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城里的“商业工兵”

老鬼叔

当今社会上的职业已经不能用“三百六十行”来概括了，比如，有种新兴职业叫“商业调查师”，也被人称为“私家侦探”——当然，我国法律是不允许有这样的职业称谓出现的。

大多数人会认为，这种职业就是帮人要债、捉奸之类。但事实上，这个行当里还有个不为人知的分类，业内叫“商业工兵”。他们是一群专业为客户清除窃听和偷拍设备的人。

文中的“我”是我的发小，现在还在做着这一行。这个故事来自他的口述，我只是个记录者。

一

2010年，我在南方一家著名的安防公司供职，主要业务就是给客户的住宅或公司安装监控和远程报警系统。公司客户很多，尤其是娱乐场所。

娱乐场所安装监控设备，一方面是应管理部门的要求，另一方面也是老板们出于各方面考虑的最终选择。在我的客户群里，有个福建的曹老板，动不动就喜欢说“我们胡建人最讲义气”。他在南方开了一家娱乐城，我帮他安监控设备，一来二去也算是相熟了。

有天，曹老板约我喝茶，一副愁眉不展、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知道，他没事是不会有空请我坐下喝茶的，索性直接问他。他犹豫了半天，道出原委。

曹老板的娱乐城是个集洗浴、K歌、餐饮为一体的大型娱乐场所。说是休闲娱乐，但实际主要项目还是提供三陪服务——当然，再进一步的服务却是没有的。不是曹老板不想，而是当地负责治安的某官员曾警告过他“有些事情不能过线，否则连我也兜不住。”

曹老板明白其中厉害，不敢太过张扬。

一开始生意倒是红火，客人给的小费一多，小姐们自然会和客人玩得很“疯”。但只要不过分，曹老板都睁只眼闭只眼。然而，最近却有客人投诉，说他们在娱乐城和小姐“玩闹”时，居然被人拍了照片，还遭到了勒索。

这些被勒索的人，多半是公职人员。他们先花钱买平安，转脸就对曹老板大发雷霆，“在你的地盘上出的事，不找你算账，找谁？”

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曹老板前前后后付出去几十万。然而，坏影响持续发酵，生意自此一落千丈。为此，曹老板私下查过监控录像，也悄悄调查过一些员工，并没有什么发现。

想到监控是从我这里购买的，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联系到我。

事实上，类似的事在早年间，我也曾碰到过一些，多半都是“内鬼”里应外合敲诈“肥羊”。他们敲诈的对象大多都是有头有脸、有家庭、事业正处于上升期的人。虽然不雅照不能被当成犯罪证据，但对于这些人来说，绝对是一颗重磅炸弹——一旦被曝光，不仅会葬送前程，多半还会妻离子散。

对于曹老板的请求，我心生厌恶，想来能给那些尸位素餐的人一些惩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借故推脱了好几次。可曹老板不肯放弃，先找来中间人说情，又允诺事后会付一笔不菲的报酬，最终我也心动了。

于是，我向公司请了一周事假，预约了时间，就准备去他的娱乐城“看看”。

二

第三天傍晚，曹老板的司机来接我，开了一辆崭新的路虎。

按照事先的约定，我的身份被设定为一个附近县级市的小干部，因为老丈人的关系，仕途才渐入佳境。这几天，老婆带着孩子去国外度假，自己是乘此机会才能到娱乐城潇洒一把的。

在高速上，司机交给我一个大纸袋，里面是一套阿玛尼休闲衫和长裤，还有一双Gucci的黑白色皮鞋。我在车上换好，尺寸大小都挺合身，心想，曹老板能把生意慢慢做大，绝不是偶然。

在广深高速上开了一小时，车子下了高速就拐上了一条县级公路。进了县城，转了几个街区，我远远就看见一座犹如白宫般宏伟，门头上却又不伦不类闪烁着各色LED灯的建筑。

司机将车靠边停下，拔下钥匙丢给我，“老板吩咐让你自己开车去，做局做全套，既然是外地来的，那就应该有辆说得过去的车。到了娱乐城，会有专门和你对接的保安经理，有事找他就好。”

他下车的时候，瞥见我还穿着自己的灰色袜子，笑着提醒，“一定要把袜子脱掉，光脚穿皮鞋。很多来这里玩的‘凯子都是这样打扮的。”

我不情愿地把袜子脱下来，团成一团，塞进了纸袋里。

几乎没怎么踩油门，我就到了“白宫”。这时我才看清楚曹老板的娱乐城叫“帝豪”，一个在南方各地烂大街的名字。

还没等我停稳，副驾驶窗上就贴上了一张笑嘻嘻的胖脸，殷勤地指挥我停好车，嘱咐我关好车窗门，特别叮嘱我要将手里的车钥匙收好。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两眼：光头，身材魁梧，身穿黑色西服，白色衬衣，耳朵上挂着副空气耳机，手里攥着一部摩托罗拉GP2000型的对讲机。估计不是保安，就是负责安全的什么人。

果然，我一下车，他就笑容满面地凑上来，小声冲我喊了声“鬼哥”，接着就介绍自己姓严，是娱乐城的保安经理。

他就是曹老板给我安排的内线，我客气地寒暄了两句，他就偷偷地塞给我一个厚信封，我捏了一下，估计有好几万，这也是曹老板给我准备的道具之一。

一进大厅，就看到一排身材曼妙的“公主”捧着精致的手包在门口迎宾，脸上都堆着职业化的笑容。通常，客人们只要记住自己看上的公主手上的号码，告诉领位的服务生就可以了，那被选中的公主会被直接安排进包房。

