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季
2016-10-13王石平
王石平
横波在那个雨天的经历,没有人告诉她的父母。
也没有人告诉她。
但是,两岁的孩子,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么?
最重要的是,真的不会影响她未来的生活么?
于横波被性侵时只有两岁。
好邻居
于横波生下没多久,爸爸妈妈就去了日本。
她跟着姥姥过。
那时姥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
姥姥脾气急、暴。据说从前不那么急,后来丈夫病故,她独自拉扯着三个孩子,两闺女一个儿子。儿子不停地惹事,但凡听到院子里有小孩打架、哭,她就让女儿去看看是不是儿子又揍了人了。不一会儿,就有一个被打得破头烂腚的男孩叽叽歪歪地让大人领着来告状了。
赔不是吧。说尽了好话。
那时候大家还不那么认钱,当然也没钱。可是让人打了总得诉诉苦吧。
妈妈总得当着人家的面,给儿子甩几巴掌。
好了,现在是两个男孩都挨了打都哭了。找平了。
妈妈这时候就会骂儿子,你看看人家楼上的海云海天也是没爹的孩子,就知道学习,多安静,成绩多好!我的命咋就那么苦呢?
五楼的海云和海天也没有父亲,妈妈从农村随军来城里没有工作,全指望丈夫的抚恤金度日。
这个单元里的两个寡妇关系挺好。亲戚送来好吃的,都想着对方。楼下做两条鱼,一条让孩子端给另一家,楼上蒸一锅槐花窝头,一半给了楼下。
两个女人互为诉苦的对象。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穷人的不幸大半绕不开钱,生存的艰难。
尤其是,没有男人的艰难。难到什么程度呢?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就是错!
娘家都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婆家人,男人在的时候和不在的时候是天壤之别了,没法指望了。
这两个女人闲下来说说体己话,遇到过不去的大事,帮着对方拿个主意。
大院里人人知道她们是相亲相爱的好邻居。
海家
海家是两个儿子。海妈妈从来都是急脾气大嗓门。管孩子严,打孩子狠。
院里的人见过海天打破了一个酱油瓶子,妈妈劈头盖脸打得他鼻血横流。那酱油瓶子也就是个白酒瓶子,喝干了酒,把瓶口拴个铁丝的环儿,打酱油用。能值几个钱?收废品的给几分吧。就是瓶里的一斤酱油又值几毛钱呢。可架不住穷啊!
海天一边躲着妈妈抡过来的拳头,一边低着头用手胡拉洒在水泥地上的酱油,他是想收到瓶底里去。瓶底没碎。
旁的人实在看不过。
孩子哭得凄厉,妈妈骂得惨烈。任谁也不会听了无动于衷。一个经过的老太太红着眼圈跟路人说,孩子哭得让人心像刀子绞一样地痛。她捂着胸口皱着眉头,可怜巴巴地说。
打孩子是很消耗体力的。
愤怒如溃江之堤,积攒多时的苦闷、伤心、无助、挫败感,如破江之水一泻而下。之后是更强烈的空虚、心痛,儿子脸上、衣服上的血,滴到马路上的血,是一个母亲由心里痛楚到手指尖的难以平复的炼狱。
垂头丧气的母子回到家里。
那个家像猪窝一样。
四季的衣服挂在每间屋子从南到北拉着的铁丝上。鞋是东一只西一只,找到一双是不容易的。桌子上有灰,窗户蒙着尘,40瓦的灯泡除去海云和海天学习是不开的。灯绳仔细看有黑色的小圆点儿,是苍蝇经年累月拉下的屎。
这家里不只是穷,而是破败。
有人家的穷是青天白日一般,家徒四壁,然而墙是白的,窗是亮的,地是干净的,孩子是有希望的。清清爽爽的穷,是清净,有清平世界的朗朗乾坤。
最绝望的穷是破败。桌子是歪的,用几块砖头垫一垫,窗帘掉下来半片,几年下来,就那么掉着,凑合着。妈妈的话是谁还怕人看呢?夏天的汗衫没有洗,搭在铁丝上,和冬天的秋裤纠缠着,发出伏天头发馊了的味道。
海家的日子是糊弄。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凑合。
没有往上走一步的心气。没有往前走的志气。
海云和海天的学习却很不错。他们兄弟是家里最明亮的风景。代表着要从这里拔泥而出的勇气。
两岁的女孩横波
一楼于家两岁的外孙女横波机灵得很。
她妈还没去日本的时候,有一天一家人聊天,姥姥让女儿上街买个裤衩,她听到了跑到柜子里翻出妈妈的小内裤拎着说,姥姥给你穿我妈妈的裤衩。那年也就一岁多。
讨人烦的舅舅已经工作结了婚,发起火来能一脚踏平一只双层玻璃的长条茶几桌。
“就这德性了,让他媳妇儿收拾他吧。”这是姥姥挂在嘴边儿上的话。媳妇在胡同里长大,事儿妈一个。到婆婆家吃顿饭,小话甩出一筐:“物价这么个涨法,小姑子在家吃能省不少钱呢!”婆婆说她交生活费哒!
