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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喧嚣(中篇小说)

2016-10-12荆永鸣

北京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伊春簸箕

人类社会不断进步,这个世界却始终充满了不可思议。有些事听起来像天方夜谭,现实中却千真万确地发生了。

比如中邪。

在六七十年代的辽西农村(乃至更为广大的区域),中邪似乎是一种普遍现象,可谓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没见过或没听说过的人几乎没有。

中邪的人有男有女。平常都是普通的人,甚至比一般人还要老实、懦弱。一旦中了邪,人就变样了,好好一个人,忽然间便迷狂起来,或哭,或笑,行为怪异,胡言乱语,整个人都成了一种妖魔的化身。见过这阵势的人,无不觉得阴森恐怖,头皮发麻,都怯生生的,奓着胆子看。只是,任何恐怖的现象,只要见过两次以上,就没那么可怕了,反而会给人一种别样的趣味和刺激。于是,一旦有人中了邪,便会引来许多人围观。胆子大一些的,还尝试着和附体的妖魔对话,像拷问一个小孩子,问一些既简单又幼稚的问题。岂不知,神性即人性,反之亦然。用一种通俗的说法,那妖孽就是奔着人气来的。你越是对它表现出兴趣,它就越是逞强,像个人来疯似的,越发闹出些新的花样来,把人逗得一惊一乍,嘻嘻哈哈地乐。这时候,只有当事者的家人笑不出来,苦着脸子直打转,一种无计可施的样子,不胜其烦。

俗话说,十里不同俗。在辽西,那些散落在丘陵地带的不同村落,能附人体的妖魔也不一样。有的是狐大仙(狐狸),有的是黄大仙(黄鼠狼),还有的是本村里死去的野鬼孤魂。总之,不同的神灵妖孽各据一方,各显其灵。而只有30多户人家的小簸箕沟村,则属于白大仙经常活动的地盘。

白大仙是一只大白兔。

兔子也能成仙吗?

能!

只是,在这个万物皆有灵性的世界上,一只大白兔是如何修炼成精的,谁也说不出个首尾。村里人只知道它比普通的兔子大得多,红眼睛,全身通白,能附人体。它到村子里活动的时间大多是晚上。夜色笼罩山野,黑暗越来越深,在街上玩耍的孩子们该回家睡觉去了。这时候,说不定哪个孩子就被大白兔跟了踪,一直跟到家里,那孩子却不知不觉。进了家门,刚被当爹的骂了几句“夜游子”,不敢出声的孩子沉默着,正要脱衣睡觉,孩子的母亲就“咯咯咯”地笑上了。不消说,一听到那种怪异的笑声,就知道这当妈的是被大白兔附了体。

一旦碰上这种倒霉的事,家里的男人都很愤怒,通常是开口就骂:呸!呸!呸!什么东西,赶紧滚,给我滚远点!

一招不灵,干脆穿衣下地,到外屋抄起一把菜刀,放在缸沿上,翻来覆去,夸张地磨,那种被有意制造出来的磨刀声很大,很瘆人,磨得缸沿上火星四溅。然后气势汹汹地回到里屋,一手揪住女人的头发,一手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大声呵斥道:

你走不走?不走我宰了你!

男人冲着女人说话,话却是说给附在她身体上的神灵的。那妖孽也是借了女人的口在发声:

吔——就你那两下子,吓唬谁呀!女人还是“咯咯”笑。

根本不怕,镇不住。

男人进退两难了。还不能真就抺了女人的脖子。女人只是邪气上身,再快的刀怎么杀得了气呢!男人知道这个常识,硬要在女人脖子上拉一刀,受伤害的无疑是自己的老婆。只好尴尬地收了菜刀,再想别的措施。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个雷管(是生产队放炮崩粪堆时剩下的)。找出来,拿到院外,直着胳膊,伸一个烟头哆哆嗦嗦点上火,赶紧捂上耳朵往回跑。“咣”一家伙,把整个村子震得一抖。回屋一看,不但毫无效果,还受到了那妖孽的蔑视与讥讽:那雷管算个啥?还不如我放个屁呢!

软硬兼施,全没用处。

男人束手无策,女人则进一步折腾。不是渴了要水喝,就是饿了要饭吃;说个冷,浑身哆嗦得直打牙巴骨。这时候,它往往会提出来要喝点酒。那男人一听就烦了,生气地说,想得美,有酒我他妈的还想解解馋呢,哪有什么酒给你喝?你说没酒可不行,它会告诉你谁家有酒,并建议你去借。你若不去,它就会一直泡下去。如果你想作弊,假装拿来一壶酒,不用喝,它就知道壶里装的是什么。村里有个二愣子,老婆中了邪,要喝酒,他找到酒壶到外屋尿了一壶尿。进来说,你喝吧,烫了,热乎的。马上就被识破了,说,这不是马尿吗?你自己喝吧!说着,一酒壶甩过去,差点没把那个二愣子打成三瓣嘴儿。

没办法,只好去借酒。说起来奇怪,平时滴酒不沾的人,一壶酒喝下去,居然啥事儿没有!直到吃饱了,喝足了,那男人便仿佛施了恩惠一般仗义起来,就此下了逐客令说: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他妈还想咋着啊?赶紧走!那种理直气壮的口气,好像再若不走,他就会立马采取什么措施似的。

好好好,这就走,你急什么呀?

一瞬间,女人一声长叹,从迷离状态回过神来。人却怔怔的,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对于先前的事全然不知。再凑到她的嘴边闻一闻,老天爷,连一丝酒味都嗅不到!

六月的一个下午,人们在山上耪地。正是下午最炎热的时候,很久没下过雨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光芒四射,晒得人身上头上尽是汗水。没人说话。热火朝天的山坡上,只有锄头耪进土地里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干涩、沉闷,细土飞扬。有撑不住的,开始咒骂像暴君一般的毒日头;也有人冲着前边拉头锄的人喊,慢点拉吧,想把人拖拉死是怎么的?

所谓“拉头锄”,就是耪地打头的人。一群人来到地头,打头的首先在一条垄上下锄,接着是第二人、第三人,直到最后一个,阵形依次排开,成一条斜线。拉头锄的人骑着一条垄,左一锄,右一锄,左右都是生垄背儿,每一锄下去,都得拉满锄。从第二个人开始,及后边的所有人则全是一锄半,也就是右边耪满锄,左边被前边的人耪过了,只剩下了半锄。因此,同样是耪地,拉头锄的人要比所有人都要多卖力。当然,多劳也多得。当时农村实行的是工分制。比如,出一天工,每个耪地的社员是10个工分,得给拉头锄的人记12分。小簸箕沟村全是山地,所谓种一坡,拉一车,打一笸箩煮一锅。好的年景,一个劳动日也杀不了两毛钱;遇到颗粒不收,还倒赔钱。即使这样,每个人还是希望多挣几个工分,至少农忙时节能多得一点补助粮。比如,通常一个劳动日按10个工分算,给补半斤玉米,12个工分就多一两。常言道,虱子多了也是肉,何况一两粮食呢。不过想拉头锄得有个前提条件,那就是体格要壮实,有力气,拉得动才行。

拉头锄的是王米柱,力气没得说。他15岁扔掉书包开始务农,10年的磨炼,把他锻造成了庄稼地的一把好手。无论干什么活计,别人没有不服气的。耪地是田里最累的活,王米柱却干得如鱼得水,玩似的轻松。同时他又是个精细的人,每件农具到了他手里都很是讲究。单说他的锄头,也是与众不同,五尺半长的锄杆被汗水浸渍得油光锃亮,手感细腻、溜滑。经他改造过的锄钩弯度也合适,既抓地,又不至于吃地太深。一锄下去,二指多厚的细土翻花作浪,绝不会伤害到禾苗的根系。同时,王米柱耪地的姿势也很潇洒,直着腰板把锄扔出去,再杀下身子拉回来,一直一弓,张弛有度。看上去不紧不慢,跟在后边的人即使手忙脚乱,却愣是撵不上。

悠着点,拉恁快干啥?有人喊着王米柱。

五米柱闷头不语,只顾往前耪。转山的长垄头,已经往返了好几个来回,他还在前边拉。这时就连队长李栋也是满脸大汗,腰酸腿软,有点顶不住了。作为队长,以前李栋是用不着亲自干活的,他只是拿着和社员一样的工具,到地里做个样子就行了。自从村里来了工作组,情况就改变了。从乡里派来的工作组是一男一女,他们的任务,除了抓革命(组织社员学习,召开批斗大会),也促生产,而且还亲自下地和社员群众一起劳动。如此一来,李栋队长也就不可能袖手旁观了。

他招呼王米柱,说,行啦,又到昨天那时候了,耪到头该喘口气了。

听了队长的话,众人一下有了盼头。就在这时,出人意料的一幕出现了——有人眼瞅着王米柱扔掉手里的锄头,脱掉了白背心,又旁若无人地把裤子也脱掉了。明亮的阳光下,整个人变得精赤条条,连个短裤也没穿!一瞬间,叫人完全摸不着头脑:该不是裤兜子里钻进蛇去了吧?

正揣测,突然,王米柱一个后仰躺在地上,两只脚勾起地上的锄头,像一杆长枪似的耍了起来,仿佛在表演一种超人的杂技。

众人全看呆了。

队长喊了一声:王米柱,你干啥呢?

没有回应,只见王米柱“嗖”地蹬飞脚上的锄头,一跃而起,哈哈地怪笑几声,整个人都不对了,眍眍着眼,目光阴森尖锐,声音也不是他自己的了,口里“呜呜”地吹着气。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知道他是中邪了。

在队长的吩咐下,几个人赶紧上前,试图把衣服给他穿上。毕竟跟前还有好几个年轻的女人呢!哪知王米柱不配合,他平时就是个有劲的人,中了邪就更是不得了。结果上前一个,撂倒一个;再上来,再撂倒。根本靠不了前。这时队长发话了:都愣着干啥?多上几个人!

几个男人一拥而上,像是劁一头成年的公猪,把王米柱胡乱地压在了身底上。地上的人一边叫喊一边挣扎,纤细的高粱苗被压进土窝里,也全然不顾了,只合力压住地上的人,撕撕巴巴,总算给他穿上了裤子。但是王米柱还在闹。情急之下,不知道谁喊了一句:赶快把刘三太叫来!

从经验上说,人一旦被某种具有神性的东西所迷惑,不仅会变得百般不可思议,而且还会生出各种邪恶的冲动,闹得鸡飞狗跳,天翻地覆,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意欲杀人放火,不可一世,甚至有用刀子剜自己肉的,有用绳子绑都绑不住的。不过,人类有一句话,叫邪不压正。有些神灵妖孽往往惧怕那些不信邪的人。比如,在小簸箕沟村,那个大白兔最怕的人就是刘三太。

刘三太是个40多岁的老光棍。他最拿手的,就是能整治那个能附人体的大白兔子。他有一根银针,而且会摸,能在中邪人的胳肢窝或大腿根儿处摸出一个疙瘩来,死死掐住,用针别上。这时候,被附了体的人就会立刻跪地求饶:快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来了!这时候刘三太还要训斥上几句,最后才摆出一副格外开恩的架势,拔出针来。那中邪的人一阵恍惚迷离,便渐渐醒转过来。确是神奇!