我打量了一番那排装扮精致的公主们，差点就按自己的喜好选人了。可惜，这次“打入敌人内部”的行动是都被安排好的。我“随意”将几个曹老板怀疑的公主号牌告诉了服务生，还悄悄塞了一张百元钞票，“紧张”地问：“这里玩，安全么？”

服务生心领神会，微笑着回答：“在这儿玩，没任何问题，大哥！”

趁公主们还没来，我先用“狗耳朵”（一种专门侦测监听监视设备频率的仪器）检查了一下包厢内部，并没有异常，这也在我意料之中。

这个娱乐城，大小包厢总共有100多间，装潢基本都差不多，客人进哪个包厢，是根据人数多少随机安排的，偷拍的人不可能每间都去动手脚。更何况，那保安经理小严一看就是个精明人，在他眼皮下藏猫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那么，问题十有八九就出在这些来来往往的“公主”和“少爷”的身上了。

三

很快，几位公主欢笑嬉闹着走进了包厢，她们看我一个人大模大样地坐在沙发上，都开心极了。

她们兴奋的原因我也知道，通常单身来这种地方，还大咧咧地叫上四五个姑娘的，不是凯子，就是平时难得出来玩的土豪。无论我是哪一种，在这些江湖经验比脸上的粉还厚的小姐们眼里，都是个厚厚的钱包。

很快，她们左右簇拥着我，不住地恭维劝酒，在她们地劝说下，我叫了两打嘉士伯，两瓶芝华士，还有朗姆酒、杰克丹尼……不一会儿就铺满了面前的桌子。

喝酒的间歇，就有人嗲声嗲气地询问我的来历，我按照事先编好的说辞，将自己的“背景”透露给她们。

酒过三巡，就有公主开始在我面前扭动身躯，可我是带着任务而来，只能傻笑着应付，伺机寻找脱身的机会。

见我如此“腼腆”，有姑娘开始动手动脚，我只好半真半假地警告她们：“要温柔点，不然让我家里那位发现了什么，我麻烦就大了。”

就在我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如约响起，“太太”给我打电话，询问我在哪里，我装作慌乱的样子，应付了几句就挂了电话，然后掏出一叠钞票大方地分给大家。就在我掏钞票的时候，一张某政府机关的“出入证”掉了下来，又恰好被一个公主捡了起来。

我的“身份”就此暴露。

我手忙脚乱地把证件揣进衣兜，又掏出几张红票赏给捡起证件的姑娘，扣衣扣，衣冠不整地抓起车钥匙，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离开了包厢。

当晚，我在曹老板安排好的一家酒店里休息。他在深圳，给我打电话询问情况的时候，显得有些急切。

“饵已经撒出去了，就看鱼咬钩不咬钩了。”我说。

接下来，我每隔几天就开着路虎去娱乐城，成功地给那些欢场上的姑娘们留下这样的印象：“小公务员”、“有钱”、“怕老婆”……

曹老板给的钱差不多要花完了，可我想找的人却仍然没有出现。因为怕露馅儿，我带去的一些专业设备不能正大光明地拿出来用，一时陷入了僵局，让我也十分苦恼。

四

直到我第五次光临“帝豪”，事情才终于有了进展。

当晚，我又照例找了几个相熟的公主花天酒地，很快，我注意到一个男服务生来来回回更换零食果盘，十分卖力。一会儿工夫，不但收拾好了一片狼藉的桌面，还主动俯下身捡拾散落一地的果皮纸屑之类的垃圾。

这个服务生之前几天也出现过，但是我并没太留意，因为每个包厢都会有固定的服务生端茶送水，提供热毛巾等，这很正常。但出于职业敏感，我觉得他卖力得有些过头。

他身着会所统一的黑色马甲套装，贴身穿着一件白衬衣，脖子上打着一个黑领结，看上去和其他服务员没什么不一样，可我总觉得他在若有若无地观察我。

于是我掏出手机，迅速打开相机，大喊一声：“啊呀，你们看，这位帅哥多像XXX啊！来！给你拍张照！”就在那个服务生还不知所措的时候，我已经从手机屏幕上清晰地看到，他领结扣上有个微弱红点。我顺势按下了拍照键，拍照留作证据。

这家伙的领结里暗藏了一个微型的偷拍机，这种偷拍机有遥控开关的功能，因此机头上会有红外线发光二极管。普通的发光二极管发出的是可见光，但偷拍机因为隐蔽的需要，发出的红外线凭肉眼是看不到的，但用照相机或手机摄像头却能看见。

我心里有数了，立即推开身边的公主，拨通了保安经理小严的电话。不一会儿，小严就带着一帮人冲了进来，我冲着小严点了点头，抬手指了指：“就是他！”

一帮人立即扑了上去，扭住这名服务生，小严从他身上搜出了一个连着电源的微型偷拍摄像头，还有一个无线遥控器。

我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俯身在那几个目瞪口呆的公主脸上轮流摸了一把，转身将车钥匙丢进小严的怀里：“好了，人交给你们了，车也还了，我这就算交差了！”

出于安全考虑，当晚我没再住曹老板安排的酒店，而是连夜包车回了深圳。

第二天我还在睡懒觉，曹老板的电话就打了进来。他告诉我，接到报告后，他连夜赶回了“帝豪”，那帮公主小严一个也没放走。

服务生被揍了一顿后，招供自己串通了某个公主，合伙勒索客人的全过程。顺藤摸瓜，小严当夜就带着人抓到了他的另外两个同伙。据说他们还是流窜作案。

事后，曹老板提出要好好感谢我，我却不想和这些人再纠缠下去。拿了酬金以后，我向公司提出了辞职，换了电话号码。从此再也没有和曹老板联系过。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