给你安排个最重要的任务,拿锅。”柴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
我们挖土豆,掰玉米,捉蚂蚱,一会儿就有一阵香味飘起,谁也没有想到这些东西能做得这么好吃。吃了一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我们炒了满满一锅高粱面鱼鱼,大家用树枝做的筷子你夹一口,我夹一口,很快见到锅底了。
这时,我发现柴奶奶缩在旁边咽唾沫,便问:“柴奶奶你吃饱了?”
“没有,我还啥也没吃。”她可怜巴巴地说。
我把围在锅上的人赶开,从灰里刨出半个烧土豆递给柴奶奶。
柴奶奶把土豆凑到脸上用劲啃,大半个脸弄得黑乎乎的,吃完她又一抹嘴,整个脸都花了,然后她一脸满足地吃剩下的那几根鱼鱼,同样吃得十分带劲。
吃完饭,我们开始疯玩起来。大家从高低起伏的土堆上面往下跳,练习“飞”。柴奶奶不敢跳,但每次有人鼓足勇气从一个高高的土堆上跳下去的时候,她都会用劲鼓掌,并张开黑洞洞的嘴开心地大笑。我们越跳,选择的土堆越高,真有一种飞的感觉。
大家要回家时,柴奶奶忽然发现她的铁锅不在了。她四处寻,寻不到。最后柴奶奶站在一个土包上,焦急地喊:“谁见我家的锅了?”金色的夕阳聚集在她身上,像一个闪闪发光的蜂窝,她的每一句话像蜂针一样刺向四周。我们意识到闯祸了,帮着她找,怎样也找不到。我想幸亏拿锅的是柴奶奶,假如是我,找不到的话,爸爸会把我打死。
天慢慢黑了下来,锅还没有找到,柴奶奶急得哭了起来,自从她失去记忆之后,动不动就哭。她的哭声被广袤的原野稀释,像蝉翼在微微震动,后来和黑暗汇集在一起,越聚越浓,浓得像一块铁。
小伙伴们一个个悄悄消失在夜色中,我也似乎听见娘在唤我回家吃饭。我说:“柴奶奶,咱们回家吧?”她蜷着身子蹲在土包上,手抠着几棵草,停止了哭泣,眼睛毫无生气地望着我,摇摇头。这时,一个人轻轻靠近我,拉拉我的手说:“咱们回吧,家里要急的。”没想到海军还没有回。从他手上传来一阵暖意,我不由向他靠了靠,然后顺着他往家里走。快拐进村子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看不到柴奶奶了。我忽然想到她蹲的那个地方可能是个坟包,不由打了个冷颤,这时我又依稀听到了柴奶奶的哭声,像传说中女鬼的声音。
回家之后,我告诉香莲柴奶奶丢了锅不敢回家,香莲骂骂咧咧去找她。我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尾随在她后面。
到了那块高地的时候,香莲大声喊娘,她焦急的声音中带着缕气恼。忽然一个黑影从月光里站起来,走到一个丈把高的崖头前,张开双臂鸟一样飞下去,然后扑在地上抽搐着。
“娘!”
“柴奶奶!”