值得说明的是,这种情况须是男人中邪,刘三太才有机会露上一手。若是妇人中邪,就得另当别论了。坦率地说,谁也不愿去找刘三太。好在那个大白兔子还有点自知之明,每次附了人体,这样那样地闹腾一阵子,自己就觉得无聊了,没趣了,用不着针扎,它也会主动离开。事后,中过邪的人,无非是四肢无力,像闹过一场小病,浑身乏力,精神萎靡,其余并没有任何损失。第二天,还是正常的一个人,该干啥干啥,依旧像过去那么活着。试想,一旦把那个老光棍找来,在全身各处摸摸索索地找那个疙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为此刘三太常常觉得没有用武之地,每当听说村里谁谁中了大白兔,他就会生出一种没受重用的委屈,尽管嘴上啥也不说,心里却没少生过气。他生气也不用他,没法用。

现在王米柱中了邪,就自然用得上了。

只是刘三太不在现场,没出工。这个老光棍年轻的时候干活还行,甚至下过几年死力气。后来眼瞅着人过三十、天过午了,连个老婆也没说上,就觉得干啥都没意思,便渐渐活出一种吊儿郎当、破罐子破摔的劲头来。这天上午,他还在山上和大伙一起耪地,下午感觉天气热得像下火,他假装犯了小肠火,撒不出尿来,没上工。他仰面躺在自家院里一棵柳树下的阴凉地里,气定神闲地轻摆着一把用牛尾巴做的蝇甩子,哼着老辈子的一支小曲儿,“葱丝儿,姜丝儿,牛肉丝儿……”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被队长指定的一个年轻人,飞奔下山。村子不太远,就在山下。不一会儿,那个小伙子便喘着粗气返了回来。山坡上,刘三太肩负着众人的期望,被远远地落在后边。

出乎意料的是,刘三太的出现,没能带来半点威慑。反而把王米柱刺激得哧哧一笑,当即就编了几句顺口溜,嘲讽刘三太:

山下来个什么鬼,

光蛋脑袋蛤蟆嘴。

蒜头鼻子老鼠眼,

拐着一双罗圈腿。

哈哈……这不是刘三太嘛!

王米柱的父亲和刘三太是姑表兄弟,王米柱得管刘三太叫表叔。若不是中了邪,他绝不会这么糟蹋刘三太。

众人一听,忍不住全乐了。只有刘三太绷着脸,没笑。他似乎听出了不大对劲儿,眉头一皱说,不对呀,他中的不是大白兔子!

其实,早就有人觉得蹊跷。按说,以前有人中邪都是晚上发生的事,天黑了,地暗了,阴气重起来,一些身微体弱的人才容易被妖孽之类的东西附体。现在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时候跑出来附体迷人,而且迷的是一个火力旺盛的小伙子,这似乎不大对头,至少不是大白兔子的风格。

刘三太话音刚落,被人抓胳膊按腿的王米柱说话了:什么大白兔子,我是你黄爷爷!

这下全明白了。王米柱中的是黄大仙,也就是黄鼠狼。这不禁令人一顿,甚至有点肃然起敬的意思。怎么说呢,过去他们只见过大白兔子迷人,现在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能迷人的神灵可以有很多,迷人的方式也相似。不明白的是,从老辈子说起,小簸箕沟里别说没人中过黄鼠狼,就连影子也没见过;现在竟然有了黄鼠狼,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人们一嘀咕,王米柱又说话了,声音越发尖细而沙哑,像个女人:

别嘀嘀咕咕的了,说了你们也猜不到!

像是故意卖了个关子。

刘三太命令道,没有我猜不到的东西,你说!

嘻嘻,我说了你能怎么着?咕嘟圈儿……我是从咕嘟圈儿来的。

众人听罢,全被“圈”住了。周围十里八乡,根本没听说过这么个地方。于是,在场的人全都动用了各自的智慧,像猜谜似的琢磨开了。

有人说,他说的许不是蒙语呀?

有人说,也可能是满话吧?

辽西地域,是蒙满汉人杂居的地方,口语独特而混乱。汉话中,许多词语都是从蒙语和满语中借用或演绎过来的。比如,管跑叫“蹽杆子”,把辨认说成是“掰扯”。字面上,你根本不知道“叶了盖儿”指的是额头,更不知道“菠萝和硕”和“古鲁板蒿”原来是地名。

刘三太不以为然。凭借东游西走积累的经验,他知道,只要能附体的神灵妖怪,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喜欢夸张,说大话,把草地说成森林,把土堆说成山峰。喜欢绕着弯子打比喻,本来是柳条筐,它说是“悠悠山”;本来是秫秸垛,它说是“节节屋”。甚至还都会编几句诗。比如你问那只大白兔子住在什么地方,它能张口就来:

我本住在青山上,

宝宅名叫春草堂。

白天小鸟叫枝头,

夜里美美入梦乡。

黄鼠狼也是。明明有人看见它骑着一只野兔,前爪抓住兔子的两只耳朵在山上溜来溜去,被发现的人一粪叉子打过去,立刻弃兔而逃。后来附了人体,便诌诗一首:

我乃山中一大王,

骑着宝马转草场。

忽然碰上一大将,

顺手给我一长枪。

貌似还挺有文采的。可文采是文采,细想想,跟爱吹牛皮的人没什么区别,纯属大忽悠。

刘三太到底有点见识,他琢磨半天,突然灵感一现似的说道:

知道了,它是从烧锅围子来的!

王米柱“嘿嘿”一笑:这个没毛的脑袋还挺聪明呢,本王正是从烧锅围子而来!

刘三太的推测得到了证实,众人顺着他思路一想,这才恍然回过闷儿来:“咕嘟”指的是烧锅,“圈儿”可不就是围子吗!

这个刘三太还真是不白给。

说到烧锅围子,有人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小声嘀咕起来,说,这黄鼠狼肯定是跟着老余婆子来的!

老余婆子就是烧锅围子人。

她是昨天晚上被老程借到小簸箕沟来的。老程是公社下派到村里的工作组组长。最初他没想要借老余婆子,想借的是余成业。余成业的父亲过去开过酒坊,家有三套大马车,雇了十几个长工,日子红火得十里八乡都出名。他父亲死后,余成业子承父业,虽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后来倒比他爹还出名,成了当地著名的大地主。

此时,全国上下都在开展忆苦思甜和大批判运动,上批走资派,下斗地富反坏右。遗憾的是,小簸箕沟不但没地主,而且连个富农也没有。也许是村子太小,自古就是个靠天吃饭的穷山沟,也不配有个地主或富农。没地主和富农倒好说,老程有办法。被派下来之前,他是公社宣传股股长,能写会画,很有一点艺术造诣。他亲自动手,把生产队的一个破点葫芦加以改进,七拼八凑,便成功地创造出一个特殊的模特儿,有胳膊有腿儿,青面獠牙,恶鼻子斗眼,一看就像个坏蛋。此外,这个人造的坏蛋还有个特点,就是可以随意变换身份。老程用白纸做了两顶不同的高帽,让它是地主的时候,就给它戴上写有“地主”字样的高帽;再换上另外一顶,它就成了“最大的走资派”。可谓得心应手,批斗起来特别方便。前段时间,老程把它立在生产队的院子里,结合几个老贫农的忆苦思甜,已经组织过几次不同的批斗会。用老程向上级汇报的话说:“效果相当不错。”

后来,随着大批判运动的不断深入,上边有了新指示。新指示是老方下的。老方是贫协代表,是公社下派到烧锅围子大队的工作组负责人,虽说是个大老粗,但思想觉悟高,斗争经验很丰富。他告诉老程,运动要不断地深入下去,最好在本村挖出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这样才最有说服力。老方的指示让老程很为难。忆苦思甜好说,这么个穷山沟,大凡上了年纪的人谁没吃过苦、受过罪?逃过荒的,要过饭的,还有一户卖过孩子的,一调查,全问出来了。在前几天召开的忆苦思甜大会上,都派上了用处。可要挖出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就没那么容易了。

开始,老程试图在刘三太身上做点文章。自从进入小簸箕沟之后,通过跟社员群众普遍接触,老程觉得刘三太这个人有点隔路,说话不好听,喜欢抬杠,上工拖拖拉拉,外出还频繁,动不动就到十里八乡去走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往深挖一挖,说不定还真能挖出点什么事儿来。于是他白天按兵不动,晚上便带着伊春红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出了东家进西家,端着个小本子到处去挖刘三太的材料。可挖来挖去,除了挖出点奸懒馋滑的行为,刘三太这个人,不仅没有一点反革命的意思,而且根红苗正。据村里人讲,他有个亲叔叔还是八路军,跟日本人干过仗,最后死在了敌人的刺刀下。如此说来,这刘三太还是个革命先烈的后代呢!为此,老程还批评了刘三太,说,这么大个事,在忆苦思甜会上你咋一句不提呢?刘三太说,我二叔当兵走的时候,我还穿开裆裤呢。现在我都想不起他长啥样了,我提他干啥?没用。老程一听就泄气了,心想,这个鸡巴人,好赖不知,真他妈隔路!

老程只好向上级诉苦,说巴掌大个小簸箕沟,大人孩子全算上,才200多口人,倒不能说人少就没有反革命分子,而是这个山沟里的人确实不行,没有一个能干大事的人,活着好像是他们活着的唯一理由。冬天来了穿棉衣,夏天到了穿单衣;太阳出来干活,星星出来睡觉。死了往山上一埋,这辈子人就算过完了,甚至都体会不到什么是灵魂。想在这样一个族群里挖出个反革命,也不是他们不想挖,能力差,没有是真的!

听了老程的分析,老方也为难了。他说,那咋办?实在挖不出来,就是借地主也得找个活靶子批,你总不能老是批那个点葫芦吧?

能借吗?

老方肯定地看着老程:你这话说的!凡是地主,都是贫下中农的敌人,谁都有批斗的义务和权利。

可不是咋的!老程痛悔地拍了一下脑门,这事怎么没想到呢?我回去准备准备,过几天来押人。

几天后,也就是昨天下午,老程亲自带上两个民兵,到烧锅围子去借余成业。没承想,余成业还真是挺忙的,已经提前一步被别的村借走了。老程沮丧了,5里多地不是白跑了吗?老方同情地说,那也没法儿呀,你借人也得提前打个招呼呀。

那时候,打个招呼也困难。村子里没电话,平时大队开会,都是派人送信。送信的人不用进村子,只往村前的山梁上一站,两只手拢着嘴巴,冲着对面的山沟扯着嗓子喊:

小簸箕沟的李队长——明天上午,大队让你去开会呢,你听到了吗?

若是得不到回应,就接着喊。直到对面的山洼里有了回应:

听到啦——

那送信的人,才放心地转过身去,往回走。

老程突然灵机一动,说,那就把余成业的老婆借给我吧,说不定地主婆子比地主还恶毒呢。

老方想了想,说,倒也是。

于是,老程就把老余婆子借到了小簸箕沟。

老余婆子60岁了,圆盘大脸,气质高贵,一双裹出来的小脚,走路一捣一捣的,有点像踩高跷。

老余婆子的到来,给小簸箕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氛围。当天晚上,生产队院子里挂了两盏煤油马灯,新擦了灯罩,新换了灯捻儿,但还是不够明亮。灯影之下,院子里的物体半明半暗,奇形怪状,鬼气森森,像是梦里的景致。全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孩子们抢了最前边的位置,盘着腿,规规矩矩坐在地上,个个都很兴奋。大人们也很兴奋。只是跟那个点葫芦做的假地主不一样,面对一个实实在在的大活人,人们很茫然,有点抺不下脸来,有的和老余婆子还挺熟,这怎么批?

