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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摄影师彭怡平:为全球女性写一部史记

2016-10-11

华声 2016年17期

罗屿

“为什么历史是history不是herstory?”1989年,台湾大学历史系新生彭怡平问教授,却并未获答。她立下宏愿:总有一天,要用女性的角度写一部“her story”。在周游列国、叩开200多个女人的房门后,彭怡平完成了《她的故事》。

伊朗伊斯法罕市,一间普通民居内,台湾摄影师彭怡平用提前恶补的波斯语问79岁的塔荷蕾:“奶奶,你人生的未尽之梦是什么?”

“小时候我母亲告诉我,女人一旦有了知识就找不到人嫁,因为外出求学被认为不再纯洁。” 塔荷蕾告诉彭怡平,因为不被允许,自己从没上过学,只读过《可兰经》。“有生之年我想穿上校服,想知道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塔荷蕾是彭怡平主题摄影《女人的房间》的拍摄对象之一。彭怡平想借走进女性房间这一私密地带,卸除女性被社会赋予的所有符号,探究她们的真实内心。

但项目最初并不顺利,彭怡平甚至把前三年拍的照片全部扔进垃圾桶。“没一张可用。” 看到那些广告模特般的姿态与表情,“没有光,没有灵性,看不出性格与生命脉络”,她决定重新再来,就像“小时候学走路,跌倒后我会尖叫着不准人扶,一定自己爬起来”。

彭怡平说话温婉轻柔,如大多台湾女人一样。“但她绝对强悍。”台湾作家蔡素芬说,自己这位好友“追求知识强悍,坚持理想强悍,执行理想的勇气强悍”。

初次见面,体会过 “彭氏握手”后我也大约理解了蔡素芬所说的“强悍”——彭怡平会紧握你的手掌,虎口契合,有力地上下抖动,心不在焉者很可能被她拽飞过去。

从2007年到2014年,彭怡平扛着摄影器材走出台湾,单枪匹马走访了10个国度,用她大学时就掌握的英、德、法、日、拉丁等5种语言,以及每到一处提前学习的至少百句当地语言,叩开了200多个女人的房门,最终完成《女人的房间》一书及同名摄影展。

“你是间谍吗?”

日本是《女人的房间》第一处拍摄地,彭怡平却一度觉得拍不下去。“即便在家庭私人空间,女人对男人也要使用敬语,听来就有阶级之分。”深感不公的她通读日本宪法。当她把“宪法明文规定可以‘夫妻别性,但日本社会 99% 的女性却选择从夫姓,你会怎样选”的问题抛给未婚女摄影师垣本泰美时,这个在彭怡平看来“脑筋异常清楚”的日本女人说,自己应当也不会成为那1%:“如果我们坚持保留原姓,在行政机关与现实生活里会面临重重阻碍。比如,一般的档案送审只要一天,不改姓的女性的档案可能会拖十天半月甚至半年,但没人告诉你为什么。”

“和日本一样,伊朗女性在身份、谈吐、穿着、行事风格上也都严重受限。”彭怡平说,不仅是塔荷蕾未尽的求学梦,今天的伊朗社会还对女性施加种种“不能”:不能独自一人旅行,除非有伴侣或女伴陪同;不能在午夜之后出门;不能被别人拍照,除非得到丈夫的允许;不得带男伴回家,除非这个男人是来求婚的……

行走在伊朗街头,身背大包小包的彭怡平十分惹人瞩目。某晚,当她风风火火登上了前往伊朗中部城市亚兹德的夜班列车,拉开包厢门,女乘客们齐齐冲她叫嚷,男人们则两眼发愣。好在英语学校的女生艾菈打破了僵局。受艾菈邀请,彭怡平参加了列车上的“女性聚会”,女孩们在包厢中和着手机的音乐低声吟唱,事先谨慎地拉上了窗帘,“因为在当地,女子被禁止在公开场合歌唱”。

