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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业余围棋手的足球观感

2016-10-12南帆

书城 2016年9期
关键词:棋盘棋手球迷

南帆

我忍不住想说几句。我,一个三段棋手,业余的。一个业余三段突然心血来潮想说几句。我猜不少人体验过这种状况:某些时候,一吐为快的冲动说来就来,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倾盆大雨浇得人浑身湿透。

我得首先表示,“业余三段”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头衔。我喜欢围棋,可是从不考虑当一个职业棋手,哪怕可以晋升到九段。一辈子只能在纵横十九道的棋盘之上旅行,这种世界是不是太狭窄了?所以,我仅仅愿意把晚上的业余时间交出来。离开了那一间嘈杂的办公室后可以转身与围棋幽会,这是充满乐趣的夜生活。

我晚上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打棋谱,有吴清源的,也有古力的或者李世石的。可是,这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身边充满了吵闹的杂音。看了看电视我才明白,那个顽劣的足球又出笼了。骨碌碌的足球滚过欧洲杯的草坪,世界又一次进入周期性的震颤。欧洲杯多少年举行一次?总之,这时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么一件事。电视主持人的播音用上了前所未有的高亢音调。无数白领一把扯掉了胸口的领带,放肆地敲打桌子。他们一面往喉咙里猛灌啤酒,一面大声地爆出久违的粗口。有趣的是,那些涂口红、画眼影的姐儿们也开始癫狂。一批赶到欧洲杯现场的姐儿在脸颊上喷一面小旗子,然后站在座位上跳摇摆舞;更多女球迷在微信里发表无数的感叹号,追捧这个球星或者崇拜那个球星。她们真的弄懂了四三三阵型或者越位吗?也许,让人激动的不过是,涂满汗水的肌肉在阳光之下闪闪发亮。几个帅气的小伙子豹子般地奔蹿在草坪上,那些久久地趴在键盘和屏幕之前的宅男宅女伸长脖子发出声嘶力竭的尖叫,这种情景有些怪异。

我猜许多人是去赶热闹的。无论如何,必须对足球发表评论,显示出一个球迷的必要姿态。绝不能吝啬赞美的辞句,所有颂歌的修辞都不会觉得刺耳。他们夸张地说,足球是一种伟大的图腾,不信仰足球就out了。整个世界都在充满激情地燃烧,唯独你一个人out,向隅而泣,多么可怕的事情。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亢奋起来。

回想这一段时间,只有李世石与阿法狗的世纪对决让我心潮澎湃。历史将会证明,那是一件意义深远的事情。足球为什么没有及时地打动我?—好像得提到智商吧。一个黑白相间的足球滚动在草坪上,两个队加起来的二十二个人都没看管住;一副围棋的黑白棋子三百六十个,对弈的棋手只有两个。这当然只是个玩笑,别当真。可是,听到一个电视主持人满脸正经地说足球很复杂,我一下子就笑了。知道围棋有多少种变化吗?计算机演算的结果是—10的172次方。记住这个事实就够了:围棋变化的数目比宇宙之中已知的粒子数目还要多。这才是复杂。只有最好的大脑才能与如此之多的变化周旋。所以我提到智商。一个围棋教练告诉我,他训练的许多小围棋手,智商测试都超过了150。所以,这个围棋教练表示大惑不解:怎么能把围棋队划拨给体育机构管理?难道我们与那些四肢发达的运动员一样吗?

围棋教练没有说出“四肢发达”后面通常跟随的那四个字。这当然不符合事实。同时,我们都很谨慎。随便诽谤足球,很可能在街头被人掐死。我的猜测是,竞技与胜负构成了围棋与排球、足球或者游泳、短跑相提并论的原因。然而,那些体育机构从未认真地考察,围棋与足球的胜负观念差别多大呀。

围棋极其讲究风度,如同贵族的决斗。高手对弈时常让人觉得在执行某种仪式。棋手之间流传的一个无形的规则是,要懂得适时地认输。大势已去,就要及时地投子表示放弃。无聊地死缠烂打只能收获一个嘲笑:你真的还看不明白棋局吗?等待对手的走神、疏忽或者低级错误,显然胜之不武。对于棋手来说,骄傲和名誉远比胜负重要,鬼鬼祟祟的伎俩令人羞耻。现在有些年轻的棋手不那么讲究规矩了,赢了就好,不名誉的奖金也是钱呵。好在这种人没有几个。

我猜许多棋手读过川端康成的小说名篇《名人》。小说情节脱胎于一个真实的历史事件:日本的最后一代名人秀哉与新锐大竹七段举行一场告别赛。秀哉威严地正襟危坐,他希望下出无可挑剔的一局之后慨然谢幕。然而,秀哉的梦想被第一百二十一手的“封棋”残酷地毁坏了。告别赛为时长达半年,中途屡屡打挂暂停。为了避免对手利用暂停的时间思考,暂停之前的一招棋通常密封于一个信封之中,下一个回合开赛之际才在棋盘上公开。大竹七段的第一百二十一手出其不意地下在一个无关紧要的所在,秀哉暂停期间的一切揣测与对策完全失效。这并未违规,而是利用规则扰乱对手。然而,秀哉对于这种谋略极为不屑。没有出息的晚辈让他怒火中烧。愤怒影响了秀哉的行棋节奏,以至于这一局半目落败。然而,他并不惋惜。棋道破碎,一局的胜负又何必介怀?棋盘如同一个角斗场,一招一式必须光明磊落,赢得问心无愧。