好在有老程坐镇,一切都按事先的安排有序进行。像所有的批斗会一样,开会之前进行了预热。为调动大家的情绪,伊春红还指挥社员群众合唱了一首歌。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这歌是前不久才被伊春红教会的,还不是很熟。各种嗓音七长八短,到结尾才找齐整了,听起来倒也铿锵有力。

接着,就把老余婆子押进了会场。

按着老程事先的意思(也是按着所有批斗会的惯例),开会时应该把老余婆子两手一背,绑起来批。他叫队长李栋找一条小仔绳来。李栋去转了一圈,空着手回来了,说队里也没有那么合适的绳子呀。老程不太高兴了,他说,没地主,我给你借来了,我总不能再给你去借一根绑地主的绳子吧?你这个鸡巴队长咋当的!

李栋队长50多岁,脾气不好,在村里说一不二,没有不怕他的。但在工作组面前就不行了。他对老程讪笑着说,算了,不用绑也跑不了,就凭她那双小脚,本来就大头沉,能站到最后就不错了。

老程只好沉着脸默认了。开会时,他勒令让老余婆子背着手,在前边撅着,让她交代剥削和压迫贫下中农的滔天罪行。事先指派的发言人,都对老余婆子进行了质问和批判。这期间,伊春红站在人群中,先后念了两段语录,并带着全体人员喊了五遍口号。可以说,批斗会完全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老余婆子认罪的态度也比较积极,表示一定要悔过自新,有好几次都流下了忏悔的泪水。会议刚结束,她便捣着一双小脚瘫在了地上。最后被两个民兵架起来,头顶满天星斗,连夜送回了烧锅围子。

这是昨天晚上的事。

现在村里就有了黄鼠狼,那黄鼠狼是怎么来到小簸箕沟的,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嘛!不过,人们只是在心里这么想,谁都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因为破译了“咕嘟圈儿”就是烧锅围子,刘三太获得了一种初步的成就感。尽管王米柱一再声称“你治不了我!”但众目睽睽之下,刘三太却不能就此罢手,他对着王米柱装出威武盛怒的样子,厉声呵叱道:你要是再不走,我可就动手啦!

说着,他把前襟上别着的银针抽下来,煞有介事地在光头上蹭几下,跟磨刀的原理一样,为的是让那根针更加尖锐、锋利。然后他把那根针临时性地别到前襟上。这时候,刘三太才正式动手,开始在王米柱的身上摸——试图找到那个疙瘩是隐藏在腋下还是腿根儿。初时,刘三太刚一动手,王米柱就一激灵一激灵地躲,同时还用尖细沙哑的声音笑,说是胳肢他,痒!笑了一阵之后,也许是适应了,他便不再躲闪,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又像被挠到了痒痒肉,很舒服,很受用地享受着。享受了一会儿,又突然烦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刘三太:

你要是能治得了本王,我就不会来了!费话少说,我要吃鸡!赶紧弄去,不然我要大开杀戒了,把你们全都整死!

情绪反转得很突然,众人立刻毛骨悚然。

刘三太也就此罢手,坦然地说道,没疙瘩!

好像没疙瘩就治不了黄鼠狼,这不是他的错。

其实,大凡附了人体的妖孽都会听人气儿,也就是见风使舵。刘三太的失败,越发助长了那黄鼠狼的威风,它把王米柱操纵得更加狂躁,一再扬言,不给鸡吃就杀人。

在场的人束手无策,神情惶惑着。

李栋队长惶惑地看着老程,问他咋整。有点交官的意思。

老程不吭声。在事情的整个过程中,老程一直保持沉默。坦率地说,他不知道该说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公社派来的工作组,主要任务是抓阶级斗争,搞思想教育。按理说,他应该旗帜鲜明地反对迷信才是。但老程也是个乡下人,抽调到公社宣传股之前,他一直在小学里教学,当美术老师。他知道中邪和真正的迷信不是一码事。书本上讲,这是一种属于生理科学范畴的奥秘,有专家解释,说某些特殊动物有一种臊腺,能对人的大脑神经起到干扰作用。究竟是不是这么回事,至今没有得到科学的验证,老程也说不清。但有件事让他印象深刻,那就是他母亲就被黄鼠狼迷住过。虽说不像王米柱折腾得这么厉害,但有一样相同,就是非要吃鸡不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刚吃过饭的一个老太太,竟然以飞快的速度吃了一整只鸡!而后才从那种邪恶的状态回到现实。现在,再次想起这事,老程已不是在学校里教孩子们画画的老师,他是公社派下来的工作组成员,总不能像眼前的社员那样,想说啥就说啥。他蹲在一边,卷了一根烟,抽着,像是在稳定情绪,又像是在琢磨这个事儿到底应该咋整。

李栋队长一直等着老程的指示。来工作组之前,小簸箕沟里的事都是由队长作决定,工作组进村之后,代表着上层,代表方向,也代表着监督与权力。李栋知道自己的权力打了折扣,在所有事情上,都会乖巧地征求老程的意见。见老程不表态,李栋队长又问了一遍:

他就是要吃鸡,你说咋整吧。

老程烦躁了:吃什么鸡!这山上有鸡吗?别叫他在这儿干扰生产,去两个人把他弄回去!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言外之意就是:要吃鸡,让他回家去吃!在他看来,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这时候,王米柱反倒安静了些。刘三太以为他好过来了,就想趁机赚回一点面子,厉声说道:走,你要是敢跟着我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

王米柱从地上站起来,他哧哧一笑,又“呜”地吹口气,抡手就给刘三太一个大耳刮子。

这未免突然,甚至有点好玩。

刘三太尴尬了半天,很生气,却不能回个耳光打到王米柱脸上。他知道黄鼠狼借了王米柱的手打了他,他回过去却打不到黄鼠狼,只能是王米柱受苦。

走!回家给你杀鸡去。

他们家有鸡吗?

倒是有几只,可平时下个蛋老太太都舍不得吃。

接着又嘟哝了一句,真他妈闹心。

这时候王米柱居然很听话,他一边走一边叨咕:吃鸡去啦,吃鸡去啦!还穿着个挣开裆的裤子扭来扭去,那种得意忘形的样子,活像个傻了吧叽的半吊子。

李栋队长指定两个年轻人,把王米柱送回去。两个小伙子乐于从命。他们每人抓住王米柱的一只胳膊,像绑架似的绊绊拉拉地往山下走。刘三太扛着王米柱的锄头,拐着罗圈腿,黔驴技穷地跟在后边。说不尽的荒诞,暂且不表。

弄走了疯疯癫癫的王米柱,人们突然有些茫然,有点空虚。看看日头,还是那么热烈,溽热的气浪里,还得接着耪地,真巴不得再冒出个中邪的人来才好!那么一折腾,后半个下午就对付过去了。遗憾的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人们只能继续耪地。山坡上没人说话,只有锄头耪进地里发出的声音,干涩、沉闷,细土飞扬……

又到了休息的时候,太阳已经不那么毒辣暴晒。热气消散了些,山梁上有了缕缕的微风。人们坐在地头上休息。男人有的抽烟,有的到附近一个小沟子里去撒尿。几个年轻女人和男人拉开一些距离,坐在一起,她们不抽烟,手上也没什么事可干,都不停地拉弹着上衣的前襟儿,把一股一股的小风扇进满是汗水的前怀里,凉飕飕的,十分惬意。

这时候,人们自然又想到了王米柱,说也不知道他吃没吃鸡,好了没有。回想起他先前在山上的一顿折腾,众人仍然唏嘘不已。

我还从没见过,中邪还有脱了光腚闹的。

都说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柱子那么壮实的人,咋会中邪呢?

几个年纪稍大的人,一边抽着烟,一边讨论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从经验上说,越是身体微弱的人,因为火力低,命力不旺,越是容易被某种邪气所控制。

又有一个人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再壮实的人也有身子弱的时候,人要是晦气上了身,就容易中邪。

又有一个说,皮袄套皮裤,必定有缘故。叫我看,说不定是心走火了,一上午我就看他闷闷不语,打不起精神,心里就跟装着什么事儿似的。

王米柱心里的确装着事。

这事和昨晚的那场批斗会有关。

昨天下午,老程带着两个民兵去烧锅围子借余成业,本来点名叫王米柱去,他是村里的基干民兵,还是大队的民兵排长。可王米柱却拉了横车,脖子一拧,说啥也不去。王米柱不去,是因为余成业是他大姨父,还是亲姨父,他咋好意思去押自己的大姨父呢!王米柱不去,老程倒也没有强迫他,只是恨铁不成钢地盯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伊春红,好像是说:这个人你看着办吧。

伊春红原名叫伊秋月,上中学时改成了伊春红。她父亲是从省里下放到县城的老干部。两年前,伊春红在县中学毕业后,到乡下的老家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由于积极上进,表现出色,她被公社抽上来,进了工作组。在王米柱眼里,这个来自城里的姑娘就像一位女神。她的长相,言谈举止,那一口城里女孩子特有的音调,一颦一笑,一个眼神儿,对王米柱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耪地时,王米柱拉头锄,伊春红排最后,李栋队长告诉她,只耪半条垄就行。伊春红是个不示弱的姑娘,硬是跟大伙一样,左一锄,右一锄,耪整条的垄。一条垄耪到头,再掉头往回耪,叫翻趟子。过去王米柱喜欢大翻趟,也就是说,如果10个人耪地,他首先耪到头,往回返的时候,他会查出20条垄,在第21条垄上下锄。有了伊春红,王米柱总是翻小趟,往回返时,在第一条垄上下锄。这样,他就会和最后一锄的伊春红垄挨着垄。这么做,倒不是为了一次近距离的擦身而过,而是作为“接迎”,他常常在伊春红的那条垄上搭一锄。

最初,伊春红不明白怎么回事,像无意中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她咯咯笑着说,王米柱耪岔垄啦!后来知道是王米柱有意帮她,伊春红对王米柱也渐渐有了好感:他面孔黝黑,眼睛不大,但鼻梁很高,眼窝很深,完全可以称得上英俊。作为城里的知青和工作组员,在伊春红身上,既有革命的铁骨铮铮的一面,也有一个20岁女性的纯真与善良。平时走路,她总像个成熟的男人一样,傲慢地背着手作思考状,可每当和人聊起天来,也是有说有笑,如村里女性一样的庸常琐碎,也单纯。有一次,王米柱耪地的时候眯了眼,她竟然用舌尖在他眼睛里舔了一圈儿,沾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沙粒,然后直唾唾沫,说王米柱的眼睛是咸的!这事让王米柱对伊春红更是好感倍增,终生难忘。

