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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大人好威武

2016-10-13

桃之夭夭A 2016年10期
关键词:翠花香囊王家

江未若

谢玄出身于魏晋名门陈郡谢氏,从小就聪慧且理解能力强,与堂兄谢朗一同为叔父谢安所器重。他曾创建的“北府军”是史上最强的军队之一。

简介:身为北府一枝花,我义不容辞地替兄弟去追美人,可是谁能告诉我,为何这个美人长得如此神似我的死对头谢玄?

(一)壮士也怀春

暮春三月最多情,十里北府,壮士也怀春。

二壮在我面前哭哭啼啼:“俺喜欢翠花。”

他已经说了千百遍,我十分不耐烦:“那你就去追啊。”

二壮哭得更伤心:“她喜欢别人。”

我敷衍道:“是哪个龟孙子,兄弟替你揍他。”

二壮抬起头,幽幽地看着我:“你。”

我讪讪道:“这闺女肯定是瞧错人了……”

二壮幽怨道:“你不用安慰俺,俺知道你是咱北府一枝花,当兵的都长得糙,就你生得俊,多少小娘子迷恋你,连俺翠花也被你勾去了……”

我噎了半晌,然后道:“那真是不好意思……”

二壮抹眼泪:“俺不管,你得帮俺把翠花约出来。”

二壮说,翠花是将军府的侍女,每日辰时会穿一身白衣,从后门出将军府,上街采买物事。

我对此表示不解:“翠花不该穿青衣吗,穿白衣的难道不是白莲花?”

二壮跟我急:“不许你侮辱翠花!”

我不跟光棍争执,默默地闭了嘴,隐匿身形埋伏在将军府后门,守株待兔。

辰时一过,果然听见一声轻响,后门向里打开,我先是瞥见了一片白色衣角,然后一朵白莲花便悠然从内飘了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我一把上前攥住那片衣袖,然后一个旋身,以我纵横军营五载的帅气身姿,猛地将那朵白莲花咚在了后院墙上。

咚……没咚住。

翠花竟然长得如此高耸?我惊异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滚着金边的云锦衣襟,再往上看,便瞧见了一张欺霜赛雪的脸。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翠花怎么长得如此神似谢玄?

然后第二个念头就像火炮一般在我脑子里炸开:这就是谢玄!

我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六神无主地回到军营,一头扎进营帐开始收拾东西。

二壮跟进来问:“你怎么了?”

我结结巴巴道:“我摊上事了……摊上大事了……”

二壮蹙着眉头,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朝我怒吼道:“你说!你是不是非礼了翠花!”

枉我当他是兄弟,他不关心我,居然还想着翠花!

我气得朝他吼:“我非礼了大将军!”

“啊?”二壮呆了,“那……那咋办?”

我将包裹往背上一丢,推开他就往外走:“北府我是待不下去了,我先出去避避,你自己保重。”

我没想到在这时候遇上了谢玄,自我得知谢玄晋封建武将军,屯兵北府,我就打算着离开,只是没想到还是在离开之前被他瞧见了。都怪该死的二壮,干吗让我去勾搭翠花,结果翠花没勾搭上,却招惹了谢玄!

我一路埋头飞奔,眼看着城门将近,一不小心却与人撞了个人仰马翻,我心中焦躁,抬起头就骂:“是哪个龟孙子不长眼——”

话音戛然而止。我掉头就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一群彪形大汉在我身前将我团团围住,清一色的将军亲卫服饰,有人正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更多的人却止步不前,只将请示的目光尽数落在我身后。

我心知今日已无法善了,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破罐破摔地转过身去,正对上方才被我冲撞的人,嘴角强行扯出一抹笑来。

“将军大人好……”

(二)我叫王大刀

从我五年前离开王家,我就明白,如果哪天我落到了谢玄的手里,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尤其是到了那时,谢玄高高在上,而我低贱渺小的时候。