一些棋手坚定地演示独门刀法,即使棋盘上的失利也不能动摇他们的风格。武宫正树的“宇宙流”天马行空,气势宏大,他绝不会因为战绩、名次不佳而收敛浪漫主义的想象;大竹英雄号称“美学棋士”,他对于棋形的美学形状近于苛求。如果哪一块棋不得不丑陋地委曲求全,他宁可放弃成活的希望。不优美,毋宁死,呵呵。然而,我不知道,这些独特的气度会不会被一些势利的球迷当作了可笑的迂腐姿态?

足球场的草坪肯定不像棋盘那么纯粹。踢球之余,那些球员热衷于在拼抢之中施展种种阴险的小动作,他们可没有觉得丢人。推搡,搂抱,肘击,踩踏,铲伤对手的脚踝,跃起顶球的时候撞得对方血流满面,如此等等。对了,还有著名的假摔。那些声望如此之高的球星居然愿意装神弄鬼,的确不可思议。如果不是顾忌裁判口袋里的红牌和黄牌,估计他们还会弄出更多的花样。马拉多纳不惮于公开承认“上帝之手”,现场的队友假戏真做地上前握手祝贺,弹冠相庆。他们始终心安理得。我不明白的是,日后那些了解到真相的球迷为什么并没有弹劾马拉多纳,甚至呼吁撤销这一场比赛的战绩。瞒过了裁判就算真理在握了吗?

这多么切合世俗的气氛呵。成者为王,败者为寇。然而,围棋不屑于如此。棋盘的十九道纵横划出了一个纯粹的—你看,我又用了“纯粹”这个词—空间,棋手严格遵循游戏规则从事公平的智力搏杀。我们共同鄙视种种鸡鸣狗盗的把戏。这种空间的确与世俗生活拉开了距离,没有多少人进得来,“人气”不足。一场豪华版的围棋大赛,捧场的人仍然寥寥无几。新闻记者一则乏味的例行报道,网络上有几句不痛不痒的议论,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足球就不同了,举世瞩目的狂欢。不论是真心的痴迷还是伪装的热爱,所有的人都愿意跳出来表白自己的景仰之情。不过,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可羡慕的。人少也不是什么错。据说爱因斯坦曾经与一些学术同行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对方联合了一百名教授签名反对他。闻讯之后,爱因斯坦仅仅耸了耸肩膀:要那么多人干吗?如果你是对的,一个人就够了。我喜欢这种特立独行的姿态。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料到,足球可以在世俗生活之中调集那么大的能量。美艳的太太团来到了现场。她们不仅仅声援奔跑在球场上的先生,同时也是自我显示。她们的容貌、装束无不立即成为时尚。还有一些所谓的“足球宝贝”活跃在大众传媒之中,互联网是她们尤为青睐的舞台。“足球宝贝”抢夺视线的基本策略就是裸体,亮出乳房是她们的“撒手锏”。呵呵,再说下去我就要脸红了。总之,足球场上弥漫着浓郁的荷尔蒙气息。当然,我一点儿也没有觉得奇怪。我们时常西装革履,女士们某些场合还必须穿起晚礼服,彬彬有礼,仪态万方,但是,七尺之躯的某个角落始终贮存了古老的原始激情。一种特殊气氛降临的时候,我们的体温骤增,热血沸腾,心中的唯一欲望就是脱掉所有的衣服,像野兽一般狂奔。

对了,我怎么能忘了“足球流氓”呢?这一次欧洲杯比赛,英国的“足球流氓”与俄国的“足球流氓”进行了充分的表演。他们大打出手,互相扔椅子和啤酒瓶子。防暴警察的上街和外交部长的表态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我在互联网上看到一张俄国“足球流氓”的照片。一群上身赤裸的彪形大汉行走在法国街头,肌肉发达的胳膊上缀满了形形色色的刺青。我的想象之中,他们如同一些另类的乐师,用自己的方式为足球伴奏。

