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咏鹰诗审美意蕴拓展及士人精神风貌嬗变
2016-10-10刘子珍
刘子珍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唐人咏鹰诗审美意蕴拓展及士人精神风貌嬗变
刘子珍
(烟台大学人文学院,山东烟台 264005)
唐人咏鹰诗不仅数量多,而且其审美意蕴和所反映出的士人心态多样。盛唐咏鹰诗多是颂扬鹰刚健有力和壮志凌云的美感,反映了当时士人尚武尚功、积极进取、乐观豁达的精神风貌。中晚唐时期,咏鹰诗重在从审丑的角度开掘新的美学意义,如笼鹰、饥鹰、病鹰等意象,反映了当时士人冷寂、落寞、彷徨与愤懑的心理特征。
唐代;咏鹰诗;审美意蕴;精神风貌
鹰属猛禽。在我国古代,鹰的概念较现在宽泛,它还包括隼、鹘、鹫、鹞、鸢、雕、鹗、鸇等。鹰以其目光犀利、喙曲如钩、双翅强劲、趾爪锐利、卓尔不群等外部特征,很早就成为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审美对象。
早在先秦时期,鹰这一意象已出现在诗歌中。《诗·小雅·采芑》:“鴥彼飞隼,其飞戾天,亦集爰止。”郑笺:“隼,急疾之鸟也,飞乃至天,喻士卒劲勇,能深攻入敌也。”《诗·大雅·大明》:“维师尚父,鹰隼飞扬。”毛传:“如鹰之飞扬也。”郑笺:“鹰,鸷鸟也。”《离骚》:“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原以鸷鸟喻其不群不党、秉持方正原则的高洁品行。
在先秦时期,“鹰”还只是比兴之物,并非诗歌吟咏主体。魏晋南北朝时,晋人傅玄、孙楚等人虽都有《鹰赋》,但有关鹰的诗歌仍是有句无篇。直至有唐一代,咏鹰诗方才有显著发展。据笔者粗检,《全唐诗》共收录38首咏鹰诗,这其中不乏经典之作。诸如,李白《观放白鹰》,杜甫《画鹰》《呀鹘行》 《义鹘行》,韦应物《鸢夺巢》,白居易《放鹰》,刘禹锡《白鹰》 《养鸷词》 《飞鸢操》,柳宗元《笼鹰词》等。唐人咏鹰诗的审美意蕴丰富,并在盛唐与中晚唐呈现出鲜明的差异性,而这又与士人心态嬗变有密切关联。
一、盛唐:鹰猎与士人渴求建功立业的外铄型心态
鹰猎活动是初盛唐高端娱乐休闲方式,最初主要为王公贵族所青睐。据《新唐书·百官志二》记载,唐王室有专门的驯鹰机构,“闲厩使押五坊,以供时狩。一曰鹏坊,二曰鹘坊,三曰鹞坊,四曰鹰坊,五曰狗坊”[1]1218,五坊中鹰类猛禽占四坊。此外,唐朝太子宫中也有专门的机构养鹰、驯鹰。《新唐书·刘钟崔二王列传》载曰:“王(李隆基)为皇太子,以毛仲知东宫马驼鹰狗等坊。”[1]4335为能获得优等猛禽,唐廷还在盛产猛禽之地,由专人捕鹰以满足王室需求。据《新唐书·地理志一》记载,西北华州、灵州出产鹞、乌鹘、雕等飞禽,为朝廷上贡。[1]964-972
皇室对鹰猎活动的推崇,直接促使该活动蔚然风行,也为当时官吏士人、地方豪富所追捧。杜甫在《壮游》诗中就曾追忆他早年呼鹰纵马的经历,“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2]220。此外,在玄宗与姚崇君臣之间的一段对话中,我们也可以窥见当时猎鹰活动之盛:
帝曰:“公知猎乎?”对曰:“少所习也。臣年二十,居广成泽,以呼鹰逐兽为乐。张憬藏谓臣当位王佐,无自弃,故折节读书,遂待罪将相。然少为猎师,老而犹能。”(《新唐书·姚崇传》)[1]4383
由此不难得知,盛唐时期,在“鹰猎”时尚的刺激下,士人或通过观猎游玩、或通过品评画鹰之作,继承《诗经》 《楚辞》和汉乐府中有关“鹰”刚健勇武和凌云不群的传统审美意蕴,借以抒发其建功立业之志。此时期,咏鹰诗主要有高适《见薛大臂鹰作》、李白《观放白鹰》、杜甫《画鹰》三首。现结合具体诗作予以分析阐述。
(一)刚健勇武
鹰猎过程中,鹰动作敏捷,勇猛厮杀,攻击性极强。激烈紧张的打斗场面,无疑会激发诗人对鹰力量美的颂赞。如杜甫《画鹰》就很好地表现出鹰捕猎时刚健矫捷,勇猛有力的昂扬斗志。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竦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擿,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2]293
该诗属于杜甫早期作品,大约创作于开元末年(741),表现出诗人青年时代意气风发,性情豪迈,锐意进取,富有激情的精神风貌。该诗虽言“画鹰”,但却丝毫不言画师如何作画,而是以静态的画中之鹰为切入点,对时间和空间加以延伸,形成动态的鹰猎场景。
雄鹰直耸身躯,随时出击,又瞪圆双目,侧目而视,伺机而动。待狡兔出现,猎人解绦镟丝,鹰瞬间飞出,俯冲直下,捕获猎物。诗人最后畅言“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人生在世当如雄鹰,一展身手,有所作为。诚如清人浦起龙品评此诗时说,“‘身’和‘侧目’,此以真鹰拟画,又是贴身写。‘堪摘’‘可呼’,此以真鹰拟画,又是贴身写。‘堪摘’‘可呼’,此从画鹰写真,又是饰色写。结则意以真鹰气概期之,乘风思奋之心,嫉恶如仇之志,一齐揭出”[3]337。此乃中的不刊之卓识。
(二)壮志凌云
鹰击长空,高飞云端,燕雀不及。这在此前文学作品中已多有体现。《诗·小雅·采芑》有言“鴥彼飞隼,其飞戾天”;《庄子·逍遥游》中大鹏“水击三千里,抟扶揺而上者九万里”,蜩与鸒鸠不解而讥笑大鹏。诗人往往会借助高翔之鹰,很自然地表现自己的凌云之志和远大抱负。高适《见薛大臂鹰作》诗云:
寒楚十二月,苍鹰八九毛。寄言燕雀莫相忌,自有云霄万里高。[4]
高适钟爱鹰,有《苍鹰赋》 《鹘赋》等赋作流传于世。《见薛大臂鹰作》是高适用诗歌体裁来咏鹰的创作。高常侍之诗向来“气质自高”(《新唐书·高适传》),此诗亦不例外。诗中说咏之鹰刚被捕获,虽被剪除劲翮,羽毛凋零,但心中冲天之志不灭。诗人以鹰自喻,奉劝诸如燕雀无志之徒,且莫讥笑、挖苦暂处落魄困境,但胸怀天下之士人,因为诗人相信终究会平步青云,“自有云霄万里高”,实现“平天下”的人生抱负。
(三)洒脱不拘
由于鹰绝少依靠群体捕猎,更多时候是独自行动,所以给人留下“鸷鸟之不群”的印象。乐府民歌中对此亦有体现,北朝时期的《企喻歌》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5]盛唐时期,李白继承前代对鹰洒脱不拘之美的认知定势,创作出五言绝句《观放白鹰》,更是将鹰卓然不群的秉性刻画得淋漓尽致。诗曰:
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6]
此诗虽仅有二十字,却营造出苍凉而又富有生机,雄浑而又充满飘逸的意境。开篇通过“边风高”三字构建了宏阔背景,接着诗人又用近乎白描的手法,以“一片雪”喻指胡鹰,在苍茫的天穹飘动,将胡鹰的雄健、有力转化为空灵、飘逸,给人以洒脱自在之感。此外,“孤飞”更是将苍鹰卓然不群、孤独高傲、无拘无束的品性表现出来,而这也是诗人李白“性倜傥,轻财好施,击剑为任侠”性情的直接写照。
该时期的咏鹰诗反映出来的恰是当时士人昂扬奋发的心态。唐朝科举取士,打破了魏晋南北朝时期世家大族对仕途的垄断。尤其武后朝为打击反对势力,培养亲信,广开科举,起用大批寒族士子参与国家政治。自此,庶族地主阶级方始真正走上政治舞台。加之,初盛唐时期,随着国力上升,朝廷开疆拓边,“尚武”成为当时的社会风尚,士人比前代更加渴望建功立业。盛唐气象赋予士人的进取精神、开阔胸怀与恢宏气度。在盛唐诗坛,咏鹰诗虽说只是一股细流,但它同其他具有同样恢宏大气、洒脱自在的诗作朝宗于海,汇聚一处,创造出为后世所艳称的“盛唐气象”。
二、中晚唐:“两种倾向”与士人罹患苦闷抑郁的内敛型心态
经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皇权旁落,宦官专权,权臣党争,藩镇割据,唐王朝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政治危机。士人看到国家社稷学者所论,满目疮痍,积贫积弱,矛盾丛生,只能“忆昔开元全盛日”,难掩失落痛苦之情。
此时,他们没有盛唐时期士人那种自比王侯、立取卿相的自信与豪迈,而是以更加切实的目光关注现实和个体存在。诚如学者所论:“深刻的社会危机和士人价值观的改变,使盛唐孕育的那种热切的干世情怀、积极进取的精神以及豪迈乐观的态度已不复见,代之而起的是对个人生存状态和心灵世界的关注,兼济天下的追求虽未断绝,但已成衰微之势。”[7]
在此背景下,诗坛出现两种创作倾向,即或感慨生不逢时,壮志难酬,或揭露黑暗,针砭时弊。在关注个体存在感的同时,也有讥评社会现实无奈感。咏鹰诗的创作自然也未出这两种倾向之畛域。
(一)以“鹰”喻己:壮志难酬,苦闷彷徨
此时诗人对“鹰”的审美观照,不再局限于盛唐以及盛唐以前力量与飘逸的审美定势,而是开始从相反维度,挖掘“鹰”外部形貌所呈现出来的病态美,并借此抒发内心的苦闷与彷徨。
1.笼鹰
鹰本应奋翅冲天,奋发有为,但却困于笼中,有志不能逞,这就造成悲剧情感体验。诗人往往借“笼鹰”形象,比喻自己命途多舛,壮志难酬。如,柳宗元《笼鹰词》。
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云披雾裂虹蜺断,霹雳掣电捎平冈。
砉然劲翮翦荆棘,下攫狐兔腾苍茫。爪毛吻血百鸟逝,独立四顾时激昂。
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8]