那天下午,老程带着两个民兵走后,伊春红把王米柱留在生产队里,两个人坐在草屋前的阴凉地儿里谈话。平时,在伊春红面前,王米柱就有点拘谨,谈话还没有开始,他的汗就出来了。好在伊春红也是很热的样子,她用手绢一边扇风,还不时地把手绢塞进衣领里去擦汗,后来索性把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也解开了。这样一来,王米柱就更加不自在。他几次不由自主在看到伊春红脖颈下瓷一样白润的肌肤,心里就“酥” 一下,像过了电。他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伊春红却神情严肃。她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批评王米柱不该临阵后退,虽说地主余成业是他姨父,就是自己的亲爹,在大是大非面前,也得和他划清界线。为此她列举了许多大义灭亲、与家庭决裂的例子。总之就是帮助王米柱提高思想觉悟。

其实,王米柱的觉悟还是可以的。平时他不善于在众人面前说话,可在那两次批判“点葫芦”的会议上,伊春红事先让他发言,他就很听话地发了言。也不是他必须得听从工作组的吩咐,要是换了老程,就未必有这样的效果。说不出理由,他对老程这个人的感觉有点复杂,他敬畏他的身份,却讨厌他的婆婆妈妈;佩服他的口才,却讨厌他那颗闪亮的金牙;特别是,每当老程带着伊春红挨家挨户、半宿半夜去走访,有时还在地头上嘀嘀咕咕地研究什么事儿,王米柱就会生出一种无名的反感。

伊春红有个特点,口才好,特别能说。她时而和风细雨,时而铿锵有力,她目光灼灼,还偶尔挥一下拳头,好像浑身上下都充满着无穷的力量。她的语感,她的表情,全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王米柱的情绪被调动起来。伊春红所说的,他都领会得很好,有好几次让他感觉到了心潮澎湃。在这次谈话中,他不但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还同意晚上的批斗会带头发言,控拆余成业剥削贫下中农的滔天罪行。伊春红很满意,她激动地站起身来,以革命的名义,和王米柱紧紧地握了握手。

没想到,晚上的事情却出了岔儿。在两盏马灯的照射下,被押进会场的人不是余成业,而是王米柱的大姨田玉兰!意想不到的错愕中,王米柱差点打了退堂鼓。身边的伊春红赶紧在他胳膊上捏了好几下,同时又转过头来,挤眉弄眼地鼓励,甚至用凌厉的目光剜他,弄得王米柱热血沸腾,像是被施了咒语一般,他在人群中霍然站起,动作有些过猛,又仿佛被自己的决定吓到似的,他浑身哆嗦,声音都颤抖了:

田玉兰!你这个剥削贫下中农的地主婆子,我要批判你!

只这么一句,后边都说了些啥,过后王米柱自己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事实上,他所说的,无非就是批斗“点葫芦”的那套话。只是不像冲着“点葫芦”批得那么流畅。有好几次,他都卡了壳。卡壳倒没关系,好在没出错。前段时间,有个大队开批斗会,据说也是一个民兵排长,他带领群众喊口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不知怎么喊反了,当时就被五花大绑起来,成了现行反革命。王米柱不过是由于激动而卡了壳,当时伊春红及时站起身,举起拳头,带领社员高呼口号。这样既救了王米柱的驾,又把批判会的气氛推向了高潮。总体上说,王米柱没让伊春红失望,尤其是他的立场和爱憎分明的态度,令人称赞。

批斗会结束后,王米柱回到家,诚实地回答了母亲的问话。

你真批斗你大姨啦?

批了。

田玉兰最小的妹妹愣了半天,突然老泪纵横,她抄起炕上的笤帚疙瘩劈头就打。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要不是你大姨,你小时候早就饿死了!有谁斗还有你斗的?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老太太是个身体瘦弱的女人,患有气管炎。她一边咳嗽,一边打着一边哭。开始,王米柱像躲耳光似的,躲那个笤帚疙瘩。听母亲一骂,他索性不躲了,还鼓励母亲说,打吧,使劲打!

说着,他自己也流泪了。

王米柱的父亲死得早,那年他在山上打石头,放炮崩死的时候才28。此后,他撇下的一家老小,多靠王米柱大姨的接济才度过了荒年。在这个家里,王米柱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都已出嫁到外村。如今25岁的王米柱还没有说上个媳妇,家里只剩下他和一个老母亲相依为命。这天晚上,王米柱守候母亲半宿。直到她情绪稳定了,不再哭着絮叨过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他才离开母亲,回到西屋里去。

夜深了,窗外已经听不到任何人的声息,院子里,有很小的虫子在起劲地叫着。躺在炕上,王米柱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翻江倒海。有一会儿,他听到母亲似乎又在小声哭泣,哭得他心烦意乱,他忽地坐起身,直直地瞅着窗外的黑夜,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程文贵,我操你个祖宗!

不知道为啥,他骂的不是伊春红,而是程文贵。

第二天出工,王米柱一直像个闷葫芦,脸色阴郁、灰暗。耪地时,他没命似的捋着锄杆,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歇着的时候,他不言不语,坐在一边,用一块石头片蹭他的锄头。那种钻心的声音,旁边的人听起来就像吃了沙子,满嘴牙碜。

柱子,别蹭啦行不行?谢谢!

王米柱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不说话。他目光空虚地瞅着对面的山峰。山峰之上,一只鹞鹰在翱翔盘旋,高远苍茫,只是一个黑点。

这样闷闷地过了一上午,下午他就突然中了黄鼠狼。

这岂不是天赶人凑嘛!

收工了。人们扛着锄头,三三两两往山下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有了白色的勾勾云,一条一缕,轻盈,缥缈,宛如洁白的哈达。转眼间,那些云彩就被即将落山的夕阳映得如同着了火,红彤彤的,从西边一直烧到了东边。

回到村里,有人回了家,有人惦记着王米柱好没好,就扛着锄头直接朝着王米柱家走去,到了大门外,看见灰堆上有一堆鸡毛,就知道王米柱家已经杀过鸡了。

伊春红跟在几个人的后边。她住的冯月英家和王米柱家挨着,是这墙那院,为此她把冯月英也叫上了。伊春红之所以惦记着王米柱,是她对这件事自始至终都觉得蹊跷。她是个无神论者,又是城里人,活到20岁还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在她看来,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她不相信所谓的中邪,而宁可相信是王米柱的神经出了问题。

进了院,一张小炕桌摆在当院里。王米柱的母亲正在桌边抺眼泪,嘴上还在埋怨着王米柱:背兴鬼,我就知道他不是好美!

老太太对面是刘三太,老光棍秃着脑袋坐在小板凳上,起劲地对付着手里的一只鸡爪子。一抬头,发现有人进了院,他赶紧放下鸡爪,从地上站起来,奓着两只手,抱歉地说:这也没法让你们呀!

不用不用,你接着吃。伊春红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我看看王米柱什么情况。他人呢?

这时候,王米柱已经完全是一个正常的人。他躺在西屋的炕上,像个傻子似的盯着房笆想事。本来他对山上的那场闹剧全然不知,是表叔刘三太给他说了个详细。一想到在众人面前出了那么大的丑,不仅脱了光腚,连个裤衩都没穿,这简直就是罪恶,同时还有一种莫名的伤感。正觉得已经没脸见人,却听到院子里有人来了,而且竟然有伊春红的声音!他立刻蒙了,不知如何是好,伊春红已经率先闯进屋里,王米柱脸上腾地像着了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一个骗腿下了地,好半天才找到眼皮底下的两只鞋。

屋子太小,六七个人站在地当中,几乎是人挨着人。伊春红斜跨一步,坐到了炕沿上。她看着王米柱:听说你把一只鸡全吃啦?口福不浅啊!

众人笑起来。

王米柱尴尬得直挠脑袋。

有人问他现在什么感觉。

王米柱不好意思地说,也没啥感觉,就是浑身难受……说着,他还下意识地往自己的胳膊上看了一眼。他穿的是一件背心,两只裸露的肩膀和胳膊上,有好几道瘀了血的手印子,是他在山上挣命时不知留下了谁的指痕。

头次见黄大仙迷人,没想到它这么厉害!

屁话!不厉害能把一个大小伙子折腾得五迷三道吗?

柱子你想想,咋还惹到黄大仙头上啦?

人们一口一个黄大仙。好像那黄大仙就藏在跟前一个什么地方在监听似的,说话都特别谨慎,甚至还带有一点讨好的意思。

伊春红本来对这件事疑窦丛生,几个人一口一个黄大仙,更是让她心生反感,她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说,什么狗屁黄大仙!我就知道有个黄世仁,他逼死了杨白劳,抢走了喜儿还奸污了她!他是个万恶的大地主!你们说的这个黄大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能耐你们把它叫出来我看看,我还真是不信那个邪!

在场的人全被吓了一跳。谁都知道,说鬼见鬼——这是辽西乡下人的共识与禁忌。

伊春红说话的时候,冯月英不停地给她使眼色,有意打岔。伊春红丝毫没有领会她的意思,竹筒里倒豆子,把话说了个痛快。当时冯月英还为伊春红开脱了几句,说了一些“春红没见过这样的事”“不知者不怪”之类的话。

尽管如此,让冯月英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两天后,伊春红被一只黄鼠狼折磨得不成样子。事后人们回忆,正是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话,给伊春红埋下了祸根。

伊春红中邪的时候也是下午。她和王米柱中邪差不多是在同一个节点上,他们中的是同一只黄鼠狼,形式也一样,只是地点不同。王米柱中邪是在西梁,这次是在北沟。

辽西人习惯以村子为中心,用不同方位加地形特征命名周边的山梁和沟壑。所谓北沟,其实就是两座山梁对峙形成的一条沟。很早以前两座山的山根就是沟底,后来经过长久岁月的雨水冲刷,渐渐形成一条陡峭的沟壑,越来越宽,也越来越深。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沟底下石头缝里竟然冒出了几脉细小的泉水,汩汩地流。从此这条沟就有了生气,有了鸟,有了野鸡,有了猪脚獾。几丈高的沟崖上还住了一窝红嘴鸭。夏夜里,青蛙的叫声空灵、嘹亮。村里的牛羊倌到沟里饮牛、饮羊;孩子们在憋起的水坑里洗澡,捞蝌蚪;在山坡上干农活的人们,可以随时沿着一条偏道下到沟底,喝泉水,解手撒尿,都极其方便。

这天下午,天空还是那么高远,太阳还是那么毒辣。人们在山坡上耪地,脚下热浪翻滚。谁也没想到,一只看不见的黄鼠狼已经潜伏在了附近。就在快要干完头气活的时候,有人发现伊春红不知什么时候脱去了身上的衣服,在后边手舞足蹈,开始又扭又唱!

在场的人全像中了枪子似的,突然一呆。幸亏有了王米柱中邪的经验,人们才立刻反应过来。只是明知伊春红中了邪,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明亮的日光下,伊春红一丝不挂的身体像一道莹白的闪电,耀眼眩目,似乎把整个山野都带入到了一种蛮荒时代。在人们不知所措的注视中,这个原本明媚俊秀的女子,完全变成了邪恶的化身。她没有丝毫的羞臊之感,反而像是在肆意调戏和羞辱着众人。她眼神怪异,煞气十足,又突然仰天狞笑,声音奇怪而尖细地叫道:

哈哈,我老黄又来了!