不幸的是,我此刻确实是落到了他手里。更不幸的是,谢玄确实是高高在上地站在我面前,而我也确实低贱渺小地被五花大绑,扔在将军府后院的柴房里。

谢玄就站在柴房门口,目光定定地落在我身上,逆着光的神情不甚分明,但想必也不会和善到哪里去。

一个时辰前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城门口绑回将军府,就是端着那么一副冷凝莫测的神情。我起初不甘被抓,负隅顽抗,大吼大叫状若抽风,结果被他拿那双不沾烟火气的眸子冷淡一扫,我便瞬间蔫了,跟阉了的小公鸡一般再不敢吱一声。

五年不见,谢玄是出落得愈发姿容绝伦,风神秀彻,也愈发有气势了。

他就这样看了我片刻,直看得我后背发毛时,才蓦然出声:“王槿之。”

我心中一颤,但是好在已有心理准备,于是赶紧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朴实的傻笑:“将军大人是不是认错人了,小人名叫王大刀……”

谢玄一顿,沉默片刻,却是一步步走到我面前,袖口金边闪花了我的眼,那片流光里有淡淡的紫罗香。

他的神色果然如我想象那般冰冷:“是不是要我动了刑,你才肯说实话?将军府的大刑,怕是没那么好挨。”

我被吓得两股战战,但好歹没有因此放弃节操,咬了牙讪笑道:“将军大人若不相信,可以去广陵县查看籍账,小人是广陵人,户籍账册定有记载。此外小人身上带着路引,北府营里的刘二壮也能为小人作证。”

他顿了顿,意味不明地看着我:“你为了这个假身份,倒是做了十全的准备。”

我不敢接话,只呵呵傻笑。

谢玄瞧着我,良久嘴角微微勾起,竟是笑了,我一时看得有点儿呆,只听他道:“也罢,你一定要说自己是王大刀,那便是吧。”

我心中一松。然而还没等我喘口气,他却又补上一句:“什么时候你肯改口说不是了,记得叫人通知我。”

他说着一转身,袖口微扬,竟是要拂袖而去的架势,我一下子慌了,赶紧叫住他讪笑道:“将军大人,不是打算一直将小人关在这里……吧?”

“不是。”他回过头,微凉的眸子淡淡地瞧着我,“你何时改了口,我便何时放你出去。”

我面上傻笑,嘴里发苦:“这……这可算是动用私刑,小人无罪无过,于将军名声不大好吧……”

他淡淡道:“你既是王大刀,王大刀的身份是我北府兵,那便受我管辖。非礼上司,也算无罪无过?”

我差点儿被口水呛死,结巴道:“不瞒将军,小人今天其实打算退伍来着……”

“逃兵罪加一等。”

我欲哭无泪,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小人其实是女儿身,替父从军!”

他这次倒静了片刻,然后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以女子身入军营,罪无可赦。”

我知道谢玄是故意找我的碴。

我诚然是王槿之没错,他也知道我是王槿之,可我不能承认,他却不肯顺着我的套路,意思意思一下含糊过去。

归根结底,都怪我当年常得罪他,如今他不肯放过我,也是我咎由自取。

只是我是不能待在这里的,他一直关着我,我又不可能承认身份,时间久了,谁知道他还会想出什么手段折腾我。

于是在我被关进柴房的第三天,一个潮湿的雨夜,我成功地让自己生了风寒。

谢玄这三天都没出现在我眼前,我知道他的性子,若不是这场病,他是决计要等到我自认身份才会见我。此刻再见到他,我已经烧得眼前都出现了重影,本来准备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来赚他同情,此刻倒成了本色出演。

他伸出手将我从地上抱起来,一点儿一点儿圈进怀里,有紫罗香在鼻尖缭绕,我不由得往他怀里蹭蹭,小声道:“我难受……”

他的手一顿,轻声开口:“我带你去看大夫。”

(三)我们来谈谈

这一场风寒来得气势汹汹,一半是真的病重,一半则是被我自己恶心的。

天地良心,我这辈子还没使过美人计,尤其还是对着谢玄。从前我是王家人时,一向与谢玄看不对眼,稍有不合就挥拳相向,谁能想到有这么一天,我会窝在谢玄怀里,娇滴滴地说“我难受”。