该诗可分为两部分。前八句为第一部分,“凄风”“淅沥”“严霜”等词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着力营造苍凉、萧瑟的空间,苍鹰不畏刺骨严寒,依然高飞如云,寻找久违的曙光。它时而疾飞如电,撕开浓云密雾,截断虹霓,掠过山冈,它又时而动作敏捷,翮翦荆棘,下攫狐兔。此时的鹰飞骋天地间,意气风发,“独立四顾时激昂”。然而第二部分,笔势陡转,苍鹰豪迈之气不再,因遭罹厄运,身陷困顿而备受摧残。炎风溽暑,羽翼脱落,莽草中狸鼠虽已成群,但却不能一展身手,只是一夕十顾,惶恐不安。最后诗人发出“但愿清商复为假,拔去万累云间翔”的慨叹,希望有朝一日能好风再起,重振双翼,再上云霄。
柳宗元赞颂、同情苍鹰,实际上与他本人遭际有关。“永贞革新”期间,柳宗元为权臣王叔文和韦执谊所赏识,被破格任用,平步青云,官至尚书礼部员郎,谋划改革政事,意欲实现“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寄许京兆孟容书》)[9]的政治理想。然而,仅数月后,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被贬黜。先是,“宗元为邵州刺史,在道,再贬为永州司马”,“元和十年,例移为柳州刺史”[10],身处“楚南极海”之地。
明了此点,我们就不难推想,这首柳宗元贬谪于永州期间所作的咏鹰诗,其实是一首政治寓言诗。诗人将“鹰”比作改革者,对大刀阔斧的改革充满期待,但当改革遭受打压和重挫时,他又为改革者悲惨遭际而哀伤,抒发内心的痛苦与悲愤,抑郁与彷徨。
除了柳宗元的《笼鹰词》,吕温亦有描写“笼鹰”的诗作,题为《和舍弟让笼中鹰》。诗曰:
未用且求安,无猜也不残。九天飞势在,六月目睛寒。
动触樊笼倦,闲消肉食难。主人憎恶鸟,试待一呼看。[11]4159
该诗主旨与柳河东《笼鹰词》大致相同,均感慨鹰处笼中无用武之地。与柳诗不同的是,吕诗侧重写鹰在笼中的生存状态,它看着笼外广阔苍穹,欲腾飞而起却不能得,虽是六月炎暑之天确难掩眼中的凄寒与无奈。狭小的樊笼竟能使雄鹰壮志难酬。时光流逝,鹰的斗志已被难以突破的樊笼消磨殆尽,食嗟来之食,多闲少动,积食难消,多有慵懒之态。悲剧总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鹰的价值存在于苍穹,而非笼中。此时笼鹰已不是自然自在的存在,而是人为异化的悲剧。
2.饥鹰
鹰被驯服后作为捕猎工具,失去了桀骜不驯的天性,因屈服于人而变得胆怯。为消弭鹰的野性,驯鹰人往往使其处于半饥饿状态,使之心中对主人有所畏惧。章孝标《鹰》对此有直接体现。
星眸未放瞥秋毫,频掣金铃试雪毛。会使老拳供口腹,莫辞亲手啖腥臊。
穿云自怪身如电,煞兔谁知吻胜刀。可惜忍饥寒日暮,向人掐断碧丝绦。[11]5751
本诗用对比手法,先追述鹰在未被囚困之前疾飞如电,猎兔自食,甚是快哉。然而,鹰被驯服后,却只能在笼中忍饥挨饿,急盼能早日剪断丝绦,摆脱束缚,回归自然。
章孝标还有一首《饥鹰词》,其命意与《鹰》大致相同,但侧重点稍有差异。该诗写的主要是鹰因饥饿而畏怯驯鹰人,没有了过往的不羁,多了些拘谨,不敢轻举妄动,看驯鹰人指令行事,正如诗中所说“纵令啄解丝绦结,未得人呼不敢飞”[11]5752。
3.病鹰
除了吟咏鹰之雄健,中晚唐诗人始将老病之鹰作为吟咏主体,这不仅拓宽了咏鹰诗的吟咏范围,同时也开掘出鹰“老”与“病”新的审美意蕴,从中也可感受到中晚唐气象式微、痩硬生新、苦寒尚奇的诗气。
与上文提及的“笼鹰”与“饥鹰”因受外部限制而不得志不同,“病鹰”意象所表现出来的更多的是岁月流逝,生命走向衰老,雄心虽在,但又无可奈何。正所谓时不我待,此生空遗恨。杜甫《呀鹘行》写道:
病鹘孤飞俗眼丑,每夜江边宿衰柳。清秋落日已侧身,过雁归鸦错回首。
紧脑雄姿迷所向,疏翮稀毛不可状。强神迷复皂雕前,俊才早在苍鹰上。
风涛飒飒寒山阴,熊罴欲蛰龙蛇深。念尔此时有一掷,失声溅血非其心。[2]640
诗中“孤飞”“衰柳”“清秋”“落日”等词无不透漏出凄冷、哀伤之感。病鹘独处无伴,无依无靠,病痛缠身,疏翮稀毛,晚景凄凉。鹘病态尽显,飞雁和归鸦对它全无畏惧,作为猛禽的荣耀与辉煌已随岁月的流逝而凝固在脑海深处的记忆中。风涛飒飒,峻山阴冷,就连熊罴龙蛇都蛰居不出,而鹘本应立于山巅,意欲与皂雕和苍鹰冲天竞技,试比高。然而,现在病鹘空有一腔豪情,仰望熟悉而久违的苍穹,却又力不从心,失声溅血,壮志难酬。
杜甫晚年漂泊流寓,穷困多病,潦倒落寞,自叹英雄末路。此类抑郁顿挫之情,是杜氏诗歌情感基调,在诗作中多有体现。如,“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怀”(《登高》)。而此首《呀鹘行》也可谓是杜甫自喻遣怀的佳作。
除杜甫《呀鹘行》,贾岛亦有咏“病鹰”的佳作《病鹘吟》:
俊鸟还投高处栖,腾身戛戛下云梯。有时透雾凌空去,无事随风入草迷。
迅疾月边捎玉兔,迟回日里拂金鸡。不缘毛羽遭零落,焉肯雄心向尔低。[12]
与杜诗不同,此诗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用大量笔墨写鹘昔日“高处栖”“下云梯”“凌空去”的雄姿,与“病”题眼没有丝毫关联。直至最后两句,笔锋陡转,以“毛羽遭零落”寥寥数字破“病鹘”之题,并与此前六句混为一体,虚实中自有对比,矫健雄姿已成过去,顾念及此,诗中“病鹘”已充盈全篇,字字皆写“病鹘”。然而与杜诗更为不同的是,贾岛笔下“病鹘”仅有“病”之态,骨子里的傲气依旧不减。鹘虽疾病缠身,但不坠青云之志,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焉肯雄心向尔低”。
(二)以“鹰”喻人:针砭时弊,愤懑无奈
中晚唐时期,诗人往往以咏物诗讥讽时政,抨击时弊,揭露社会黑暗和政治腐败的现实。作为咏物诗的一类,咏鹰诗对此表现同样鲜明。因而,此时对“鹰”审美意蕴的挖掘不再局限于力量、速度等外部特点,而是将人世的伦理、道德等观念投射到“鹰”这一审美主体之中,比如忠义、畏怯、贪婪和蛮横等。
1.忠义
对鹰忠义品质的赞颂,当属杜甫《义鹘》最具代表性。诗云:
阴崖有苍鹰,养子黑柏颠。白蛇登其巢,吞噬恣朝餐。雄飞远求食,雌者鸣辛酸。
力强不可制,黄口无半存。其父从西归,翻身入长烟。斯须领健鹘,痛愤寄所宣。
斗上捩孤影,噭哮来九天。修鳞脱远枝,巨颡坼老拳。高空得蹭蹬,短草辞蜿蜒。
折尾能一掉,饱肠皆已穿。生虽灭众雏,死亦垂千年。物情有报复,快意贵目前。
兹实鸷鸟最,急难心炯然。功成失所往,用舍何其贤。近经潏水湄,此事樵夫传。
飘萧觉素发,凛欲冲儒冠。人生许与分,只在顾盼间。聊为义鹘行,用激壮士肝。[2]72-73
此诗是杜甫叙事诗中的典范之作。该诗写的是白蛇乘苍鹰远出觅食之时,潜入鹰巢,吞食鹰雏,雌鸟无助。雄鹰西归,见此景悲愤难填,冲入九霄,呼啸俯冲,击碎蛇头,为雏鹰报仇。最后诗人颂扬苍鹰有仇必报,不畏强暴的品质。王嗣奭品评此诗云:“是太史公一篇义狭客传,笔力相敌,而叙鸟尤难。至‘斗上捩孤影’八句,摹神写照,千载犹生。”[13]。
