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与他的忧伤
2016-10-10张嘉丽
□张嘉丽
上尉与他的忧伤
□张嘉丽
动车到达上海时,是下午两点。当我们提着行李下车时,来接我们的人迟迟没有来。由于上海的出站口太多,我们一行数人竟像可怜的乡下人进城一样,不知道由哪一个口出去才好,贸然地出去,唯恐错过他们,可怜的乡下人只好站在上海动车站偌大的大厅里干等着。
等人的过程是焦急的,竟有着片刻的惶恐。感觉头顶上的天花板会突然塌下来,把我们这些可怜的乡下人拍瘪了。
我直挺挺地立着,惘然地看着天花板,算着它这一刻落,还是下一刻落,久久,它没有动静,便懒得看它。于是,我将眼睛换了一个角度,开始看来来往往的人,盯着他们的身影看,盯着他们的面庞看,盯着他们的眼神看。川流不息的身影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像动车最高的时速打身边穿过,时速200公里、时速238公里、时速248公里、时速250公里。那些身影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瘦削,有的肥胖,有的英俊,有的丑陋,有的真天真,有的假纯情,有的是久经沙场者,有的是老奸巨猾者,有中国人,有外国人,有男人,有女人,各式各样的人。离开大都市几年了,很少再到都市来,突然来了,看到那么多的人,花花绿绿的,香喷喷的和臭哄哄的,我有些眼晕。晕得厉害!眼前冒出无数的金星来!
不禁叹了一口气,人习惯了一个环境真可怕,当初在繁华的都市里,害怕去安静的地方,一旦习惯了安静却又害怕这种繁华来。适应对于人来说,真是一个可怕的过程。这种突如其来,强加给人的一个全新的环境和人来人往的喧嚣让人觉得恐惧、不安,我正为自己这种无所适从的状态而局促不安时,来接我们的人来了。好像突然得到解脱了一样,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好了!
来接我们的是一位年轻的军官和一名士兵。我都没仔细看他们,就跟着上了车。那是一辆挂着部队编号的军车。上车后,很快,军车驶离了车站,往更宽的,更长的道路上驶去。
车上,那年轻的军官不时地回头说着什么,因为逆着光,因为没戴眼镜,短短的距离,我竟看不清他的模样。而他说的最多的,是为他的迟到抱歉。军人原本的守时让他自责不已。他一直为自己的迟到耿耿于怀,不肯原谅自己。他说他已提前了一个小时出来,还是因堵车来迟了。因此,他总想着为自己没把路上堵车的时间算好再提前出来个把小时而说着抱歉的话。瞧着他那种诚恳的样子,我在心中已原谅他500次了。
汽车在上海的高架桥上,旋转着,好像把我们这些没长翅膀的鸟人推到飞翔的轨道上,往上往上,飞翔飞翔,我们终归没有翅膀,终归不会飞,只能老老实实地坐在车上跟着旋转的车轮被甩上桥的顶端,然后再跟着滚动的车轮被抛入桥的底层。
车子旋转着,我一本正经地端坐着,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说着同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话,双眼则望向窗户,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风景。当那一窗户一窗户的风光由我的面前像春天的画卷一样,一张一张的展开,随着车速,感觉画卷不是在展开,而是一张一张的被撕去,然后往后狠狠地抛去,车速越快,抛落得越狠。
那些美丽的画卷是高楼大厦,是钢筋混凝土,是川流不息的车和停不下脚步的人,我不禁为上海大都市的繁华而感叹,这一切在我的眼里是那么漂亮时尚,是那么精彩绝伦,是那么生机勃勃,而又那么令人不屑一顾的可悲!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人,而人又为了这所有的一切,永远停不下来,从来处来,到去处去。都市人永远没有空闲停下要休息的脚步,因为脚步的后面有着催赶命运的鞭子。