简直让人不能忍。

而我没想到的是,谢玄也十分给我面子,直接就将我抱到他的卧房,为我寻来北府最好的大夫,甚至于当众人散去时,他坐在我的床头,伸手轻轻揉了揉我的发顶。吓得我当晚就做了噩梦。

我作天作地生这一场风寒,自然不是来和他培养感情的,病中得以离开柴房,守卫松懈,这是我逃跑的最好时机。

好在谢玄军衔加身,军务繁忙,并不是常能出现,如今我大晋和北秦关系紧张,北秦虎视眈眈,谢玄身上担子很重。

于是我总算寻到一个他出城练兵的绝佳机会,一掌拍晕了进来送药的侍女,换装出门。

一路顺利,直到过了中厅才被人发现,我灵活地躲开府兵的围捕,心里怦怦直跳,只要穿过最后一道长廊,我就能逃出生天。

大门却忽然向里打开,谢玄站在门口,气息不匀,戎装未卸,只一双眼睛黑得如长夜孤野,冰冷彻骨地望着我。

“你让自己生这一场病,就是为了离开?”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可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这次走不掉,我这辈子都别想再逃脱。

于是我一咬牙扑了上去,伸臂一绕,便将那把防身的匕首架在了谢玄的脖颈上。

四下一片死寂,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嗓音不要发颤,对着周围目瞪口呆的府兵道:“去备马,让我离开,否则你们的将军有个好歹,你们担当不起。”

结果无人应答。

谢玄冷淡的嗓音响起:“他们没有我的命令,是不会听你的。”然后他转过头,看着我一字一句地道,“你要杀我?”

我手上发颤,咬牙强笑道:“这得看将军你怎么做了。”

他偏着头,白皙的脖颈直往匕首锋利的刃上凑,我吓得心惊肉跳,他却似满不在乎:“如果我偏不放你走,这一刀你会割下去吗?”

我被他逼得简直要崩溃:“你……你别逼我,我疯起来连我自己都砍……”

他却讽刺地笑了:“王槿之,你逃不掉的。”然后他低下头,狠狠地往匕首上撞了过去。

匕首坠地时一声响,我与谢玄一同跌到地上,殷红的血从他脖颈处流出,我浑身发抖,疯了一般朝周围的人吼:“你们傻吗!快去叫大夫!”

谢玄却死死攥着我的手:“你们先将她绑起来。”

“你是不是傻!先去叫大夫!”

“先将她绑起来。”

……

最后一半的人去叫了大夫,一半的人将我绑了,还贴心地绑在了将军大人的床上。

谢玄就坐在一旁的桌边,大夫团团转着为他包扎伤口,那些沾了血的白布看着触目惊心。我一直偏着头看他,他却不肯看我,昏黄的灯火下那张俊秀的脸染着失血的苍白,嘴角却抿得死紧。

一直到夜深人静,众人皆散,他却还坐在桌边,不曾离开,也不曾开口,只将一副清瘦的背影绷成一个执拗的弧度。

我叹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谢玄……咱们谈谈。”

(四)江左有王谢

说是要谈,其实我总觉得,并没有什么好谈的。

只是未曾忘却当年,草堂春雨歇,江左风流有王谢。

我确实曾是王槿之,琅琊王氏最小的公子。可我也真不算骗了谢玄,因为我如今不是了。

我还是王槿之的时候,着实过了一段风流写意的日子。王家最小的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受父兄宠爱,又生得天资聪颖为世人所赞,那真是比神仙还惬意。

然而可惜的是,谢家的七子谢玄,不论何时总是压我那么一头。

世人都说,谢七公子谢玄,芝兰玉树,端方君子,为人有古贤之气,高门大户的同辈人中,就数他最为出类拔萃。

这把我王槿之置于何地。

我那时已被娇养得不成样子,容不得有人比我出风头,所以当我第一次被父亲带着参加那年的兰亭集会,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谢玄时,我实实在在动了歪脑筋。