2.畏怯
上文提到,驯鹰应使之处于半饥饿状态,鹰才能有所畏怯。需注意的是,诗人还将这种驯鹰之术与君王御臣之道相比附,认为君王对臣子或者中央对地方的管理和控制,都不应过分满足其欲望或需求,否则会权力膨胀,一方做大,威胁中央皇权的统治。如刘禹锡的《养鸷词》,就对道理有比较深刻的阐述。
养鸷非玩形,所资击鲜力。少年昧其理,日日哺不息。
探雏网黄口,旦暮有馀食。宁知下鞲时,翅重飞不得。
毰毸止林表,狡兔自南北。饮啄既已盈,安能劳羽翼!14]261
诗开宗明义,点明驯鹰不是以供观赏的玩物,而是用来捕杀猎物的利器,应着重训练其勇猛的猎杀技能。但是,少年不懂得此中真义,“日日哺不息”“旦暮有馀食”,最终鹰“翅重飞不得”,慵懒地待在树上,任凭狡兔奔跑,却无动于衷。诗人最后感慨道,“饮啄既已盈,安能劳羽翼”,哺鹰过笃,终难为己所用。
一般认为,这是一首“讽托幽远”的政治诗。中唐时藩镇割据愈加严重,一方藩镇控制地方军政大权,与中央分庭抗礼,不服从中央政府节制。诗人将“养鸷”与“养藩”相比,主张朝廷应有效抑制藩镇割据势力,以达到强干弱枝之目的。
另外,白居易的《放鹰》也是将驯鹰比作御臣,但其命意与刘诗不同,且更为明晰。
十月鹰出笼,草枯雉兔肥。下鞲随指顾,百掷无一遗。鹰翅疾如风,鹰爪利如锥。
本为鸟所设,今为人所资。孰能使之然,有术甚易知。取其向背性,制在饥饱时。
不可使长饱,不可使长饥。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乘饥纵搏击,未饱须絷维。
所以爪翅功,而人坐收之。圣明驭英雄,其术亦如斯。鄙语不可弃,吾闻诸猎师。[15]
诗先写鹰出笼后,按照猎师的指令,成功猎杀动物的场景。然后开始设问,翅疾爪利本来就是为鹰生存技能,为何为“人所资”?接着就详细描述驯鹰之术,并认为精妙之处在“制在饥饱时”,具体而言就是“不可使长饱,不可使长饥”,因为“饥则力不足,饱则背人飞”。只有这样才能坐收“爪翅功”。最后诗人点明全诗命意“圣明驭英雄,其术亦如斯”。
3.贪婪
从情感态度上看,诗人除了对鹰予以颂扬和同情,还有负面的、消极的评价与认知。如刘禹锡《飞鸢操》即是对鹰贪婪无厌,终自毙其命的辛辣讽刺。
鸢飞杳杳青云里,鸢鸣萧萧风四起。旗尾飘扬势渐高,箭头砉划声相似。
长空悠悠霁日悬,六翮不动凝风烟。游鶤翔雁出其下,庆云清景相回旋。
忽闻饥乌一噪聚,瞥下云中争腐鼠。腾音砺吻相喧呼,仰天大吓疑鹓雏。
畏人避犬投高处,俯啄无声犹屡顾。青鸟自爱玉山禾,仙禽徒贵华亭露。
朴梀危巢向莫时,毰毸饱腹蹲枯枝。游童挟弹一麾肘,臆碎羽分人不悲。
天生众禽各有类,威凤文章在仁义。鹰隼仪形蝼蚁心,虽能戾天何足贵。[14]268
该诗前八句重在刻画飞鸢扶摇直上,高翔九天云霄,与太阳齐悬;其鸣声萧萧,似箭头砉划,引风四起,其潇洒矫健之姿,令人钦羡。接着诗思急转,“忽闻”以下八句,则不是继续写鸢在空中之潇洒,而是写其在地上之龌龊:为争夺一腐鼠,竟于乌鸦厮打,威逼鹓雏。待获得腐鼠后,鸢躲藏至高处偷食,如同青鸟仙禽的“玉山禾”、“华亭露”,可谓是丑陋之态毕现。最后,诗思再转,出奇束尾:待鸢食完腐鼠,饱腹慵懒之时,却被游童挟弹射杀,胸碎羽分,不值悲悯。在全诗结尾,诗人认为,鹰隼空有雄健的仪行,但却仅有蝼蚁的心胸,即便能乘风高翔,又有什么可贵的呢?