媳妇儿翻翻白眼球,“还不是进门交上钱,出门拿贴己,妈妈也就过过手吧。”婆婆叫哎呦您这么说,好像我是黑社会洗钱的啦!
儿子装听不见,烦了就踹茶几,踹板凳,踹饭桌子。
有一天抬脚踹电视机柜,他妈真急了,大叫你敢踹!你踹!上面摆着新买的大电视呢。
儿子把脚收了回来。拖鞋掉地上了。媳妇帮他捡了回来。套在脚上。
她瞧着堵心,牵着孙女横波爬上五楼。找老姐妹诉诉苦。
六月的天,刚收完麦,下着雨。
海妈妈见到她拍着手说:“乡下刚捎来新麦,我擀了面条正想着让儿子给你送去呢。”于妈妈问下锅了吗,“还没呢,水这就开。”
“我就在这吃一碗,甭给他们吃,白眼狼。白吃!”
海妈妈说好咧!你剥点儿新蒜。
门口一个化肥口袋,张着口,半袋子新蒜。
横波说姥姥我不要吃面我要吃冰棍。
天下着雨,腻腻歪歪的空气。
海云从里屋出来,说:“叔叔带你去买冰棍。”
一低腰,从地上捞起横波抱在怀里。趴在地上的一把伞汪着一滩水,他抓起来,下楼了。
两家关系这么近,横波常常和海云海天玩儿,谁又能想到什么呢?
别穿开裆裤
于妈妈吃了碗新麦的面,就着新蒜,出了身透汗。边吃边骂混账儿子财迷媳妇儿,窝在心里的气跟着汗表出来,舒坦了。
告别了老姐妹,下楼的时候遇到海云抱着横波。
她接过外孙女,道了谢,回家。
家里正开饭,她懒得搭理那两口子,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磨磨蹭蹭,先洗换下的衣服,然后洗头。
等她出来,终于靠走了儿子儿媳,只是也不见了孙女。
“横波呢?”擦着湿淋淋的头发问。
“妈,横波直说屁屁疼,我看了看不大对劲儿呢!”
“什么?”妈妈心里一惊。
“我怎么看着肿了呢?”
“天那!”一瞬间,妈妈的心里就空了。一腚坐到地上。
女儿一看急了,忙着搀她,“您这是怎么啦妈?”她用手扒拉女儿的手,磕磕巴巴地说:“那——那横波呢?”“我哥、嫂子带她去医院了。”
海云给抓了
天还没黑透,来了警察。上了五楼。
院子里停着警车,灯一闪一闪的。
没过一刻钟,海云下来了,戴着手铐。前面一个警察,后面一个警察。
有邻居开门问,怎么回事啊!
没人吭气。
于妈妈心里的怀疑做实了。她吓坏了。
警车刚开走,儿子来了电话:“妈,跟您说个事啊,您别急哈!他妈的海云太他妈孙子了,他把横波给,K!我都说不出口。”
于妈妈开始坐在沙发里哭:“怎么跟横波她爸妈交代啊!”
有人踹门,咣咣地响。
女儿打开门,海妈妈冲进来抓于妈妈的脖子,“你还我儿子,凭啥把我海云抓走——啊!”
“凭啥?海云把我孙女糟践了。”她扬起手给了老姐妹一个耳光。
“你儿子不是人!不是人!!”
高材生给判了
海云给判了。
这事可太轰动了。
海云是高材生啊!是那个大院励志的榜样啊。
“你看看人家海云、海天!什么时候让大人操过心?什么时候都是海大妈的骄傲!全上了全国重点大学,人家穿的啥吃的啥?”
海云、海天都是学的艺术,留长发,都是披肩长发,蓄胡子,不修边幅,头发打着绺,油渍麻花的。好像也不大刷牙,黄黄的牙。牛仔裤有洞,露着膝盖。
兄弟俩都不闹早恋。大学毕了业也不谈恋爱。
除了艺术啥也不爱。
海大妈多有面啊!多骄傲啊!