那时谢玄正独坐于河边垂钓,白衣墨发,少年风情,真是装逼得要命。我心里对他有敌意,自然看什么都不顺眼。于是偷偷跑到他身后,趁他不备,一抡胳膊就将他推下河去。

谢玄猝不及防,果真跌落河中。要命的是他在跌倒的一瞬间抓住了我的手,直接将我带跑了偏,双双落入河心。

更要命的是我并不会凫水。我吓得一阵乱号,又呛了水,真是生死一线。最后的关头,却是谢玄凫水到我身边,一只手搂了我的腰,将吓傻了的我拉上了岸。

我一直蹲在河边呕水,浑身湿透形容狼狈,大人们闻讯赶来,只以为是我失足落水,而谢玄仗义相救,纷纷对他赞不绝口。谢玄立于一旁,衣衫尽湿也无损他的气质,听了大人的话也不分争辩,权当默认,一双凉湿的眸子却隐带讥诮地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面上发烫,恼羞成怒,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那年我才八岁,决定从此不与谢玄为伍,此生视他为敌。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同为世家子弟,平日里总免不了打交道,只是相看两相厌,私下里便没有半点儿私交。

再一次与谢玄正面交锋,已是两年后,那一年的乞巧节,我羞涩的四姐托我将一只紫罗香囊送到谢玄的手中。

我本不愿,奈何四姐千般软语万般恳求,于是我只好别别扭扭地去了。

不料谢玄见了那香囊,开口便是凉凉的一句:“这般粗制滥造的东西,我不收。”

我登时便怒火中烧,抬手一拳朝他那张如花似玉的脸揍了过去。谢玄没有防备,被我揍倒在地,他那时还是少年人心性,愤而与我扭打起来,两人在地上乱滚,打斗间我的手一不留神,便摸到了他腿间某个难以描述的部位。

谢玄的脸一瞬间涨得通红,瞪着我的眼神简直想要吃了我。我却仿佛一下子抓到了他的命门,得意嚣张又恶劣地朝他吼:“你收不收!收不收!”

讲道理,我那时真不是个东西。谢玄气得嘴唇直抖,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只香囊,只是从此我便算是正式与他结下了梁子。谢玄后来对人说,有王槿之在的地方,他便绝不踏足半步。

这话传到了我的耳里,我自然是不肯让他如意的。于是我变着法儿地在他面前刷存在感,动辄挥拳相向,折腾得不亦乐乎。谢玄对我深恶痛绝,他端着脸面不肯再动粗,却也没少给我下绊子,两人就这么相互嫌弃,一晃却是好几年。

最后一次与谢玄交锋,是在我十五岁那年,金陵城外一场围猎,我因与谢玄争一头白鹿,一不留神马失前蹄,连累两人一同跌落马头,双双滚下陡峭的山坡。

那一次,我在谢玄面前暴露了自己的女儿身。

主要是滚得太狠,衣衫尽数被利枝划破,我那又厚又长的裹胸布露了出来,真是挡都没法挡。谢玄的神色极为震惊,而我却骇得心神俱乱。

自我幼年时,我娘亲便再三告诫我,绝不可在人前暴露自己的女儿身,否则便会大祸临头。我年少懵懂,却也记住了这些话,此时被谢玄发现,真是一场晴天霹雳。

我颤着唇,色厉内荏道:“谢玄!你敢……你敢说出去,我就说你非礼我,你意图不轨,你——”

谢玄却冷冷地打断我的话,他已敛去震惊的神色,带着我一贯熟悉的嫌恶表情:“你放心,不论你是男是女,都让人恶心。”

后来却还是谢玄背着让人恶心的我,一步步走回了乌衣巷,将我交给王家的管事。我受了累又受了惊,在山坡下便发起了高热,对后来的事全无印象,只是依稀记得,那一路清瘦的起伏的脊背,和淡淡的紫罗香。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谢玄。后来没几日,大夫在为我治病的时候意外暴露了我的女子身份,王家上下目瞪口呆,父亲震怒,赐了我一顿家法,然后就将我赶出府,从此和王家再无关系。

我走时没有和谢玄道别,毕竟也不太熟。这几年,我其实不想再和王谢两家有什么牵扯。

(五)他要报复我

“当年我虽然形迹顽劣,却也是因为少不更事,你如今身居高位,就……就不要和我计较了吧。”

谢玄定定地望着我,漆黑的眸子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你要说的,就是这些?”