面对这种比王米柱中邪更为尴尬、更为棘手的局面,李栋队长不知该如何处置,他无措地看着老程。老程愣了片刻,突然责无旁贷地跑过去,试图把伊春红抱住。可是刚到近前,伊春红突然抡圆了双臂,噼里啪啦,又打又挠。老程顾不得脸上挨了巴掌,一门心思想控制住伊春红,又一次向她扑去,这时伊春红轻松一闪,躲开老程,顺着山坡撒腿就跑,同时还一边狞笑,一边尖叫:

不跟你们玩啦,我要跳大沟!

老程听罢,赶紧去追。

哪里追得上。老程本来就是个上身长下身短的人,屁股还大,走路下坠子,总像是要往下“坐”似的,跑也是。伊春红高个儿,长腿,读书时还当过学校的篮球队员,就是在正常情况下,老程也很难追得上,何况有种邪恶的力量操纵着她。眼瞅着伊春红两脚像安了弹簧,直向山坡下的大沟奔去。在场的人无不大惊失色,她万一跳进几十米的深沟,后果不堪设想。就在这时,王米柱一溜箭步冲过去,以惊人的速度超过老程,在贴近沟边只有两米远的危险时刻,单臂一搂,抱住伊春红的同时,往后一仰,两个人便仰面朝天摔到了地上。山坡上,所有的人都惊骇地张着嘴,心跳似乎一下子停在了嗓子眼儿。

就在王米柱和伊春红摔倒的同时,老程也跑到了近前。他奓着两只手,像捉鸭子似的按住了伊春红。他告诉王米柱撒手,赶紧去找她的衣服!

王米柱放了手,但人没动。他怕的是老程控制不住局面,万一闹出个闪失,让她跳进沟里就完了。王米柱只是冲着山坡喊了一声:快把她衣服拿过来!

此时,伊春红像一条白色的大鱼,在老程怀里狂抓乱挠,不断挣扎,两个人在地上打了盘。老程使尽全身力气,同时很费劲地动用了各种技巧,还是被伊春红挣得手忙脚乱。有好几次,多亏王米柱及时帮忙,才没让伊春红挣脱出去。

山坡上的男人谁都没动。冯月英和两个年轻的妇女跑过来,拿着伊春红的胸罩、内裤和上下两件外衣。她们在老程的协助下,七手八脚地忙。费了好大劲,才给伊春红穿上衣服。可伊春红并未屈服,她目光凌厉,又喊又叫,在地上摸爬滚打,抓胸挠地,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几个女人咬着惨白的嘴唇,竭力克服内心的恐惧,死死地控制着伊春红。谁也不敢和她对眼儿,只一个劲说,好的,黄大仙,我们都知道你厉害了,你走吧,求求你,别折磨她了。

就在人们苦苦哀求的时候,天空骤然一暗,一团漆黑的闹云头遮住了太阳, 像浓烟似的翻卷搅动。沉闷的雷声从西边天际隆隆滚来。伊春红浑身一抖,大叫一声,不好!僵硬的身体立刻瘫软下来,在人们的注目中醒转。她坐在地上,神情恍惚,痴痴地看着旁边的人,问道:

这是怎么啦?

铜钱大的雨点落到地上,干燥的土地吮吸着水滴,随后雨点越来越密,倾盆而下,同时夹杂着豆粒般大小的冰雹,劈头盖脸。毫无防备的人们来不及躲藏,也无处躲藏,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像落汤鸡似的扎到一处,瑟瑟发抖。冰雹噼里啪啦落到地上,四处弹跳、飞溅;打在锄头上,发出金属的声响,一旦击中某人的要害,就会听到一声抒情般惊骇的尖叫。闪电光芒四射,像一把随意挥舞的利剑,把黑云劈出几道不规则的缝隙,几秒钟的静止之后,一个劈雷在头顶上“咔啦啦”一炸,仿佛天要坍塌下来一样。在人们的感觉中,这不是在下雨,是天神在发怒。

这场雷雨,连同伊春红的中邪事件混搭在一起,像自然界里的一种机巧布局,给小簸箕沟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雨后的傍晚,太阳的光线从游动的云块缝隙忧郁下来,湿润的空气中,小簸箕沟弥漫着浓郁的山村气味。从暴雨中平静下来的人们,没人去关注西边天空上那道五彩缤纷的彩虹。眼前挥之不去的,却是伊春红那一丝不挂的身影。许多人都在心里放大着自己的想象,以致脸热心跳。想到老程和王米柱那两个“最有眼福的人”,既艳羡又妒忌,心里仿佛充满了无限的伤感与压抑,极其复杂。

最复杂的是伊春红。听着几个姐妹遮遮掩掩却活灵活现的描述,伊春红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当意识到自己确凿无法推掉故事中的主角时,她惊骇地看着冯月英:

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

像王米柱一样?

差不多。

王米柱中邪的时候,伊春红虽然没有靠前,但也没有退却。当时,在场的几个女社员,全用双手捂了脸或背过身去,只有她敢于直视着王米柱的裸体。坦率地说,要不是几个小伙子七手八脚按住了王米柱,她就是亲自上手也没什么不可以!就在昨天晚上,他还和冯月英谈到过王米柱赤身裸体的事,她说如果不是装出来的,她宁可相信那是一种精神分裂,也不相信什么所谓的中邪。可做梦也没想到,现在这种不可思议的事竟然轮到了自己!而自己和王米柱毕竟不一样。想象着自己的身体被那么多人一览无余……那种无地自容的感受,除了她自己,绝不会还有谁体会得更为深切!

她狠狠盯着冯月英:我也脱光了衣服?

冯月英说,那倒是没有!

其他几个人也赶紧附和着,说伊春红没有脱衣服。

小簸箕沟的女人真好!她们见证了伊春红赤身裸体的整个过程,同为女人,她们同情伊春红的遭遇,也理解伊春红的心理感受,出于女人的善良与羞涩,她们都异口同声地否定了事实。

伊春红略有释然,但马上又锁紧了眉头。也许让她无法释怀的,并不是事情的过程与方式,而是事情的本身和性质。这个来自县城的女知青,这个口若悬河的工作组成员,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唯物主义者——在这个大有作为的火红年代,心怀光辉灿烂的美好憧憬,放眼不可限量的荣耀和未来,她青春似火,豪情万丈,无论如何想不到,她会遇到这种荒谬的事!这种心神错乱的闹剧,完全超出了她的经验和理解范围,她找不到、也给不出半点合理的解释!

这个悲伤的晚上,村里所有的男人都避开了伊春红。几个姐妹走了之后,坐在冯月英家西屋的炕上,伊春红心里百般纠结,充满着难以化解的矛盾。

春红,我跟你说,谁中邪都是这样,好了就没事了,万事大吉,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冯月英不停地开导和安抚着伊春红,她语调轻松,理直气壮,就是想让伊春红明白,这种事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

听着冯月英苦口婆心般的安慰,伊春红却一句话不说,只是觑着眼睛想事儿。以前,她认为所谓的中邪不过是无中生有的事,只有乡下人才能编造出的故事,只有愚昧无知的人才会相信。现在她从来不相信的故事,却成了活生生的事实:一只看不见踪影的黄鼠狼,竟能控制和干扰一个人的精神系统,并使之做出超越常人之外的荒唐举动。这个来自城里的热血青年,想象不出在她生活的现实之外,还存在着一个令人迷惑的世界:人与神互通,又和现实交织在一起——这样的事情,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发生,又为什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这些念头占据着她的思想,令伊春红十分困惑,连最起码的定义都说不出来。她意外地感到自己的经验不够用了。

对此,冯月英却早已见怪不怪。她告诉伊春红,在乡下这样的事一点都不新鲜。作为带有一点恐怖的笑谈,她把村里人中邪的事,说得有枝有叶。为让伊春红相信自己没有说谎,她还扳着指头说出了好几个人的名字:小兰她妈、老孙婆、我老舅母……别提啦,全中过!

宁静的山村,一片水墨色。冯月英点上了灯,在烛光灯影之下,这个30岁的妇女队长,凭借小簸箕沟人的传统观念和见识,耐心地为伊春红普及着乡下民间有关中邪方面的各种知识。为保持语感的连贯流畅和生动有趣,她甚至不惜张冠李戴,夸大其词。

相同的遭遇,或许真的能抵消掉一点彼此的痛苦。听着冯月英如数家珍的例子,伊春红感到了宽慰,心头的困惑和隐隐的恐惧渐渐消散,脸上终于有了一点笑容。

雷雨三过晌。这是辽西地区的一句谚语。有时候还真灵。此后每到下午,小簸箕沟的上空便乌云密布,电闪雷鸣,一连下了三场雷雨。由于田间泥泞,队里五天没派工。老程不在,也没像以往那样组织社员开会学习,整个小簸箕沟沉入到一种安静的休息状态中。

这几天,王米柱一直没闲着。也许性格内向的人,往往会在心里保持着比常人更为强烈的自尊。自从被黄鼠狼附过体之后,王米柱觉得在众人面前失去了面子,始终沉溺在一种阴郁的情绪里。虽说继他之后,同样的遭遇让伊春红成了更大的不幸者,但这丝毫不能减轻王米柱所蒙受的羞辱。他常常出现一种很奇怪的幻觉,总觉得有一只黄鼠狼躲藏在一个什么地方窥视着他。他思来想去,一种强烈的防范心理让他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他应该有一把枪!

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想法,迅速长大。于是他跑到10里远的矿山机械厂,找到一个当车工的小学同学,弄回一些零散的部件和材料。然后他仿佛重新回到了少年时代(那时候,他就是给伙伴们制作玩具枪的能手),凭借当年掌握的熟练技术,没日没夜地鼓捣,终于做成了一支枪。需要说明的是,他这次做的可不是小时候那种简简单单的玩具枪,而是一把实实在在的火药散弹枪。枪把、枪机、枪管和击发装置,样样都做得精致地道。重要的是,只要装上火药和铁砂,它就具备了一定的杀伤力。

王米柱不是不信邪的人。他从小就听大人讲过一些鬼神的故事,尽管很害怕,但又喜欢那些故事。成年之后,虽没见过真正的鬼魂,他却依然相信,世界上某些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是存在的。至少像大白兔黄鼠狼迷人这种事,他不但多次亲眼所见,而且已深受其害。他同时也知道,凡属妖魔鬼怪之类的东西,你越是害怕它,它就越是缠着你;当你善念迸发,正气凛然的时候,无论它道行多深,也会为之害怕与恐惧。退一步说,即使你没什么过人之处,也让它惧怕你手里的某一种利器。

现在,他有了一支枪。有了枪,人的感觉就会膨胀。王米柱已经有了这样的设想:如果有人中了邪,他就会亮出他的杀手锏。据说不管是大白兔子还是黄鼠狼,附了人体的时候,就躲藏在百米之内的某个地方,四腿朝天,它一弹腿,被附了体的人就说话,就折腾。有一次,村里一个女人中了大白兔,围观的人问它在什么地方。回说,别问了,你找不着我!有人还真是不信邪,来到院里四处寻找,最后发现房檐上挂着的一只柳条筐不停地摇晃,找根棍子一捅,一道白光“嗖”地上了房。回到屋里,中邪的人已经苏醒了。

有枪就好了。王米柱想。它不但可以避邪,使自己不再遭受妖孽的羞辱,而且不管村里人谁再中了邪,只要能在百米之内的什么地方找到那妖孽的踪影,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他将毫不犹豫地给它一家伙!即使打不死,也不信它不害怕!