正是通过艾菈,彭怡平看到黑袍覆身的伊朗女孩有着蠢蠢欲动的灵魂。在艾菈好友的婚礼上,男宾未到场时,女人们无论环肥燕瘦,都会在音乐响起的瞬间,如水蛇般扭腰摆臀,她们的舞姿融合了肚皮舞、探戈、雷鬼甚至街舞。然而,“热舞正酣,男宾忽然而至,女人们如惊弓之鸟做四散状,她们回到座位,快速披上头巾,覆盖起身体与秀发”。

婚礼过后,彭怡平到艾菈家中做客。女人们相谈甚欢,忽然房门打开,艾菈父亲回家了。母亲慌忙拉拉头巾以盖过上半部额头,父亲望着彭怡平面如冰山;本来气氛欢乐的客厅顷刻成了冰窖。幸好晚餐时间已到,父亲示意彭怡平坐下用餐。美食当前,彭怡平不觉吃下两大盘菜肉、米饭及一整张烤饼,就在打饱嗝时,一直沉默的艾菈父亲突然蹦出一句:“你是间谍吗?”

“某种程度或许也算。我想了解你们的生活与文化。”彭怡平说。

“你觉得伊朗怎样?”

“一个我想要一去再去、流连忘返的国家。”

艾菈父亲的脸上终于泛上温暖的光。饭后,他拿出一张伊朗钱币,以原子笔写上“真主安拉祝福我的人生”赠予彭怡平。彭怡平将它小心夹入书中,再次上路。

惊险之旅

2000年,源于对俄罗斯文学的热爱,彭怡平进行了为期45天的西伯利亚大铁路之旅。

在俄罗斯,彭怡平发现这里结两次婚的情况稀疏平常,因为当地女性普遍认为,婚姻是通往幸福的保证,就连当地婚姻登记处也在每周五专门向二次结婚者提供服务。

在泰国,她骑摩托车翻山越岭9小时,到达几乎与世隔绝的长颈族村落,采访当地少数民族中唯一还生活在母系社会的克伦族。

在荷兰,为了与阿姆斯特丹红灯区内的“橱窗女郎”交心,她的脑袋不知被啤酒罐砸过多少回,终于让性工作者放下戒备。

在塞内加尔,她发现青春美貌成了塞国女子维系爱情与尊严的必要手段。“在外人与丈夫面前,她们不可蓬头垢面,往往带妆就寝。”兼具内衣作用的衬裙“贝湫”暗喻“亲爱的丈夫,你有任何不适,我都可以治愈”;而当地女人自出生就缠绕腰间、以玉石彩珠穿成的链子“佳丽佳丽”,据说可以刺激男性情欲。在两性关系上,她们极尽花枝招展之能事,可是有多少是不得已为之?一位处处与二太太一争高下的土巴主教大夫人,万般叮嘱彭怡平,绝对不要嫁给塞内加尔男人,“因为他们很‘烂”。

在埃及,彭怡平发现无论火车站、地铁还是街道,在白天所见的几乎都是男性。他们给予她这个外来客千篇一律的赞美:“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般美丽的女子,你的眼睛就像尼罗河上的月光一样明媚动人。”最后,他们几乎都会以一句“你能嫁给我吗”划上美丽休止符。但埃及女子的生活却没有这样浪漫。在开罗地铁,单身女子只能乘坐第一节车厢,有男性陪同的可乘坐第二节,前提是不超过下午6点。苍白的现实下,埃及男人的示爱瞬间没了说服力。

情况更糟糕的是以色列耶路撒冷百门村里的女人。百门村是犹太教极端分子聚集地,村落外是几丈高的水泥围墙,墙上缠绕着铁丝网,高墙上贴满标语,警告如彭怡平等女性来客不要穿短袖和过紧的衣服,不要穿长裤……在村内行走时,一群男孩远远望见彭怡平马上惊恐尖叫,朝她发出“哄”的驱逐声,甚至吐口水。彭怡平快步离开,钻入另一个巷子,无意间发现一间正统犹太教学校,学生却都约莫三四十岁。万般努力下,一位当地妇女终于愿意开口,她对彭怡平说,百门村男人三十岁前都要一心一意研读宗教,这里每位女子一生的工作就是持家赚钱,帮助丈夫获得宗教学博士,此外还要生15—30个孩子繁衍宗教教徒。

