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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魔的写作人

2016-10-12黄蓓佳

北京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眼见老婆女儿

黄蓓佳

写叶兆言,我自认为还是有话可说的。我们两家楼上楼下做邻居总共五年之久。我当江苏作协创作组长,“领导”着兆言这个组员更是差不多二十年时间。二十年多么漫长啊,我们都从三四十岁的青春好年华,一晃成了六十岁的退休老人。

第一次见兆言,应该是上世纪80年代中,圣诞节,天很冷,我们彼此熟悉的一位作家很超前地在家里举办一个“圣诞派”,请几个同龄的小朋友玩,我带着我女儿,兆言带着他女儿,去了。别的孩子都是母亲带去的,兆言女儿跟着的是父亲。从那时候我知道,兆言宠女儿。

又过不久,南京的作家们想着花样玩,在报纸上开一个“小说接龙大赛”栏目。那时候没有电邮和传真,前一个写完规定段落的人,要负责将稿子送到下一个人手上,好接着往下续。兆言的下家是我。那天比较热,他穿件大汗衫,大裤衩子,脚上一双塑料拖鞋,背个绿挎包,站在楼下仰头喊我的名字。我先生正好在家,往阳台上探一眼,以为是邮局来送稿费单的,抓起我的图章,笃笃笃一气儿从五楼冲下去,二话不说,图章往兆言手里一揣。幸好我在窗口看见了这一幕,赶紧大叫,才避免更多的误会。事后,兆言每次说到这件事,都乐不可支。

90年代,他从出版社调到作协,进了专业创作组。终于摆脱烦人的编辑工作,进入一个无比自由辽阔的天地,他长松一口气,从此开始了他的疯狂写作旅程。说他“疯狂”,绝对不是贬意。我们那一帮八九十年代开始写作的人,个个能吃苦,全是写起来不要命的人。在这帮人当中,要数兆言最疯魔,可以这么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非他病得拿不住笔,否则无一日不在写东西:长篇、中篇、短篇、散文、随笔、报纸专栏、读书笔记,甚至还写过电视剧本。有一段时间他的专栏文章在全国开花,他每次去作协,从收发室都会拿到厚厚一沓稿费单,管收发的老头儿羡慕到眼睛发绿。他也喜欢玩,喜欢聊天打牌,喜欢吃点好的喝点好的,但是做这一切的原则就是,必须在作协开会或者国内外采风的时间当中进行,用他的话说:这是“公家”的时间,不玩也是闲着。如若没有会议或者活动,想请动他出来吃顿饭,喝个茶,或是玩个牌,基本不可能,离开电脑如同杀了他。有好几次,我们单位组织下基层看先进,完事后总要被责令写篇应景的小文章。来回坐在单位的“考斯特”上,我们一帮人难得有机会聚一起,免不了放肆谈笑,荤的素的什么段子都有。兆言不参加,他膝盖上放台手提电脑埋头写稿,车没到家,两千字的文章已经热辣出笼。甚至出去的路上,采访没有开始的时候,他已经查了资料,车上草就了一篇底稿,等回来坐车时,填进地址姓名一应细节,稍加润色,分分钟可以交稿。

干吗这么拼?因为在他的脑子里,这些应景的小稿子都不能算文学,不是文学的事,统统要在“公家”的时间里解决掉,带回家中妨碍日常写作,这是不被允许的。

也因此,时至今日,兆言出的各种版本书籍,已经数以百计,真正的著作等身。眼见他写长篇,眼见他出文集,眼见他领大奖,眼见他获荣誉。只能是“眼见”,换一个人,做不到他这样的热爱和疯魔。他所有的荣誉、所有的赞美,他今日在文坛的地位,都是他该得的。

评价男人有两个常用的词:“绅士”,或者“君子”。说他绅士我不投赞成票,因为我们两人一起出国出差开会无数次,我还大他两岁,但是这家伙基本没有帮我拎过箱子抢过座。考虑到我们江苏的这些男作家,清一色是老婆学车开车,男人甩手掌柜,我也只能原谅这样的习性。不过有一次他悄悄告诉我,他不是不愿帮我拎箱子,是大家都没这个习惯,他也就不好意思动手。我笑得要死。不过说到“君子”,我觉得兆言这个人就可以借来诠释这个词。他厚道、包容,从不给人难堪。相交几十年中,我没有听过一次他在背后对人的妄议。有些时候,提到一些让人恼火的事,话都快到嘴边了,分分钟就要滑脱出来了,他会及时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把话咽回去。他们家里,从他祖父到父亲,似乎都是这样的人。

但是这个“好好先生”有时候也令人恼火,因为他完全没有原则性,每次请他当评委,评个职称啊,重点扶持项目啊,签约作家啊什么的,他一律都投赞成票。他说:“写作的人不容易。”不容易也得几选一啊,这是规矩啊,他就是不选,难题统统交给别的人。有一回评审前,我们说到了哪些哪些人给评委递了条子,他很落寞地插话:“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给我递条子?”言语中仿佛他不被任何人重视,有委屈。我们一致回答他:都知道你会投赞成票,为什么还要打电话递条子多此一举?他恍然大悟似的,哈哈大笑。

