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比较苏轼的《江城子》与林懽的《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
2016-10-13周安静
周安静
悼亡诗,即丈夫为表达对亡妻的哀悼之情所作的诗词作品。中国最早的悼亡诗是晋代潘安所作,之后历朝历代皆有以悼亡诗、悼亡词为题材的作品出现。中韩两国地理位置的相邻,文化交流上更是源远流长,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创作对韩国的古代文学创作起着非常大的影响。韩国高丽、朝鲜时期的很多文学作品都有着唐诗宋词的痕迹,但是,这些文学作品同时也饱含着朝鲜诗人自己的情感与风采。北宋文学家苏轼的《江城子》与朝鲜中期武臣林懽的《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虽为不同国界、不同时期的词作品,但是二者都是为悼念已故爱妻而作,情深意切,读来使之动容。两篇作品带给我们的艺术享受是没有国界,没有优劣之分的。在以往的学术研究中,中韩哀悼诗的比较研究少之甚少,本文试从两部作品的背景、结构、音律、情感表达四个方面,对作品进行比较分析。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苏轼):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林懽):愁未忘/怨未忘/石烂山崩恨岂亡/茫茫蓬海长/掩洞房/卧洞房/耿耿音容况在傍/徒添双鬓霜。
一、作品背景
苏轼在《江城子》中悼念的是原配妻子王弗,十六岁的王弗嫁与十九岁的苏轼为妻。王弗年轻貌美,贤良聪慧,恰与苏轼情投意合,这对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举案齐眉。然而造化弄人,王弗二十七岁便与世长辞,让苏轼相思一生。熙宁四年(1071),苏轼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在朝中受新党排挤打压,此时,宦海沉浮流离他乡的苏轼对亡妻的思念之情在抑郁不得志的惆怅中更显悲切。虽然整首词没有一个字直接描写诗人的想念之情,但是字里行间都透露出淡淡的哀伤。
《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是林懽为妾侍梁娘而作的悼亡词。在朝鲜时代,身份地位等级尤其严苛,即使是生活在两班贵族阶层,其妾侍或者是庶出也如同贱民身份一般不被尊重。林懽会如此怀念一个身份地位的妾侍是有原因的,梁娘是当时屈指可数的名门望族之后,但因为其庶出的身份做了妾侍。丁酉再乱时,林懽家族坐船逃难,行至荣山江河口遭日军所劫,日军洗劫了船上宝物,并要求献上美人一名。梁娘在这个时候挺身而出,锦衣华服,盛装打扮只身前往敌船,用自己的美貌使整个家族幸免于难。当载着梁娘的敌船渐渐消失在家人的视野时分,梁娘跑到日军船头纵身一跃,就这样毅然决然的消失在荣山江。这个名门望族的美人用死拯救自己的家族,捍卫了自己的贞洁。
二、两首词的比较
(一)从结构上比较
《江城子》整首词结构往复曲折。上阙写实,开篇以纪实的手法缓缓地道出爱妻虽早已天人永隔,十年茫茫人生路也不过如此,无需刻意思念,便自难忘。下阙由实感过渡到梦境,描绘出一幅饶有趣味的生活图,有庭院,有娇妻,一切如旧,梦里相见,唯有用不知悲喜的眼泪来诉说衷情。突然梦醒了,诗人被拉回到现实,开始诉梦醒哀伤。“瑞士心理学家容格在《人和他的象征符号》中说:梦是连接过去现在未来的。苏轼的这首词,正是用梦“连接”了他感情世界的过去,眼前与未来的。”[2]
《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一词虽然未用到梦境,但是词的结构与《江城子》十分相似,也采用了虚实相生的表现手法,曲折有致,恰如其分的表达了诗人情感经历。上阙写实,开篇直抒胸臆,对日寇的仇、怨、恨以及对亡妻的爱在诗人的心里交织着,即使粉身碎骨也不曾忘,这份复杂的感情好似这这茫茫蓬海之水,生生不息的在心里翻滚。下阙由实感突然过渡到与爱妻初相识的场景,洞房花烛夜,恩爱的场景再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然而这一刻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下一秒就又回到真实的感情上来,陡增伤感。两首词都是采用由实——虚——实的表现手法,三转三叹,且句式工整,错落有致,行文非常美观。
(二)从韵律感比较