这天下午,王米柱在院子里把一只铁锤抡得叮当作响,为的是把一块破铁锅砸成绿豆粒般大小的碎渣子,当作枪砂。他想试试他的枪。

你这是砸啥呢?

一回头,是伊春红站在他身后。

同样的遭遇,可以使人惺惺相惜,甚至会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乍一见面,两个相互看过对方身体的青年男女,却有着各自不同的感受。看到伊春红,王米柱突然手足无措,变得十分笨拙,脸红心跳了好几阵。相比之下,伊春红对自己赤身裸体的事还一直蒙在鼓里,倒显得很是放松。她到王米柱家来也没什么正事。几天没出屋,就是想出来走一走,散散心。同时也想和王米柱就中邪这种现象作个交流,探讨一下那种神秘魔力到底是怎么附到人身上的。听说王米柱做了一把枪,看着眼前这个黝黑而羞涩的农民,开始她还不大相信。信了之后又有点莫名其妙。她迷惑不解地看着王米柱,问他做枪干啥。

想打猎吗?

也是,也不是。

伊春红笑着问:什么叫也是也不是呢?

王米柱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地讲述了他的意图。

坦率地说,如果不是有过一次相同的经历,伊春红肯定会嘲讽王米柱幼稚可笑,甚至会认为他故弄玄虚。但现实已经教训了她。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按照冯月英“说鬼见鬼”“祸从口出”的逻辑和经验,伊春红掌握了一点有关中邪的常识,心里装着一种莫测的神秘感,不再敢口无遮拦地狂言乱语。听着王米柱把话说完,她小心翼翼地笑了笑,心里想,既然那黄鼠狼能迷人,它就有超越于人的本事,难道它还怕你的枪不成?但是这话她没说。

她要看看王米柱的枪。

王米柱顺从地拿给她看。

也许,枪这东西本身有一种天生的威力。伊春红竟然不敢接到自己的手上,她只是盯着问:能打响吗?

伊春红的疑问,调动起王米柱一种示勇般的情绪。他当即动手,熟练地往枪筒里装上火药和刚刚砸好的枪砂,在击发装置放好引药,扣上保险。他找来一个玻璃瓶子,挂到院里一棵枣树上。然后,他退到20多米远的地方站定,端枪,瞄准,砰的一声,瓶子碎了。

伊春红浑身一抖。她惊讶而肯定地看着王米柱,说,你还真行呀你!

伊春红不知道,在大队组织的民兵训练和真枪实弹打靶中,小簸箕沟的王米柱每次都是第一名。

在村里,工作组吃的是百家饭。除了光棍刘三太和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两口之外,队长给其他每户人家都派了饭。一日三餐,每家管一天,挨家挨户轮着来。老程不在村里这几天,伊春红没像往常那样到各家去吃饭,每顿饭都是在冯月英家里吃。

冯月英是小簸箕沟最美丽的女人。她干净、利落,人也善良(在小簸箕沟没人不善良)。丈夫在部队里当连长,她带着一双儿女在村里生活,既是军属,又是妇女队长,算是名副其实的堡垒户。工作组住进村时,伊春红就被李栋队长安排到了冯月英家里住。

冯月英喜欢这个城里的姑娘,同时也把工作组住在她家里视为一种荣耀。平时她对伊春红比对自己的妹妹还关心。伊春红中过邪之后,浑身乏力,打不起精神,时而发烧,并伴有头痛。为此,冯月英更是关爱有加,殷勤呵护。她认定伊春红是被大雨激着了,便熬了红糖姜汤水,侍候她驱寒发汗;而且每顿饭都不让伊春红出门,就在她家里吃。这几天,她把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面粉擀了面条儿,卧了荷包蛋、小米饭、荞麦卷……顿顿不重样儿。

这天晚饭,是玉米面酸菜馅蒸饺。为增加玉米面的柔韧性,还加了点榆树皮粉。包饺子时伊春红也上手了。她们一个擀皮,一个包馅。两个女人正有说有笑在忙着,屋里一黑,门口突然闯进个人影。

进来的人是老程。

伊春红中邪的那天傍晚,老程被公社召回去筹备三干会。他在单位里刻钢板,印材料,书写会标,忙了三天,又开了两天会议。结束后,他本可以在家里呆上半天一夜,因为心里一直惦记队友伊春红,他还是步行十几里山路回到了小簸箕沟村。

几天不见,老程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一件新的米黄色短袖衫,新理的寸头,平时粗野的络腮胡子被处理得干干净净,以致刮过的皮肤看上去有些发青。

这天晚上,老程在冯月英家一起吃了蒸饺。吃饭间,老程只字没去触碰伊春红那个尴尬的话题。饭后,他叫上伊春红一起去了生产队,说是要跟她商量点事儿。

以往这样的情况常有。不是老程来找伊春红,就是伊春红到老程那里去,两个人碰个头儿,商量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每一次,都是老程走了,或等伊春红回来,冯月英才睡觉。

这天晚上,伊春红回来得很晚。有一会儿,冯月英好像睡着了,恍惚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以为是伊春红回来了。她到院里一看,只见大门口有个模糊的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冯月英不是胆小的女人。婆婆去世后,她一直带着两个孩子顶着三间房子住。像村里许多人家一样,院子没有大门,到了夏天,热急了,就连房门也不关,就那么四敞大开地睡在屋子里。怎么说呢? 小簸箕沟就是这么个地方,没地主,没富农,穷得没有小偷小摸,甚至连个流氓也没有——退一步说,就是有那种花花肠子的男人,谅他也不敢打冯月英的主意,她是军属。烧锅围子就出过这样的事:一个外号火神的小伙子和一个未婚军属好上了,怀上了孩子,结果被定为“反革命破坏军婚罪”,判了五年徒刑。有过这样的教训,谁还敢呀!总之,这么多年,冯月英从来就没因为什么人而害怕过。现在,眼瞅着大门口走出去一个人影,她只是纳闷儿,半夜三更这是谁呢?

她走出大门,四下里一看,黑咕隆咚的村街上一派安静,啥也没有。冯月英这才心里一紧,难道是活见了鬼不成?

小簸箕沟生产队有个很大的院。院里的房子不多,而且很散乱。朝南的三间正房,有两间是草屋子,一间是仓库。东边依次排列的是驴马棚、牛圈和羊圈。像队里的院墙一样,牛圈和羊圈的土墙,因为年久失修,早已残缺不全。奇怪的是,圈里的牛羊可以撞头、顶架,或为一只发情的母畜争风吃醋,满圈里疯了似的相互追逐,但圈里的牛羊却一只没少过。为此,老程还跟李栋开过玩笑,说李栋这个队长算是把小簸箕沟拿住了,别的不说,连牲口都这么老实。

院子南侧,是一个长方体的积粪坑。靠西边,还有几间西厢房。北侧的两间是队部,屋子里墩一口锅,锅台连着炕。在那些寒冷的冬天,人们常常挤坐在火炕上(有人穿着鞋,把双脚踏进烧热的干锅里取暖),没活的时候谈天说地;有活干,就等着李栋队长来分工。平时这间屋子也是饲养员张合夜里喂牲口住的地方。张合家就住在生产队旁边,平时他几乎不在这里住。他说这个院子邪性。比如,有几次,屋子里用木棍架在墙壁上的煤油灯,眼瞅着就被一个无形的东西吹灭了;有一天半夜,他到院子里撒尿,还亲眼看见一只碌碡满院子骨碌。队长李栋不信,曾陪着张合住过好几夜,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过。张合说那是因为李栋队长能压得住宅子。他还是不愿在队里住,尤其是他搞了个瘸腿的晚老伴之后,他干脆把架在队部墙上的小铺盖卷也搬回了家里。

现在,老程住的是南侧的一大间。这间房原来是十几个孩子的教室。去年秋天,教孩子们语文算术的赵小兰嫁给了一个外村人,再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老师,孩子们就去了烧锅围子上学,这房子便一直空着。老程来到小簸箕沟时,先是在老光棍刘三太的对面屋住了几天,觉得各方面都不太方便,征得老程首肯后,李栋队长便差人糊墙盘炕,这个大开间的屋子就变成了老程的宿舍,同时也是工作组办公的地方。

老程把伊春红叫来,说要商量点事。因为他刚从公社回来,伊春红还以为是“三干会”的事呢。但不是。老程说的是伊春红中邪的事儿。他说了她怎么折腾,怎么要跳大沟,他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抱住了她。在一种平静的叙述中,夹杂着许多庸俗暧昧的下流话,他还很难为情地笑了笑,说,没想到,你的身子可真是白啊……伊春红早就惊骇得想逃走,却又傻了似的怔在那里,好半天,她才听见自己含含糊糊的声音:

这算什么呢……不可能,月芬姐说了,我没脱衣服,你撒谎!

老程拿捏着表情,笑了笑。

不信就算啦。

他似乎不想再说下去了。他仔细盯着自己的两只手,伊春红留在上面的体温和那种肌肤滑润的触觉,似乎还在,并激发着他的想象……他觉得浑身燥热,像有无数小虫子在爬,难受得非把话说出来不可。

要是不信,咱可以作个验证,你那个地方……有手指肚儿那么大一块胎记,紫色的……你说对不对吧?

伊春红顿时无语。但一切都明确起来。想象着老程的手不仅抚摸过她的身体,而且还目不转睛地凝视过某个他感兴趣的地方……她一下子捂住了脸,又迅速站起来,看样子似乎是要往门外跑。

老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冷静点,注意影响!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一块土坷垃落在地中间的桌子上,碎块飞溅。屋里的两个人同时被吓了一哆嗦。老程半天转过神儿,他拿起桌面的手电筒(自来水笔、笔记本、手电筒、雨伞和草帽是工作组具有标志性的物品),来到门外,又绕到房后的窗外,用手电筒到处乱扫,对着墙角旮旯仔细照。鬼都没有。

十一

几场大雨,改变了山野的模样。阳光是明媚的,天空是清澈安详的。土地把所有的水分都吸了进去,各种植物都挺起了不同的枝叶和腰杆。绿的世界中,婆婆丁率先开出了小向日葵般的花朵,在微风中摇曳。田里的玉米高出了足有两寸。一切都是在变形,变成令人愉快的模样。

拉头锄的还是王米柱。不同的是,上山的时候,他除了扛着锄头,还挎着那支火药枪。这样的一种扮相,混淆了他的身份,看上去不伦不类,有点滑稽。

刘三太知道王米柱的用意。就在王米柱鼓鼓捣捣制作这把枪的时候,他就给王米柱泼过冷水。他说枪这玩意儿辟邪是辟邪,但有时候也走邪,弄不好就会捅娄子!为此,他还有名有姓地举了几个例子。说早些年,张营子有个叫二杆子的人,好打猎,整天背着一杆洋炮在山上转。有一次,他眼瞅着一只狐狸跑进树林里,他追进去找了半天,看见那只狐狸蹲在一个土包上。他一洋炮轰过去,结果打死的却是一个正在拉屎的羊倌。柳条沟也有个打猎的,他一枪打住个兔子,兔子没死,在地上不停地转圈儿,忙乱中,他倒过枪来,抡起来就是一枪托,他忘了他拿的双筒枪,就在这时枪走火了,结果自己要了自己的命!说到这儿,刘三太把一口痰在院子里射出老远,他看着王米柱说,张文瑞的事你可知道吧?