我有些气短:“就算我曾经得罪过你,也不至于十恶不赦吧!”

谢玄沉默地望了我片刻,蓦然冷笑一声:“我早该知道,你这样的人,也只敢说些这种话。你既然说得罪我,如今又落到我手里,那我便少不得要讨些什么回来。王槿之,你等着瞧吧。”

他说完便拂袖离去,这次倒走得干净利落,徒留我一人孤零零地被绑在床上,里三层外三层的,绑得结结实实。

我简直愁得无法。从前我便不入他的眼,如今已是无论我说什么,都会惹他生气。我真不该再和他有什么牵扯。

谢玄说要报复我,果真不食言。第二天我便被人松了绑,谢玄又派了人送了一套绛红束腰轻纱裙,说是叫我换上,去前厅跳舞。

我看着那套裙装发愣。

我活了这么些年头,还真没穿过女装。从前是不能,后来被逐出王家,女儿身在外行走多有不便,索性便一直女扮男装下去。

此刻他却让我换上女装表演跳舞,真是……好猎奇的口味。

想归想,我还是规规矩矩地换上衣裙,又由人摆弄着梳了个新月髻,袖口银铃轻摇,一路被人带到了前厅。

谢玄端坐高位,一双漆黑的眸子难辨喜怒地望着我,冷淡开口:“跳吧。”

于是我开始跳了。当然我是不会跳舞的,还好看客只有一个,并不太丢脸。

然而我低估了谢玄的刻薄本事:“我是叫你跳舞,不是要你表演乌江自刎,你摆这样一副表情,难道是想出恭?”

我被他损得差点儿吐血,脚下一个踉跄,人往前一扑,直接就扑到了谢玄怀里。

谢玄伸手接住了我,身子却僵得厉害,下一刻就一把将我推了出去:“滚。”

我赶紧灰溜溜地滚了。

谢玄有好几天都没再找我的麻烦,我也算过了几天清静日子。以至于这日夜里,我被人叫去后院时有些愁眉苦脸,不知道还要面对什么手段。

等到了后院,我却只见到一个醉了酒的谢玄。

我一向知道谢玄好看。从前我与他不对头时,也不能不承认他有一副好相貌,如今清辉月色,他独坐廊下,面色被酒意晕出三分薄红,抬眼看我时,眸底仿佛碎了一池月光。

我默默走到他身边,伸手夺他酒杯:“别喝了,饮酒伤身。”

他却侧身避开,拿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瞪我:“王槿之,你可知你有多惹人讨厌?”

我一呆。

“身为世家子弟,欺软怕硬,蛮横霸道,却又胆小懦弱,行事猥琐,王家养出你这么个人物,也算家门不幸。”

他这算是酒后吐真言了,我苦笑道:“也没有这么差劲吧……”

“你闭嘴!”

我只好闭嘴。

他却仍不满意,漆黑的眸子凌厉地瞪着我:“你这样差劲,没什么本事,又上不得台面,可我……我却……”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叹了口气,想将他搀扶起来:“你喝醉了,回去吧。”

他却忽然伸手将我狠狠一拽。我倒在他怀里的那一瞬间,天地颠倒,有微凉的吻落在我的唇上。

我推开了他,仓皇离去。

(六)我也喜欢你

我想我必须得走了。

我想尽办法,终于联系上了二壮。其实我本不该再牵连他人,可我已经没有办法。

结果我没想到,当二壮偷偷潜入将军府,出现在我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差点儿把我吓晕:“刀啊,你就从了公子吧,公子这几年为了找你,也过得不容易。”

我简直目瞪口呆:“你……你叫谢玄什么?你是来做说客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还朝我憨厚一笑:“我是公子派出去找你的。”

他说,五年前我莫名消失,从此音讯全无,一向沉稳持重的谢玄为了找我,差点儿与叔父谢安闹翻。这几年他派出去的人马不断,却始终没有消息,直到一年前,总算有一队人马找到了我。

一年前,正好是我结识本名刘牢之、化名刘二壮的虚伪小人的时候。

“公子得知你在广陵兵营,立马便将你调来北府,可调来后又不肯来见你,就这么每日拖着,让我好好照顾你。我实在不忍见你与公子相互折腾,于是便略施手段,推波助澜了一下下……”

我睨着他:“所以你那时才想尽办法怂恿我来将军府,替你勾搭翠花?”