香莲往起扶柴奶奶,她哭着喊疼。香莲只好抱起她的头来。柴奶奶头伏在香莲怀里,腿伸得展展的,几只黑色的蚂蚁在银白色的月光下顺着她的脚踝往身上爬。我帮她赶了一下蚂蚁,她大声叫起疼来。在叫疼的间歇,哭喊着说:“娘,我怕,丢了锅了。”又说:“娘,我敢飞了。”
我叫了院里的大人来,把柴奶奶抬回去,她一条腿摔断了。
7
柴奶奶接好腿之后,在炕上躺了好长时间,等她拄着拐杖能在院子里活动时,一下瘦了好多,整个人就像几根树枝搭起来的。
过了几个月,柴奶奶的腿好了,行动一下迟缓许多,还落下个毛病——肚子疼。一疼起来惊天动地,疼得要命。
她不能跟上我们玩了,但喜欢呆在一边看,还继续给我们提供布头、铜钱……
她的肚子开始疼时,先是吃去痛片,后来去痛片不行了,换成颠茄,再后来颠茄也不行了,医生就让她打阿托品。阿托品是管制药品,哪里那么容易找?香莲便托熟人帮忙,我们邻居们也想办法托关系帮她买阿托品。
夏天快要过去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柴奶奶的肚子又突然疼了起来,她大喊大叫,不住地叫娘,从来没有见她疼得这样厉害过。
香莲赶紧去叫医生。医生来了之后,香莲拿出一支阿托品,让医生帮忙打。医生看了看药瓶,摇晃几下,给柴奶奶注射了进去。
打完针几分钟后,柴奶奶不疼了,而且很快进入睡眠。不久她开始出汗,不一会儿头上就满是汗珠,然后蜷着身子,两只手紧紧夹在两腿中间,身子不时抖一下。我觉得柴奶奶十分可怜,想拿钱给她买点东西,便对妈妈说:“我想把夏天攒的杏核卖了,给柴奶奶买块手绢。”妈妈说:“行。”
我把一夏天攒下的杏核放在书包里,去镇上的收购站。一书包杏核,居然只卖了八毛二分钱。我不知道这点钱够不够买一块手绢。出收购站大门的时候,忽然发现海军鬼鬼祟祟地拎着一个东西进来。我躲在门背后,等他进来时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海军没想到这儿会有个人,往前走的身子一下钉住了,脸顿时变得刷白。
我问:“你手里拿的什么呀?”“没啥。”海军说着想把东西藏到背后。我一下看见这是一只完好无损的铁锅,马上想起柴奶奶丢掉的那口锅。我喊:“这是柴奶奶的锅。”海军赶紧捂住我的嘴说:“我在草丛里捡蘑菇,发现了这口锅。”
那天我们把四周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锅,怎么海军在草丛里就找到了?我觉得一定是他当时把柴奶奶的锅藏了起来,然后现在拿出来想卖掉。
我问:“你要干什么?”
海军说:“你想不想吃冰糕?”
我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给你三本小人书。”海军说。
我说:“柴奶奶今天肚子那么疼,咱们把这口锅拿回去给她,或许她一高兴以后就不疼了。”
海军说:“这是我捡到的,不一定是柴奶奶的,卖了我分你一半钱。”
我说:“你要是卖了我告给香莲。”
海军马上笑了,他说:“我和你开玩笑呢,哪能把它卖了呢。”
我们俩一起往回走,路上海军不停地说一斤铁多少钱,这口锅有多重。我知道他还是想把锅卖掉,故意不接他的话茬。
回到院子里,我看见柴奶奶门口围着一大群人,里面还传来一阵阵惊人的叫喊声。我心里一惊,发生什么事了?顺着人缝挤进去,看见柴奶奶身上搭着条毯子,在炕上挣扎。旁边有一堆湿衣服,院子里的几个男人和香莲正按着她。柴奶奶声音嘶哑地喊:“别拦我,热死了,让我出去凉快凉快!”
我问妈妈柴奶奶怎样了?