张文瑞是烧锅围子人,前几年大队组织民兵训练,打靶。他把枪背回家里,冲着弟弟开玩笑,命令他举起手来,作投降状,说,不老实我毙了你!弟弟大义凛然,一拍胸脯说道:开枪吧,共产党员不怕死!结果他一枪就把弟弟毙了。可怜的小家伙当时才10岁。让所有人不明白的是,本来经过严格检验的一支空枪,枪膛里竟然有了子弹!

对于这些例子,王米柱不以为然。他说,三叔,再快的刀也不会自己去杀人。你放心,枪也一样。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支枪,让王米柱感到胆壮,同时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冒险味道。有一天,那种幻觉又出现了:他总觉得有一只黄鼠狼躲在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窥视着他。趁歇息的时候,他提着枪到周边去转悠,突然发现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草棵里蠕动。一声枪响,把那小东西打得蹦了两个高儿,又摔到地上。很遗憾,原来是一只普通的兔,尚未成年。不过,作为一次意外的收获(虽说当时就被表叔刘三太要了去),还是给王米柱带来了愉快。在人们的赞叹声中,他突然想到了伊春红:要是她也能看到这一幕就好了。可伊春红不在。他悻悻地觉得,这只兔子死得毫无意义。

晚饭后,王米柱来到冯月英家。他没什么事儿,就是想探听一下伊春红的情况,却不好意思直说,一进门,便奔着水缸去了。那意思是,看看冯月英家的水缸里有没有水。

小簸箕沟吃的是井水。村里只有一口井,位于村子中间的一处坡底下。全村30多户人家,这一户,那一家,羊拉屎似的,沿着一条山沟排列着,从东到西有二里地。这种分散布局的优点是肃静,私密性好,比如哪家两口子打了架,即使骂了袓宗,动了手脚,别家也往往听不到;缺点是吃水费劲,特别是住在村两头的人家,每挑一担水,来回二里地。王米柱和冯月英家住在村子中间,离井不太远,挑一趟水,只需往返一道100米的漫坡。可无论远近,从井里打水却是同样费劲的。井口上用石条支一架辘轳,你得把30多斤重满满一斗子水,从八丈多深的井底一圈一圈摇上来。倘若摇到半道力气不够,或一个不经意失了手,那水斗子就会突然下坠,重力加速度,带动辘轳飞速逆转,如纺车一般越转越快……这时,倘若躲闪不及,被疯了似的辘轳把打个跟头是小事,一旦栽到井里就坏了。特别是在冬天,井台上全是冰,一层一层地增高,踩在冰包上用力摇辘轳的危险系数就更大。因此,在小簸箕沟,挑水大多都是男人的事。只有万不得已,女人才会去挑水。好在村里挑水都集中在早晨和晚上,井边上总能碰上挑水的男人,无论碰上谁,都会把摇上来的两斗子水先倒进女人的水桶里,让她挑走。有的干脆挑起那担水直接送到女人的家里。

这些年,冯月英的男人不在家,王米柱没少给冯月英家挑过水。一是两家离得近,二是王米柱仁义,又是个有力气的小伙子。每次在家门外碰上冯月英挑着水桶从院里出来,他就会把冯月英的扁担要过来,朝着坡下的水井走去。若是遇到下雪下雨天,道滑,不用碰上冯月英,王米柱就会担着自家的水桶直接送上门去。有时挑一趟,有时挑两趟,直到把冯月英家的水缸灌满为止。这件事让冯月英很感动。作为回报,她则没少帮助王米柱的母亲做针线活,甚至王米柱脚上穿的纳底鞋都出自冯月英之手。与此同时,王米柱则成了拥军拥属积极分子,还受到过公社的表彰。

王米柱看了看,冯月英家的水缸是满的,便不由自主地往西屋门口瞭了一眼。这个不经意的举动,被从东屋出来的冯月英一眼逮了个正着。

我说米柱,你是想看看二嫂子的水缸有没有水啊,还是惦记着春红回来没回来?冯月英笑盈盈地看着王米柱。

一句话,把王米柱问得满脸涨红。

在村子里,如果没亲没故,在称呼上就只论年龄。冯月英从外村嫁到了小簸箕沟,王米柱就管她叫二嫂子。嫂子和小叔子可以开玩笑。冯月英性格开朗,快言快语,不仅爱开玩笑,人也精明,尤擅察言观色,用她自己的话说,看着一只鸡蛋,我就能辨出里边的鸡雏是公是母。

冯月英的话还没说完:米柱,有个事儿我得跟你说说,你可别怪二嫂子说话不好听。

王米柱似乎已经明白冯月英要说什么了,但他还是认真地说,没关系,你尽管说。

你对伊春红好,我早就看出来了。但好是好,你可千万别往别的地方想。人家是城里人,是工作队的,咱是个农民,差着十万八千里呢。你要是陷进去,一旦爱上她,那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到头来,苦的可是你自己。

别瞎说了,我哪有那个想法。

王米柱矢口否认。不是自尊,不是嘴硬,也不是害羞,而是他对伊春红的感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他喜欢她,却不敢接近她,同时又夹杂着一种不好解释的烦闷。真实的情况就是这样,这能说是爱吗?

得了吧。冯月英哼了一声,嘴角微笑着说。接着话头一转,她说,让我看啊 ,伊春红能不能回来还不一定呢。

老程把伊春红叫走的那天晚上,她回来的时候,冯月英已经迷迷糊糊睡了一小觉。她恍惚听到院里有脚步声,来到外屋,伊春红正好走了进来。

春红回来啦?

嗯。

是老程送你回来的吗?

伊春红没回应,一扭身进了屋。

冯月英疑惑了。她站在西屋门外:

春红,你没事吧?

半天,屋里有了回声:月英姐……你不够意思!

冯月英吓了一跳,赶紧推门进去。屋里黑着,她点亮了灯。只见伊春红倚着炕沿站在地上,捂着脸。

冯月英问她怎么回事。

你为啥不跟我说实话?

冯月英还是不明白。

那么丢人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说着,便捂着脸哭了。

冯月英明白了。所有人都没好意思向伊春红道破的真相,却被老程给捅了出去。不用说,知道自己的身体被那么多男人过了目,对伊春红来说,无疑是一种灾难性的打击。哭都是轻的。

那天夜里,冯月英好说歹说,把开导宽慰的话一直说到凌晨。伊春红又继续哭了一会儿,才渐渐平息。让冯月英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伊春红还是收拾了背包,饭都没吃,只打了个招呼就走了。

为啥走了呢?王米柱不解地问。

冯月英说,肯定是害臊了,觉得没脸见人了呗。

她中邪脱衣服的事,你没跟她说?

冯月英瞟了一眼王米柱,语调柔和起来。我说兄弟,你可真是个傻子,自从认识你之后,我觉得你咋啥事儿都不会转个弯呢?别的我就不说了,就说伊春红吧。别忘了,她光着身子的时候,你还抱过人家呢。我要是告诉了她,那天下午她还能好意思上你们家去吗?

王米柱的脸又红了。

那……老程跟她说这事儿干啥?

冯月英一脸认真:我说的就是啊!看也看了,抱也抱了,得了便宜,偷着乐去得了。挺大个老爷们儿,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还想表表功是咋的?真不知道他是咋想的!

十二

老程不快乐。伊春红走了之后,谁也没看见他笑过, 也没和社员一起上过山。他先是和李栋队长一起传达了公社的“四干会”精神;接着又组织社员开了一场批斗会。

这一次批斗的是余成业。伊春红不在,批斗会全是他一手操办的。其实那个年代的批斗会都差不多,好组织。这一次,到底让李栋找来了两条像小拇指般粗细的绳子,他亲自动手,把余成业两只胳膊一背,五花大绑,又拴了两个犁铧子,挂在余成业的脖子上,又按着他的脑袋,让他低头,再低头!结果余成业的脑袋差不多扎在了裤裆里,两个小时的批斗过程中,他自始至终就这么撅着。

余成业是个大个子,60多岁,有几次他浑身哆嗦,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队长李栋觉得差不多了,但老程却说他装死,勒令民兵几次三番地把他从地上揪起来,继续批斗。会议快结束的时候,老程走到余成业旁边,作了总结式讲话(其实也就是一些套话)。他号召社员群众要把对地主阶级的仇恨化为力量,努力生产,用更多的粮食支援国家;同时正告余成业,在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面前,要低头认罪,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夹着尾巴做人,才是他唯一的出路。老程说一句,还转头问一句:

余成业,你说是不是?

余成业说,是!

大点声!

余成业一哆嗦:是!

接下来,老程一句话还没说完,余成业就高着声地说了一个是!

老程一怔,歪着脑袋,看了余成业半天,突然恼怒地说,是你妈!

说着,他还挥手给了余成业一个大耳光。

当时所有的人都愣了,想想余成业的错误也不大,就是抢话了,说早了,都觉得老程这个耳光打得有点急躁,甚至多余。

就是这次批斗会之后,余成业一头扎到炕上,病了三个多月,突然两腿一蹬,留一个意味深长的露齿狞笑,死了。死了就死了,很正常。在此之前,龙头山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仁麻子,就是被小火旺村借去批斗时,用绳子沾上凉水活活抽死的。那个年代,死个地富反坏右算个啥呀!罪该万死,死有余辜。用黄土一埋,让他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就是了。这是题外话。

那次批斗会,王米柱没参加,老程也没找他。上次批斗老余婆子时,虽说王米柱作了批判发言,但事后知道刘玉兰是王米柱的亲姨,老程还是作出一个决定。他告诉队长李栋,给工作组吃饭的事,王米柱家就免了。当时伊春红有些不解,说,王米柱人不错,是个可以团结并能发挥积极作用的对象,挺可靠的,这样不好吧?老程不那么看,他说,王米柱可靠,他妈可靠吗?阶级斗争残酷无情,来不得半点麻痹大意,头脑里必须时刻绷紧这根弦才行。说到这里,他还拍了拍伊春红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春红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得好好锻炼呀。

这事王米柱不知情。前两天李栋队长告诉他,说,跟你说一声,工作组快轮到你家吃饭了吧?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从现在开始,工作组的饭就不用你家管了。为此王米柱还了怔了一下说,我妈的身体挺好的呀?李栋队长含糊其词地说,好不好的也算了,不管饭,还少搭点。这话倒不假。工作组在社员家里吃饭,每人每天付给六两粮票六角钱,而每户人家总是想方设法,把家里最好的饭菜做给工作组,确实得倒搭钱。社员们之所以不计较,是因为这件事关乎到一种政治荣誉,如果是“四类分子”,你想搭钱还没这个资格呢。但转念一想,王米柱还是想通了,不管就不管吧,这倒省去了许多麻烦。别的不说,工作队有个习惯,每次吃饭前,都要先站在地上,对着毛主席像背一段最高指示,才上炕吃饭。他们背,王米柱就得跟着背。每当如此,不知道是腼腆还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而且,现在伊春红走了,剩下老程一个人,说实话,王米柱还真是打心眼里不愿侍候他。

那天晚上,听说队里要批判大姨夫余成业,王米柱铁了心不露面,他和母亲坐在屋子里,谁都知道天黑了,谁也没点灯,母子俩一声不语。一种无话可说的沉默,让王米柱心烦意乱,难以承受。他无所事事地来到在院子里。昏暗混沌的夜空中,繁星璀璨。山村的夜晚,一点风丝都没有。从生产队传来的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又忽然归于宁静,静得空虚。他立在院子里,无着无落。那天晚上,作为农民,王米柱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孤独。

十三

伊春红是个可塑性很强的姑娘。在短短的几天时间里,她便完成了一次自我修正,犹如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她在日记中写道:快快醒来吧!革命岂能做逃兵,真金要在火中炼!个人的得失何所惧,革命斗争需要你,小簸箕沟火热的生活需要你!