他心虚地呵呵傻笑。

我深吸了口气,微笑道:“你也是忠心为主,我不怪你。可我在广陵的干娘无依无靠,每每想起我便心神难安。你我兄弟一场,我只求你去替我看望一下老人家,你过来,我把地址告诉你。”

他傻傻地走了过来。我跳起来,一掌劈向他的后颈,在他惊恐的眼神中,我朝他憨厚一笑:“壮啊,是你先坑我的,就别怪兄弟我坑你了……”

一月后我已身在庐江,当我躺在客栈的床上时,终于舒了一口气。

这一月来我风餐露宿,提心吊胆,连客栈都不敢住。如今离北府远了,总算能睡个安稳觉。

只是我闭上眼,却总会想到谢玄。

这一个月来,我总避免让自己想到谢玄。可如今相隔天涯,从此诀别,想与不想,于他也不再有何干系。

我想,总归是我对不住谢玄。

门外响起小二的声音,我懒懒地起来开门,然而才一打开,我便如五雷轰顶,两眼一黑,简直想就此一了百了。

门外站着的,是面如寒冰的谢玄。

我知道自己算完了,连垂死挣扎的劲头都没,直到被谢玄拖进房门,一把摔在那张并不柔软的床上,我这才开始惊慌起来。

“谢玄!君子动口不动手!咱们谈谈……谈谈好不好?”

谢玄用冰冷的眼神看着我,道:“晚了。”然后他颀长的身子覆上来,伸手扯断了我的腰带。

我吓得想哭,挣扎着想要爬下床,被他揪住了领口往回一拉,“嘶”的一声,外衫层层崩裂。一只残破的香囊就从外衫里滑落出来,掉到了床上。我伸手去抢,却被谢玄一把抓住,他捧着那香囊到我眼前,逼我直视他的眸子:“王槿之,你告诉我,这只香囊为何会在你的手里?你告诉我,十年前送我香囊的人,到底是谁?”

我想起五年前,我被逐出王家时,其实去找过谢玄。

那时年少,被这无常人生当头一棒打得六神无主,惊慌失措之下却只想到了谢玄。我奔去谢府的时候一直想,便是他嘲笑我也好,讥讽我也罢,只要他还肯认我,只要有个人还肯认我。

结果在谢府的后门,我见到一个家丁生了一把火,点燃了一堆旧日的衣物用具。

我在那其中,看到了一只熟悉的紫罗香囊。那只香囊,我曾告诉谢玄是我四姐送的,因他不喜,我还同他打了一架。

我愣在那里,结结巴巴地问:“怎么就要烧了它呢?”

家丁抬头看了我一眼,道:“七公子不要的,自然就烧了。”

我愣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在家丁的惊叫声中,自火堆里抢出烧得只剩一半的破旧香囊,转身拼命地跑远。

我跑了很久,跑得心肺俱颤,连手心里的灼伤都没什么感觉。后来才发现留下了指甲大小的一块疤痕,怎么也消不掉。

“我不是告诉你,是我四姐送给你的吗?”

只听见一声裂帛轻响,中衣的带子也被扯落:“说实话!”

衣衫滑落之间,我闭上眼,难堪地拿手背盖住眼睛:“谢玄……你想让我说什么呢?”