这下完了。全完了。
她到派出所闹过:“我儿子怎么着她家孙女啦?不就是拿手指头碰了碰,又没怎么着她。就给判了。太狠了!你们太狠了!”
到老于家闹过无数次。踹门,骂街——“白把你们当朋友了,太狠了,你们太狠了。为这么点事就把我儿子给弄进去了。太狠了你们。”
海天从一楼过,总要攒足了口水,狠狠地啐到于家的门上。
横波的爸妈始终不知道
下雨的那天于老二两口把横波抱到医院,大夫看了说被性侵了。问孩子,孩子说海云叔叔用手捅她。
拿着医院的报告,他们直接去报了警。警察就抓人了。
为这事儿,妈妈抱怨了一辈子。
头一个是:为什么要报案呢?
报了案就有了记录,有了记录人家就知道了,大家都知道了谁还要她啊!横波长大了怎么做人呢?
第二个是:怎么给你姐你姐夫交代呢?
第三个是:把海云给判了是罪有应得,可海妈妈怎么办?
总之这事儿就不能悄悄地解决非得弄得警车闪着灯来抓人吗?满院子都知道啦!
儿媳妇说妈您怎么这么糊涂啊,坏人做了坏事就得给抓起来,怎么能不报案呢?他海云以后再欺负别的孩子呢!
婆婆说你给我一边儿呆着去!什么时候轮到你给我上课了。再说了,我和我儿子说话,外人插什么嘴!
儿子说:“妈您这就不对了。您怕什么?谁让您告诉我姐我姐夫啦!横波大了送日本去,没事儿人一样,该干嘛干嘛!就是不能吃这口气。五楼的再闹,您信不信我把丫打服气喽!”
于老二站在院子里,冲五楼骂了半天。
海天和他妈妈也是审时度势的人,知道于老二亡命,没接这个茬。
晚上于老二走了。妈妈和女儿给横波洗了澡,哄睡了。
女儿对妈妈说,“千万别告诉我姐他们。”
“那横波自己不会说吗?”
“她那么小,给个糖吃就忘了。以后家里别提这事儿啦。”
“是啦!是不能提了。看把横波吓得。”
两岁的孩子,夜里醒了一次,哭。姥姥抱在怀里,哄哄,又睡了。
六月的雨,腻腻歪歪地下个不停。
后来,那个大院拆迁了
办案的警察说,海云到了局里就吐了。
还说,看样子不是惯犯。二十大几的男人,从没有谈过恋爱,荷尔蒙还挺旺盛,小丫头穿着个开裆裤,天又热,怎么说呢!多种因素吧。反正暑天这种事比冬天多。
于老二后来有了孩子,于老三结婚也有了孩子,都不再给孩子买开裆裤。送到幼儿园的时候,有的老师嫌麻烦,“怎么不给穿开裆裤呢,多方便呀。嘘嘘一蹲下就行了。”爹妈会说,嗨,松紧带的裤子有多麻烦呢。
没上幼儿园之前,孩子已经会自己脱裤子大小便了。
横波在那个雨天的经历,没有人告诉她的父母。
也没有人告诉她。
但是,两岁的孩子,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么?
最重要的是,真的不会影响她未来的生活么?
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没有多少人听说过心理学,创伤之后的心理干预,听都没听过。
海云在监狱里表现挺好,提前释放了。
他回到大院也没人见过他。白天他是不出门的。晚上去接点活,在家里干。他的活干得挺漂亮。
后来,人们在晚上也听不到他的动静了。据说奔了南方的亲戚,走了。
横波小学没读完就去了日本。
放假的时候回来,已经是卡哇伊卡哇伊的小东西了。
到她大学毕了业,她出生时的大院已经拆了。过去的邻居也已经各奔东西了。没有人在她面前说过老海家的名字。
她有了一份比较固定的工作。谈过几个男朋友,一般的姿色。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她能接触到的人,都不是能清楚地知道那个雨天发生过什么的人。连小学的同学也失去了联系。
她的记忆是断了茬的。雨天之后,云淡风轻的,没有阴影。——姥姥家的人这么说。
然而是真的么?这一切。
她一直不能和男朋友有更加深入的交往。不愿意谈婚论嫁。电影电视里,情爱的镜头令她厌恶。
性,是罪恶的。她打心里认为。
没有人教她。于她而言,是自然生成的。
而且,六月的雨季,常常会无缘由地令她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