许多人觉得,围棋没什么可看的,太平静了,没有动作性。那一年一个摄影师负责拍摄棋盘面前的李昌镐。相片冲洗出来之后令人震惊:几个小时的时间,李昌镐纹丝不动,数十张相片犹如同一张相片。他的“石佛”之称就是如此流传起来的。足球场提供的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场面。二十二个人穿插包抄,围追堵截,看台上山呼海啸,有时还要扔一扔矿泉水瓶子什么的,气氛炽烈得好像划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起来。角球传中,头球攻门,全场都会情不自禁地叫出声。顺便插一句,头球攻门老是让我觉得滑稽。伸长脖子竭力跳起来,让自己像一发炮弹般蹦出去,然后失控地重重摔在地上。多么不自然呵。我知道,足球不允许用手,人体之中最为灵巧的器官遭到了废弃,于是出现了头球攻门这种奇怪的招式。围棋多么优雅:沉思良久,食指和中指轻轻拈起一粒棋子搁在棋盘上,一剑封喉。有些棋手弈出得意的一手,他会将棋子“啪”的一声用力拍在棋盘之上。这就是双方对抗之中最大的动静了。千钧之力,两根手指也就够了。

请不要误会—温文尔雅的对弈不等于胜负没有重量。围棋史上记载了多盘吐血之局:棋盘上的殚精竭虑居然使棋手吐血而亡。当年吴清源与木谷实十番棋大战,木谷实突然鼻血喷涌,昏厥在棋盘旁边,聚精会神地坐在棋盘对面的吴清源竟然久久没有发现;另一件更为离奇的事情发生在桥本宇太郎和岩本熏之间。一九四五年夏天,他们在日本的广岛设局比赛,争夺本因坊头衔。对弈之际,突然灼亮的白光一闪,狂风挟带雨点卷进对局室,门窗玻璃完全震碎,桥本宇太郎被抛出室外,岩本熏趴在棋盘上—广岛原子弹爆炸。然而,两位棋手竟然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很快重新摆好棋盘,收拾起地上的棋子,丝毫不苟地下完这一局—后人命名为“核爆之局”。的确,两眼盯住棋盘的时候,一些棋手甚至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得公开承认,偶尔观看足球比赛,我不止一次在电视机面前可耻地睡着了。我觉得足球赛不够紧张,远不如围棋。慢一点反驳我—我所说的“紧张”指的是一种越拧越紧的连续性。一个戏剧家说过,如果第一幕在墙上挂了一支枪,最后一幕就要让枪打响。戏剧性的冲突就是一步一步地逼向那个图穷匕见的时刻,不容人们喘息。可是,足球赛太松散了。盘球,传球,带球,渐渐临近球门,突然一个大脚解围,一切归零,重新开始。无效的空转,浪费能量。一场足球比赛可以分解为许多小战役,这些小战役仅仅是一些零散的无机堆积而无法形成积累。破门的那个片段精彩绝伦,可是高潮的形成不是来自之前一系列持续不懈的加温。这个片段是一次偶然的闪耀,也许发生在第一分钟,也许要等到最后一秒,也许什么也没有—一场平局。总之,取决于上帝如何投骰子。

相形之下,一局围棋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整盘棋不存在多余动作,如同身体内部大大小小的器官各司其职。每一步棋的思想含量不等,但是,没有哪一步棋脱离了胜负结局的持续积累。马拉松长跑的每一步都无法省略,一局围棋也不能删除任何一步。彼此之间的攻防,刀刀不离后脑勺,一招一式必有回音。事后可以指出哪一步好手锁定胜局,哪一步隐含了轻微的失误或者致命的错误,然而,这一切无不悉数烙印在结局之上,决定胜负之间的对比度。一个又一个的棋子陆续落下,棋盘逐渐缩小;剩余的空间愈来愈少,最终的结局步步临近,这即是始终递进的紧张节奏。电视机里时常反复播放足球的射门集锦,一些瞬间足以代表一场赛事的精髓;可是,一局围棋可不能简化为一个孤立的小局部。人们可以挑出一个巧妙的定型或者一次出其不意的奔袭作为示范;然而,所有的分析无不包含了这个主题:这个耀眼的局部是如何在全局之中承上启下的?

不知道我是否说清楚了。太深奥吗?我曾经与一个铁杆球迷深入地交换意见,至少他接受了我的观点。这个铁杆球迷始终自我标榜为一个理性的人,心甘情愿地服从逻辑的伟大力量。尽管如此,他的表情痛苦了许久,犹豫再三,直至他突然发现了另一个观点—他获胜似的喊了起来:对呀,足球赛是零散的,是无机的堆积,可是,我们的生活不就是这样的吗?一场杂乱无章的足球赛不就是生活的最好写照吗?

说得好,我不由得微微颔首。空转,生命的无谓消耗;即将登顶,一个偶然的事故功亏一篑,一切都是徒劳;西绪福斯神话,推上山的石头又一次滚了下来;长长的嗟叹,借酒浇愁,可怜白发生……还可以补充许多。我丝毫没有反驳这个铁杆球迷的愿望,我只有一个后续的问题:兄弟,经历了如此之多,思考得如此透彻,为什么你还想到足球场上重温一遍?当然,我没有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我还没有愚蠢到试图用这种问题改造一个铁杆球迷。我仅仅是为自己提供证明:的确,现在已经夜深人静,与其打开电视机接受一场疯狂的足球赛骚扰,不如打一盘吴清源的棋谱。

好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么几句话,不管有没有人愿意听。也许,周围空无一人?那么,我的听众就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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