说我男儿身时便喜欢上你,那年兰亭集会,我回头看见那个河边垂钓的白衣身影,便将那个俊秀少年悄悄地放进心底;

那年乞巧佳节,牛郎织女相会,我操着拙劣绣功绣了一只紫罗香囊,撒了弥天大谎,死乞白赖地塞进那个少年手心;

那年金陵围猎,我在他面前暴露女儿身,惊恐之余,其实只想听他说一句“窈窕淑女”。

可他说:“王槿之,你真让人恶心。”

所以我永远都不要告诉他我的心意,多么难堪和难为情。

“我知道。”谢玄在静默里轻轻拉开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说,“你想要说的,我都知道。”

“你可知自己发高热之时,喜欢说胡话?

“那年我背你回家,你在我耳边说喜欢我,我背了一路,你便说了一路。

“那只香囊,不是我丢弃的,叔父不喜我佩戴这类饰物,使手段从我那儿要了去,我后来才知家丁将它扔进火里烧了,又被一个傻子从火里抢了去。

“你说喜欢我,我很惊讶,却也没有反感……你那时爱与我吵,我说的许多话,只是为了气你。

“我那日回家想了许久,你有那么多不好,可这么多年,也只有你常能扰乱我的心意。我想约你出来,可是再也找不见你……王家告诉我,说你重病不治,猝然夭折。

“我不肯相信,发了疯地找你……阿槿,我找了你五年,也怨了你五年,说喜欢我的人是你,决绝离开的人也是你。”谢玄攥住了我的手,低下头吻我流泪的眼睛,“你为何不肯等我告诉你,我也喜欢你?”

(七)余生已诀别

这一夜过后,谢玄便生了一场大病。

他幼年体弱,为了强身健体才开始习武,从此走上戎马之路。如今为了找我劳心劳神,还拖着强弩之末的身体执着地将我睡了又睡,结果第二日醒来,我倒还能生活自理,他却直接卧床不起。

谢玄便是卧床不起也气势不减,勒令我待在床边哪里也不许去,每每我稍有动静,他在睡梦之中都能准确地抓住我的手,不让我有丝毫动弹。

我叹了口气,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你放心,我以后再不走了。”

谢玄望着我不说话,警惕的眼神却分明传达着不信任。

我也知自己在他心中已没有信用可言,于是乖乖地陪在他身边,喂他吃饭喝药,他睡着时便一直看着他,看他苍白的唇,看他细致的眉眼。

看着看着我便常常情不自禁地笑起来,想着这一生本已无望,却还能得一场两情相悦,真是此生足矣。

于是当官兵蜂拥而至,将我牢牢架住时,我也并没有感到惊慌,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等到谢玄大病初愈。

谢玄的震惊只在一瞬,然后寒着脸拔剑而起,北府兵在他身后与羽林军对峙:“放开她。”

羽林校尉不卑不亢道:“谢将军,此人乃北秦余孽,下官奉皇上之命将她带回金陵,还请将军不要为难下官。”

谢玄却仿若未闻,手中之剑寒光凌厉,剑拔弩张之时,我开了口:“校尉大人,我跟你回去。”

转头对上谢玄惊怒交加、难以置信的表情时,我耸耸肩,笑得无奈:“他说的是真的。你看,早说了不要和我混在一起,你这么拉风,害我也被他们注意到,这下只能去蹲大牢——喂,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别哭啊,谢玄,谢玄!”

我真是个人渣,没有告诉谢玄实话,又害他伤心。

五年前王家逐我出门,其实并非因为我是女儿身。琅琊王氏世家之首,行事一向大气宽和,我不得不离开,是因为我的身份,若还待在王家,王家便面临着勾结北秦余孽的罪名。

我的娘亲,曾是北秦前任皇帝苻生的一个小小嫔妃。苻生暴虐残忍,致使民不聊生,其弟苻坚弑兄自立,并对苻生余党下了斩草除根的命令。我娘那时已有了身孕,拼着九死一生从追杀中逃脱,一直逃到了大晋。

我娘平生淡泊,却为保我一命,用尽了一生所有的手段。逃到大晋后,她改名换姓耗尽心机,设法让当时的琅琊王氏家主、右军将军王羲之纳她为妾;又欺上瞒下颠倒阴阳,让我以王家幺子的身份出生。

我的真实身份,我娘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连我自己,也是十五岁那年事情败露,才懵懂得知。