妈妈说:“你柴奶奶睡着突然就跳起来,说热得不行了,跑到锅渠那儿跳进了水瓮。”
柴奶奶一直大喊大叫,有几次趁按她的人稍有松懈,猛不防挣扎开,用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水瓮跑去,有一次差点又跳进去。人们没有办法,只好把水瓮里的水倒掉,轮流着去按她。我也上去帮忙,用全身的力气紧紧地按住她一条胳膊,她一用劲,一下就挣脱了。
请来医生,他也不知道咋回事,看了一会儿说不行送城里的医院吧。
柴奶奶的屋子一直开着门,里面到处都是蚊子。它们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饱了也不肯离去,密密麻麻爬在屋顶上。我和海军比赛谁打死的蚊子多,我们的手都拍红了,蚊子还是密密麻麻。院子里的人们不敢都走了,轮流着回家吃饭,吃完赶紧又来照看柴奶奶。随着院子里慢慢吹来的凉风,柴奶奶的燥热渐渐过去了,她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最后肚皮朝天用劲蹦了一下,仿佛力气已经用尽,不再挣扎,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我看见一只蚂蚁从她身上爬了下来。
人们松了气,感觉比干一天活儿都累。又等会儿,看柴奶奶没事了,就各自回家休息。临走时,我让海军把锅给了香莲,说是在外面找到的。香莲感激地看了我们一眼,没有多问,向大家道谢。
我们刚回屋子,一道闪电震得玻璃嗡嗡响,然后下起大雨来。一道又一道闪电劈着天空,一个火球打在枣树上,突然停电了。
8
雨仿佛下了一整夜。我搁记着柴奶奶,第二天早早醒来。刚走到门口,听见隔壁在骂:
“你个枪崩货,怎么把家里弄得这样乱也不收拾?”
许久没有听柴奶奶这样骂人,我吃了一惊,惊愕地望着妈妈。妈妈叹口气说:“她已经骂了一早上了,以后你离她远点。”接着听见柴奶奶开门出来的声音,我赶忙躲了回去。
柴奶奶出了院子,大声骂起老天来,骂它瞎了眼劈了她家的枣树。骂起这些脏话来,她一下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
骂了半天,她才出去。
院子里到处都是水,枣树的主干被雷击得一片乌黑,地上到处是青色的小枣。我们垒起一个个小坝,玩大坝冲二坝,二坝冲三坝的游戏。柴奶奶满身是泥,背着一捆柴,胳肢窝里夹着一个废纸箱回来了。
海军大概因为偷锅的事心虚,嘴甜甜地说:“柴奶奶没事了?我垒了个大坝,你玩吗?”
柴奶奶嘴一撇、脸一黑,回答说:“没头鬼,没看我正忙吗?”说完,她背着柴到了窗台下,摆弄去了。
中午,柴奶奶家的炉子里冒起了浓浓的黑烟,她烧了一条自行车外胎做饭,刺鼻的气味四处扩散。院子里的人们赶紧回了家,关上门窗。
不久,柴奶奶屋子里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叫骂声,她发现自己包袱里的布头少了,抽屉里的铜钱少了,一根自行车废链条没有了。我庆幸海军把那口锅还了她,要不院子里所有的人都要跟着倒霉,不知道柴奶奶那难听话要骂多少天。我想到自己用柴奶奶的布头缝的沙包,把沙包藏起来。想到毽子上用了柴奶奶的铜钱,把毽子也藏起来……我怕柴奶奶想起哪些东西给了我,再要回,也怕挨骂,见了她就躲得远远的。
幸运的是柴奶奶没有想起她给过我们东西,她也没有记起她叫香莲娘的事。她的肚子完全好了,没有再疼过。她像从前一样,每天早早起来出去拾破烂,经常烧橡胶塑料做饭。从她拾来的垃圾中,发现了那个阿托品瓶子,香莲找人问过,人家说它的剂量是她平时打的剂量的五倍,不知道是不是过量的药治好了她的病?
奶奶的!柴奶奶在骂。我们离她远远的。
香莲虽然六十多岁了,在柴奶奶面前仍然低眉顺眼像个孩子,不敢有违她半句话。人们见了柴奶奶都远远躲着,谁也不会想到前段时间那样善良、弱小的她又变成这样。
我们有一次玩游戏,海军说:“不是你这个鬼,我会给她锅,让她喝西北风去!”
我说:“她会买新的啊!”
海军说:“呸!”一脚踢去。
脚踢过去之后,一只黑蚂蚁孤零零地含着一个瓜子仁在用劲儿爬。海军上去狠狠踏了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