到达上海的第一天,有一个欢迎的晚宴。晚宴时,我才看清那年轻军官的军衔,一杠三星,上尉级别。我不禁惊奇地打量他。他长着高挑的身材,虽算不得十分威武,却也笔直挺拔。当我仔细地盯着他的脸看,却又不禁感叹:那是多么年轻而又英俊的一张脸啊!在他那张精致的还带着稚气的五官上,有着两道黑黑的眉毛,眉毛下端便是一双闪闪发亮漆黑的眼睛,他的鼻梁也生得漂亮极了,高挺笔直,而且他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仰,那笑里虽带着份腼腆,却又有着青春羞涩美好的弧度。一旦不笑的时候,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便蓄满了青春的忧郁。我估计他20出头也多不到哪儿去。因为,他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
饭桌上,上尉坐在我对面,我不由得一次次地端详他。席间,他的话不多,稳重而又安静地坐着,有人和他说话,或者他要和人说话时,他就带着他那羞涩的微笑,盯着你的眼睛看,那眼神纯真而又无邪,而且,你从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里看不出半丝的忧郁。一旦安静了下来,觉得无人注意他的时候,他就微蹙着双眉,那不经意抬头的瞬间里,眼神里便有着一丝深沉的忧郁。
上尉身上那层忧郁的气质深深地吸引了我。直觉告诉我,这是个有故事的人,我向来对有故事的人感兴趣,总想挖空心思地从他们身上一探究竟。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训练有素的猎犬,在那周围是人,不断喧嚣的世界里支起我的耳朵,打开我的视野,放开我的嗅觉,总想从他的身上倾听到什么,或者观察到和嗅到点儿什么出来。
席间,我不停地打量他。他那张英俊的脸堪称是表情丰富,在人前,或者在众目睽睽下,你仍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到的是明媚、是阳光,是一副不知人间的愁滋味。一旦他有了自己的空间时,他就陷在自己的忧郁中,一副心事重重,若有所思的样子。当他在忽然间抬头发现了我在观察他时,好像受到了惊吓,然后挺直了身体,对我笑了起来,笑的时候,他那先前紧蹙的眉毛忽然打开,迅速得都让人有点儿措手不及。然而,我像个猎人一样,仍从他的脸上捕捉到那还未完全退去的一丝儿的忧郁。
职业的习惯让我学会了观察,学会了探索,学会了追寻,让我不停地对一些新鲜的,新奇的,哪怕是恶心的厌恶的人感兴趣,总想着为我的某些创作寻找一些可行的动机而不惜一切代价。
是的,年轻的上尉同我一样,有着军人的敏锐,他留意到我的观察,对我不时投来似乎是心照不宣的一瞥。然后微笑着冲我举杯。而他却不知,我想探寻的,不是他那英俊的相貌,不是他那略带羞涩的微笑,也不是他那略带忧伤的眼神,而是他那落寞的眼神,淡然的气质,忧郁的神情背后的故事。许多时候,我要的是故事。以及探寻故事背后的过程。我一直相信,只要给我时间,我总是能够探寻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唯一的担心,是给我的时间不够,让他不足以信任我或这群人而说出他的过去,他的未来。
插图/邹晶
上海之行,我们是带着任务去的。第二天,我忙着我的任务。傍晚结束工作的时候,意外的是,上尉已等在了所采访部队的门口。
我看到他时,身着淡蓝色便装的他正落寞地抱着胳膊倚在军车一旁,他那忧伤的眼神正不知落向何处,当他猛然抬头间看到我们时,他迅速地咧开了嘴笑了起来。他的笑像夏日清晨的荷叶,打着卷儿地羞涩,却有着魔鬼的魅力,感染着周围的磁场。我左右巡视着,探寻着周围那一张张微笑的嘴角和他的面孔,疑惑他那神态迅速的转变,更想探寻他那故事的背后。
上尉在和大家招呼之间,突然轻声细语地和我谈起天来,他的声音低沉、磁性、温婉、柔软得不像一个军人,真让人沉迷。他在向我低语时,我观察着周围那些关注他表情变化的目光,我为众人的变化而喜悦,为她们对他的关注而喜悦。那一刻,他的形象在我内心里无限高大、美好起来。那一刻,我真的想以他为原型塑造一个文学人物来,尽管我相信世界上没有一个完美的人,我仍想把他塑造成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并一遍遍地想着,一定得塑造那么一个人来。一想到有他能在我的文字里发芽、成长、开花、结果。多少竟有些激动,似乎觉得他已在我的文字里生动、鲜活起来。
等人的间歇,上尉破天荒地向我谈起了文学,谈起了他的梦想来。“读军校的时候,我有三个梦想:记者、作家、主持人。可是到如今,这三个梦想一个没实现,只在偶然的空闲里客串一下主持人,而你身上,却集中了我的两个梦想。”他说着,眼睛亮闪闪地看着我。我笑了笑看着他说:“我只是选择了一种职业,如果你能,你也可以;而写字,只是我的一种爱好,如果你能,你也可以。”
“我希望我可以。”