唐朝政治经济发达,唐诗宋词对周边国家的文学创作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宋词通过唐乐传到朝鲜半岛,高丽时期作为宫廷乐曲而存在,而后在宫廷中流传开来成为君臣宴席上的文字游戏。慢慢的才流传到文人阶层,作为词文学发展起来,在对宋词的接受过程中朝鲜词人由最初的模仿到后来自成风格的创作都非常注重格律。苏轼在《江城子》中的平仄相间和对仗声韵的去而复返,奇偶相错,前呼后应形成了一种回环之美。这种平仄正是构成汉语言尤其是诗歌声律美的基本条件。另外上阙以茫、忘、凉、霜、行的ang 为韵脚同样下阙以乡、妆、行、冈的 ang 为韵脚。除此之外苏轼在上下阙的第二行内部分别用了量和窗也押了 ang 韵[3]。同样,林懽《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中上阙以忘、亡、长的ang 为韵脚,下阙以房、傍、霜的ang 为韵脚,用字非常准确,可看出林懽在词的押韵上已经游刃有余,以他为代表的朝鲜中后期词人在词的创作上已经相对成熟了。《江城子》与《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两首词对押韵都非常讲究,所以朗朗上口,很有音律的美感。韵脚ang的发音也饱含悲恸情绪在里面,阅读起来读起让人从音律的体验上更加感伤。
(三)从情感表达比较
在表情达意上,苏轼的感情经历很有层次的推进,开篇写到对亡妻的爱意早已无法执手相诉,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更是阻断了诗人感情寄托的最后一条道路。这份情感变得无处安放,词人像是在与现实谈判,无果。万般无奈下他试探的提出“纵使相逢”,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这“尘满面、鬓如霜”的落魄形象不见也罢。这样以退为进的情感表达更加体现了词人心里对妻子的思念和政治失意的悲怆。接下来梦里千里归乡,用白描的手法展现出妻子生前的生活情境,这样的梦境将苏轼的情感推向了顶峰。虽然没有一句直抒胸臆的表达思念之情,但是,此时词人对亡妻的所有思念与爱意终于完完全全的迸发出来,无声胜有声,惟有泪千行。苏轼在词里并没有很突兀的表达自己的情绪,而是是一步一步的加深,感情由最开始的压抑到最后的迸发水到渠成,委婉又不失真实。
《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虽然在题材、词的结构、词的押韵与《江城子》非常相似,但是在感情表达上,林懽有自己的表现风格,这或许与林懽武臣的身份有关系,性格豪爽果断不像文臣含蓄,所以开篇抒情就不似苏轼般委婉,他的感情表达很直接很强烈, “愁未忘、怨未忘、恨岂亡”三句排开,长驱直入颇有气势。对日军侵略者的敌视仇恨、对已经牺牲爱妾刻骨铭心的思念,国仇家恨放在了开篇三句。但是词人并没有在这份强烈的感情下乘胜追击,而是用了柔软的蓬海水作为感情的缓冲和铺垫,“茫茫”二字表现了自己未能保家卫国的惆怅和永远失去爱人的悲伤无助。在前句的缓冲下,下阙便为我们描绘出他与爱人耳鬓厮磨的场景,这里的描写与《江城子》下阙的描写手法非常相似,苏轼用了梦境依托,林懽是用回忆来呈现,洞房花烛,记忆犹新。没有一个词直接抒发对爱妾的想念之情,但恰巧是对生活场景细细碎碎的描写,更见林懽对梁娘思念之切。音容笑貌犹在枕边,至死不能忘怀,只是词人自觉已垂垂老矣。下阙的侠骨柔情和上阙的字字铿锵明显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好似触及了林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他对梁娘的爱意,所以他表达思念都变得温柔哀伤。林懽在《长相思﹒聊寓悲悼之悰》中的情感表达方式与苏轼在《江城子》中情感表达方式有不同之处,苏轼是层层推进自己的感情,在最后得以寄托和升华,林懽在开篇就爆发出自己的情感,而后再慢慢消化之前的复杂情绪,让这份感情留有余味。
三、结语
苏轼与林懽虽然是不同时期,不同国籍的词人,但是两者都通过悼亡词来表达自己对亡妻的深深怀念和刻骨铭心的爱意。通过以上几个方面的比较,两首词作品从语言、结构和韵律上相似颇多,可以看出朝鲜中期词人对宋词的接受比较完整,虽然模仿的痕迹仍有,但是已经开始创作有自己风格的作品,并且朝鲜词人在情感的抒发上也有了自己的表达方式。两部作品没有高低优劣之分,辞藻间流露出对亡妻的爱意和思念感动了每一位读者,带给我们来之文学的永恒享受。
参考文献:
[1] 李承梅,金时邺(韩).韩国词文学[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6:159-160.
[2] 于钧佩. 层深而浑成——析苏轼《江城子·记梦》的结构特点[J]. 大连党校学报, 1994(3).
[3] 刘海林.试比较苏轼的《江城子》与弥尔顿的《梦亡妻》[J].吕梁教育学院学报,2014.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