兆言在生活中的“迷糊”劲儿,实在是骇人听闻。我们一群人若是同行,他绝对是当中最不动脑子、最随大流的一个人。比如说,我告诉他今天是8月32号,他一定嗯嗯说是。 明明飞美国,我要是错上了飞俄国的飞机,回头看,他一定不声不响坐在我旁边。他一直一直都声明,不要指望他,他不会就任何事情作任何判断,有事你们决定就好。我以前认为是他的生活能力有问题,现在我意识到,不是能力问题,是他不愿意在文学之外的日常细节上耗费脑细胞,生活上他可以得过且过,最好的精力最好的脑力要留给他最爱的一件事。

他也有普通人的得失心。之前的很多年,因为创作有成绩,我们这拨人大大小小都被安上了一个头衔或职务,哪怕是名誉上的。就连小他几岁的苏童,也当了省青联的副主席。可是兆言仍然是清水寡人一个。他对我们抱怨:“江苏作协只有我一个群众!”我们笑得直不起腰。现在他也当官了,省作协副主席、省政协委员,还兼着政协某个委员会的副主任。不过他仍旧不作为,连必须要参加的会议都是能躲则躲。骨子里他对官衔这东西不看重,给他他也要,是个安慰。还是那句话,写作的事情才是比天大。

他不善讲话,这是我们都知道的(文学话题除外)。每次开会,或是外出参观学习,最后要作个总结谈个体会什么的,点到他的名字,他会涨红脸拼死抵抗,坚决不开口。不过我们江苏作协的人都不擅长这个。之前赵本夫当头儿,算是会讲话的,既冠冕堂皇又文学性十足,大家都听得舒服。后来范小青主持工作,她聪明,几回一弄就练出来了,现在也能侃侃而谈。周梅森是每讲必放大炮,让人听得提心吊胆。毕飞宇是个大坏人,他很能讲,每一场文学讲座都做成了经典,但是表态性的官样文章的话题他不参与,抵抗几次便也成习惯。苏童年轻时一上台就有点结巴,云里雾里自己都不知道说了点啥;中年过后功力大涨,偶尔也会卡壳,灵魂出窍,但是十句话总有几句相当精彩,熠熠闪光。兆言不行,他不会掩盖自己,想什么就说什么,坦率得可爱,但是也容易豁一点边边,惹出小麻烦。我总是劝告他,慎重接受采访,因为你想不到记者会如何给你断章取义。他很委屈,说:“已经拒绝太多啦!”唉,没办法,名人也有名人的烦恼。

我前面说过,兆言是个宠女儿的人,在“宠”这件事情上,他们两口子算是做到极致了。据兆言自己说,女儿长到三十岁,睡在自己房间里,半夜一声娇喊:“有蚊子!”他老婆便急急忙忙赤个脚,提起电蚊拍冲到女儿房间,打蚊子。兆言说这事的时候,眉飞色舞,满脸幸福,真让我要拿他当受虐狂。平常和我们聊天,只要他开口,三句话当中必有一句是“我女儿”:我女儿怎么说的,我女儿写了什么文章,我女儿在淘宝买了什么东西……女儿的话对他不仅是圣旨,更是甘露,他笑眯眯地接着,乐滋滋地品尝着,别提多享受。话说回来,他女儿对他也宠,明里凶神恶煞,暗里拿他当小孩子待,吃的,穿的,用的,无一不是女儿作主给他买回来,打扮起来。所以每次看见他穿一件新衣服,我就会抢在他前面说:“女儿买的!”倒也是奇怪,两口子这么宠,却没有宠坏女儿,小姑娘一路学过来,上的都是名校,南大本科毕业,复旦博士毕业,现在又回南大当了老师,最近还拿了国家重点科研项目。兆言生平最大的得意,想来便是这个宝贝千金吧?

兆言对老婆也同样好。如果说他三句话不离女儿,那么五句话必提老婆。句型也是一模一样:我老婆今天停车碰到了什么怪事,我老婆买了哪只股票,我老婆最近学画多么积极……我们有时候抗议:不准再提老婆和女儿!他笑笑,忍住。忍不及10分钟,开口,又是我女儿,我老婆……他平常跟我们说话,一口南京腔,语速飞快,称得上急促,但是给老婆打电话,轻柔,缓慢,絮絮叨叨,扯棉线一样没完没了。他不回避我们,所以我经常从他的电话中断断续续了解了他们家的日常,比如吃什么菜,买了什么家用小电器,什么牌子的洗涤剂比较好用,不住的房子租给了谁。我身边的大多数朋友,跟老婆通话只有一句:“忙着呢,回家再说。”唯独兆言,那么有耐心,那么事无巨细,一遍又一遍地在电话里跟老婆讨论家事,乐此不疲。有时候我们打牌,三缺一,眼巴巴地等着他上场,他却抓住电话轻言慢语死活不放手。这时我心里就会想,要是我家先生也这样,我是烦呢,还是幸福呢?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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