大哥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大牢里面数蚂蚁。

他表情沉重地望着我:“阿槿,我告诫过你,不要再和王谢两家有所牵连的。”

我只能深深低头:“对不起。”

他叹了一口气:“你对不起的是你自己。你若听我们的话,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还能安稳一生。如今你与谢七纠缠不清,不仅将王谢两家卷进风波,也保全不了你自己。”

我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道:“大哥只需保全王家便好。王家护我多年,大恩难报,已是仁至义尽。”

他沉默许久,再开口时眼眶微红:“你……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轻松地笑了笑:“只求大哥一件事,不管我结局如何,别让谢玄知道。”

说起来,我倒也算是北秦的公主,只可惜江山易位,公主便成了乱党余孽,如今更成了北秦挑起战端的借口。

北秦这些年在苻坚的治理下蒸蒸日上,于是便起了贪欲野心,想着将大晋一口吞并。

苻坚以大晋收留北秦余孽为由,百万大军蠢蠢欲动。晋帝偏安一隅多年,自然不愿再起战端,于是连忙捉了我送往北秦,只盼能堵住苻坚的借口。

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船过淝水时有些感慨,过了淝水,我便彻底离了大晋,那些岁月过往,旧时人物,以后怕是诀别。

只是忧伤的感情还没酝酿出来,船身却猛地一晃,我摸着船舷想要站稳,摸来摸去竟摸到了一双冰凉又熟悉的手。

谢玄微哑的声音响在耳畔:“阿槿,我来救你了。”

我一下子惊了,转过头冲着他吼:“你是不是傻!王谢两家难得从风波中抽身,你还来搅什么浑水!便是要搅,你也别亲自来,你让刘二壮来啊!”

二壮的声音幽怨地响起:“我在呢。”

我看着他们俩,简直愁肠百结,惊乱之中,谢玄将我拖上一艘小船,身后是官兵铺天盖地的追捕,他却紧紧握着我的手,轻声道:“阿槿别怕,很快就没事了。”

我无奈地想,怎么可能没事呢?他今日救了我,谢家便犯下祸国大罪,我何德何能,要让陈郡谢氏为我牺牲至此?

我慢慢放开了他的手,在一个剧烈的颠簸里,顺势滚入河中,一如多年前我推人下河时,带点儿微笑和使坏的姿态。

只是我终究没太敢看谢玄惊怒而绝望的眼睛。我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对不起。谢玄,对不起。”

后来的事就都是听说了。

听说北秦与我大晋还是开了战,押送的犯人半路丢失,苻坚抓住这个由头不放,百万大军开列淝水,妄想一举拿下大晋;

听说存亡关头,建武将军谢玄主动请缨,率十万北府兵与秦军对战,杀得秦军丢盔弃甲,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听说这一战几乎动了北秦根基,以后数十年,北秦都不再有威胁我大晋的实力。

彼时我正躲在一个村子养伤,当日跳水一时爽,结果伤了心肝肺,每日喝药喝得生不如死,就指着这些听说来下饭过日子。

直到我听说,北府兵主、谢家七子谢玄,重病不治,英年早逝。

(八)一世一双人

“我听说你出了事,立马就赶来了。”

“嗯。”

“我当时跳河,是不想连累谢家,不是不相信你。”

“嗯。”

“你放出那样的消息,我伤心欲绝、呼天抢地……现在看你好好的,我好开心好激动哦,再也不会走了。”

“嗯。”

“所以……你能不能别再绑着我了?我感觉有点儿怪怪的。”

又是一年暮春三月,春色多情,锦衣公子独卧柳下,衣角铺开一地花香,天上人间,再寻不到这般风景如画。

当然,如果他手里不牵着一根麻绳的话。

如果麻绳另一端没有连着一个项圈的话。

如果那个项圈没有套在我脖子上的话。

也许我会更为衷心地赞叹一声:“公子无双。”

谢玄偏了头望过来,目光如春风化雨,嗓音却淡如烟云:“不行。”

我愁眉苦脸,难以言喻:“那你想绑着我多久?”

“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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