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悠悠马蹄催，星点待君归

◎十年夜雨

山水悠悠马蹄催，星点待君归

◎十年夜雨

早春二月，草长莺飞，襄州城郊的卫宅外，一只灵巧的燕儿正绕梁盘桓，仿佛在催着木门打开，再见那荆钗布裙的女子款款走出，笑叹一声春来。

卫宅里住着姚玉京。许是时日久了，她的风采渐渐被光阴抹去，让人很难相信眼前这形容憔悴的妇人便是昔日姿容卓绝的襄州名妓。想当年，姚玉京微微一笑，不知惹多少男子心迷神醉，其中便有她后来的夫君—卫敬瑜。

姚玉京出身官宦世家，幼习诗书，才貌双绝。及至碧玉年华，却逢时局动荡，其父于战乱中殒命，玉京一路随母逃亡至襄州。不久母亲患病而殁，玉京走投无路，只得卖身葬之。因身姿曼妙，又有一副好嗓子，玉京不久便名满全城。

每当夜幕降临，怡琴馆内风月旖旎，无数王孙子弟围聚于此，只待玉京唱上一曲。琴瑟乍起，姚玉京一袭红裳轻巧旋转，茜纱曳地绽放如花。台下人无不为她的姿容倾倒。

那时，卫敬瑜正站在靠后之地，目光中满是浓烈的爱慕。他仅是一介小吏，薪资微薄，本不该夜夜挥霍于此，却实在耐不住绵绵相思。自打他初次陪同县太爷来到这怡琴馆，无意间赏闻玉京一段歌舞后，便对她情根深种，再难自拔。

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台上的姚玉京竟能在人群里望见卫敬瑜。两人对视时，卫敬瑜目光炽烈，并无半分轻浮。这眼神落入玉京心河，不知怎的竟泛起层层涟漪。

歌舞散场，姚玉京急急寻找卫敬瑜的身影，却被老鸨半推着入了里屋，等待她的是一位酒气熏天的豪绅。玉京垂首，藏住紧皱的眉头与满心的不愿。恍惚间，她又想起卫敬瑜的容颜，明明十分普通，却教人着迷。怡琴馆里十数载，玉京那颗早已冷却的心在邂逅他的瞬间鲜活起来，仿佛穿越黑暗幽深的洞穴尽头，终于望见了第一束日光。

随着光阴推移，卫敬瑜心中对玉京的情愫已难以抑制。他思忖良久，终是决意捧出积蓄，换得与玉京共赏明月。这夜，窗外月白风清，室内烛影摇红，卫敬瑜看着近在咫尺的佳人，竟一时羞赧起来，满腔话语冲至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姚玉京见了，只觉眼前男子可爱非常，便徐徐开口，化解他的窘迫。

这夜，玉京未曾在卫敬瑜身上寻见一分轻薄，她不知为何竟愿敞开心扉，缓缓向他吐露这些年的辗转漂泊。偶有抬首，玉京便能看见他眼眸中的爱怜之意，他是如此认真地接纳她的苦痛，又如此深切地传达着内心的倾慕。堕入风尘后，玉京何尝被人这般温柔待过。夜色幽寂，他朴实的话语响在耳畔，她真切地听见了，他说愿娶她为妻，携手终老。

彼时玉京没有犹豫，不知是心底过于渴盼，还是早就将一腔真情许给了他，翌日她便自筹赎金，永绝这浮华之地。

未过多久，两人便在卫宅里成了亲。礼毕，卫敬瑜寻来一方木匣，轻放在玉京手心。玉京缓缓打开，只见一支桃木钗静卧其中，散发着朴素之华。昔年怡琴馆里，多少人觊觎她的美貌，捧来金簪银簪，璀璨光华下她的心却更加冷寂。而眼前这支木钗虽朴实无华，却令她动容。卫敬瑜极认真地为玉京戴上发钗，烛火摇曳，满室旖旎。

婚后的生活恬然静好。白日里，他随县官四处巡视，她则倚窗绣帕。到了夜间，他一身风尘归来，远远便见她立在门前，手中的夜灯仿若一颗小小星辰。薄薄的月光洒在玉京身上，那时的她并未想到，人生除却温馨的相守，还有骤然而至的别离。

一月后的某日，卫敬瑜失足跌落河中，溺水而亡。尸身被打捞起时，玉京跪地痛哭，悲伤难抑。她一遍遍抚过卫敬瑜的眼与唇，想象他会倏然起身，如往常般轻唤她的名字。直到暮色降临，围聚的人群渐渐散去，寂静中只闻河水滔滔，还有那女子的声声悲泣。

良人离去，玉京仿佛在一夕之间苍老。她再不喜爱明媚的色泽，日日缁衣白裳，寡居屋中。时间久了，卫家父母不忍，便试图为玉京另寻亲事。谁料玉京得知竟立时自残，以表守节之志。她徐徐诉说两人的深情过往，其间泪落不止。

卫宅梁间有一燕巢，本是一对双飞燕的栖居之所。某年春至，一燕在飞翔时为鸷所伤，艰难回巢后死去。另一燕日夜悲鸣，徘徊在伴侣身侧，哀凄之声久久不绝。每逢玉京出门，这形单影只的燕儿总会飞至她的臂膀，乌黑的眼珠里流动着浓烈的悲伤，玉京见了，亦是心痛不已。

一年又一年，这痴情的燕儿不愿离开旧巢。但每至深秋，它便要飞向南方，临行前向玉京告别，玉京总会将一根红线系在它的腿上，说道：“去吧，明年春日记得回来。”重情的燕儿每逢春至便飞回旧地，既为它死去的伴侣，也为那屋中的故人。

转眼又是深秋，这已是卫敬瑜离开后的第七个年头。玉京照旧送别燕儿，她望着它飞去的身影，忽地心绪起伏，写下一首《孤燕诗》：“昔时无偶去，今年还独归。故人恩义重，不忍复双飞。”搁下笔，玉京怅望窗外，只见黄叶纷飞，天地一片萧然。

玉京终是没有熬过这年冬天。她太过困倦，以至于北风稍一呼号，便吹熄了她生命的火苗。敬瑜父母到来时，只见她倚在榻上，发间仍戴着那支桃木钗，却是双眸紧闭，气息全无，只是唇边凝着笑。她这只孤燕，终是得以与梦中挚爱携手同飞了。

转眼春至，那只南飞的燕儿如约归来，它绕梁盘桓，却再寻不见屋内的女子。卫家父母见孤燕日日悲鸣，便引它来到玉京坟前，谁料这重情之燕再不愿离去，竟痴守于此，绝食至死。卫家父母感其贞烈，遂将它葬在玉京坟茔旁，谓之“燕冢”。

数载过后，玉京的坟头青草离离，时有燕儿翩飞其上，声声呢喃，仿若情人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