这天下午,她搭乘工作队长老方的吉普车从公社回到大队,又从烧锅围子回到小簸箕沟。那种风尘仆仆、容光焕发的状态,好像不是步行了3公里山路,而是做了一场精神体操。当她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时候,由于深感意外,冯月英的话都说错了:

春红,你怎么回来啦!

怎么,月英姐不欢迎我?

眼前的伊春红,似乎比原来还开朗,而且很细腻。她在县城给冯月英买回一双凉鞋;还没忘记给冯月英两个孩子带了两盒彩色蜡笔和一包螺丝糖。这天晚上,两个女人有说有笑,似乎有说不尽的话题。后来还是冯月英怕伊春红太累,温了半锅水,用一个大盆端到屋里,让伊春红好好洗洗,赶早休息。

第二天,不顾冯月英的爱怜和劝说,伊春红还是扛着锄头上了山。她重新被一种生活的激情鼓舞着。

小簸箕沟村200多亩庄稼,全是山坡地,根据不同的土壤和环境,分别种了高粱、玉米、谷子、荞麦,还种了一部分黑豆(那时候的黑豆人不吃,主要是做成豆饼,在农忙时犒劳队里的牲口,否则它们干活没力气)。这些不同的庄稼,从开锄到收锄,断断续续,差不多得耪上一个月。伊春红的突然出现,把许多人带入回忆——那是一种很不好意思的回忆。不知道伊春红是超脱了自己,还是她自己感觉那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一入人群,她便显得轻松自如,甚至有点大大咧咧。她和每个人都打了招呼。看到王米柱时,第一句话就是:你该理发了。发现王米柱带着那支火药枪,她笑了笑,说,这下可真像个民兵排长了。还问他打到了什么东西没有。王米柱很想告诉她,他打死过一只兔子。然而他说的是啥也没打到,而且腾地红了脸。

老程仍然没上山。这天他和李栋队长在大队开了一天会。回村时,半道遇上了雨,两个人全成了落汤鸡。这天工作组正好轮到在李栋家吃饭,为了“驱驱寒气”,李栋竟像变戏法似的蹾到桌上半瓶散白酒。老程一看就乐了。在这方面他和李栋对脾气,彼此都喜欢喝一口儿。当时的年代酒凭票供应,一般人想喝也买不到。李栋的弟弟是矿工,每月可凭票买到两斤保健酒,因此李栋偶尔也能解解馋,老程算是沾了光。纯粮烧酒提振了他的精神,让他从酒杯里想到下乡蹲点的寂寞和清苦,他几次建议伊春红也喝上一盅。被伊春红婉言推辞之后,他和李栋队长你一盅儿我一盅儿,很快喝了个瓶底朝天,还有点意犹未尽。

从李栋家出来,空中飘着麻酥酥的雨丝。

路过生产队时,老程叫伊春红进去坐坐,要跟她说说最近的工作。伊春红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去了。老程毕竟是组长,蹲点结束,万一给她留下几句不好的鉴定,什么入党考验,有待提拔,以及在小簸箕沟吃的苦、受的累,岂不前功尽弃,全都白废了。

老程点上灯。伊春红走进屋,坐在桌前的一条板凳上。老程开始说工作,什么“三干会”,批斗会,还有最近一个时期的主要工作安排。他慢声慢语,东拼西凑,拉拉杂杂一大堆。然后才话题一转,说道: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伊春红怔了一下,笑着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我就说嘛,中了一回邪就退缩了,春红不应该这么胆小脆弱。

伊春红似乎想到了什么:

中邪的事,你也信吗?

老程呵呵一笑。我早就信了,而且科学也信。他不无卖弄地说,其实,这种事属于生理科学。只是现在的科学很落后,还不能完全说清楚它。

简直无法想象……她低垂下头,一种梦魇般的感觉回到心上。

算了,这事咱不讨论了。

老程坐在对面的炕沿上,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盏扣着玻璃罩的煤油灯。他在灯的另一边看着她: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

什么事?她抬起眼,好奇地看着他。

你回家,是因为生我的气吗?

没有……伊春红低下头,咱换个话题吧。

是呀,你能回来,就说明那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老程站起来,像是沉思着什么,在地上踱了几步。突然,他用前怀贴住她的后背,把双手环在她的脖颈上。她浑身一抖,缩着脖子想站起来。他的手臂压住她肩膀,随着她的用力而加力,很有分寸,近乎爱怜般地把她挽留在原来的位置上。

别这样……

老程不说话,把嘴凑到她的耳朵下边亲吻了一下。同时两只手挺进她的衣领,接着是胸罩,并继续下探,很娴熟,一点都不笨拙。直到两只手心一满,便双双地掌握了她。她的身体像电击般一抖,缩成一团。

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急促地呼吸着。

这样挺好!他的手欢愉起来。

隔着一层衣服,她的手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背,试图钳制住它们那种邪恶的欢乐。最终,却因为没有成功而索性放弃。

……行了行了,到此为止。

他坚持着自己:这怎么可能。

她又挣扎起来。哎呀行了,让人看见。

鬼都没有。

屋外的夜晚和谐而安详,雨大了些,淅淅沥沥的声音,把整个山村衬托得更加静谧。这样的一种景况和氛围,似乎是在有意怂恿他把事情做下去。她还在挣扎。他放她站起来,却依然满把满攥地把她控制在怀里。与此同时,一股野蛮的力量裹挟着她,一步步朝着目的地移动。

你怎么能这样!

我也不知道,就当我是中邪了吧。

求你了,别这样,这样不好。

他有点不耐烦:我说你人咋这么麻烦!

你疯啦!

还没有。

他的确很淡定,像挪缸似的推动着她向着目标移动。转过桌角时,他平静地吹灭了桌上的灯。

屋子里一黑,人就像沉入到了深渊。伊春红的挣扎激烈起来。这时,什么东西咣咣响了两下,声音很近,又突然归于寂静。两个人本能地放开手,同时在黑暗中愣住,谁也没有说话。根据发出声响的方位判断,像是有人在拍打窗户。老程保持着镇静的态度,等待那声音再次响起……

但没有。除了雨声,外边没有任何声响。没有惊鸟,没有虫鸣,连一声给人壮胆的狗叫都没有(村里的狗在几年前就被上边下令,全部打死了)。黑暗中,老程热血一涌,也许是酒精壮了他的胆,也许是这种嘲弄般的打搅激起了他的愤怒,不管是人是鬼,都必须看个清楚!他没有点灯,摸黑来到门口,顺手抄起了门后的一把铁锹,拉开门闩破门而出,一股携带着雨点的凉风扑面而来,一片黑暗的夜幕里,什么也没有。

想到那拍打声是从后窗发出,他决定绕到房后去看个究竟。就在他转过房角时,对面立着一个黑影,仿佛正在等着他。

他悚然一怔,本能地喊了一声:谁!

枪响了。

整个山村为之一震。

那个黑影依然站立不动,像是有意观看着地上的人捂着脸像抽筋似的滚来滚去……然后才转身离去。

那个夜晚,小簸箕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喧嚣。

十四

老程没有死。除了一只被打烂的眼睛不可救药地被摘掉了,脸上只留下几粒永远取不出来的黑色铁砂——他成了一个永久的麻脸。玉米柱在家里束手就擒。最终以反革命伤害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当时,假如有人能证明王米柱的供词是真的,也许他就不会判得那么重。但在那个灵魂扭曲的年代,像许许多多的真相一样,却被轻而易举地篡改和遮蔽了。

十五

40年前的小簸箕沟,还叫小簸箕沟,西梁还叫西梁,北沟还叫北沟。只是沟里的泉水早就干涸了,而荒草比当年还茂盛。旷野里,当年各种几乎绝迹的动物,不断增多,随意出没——竟然有了过去从没看见过的山鸡,羽毛多彩鲜艳,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群山环抱中,村里人的房子,有的以新代旧,有的残垣断壁——曾经的主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小簸箕沟萎缩了。当年的喧嚣不复存在。寂寥的村街,如同跌落于远古。当时,那些五六十岁的老人早已腐尸于黄土。刘三太死了,李栋队长死了,在小簸箕沟丢了一只眼睛的老程也故去了吧?是的,是的,在这个世界上谁能不死呢!

王米柱还活着。他服刑到十个年头时,出乎意料地被提前释放了。他弯着身子回到村里,继续种地,终身未娶,最终,成了村子里唯一的孤寡老人。伴随岁月的消逝,他头顶秃了,头发白了,剩下的牙齿已经没几颗,脸上的皱纹却纵横交错,刚过古稀之年,那种苍老枯槁的样子,看上去似乎超过了100岁。他无事可做,终日蜷坐在门外的一块石头上。往事覆盖着生命,过去的生活模糊下去,新来的日子什么也没有。他混混沌沌地打着瞌睡,随时等候着死神的到来。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年轻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和老人聊天时,他问起一件旧事:过去这里是不是经常有人中邪?

这事有啊。

老人肯定地回答了他。

现在还有没有?

老人说,没啦,许多年前就没有了。

这时候,作家的脑袋里突然冒出了一大堆问题:为什么没有了?是那些迷人的神灵妖孽都死了吗?可神灵怎么会死呢?是它们离开了这里,还是以别的方式仍然惑人于这个世界上呢?

对于作家的疑惑,老人一句也答不出。他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刁钻的问题。

……

您还记不记得伊春红这个人?

什么红?

伊春红。

这个经常忘记洗脸的老人,眼睛突然睁得大一些。

她在哪儿?

在省城。

你认识她?

哈哈,她是我妈呀!

老人的眼睛睁得更大些。模糊的视线中,那张陌生而微笑的面孔突然变形并剧烈地摇晃起来……就在那短暂的一瞬,老人没有了目光,只剩一对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

作者简介

荆永鸣,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短篇小说集《外地人》、中短篇小说集《创可贴》、长篇小说《陡峭的草帽》《我们的老家》等。作品曾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期刊转载,同时被收入50余种作品集。曾先后荣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十月》奖、《北京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内蒙古自治区“索龙嘎奖”,中篇小说《大声呼吸》获第四届老舍文学奖。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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