当然,彭怡平的相机也会记录那些明媚女子——个性鲜明的韩国“野蛮”女友,马来西亚宣称“戴不戴头巾自己决定”的回教女人,坚持试婚直到找到Mr. Right的泰国白领,炫耀老公是家庭煮夫的新加坡女性,每周到爵士舞俱乐部热舞甚至因此主动放弃婚姻的巴黎祖母……

在走访的50多个国家中,彭怡平尤其喜欢法国。“法国人对婚姻的态度非常坦然,他们甚至戏谑地自言,法国的婚姻(mariage)比英语marriage少了一个r,因而总是短暂。”

相比女权,她更在意人权

彭怡平5岁那年,父亲带她去爬台湾五峰旗瀑布,父女俩气喘吁吁爬到峰顶后,父亲让她伸出手,端详着女儿掌纹,他忽然蹦出一句:“小平,你不适合婚姻,你要懂得独立。”

父亲只说对了一半。一直独立的彭怡平与James相逢恨晚,多年来恩爱如初。

也不是没有矛盾。最初,James也会因为彭怡平心血来潮剪掉长发大叫:“难道我在和男人恋爱?”如今他不仅和她一起打造效法中国古代书院精神的民间教育机构“风雅堂”,也是妻子诸多理念的主动践行者,比如“家庭厕所文化”。

“男性坐着小便不是我的发明。”彭怡平说,台湾环保署几年前就提出一项政策,要求政府办公大楼男性坐便,创造更清洁环境。

“美好生活依靠的不是一味妥协。就像很多女人最怕老公下厨,因为他只管潇洒挥铲,她却要配菜洗碗收拾残局。”彭怡平说,James刚开始做饭也吓死人,盐丢得好像不要钱,她边夸边忍着吃完,只是建议改进一点点。直到有一天,James拿着菜铲站在厨房门口说:“怡平,你失业了。以后厨房归我管。”

2014年年末,彭怡平终于暂时结束奔波,回到家陪James吃圣诞大餐。美食当前,她却有点难以下咽。“每逢圣诞节,我就会特别想念流浪街头的那些朋友。”James听罢对妻子说,明年开始,两人一起过不一样的圣诞节。“他说基督徒有个传统,每年要捐出1/10收入给教会,但他宁愿捐给社会上穷苦无依的人。”当晚,夫妻俩决定开着夜车,将食物分送给一路上遇到的有缘者。

“你是女权主义者吗?”

“女权是什么?”彭怡平反问。“相比女权,我更在意人权。自由的选择很重要。法国文化教给我很重要的东西,就是尊重一切。”她说。

“我的自信是被逼出来的。我的人生就是一连串的挑战。”多年前,彭怡平拿着获法国年度艺术家奖的《爵士巴黎》底片在台湾冲洗,有人指着照片说:“你确定没有人给你打光、给你摆机位?这明明是男人才有的视野。”当她经历一次次答辩,终于让作品走进台北著名当代艺术馆MOCA后 ,又有人马上跑来问:“你进MOCA花了多少钱?”即便今天,她也常常面对这样的问题:“怎样才能让你的作品获得男性艺术家的认可?”

“你懂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么?”彭怡平说,“女人的房间”策展人那日松和她讲,他那条推荐展览的信息,点赞留言者几乎都是女性。

彭怡平不意外,但她忍不住在脸书上分析男人不愿看展的理由。“算是有点故意吧,”她说,“有些人最终可能会碍于情面出现。”她会诚心问每一个到场男性的意见,若对方真诚,她眼睛会闪光;但若对方只是用“美轮美奂”“奇异之旅”串出空泛之词,她甚至不愿掩饰失望。当然,她仍会礼貌地用“彭氏握手”和每一个人道别,力道让一些人吃不消,几乎被拽个踉跄。

“听着言不由衷的话,我会很想把他的面具扯下来。”彭怡平笑笑,“只是你们死都不肯相信,我其实特别害羞。”

摘编自第472期《新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