该诗是刘禹锡为讽刺政敌武元衡而作。武氏为“永贞革新”的反对者,其人窃据相位,心胸狭隘,难容异己。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最终为贼人所害,“射元衡中肩,复击其左股,……遂害元衡,批颅而去。”可以说诗中的“飞鸢”恰是喻指武氏,是对自私自利,贪婪成性之徒的讥讽。
4.凶残
鹰是猛禽,嗜于猎杀,有诗人颂扬这种雄健之美,但也有诗人“反弹琵琶”,对鹰嗜杀成性比较反感,认为鹰是在残害弱者,其行为是血腥暴力,不值得赞颂。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因为从这一侧面,我们能窥知初盛唐时期的“尚武”风尚已不复存在,士人更加关注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弱者,对当权者欺压百姓,作威作福,予以抨击。如,韦应物《鸢夺巢》云:
野鹊野鹊巢林梢,鸱鸢恃力夺鹊巢。
吞鹊之肝啄鹊脑,窃食偷居还自保。
凤凰五色百鸟尊,知鸢为害何不言。
霜鹯野鹞得残肉,同啄膻腥不肯逐。
可怜百鸟纷纵横,虽有深林何处宿。[16]
该诗虽为咏鹰,但也可以看作是寓言诗。诗人刻画了鸱鸢恃其勇力,强夺鹊巢,还吞食鹊之肝脑。另外,其帮鹯鹞也竞相分得残肉。作为百鸟之尊的凤凰,虽明晓鸢的罪行,不为弱者伸张正义,反而无动于衷,听之任之。诗人在控诉鸱鸢等暴徒罪行的同时,也在谴责凤凰坐视不理。最后,诗人无奈地哀叹道,“可怜百鸟纷纵横,虽有深林何处宿”。
再如刘禹锡《白鹰》也对世间称道鹰猎的风尚提出了质疑,“都缘解搦生灵物,所以人人道俊哉”[14]631,认为训练有素的白鹰,以残害弱小生灵为能事,实在不值得称道的地方,意在讽刺以欺压百姓,鱼肉弱者之人。
总之,中晚唐咏鹰诗中,对个人心灵和社会现实的关注,实质与盛唐时期诗歌豪迈洒脱与积极入世之主题并无不同,都彰显了士人“修身”与“治国”,“道统”与“政统”之间同构性的个人理想。然而,与盛唐时期清明政治环境为这种同构的实现提供了必要条件不同,中晚唐时期严酷的政治环境使得士人内心固有的同构认知定势被解构,他们内心深处苦闷彷徨,愤懑无奈,试图努力弥合“修身”与“治国”,“道统”与“政统”之间的分裂,寻求精神的解脱之道。
三、结语
盛唐时期咏鹰诗虽然数量不多,但其包含的审美意蕴却非常丰富,既有对鹰刚健有力的颂扬,也有对其壮志凌云品质的讴歌,还有对鹰洒脱不拘之态的钦羡。这些诗作恰是对当时庶族地主阶级尚武尚功、积极进取、乐观豁达、洒脱不拘的精神风貌的生动体现。他们在咏鹰的过程中,也是在尽情畅想自己似锦人生,同时也在热情讴歌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
至中晚唐时期,咏鹰诗审美意蕴在前代的基础上得到进一步拓展。具体说来,此时对鹰的审美不再局限于力量、速度等特征,重在从审丑的角度挖掘鹰在诗歌中的美学意义。从外部形态上看,诗歌中开始出现了笼鹰、饥鹰、病鹰等意象;从品性特质上则将鹰看作贪婪、残暴、奸诈的化身。中晚唐咏鹰诗审美意蕴突变,反映了当时士人冷寂、落寞、彷徨与愤懑的心态。他们以鹰喻己,表达生不逢时,壮志难酬之情的同时,也对颓势难遏的国运和黑暗腐败的社会予以揭露和抨击。因而,中晚唐的咏鹰诗可以看作是诗人对多舛人生的挽歌,也可以视为对民间疾苦的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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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杨明贵】
The Development of Aesthetics and the Air of Scholars'in Tang Dynasty Poetry on Eagle
LIU Zizhen
The Tang poems about Eagle not only are numerous,but also the mentality of its aesthetic implication and spirit of scholars are various.In the flourish of Tang dynasty,poets praised the eagle for the vigorous and ambitious feature,which reflects the prevailing custom of warrior,positive enterprising,optimistic spirit.In the middle and late Tang Dynasty,poets focused on new aesthetic significance,such as cage eagle,hungry eagle,sick eagle,reflecting chilly,lonely,anxious and resentfulofthe scholarpsychologicalcharacteristics.
Tang Dynasty;poem on the eagle;aesthetic meaning;spirit
I207.22
A
1674-0092(2016)03-0048-06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3.009
2015-12-30
刘子珍,男,山东临沂人,烟台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