“我相信你可以。”
“那么一群人当中,他们的欢声笑语,他们的吵闹都与你无关,我只从你的身上看出了人生的态度:冷眼看人生。”之后,他对我说过这样的一句话。
你瞧,我给了他这样的感觉了。这让我想起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知道我一意的倾听,我注视他的目光与那观察人的姿态博取了他的好感。我似乎能凭着这点儿优势从他那儿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来。想要什么呢,或者就是关于他的过去,关于他的未来。
谈了一会儿文学的话题,他谈起了我,又谈起我的书,他谈到了上网搜索我来。我心里不禁一惊,觉得似乎能探到他心底的柔软处了。那本我一向不太满意的书像一个触角,似乎探到了他藏匿的心事。我再次望向他的时候,也似乎能读懂他那欲语还休的眼神。我渴望着他的故事,希望他能娓娓动听地向我倾吐。我等待着他的讲。
晚饭时,上尉悄无声息地坐在我的边儿上,依旧和我低声细语地谈着。他的声音低沉、柔软且轻,哪怕不是与我低语,也变得低语了。我倾听着,注视着他的眼睛,从他那仍微蹙的眉头里,似乎意识到,他在寻找机会,向我讲那我期待已久的故事了。并感觉到他敏感的内心里有那么细细的一根弦,只要我轻轻地触动一下它,那弦就能扬起铿锵有力的节奏来。我希望自己能轻轻地碰一碰那根弦,而不致将它弄断。
终于等来了那故事,那是一个美好的而又阴差阳错的恋情。而且是单相思。
当年,还在读初中的上尉暗暗地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女孩,而且那女孩还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那时青春年少,情窦初开的他喜欢和女孩一起上学,放学,虽然没说过几句话,总是默默地跟着她一起走,有时一个在前,有时一个在后。那女孩不仅长得漂亮,而且成绩十分优异。他觉得女孩像个女神一样在他的心里茁壮成长,每每看到女孩他就心潮澎湃,每天,只要她能在他的视线里出现,他的内心里就无限的甜蜜。可是,当时的他成绩并不理想,与女孩的成绩相差甚远,只排在46名的位置上。
那时的上尉十分苦恼,照着女孩的好成绩,将来肯定是上他们当地重点的高中,如果他不把成绩赶上去,中考的时候,他就无法和女孩考到同一所学校去。为了能经常看到那个女孩,痴情的他就拼命地学习,渐渐地他开始进步,成绩迅速地向前突飞猛进,仅半年的时间,他从第46名冲进了前10名。那年中考时,他顺利地考进了他所期望的那所重点高中。正当他为自己考上重点学校而满心欢喜时,他得知了一个消息,那次女孩考得不理想,无缘进重点中学。知道了这个情况,他很难过,为女孩难过。他想着,我之所以想进重点,就是为了你,而你都不去那儿读书了,那我还去那儿干什么呢?尽管带着犹豫,最终,他还是放弃了那所重点中学。
一次,他妈妈曾十分不解地问他:“儿子,都考上了,为什么不去读啊?”
一向乖巧的他冲妈妈腼腆地一笑,上去搂着她的肩膀拉着长腔撒娇地说:“妈,那所学校离我们家有些远,我舍不得您啊!”
临近开学的时候,一次在路上班主任问他:“哎,你这小子,我真不明白你,别人想去那所学校都进不去,都考上了,你为什么不去啊?况且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去了那所学校。”随后,老师点了几个同学的名字,在老师所点的名字当中,竟有那女孩。他顿时傻了眼。怎么可能,她明明没有考上的,怎么也可以?可是,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从那个时候,他的内心里就开始有一种苦涩的滋味升了上来。
虽然苦苦地恋着那女孩,他并不想影响她的学习。他想着,她的成绩一直在班里名列前茅,成绩好的学生应该不会那么早恋爱,我再等她三年,等她考上大学后,我再告诉她我对她的一片心。每年寒暑假,他都想方设法地接近女孩,了解她学习的情况,希望和女孩一起共同努力,将来考上同一所大学。可是,高二的时候,他却得知,女孩恋爱了。此时,他内心的苦涩又增加了一层。之后,他带着这种苦涩的心情考入了军校,读军校的时候,他仍希望有朝一日,女孩能知道他曾对她的良苦用心。之后,他又读了两年硕士。等他毕业后,当他是一名上尉的时候,却得知女孩结婚的消息。
这是一段苦涩的单相思的故事,一段感情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
上尉在讲完了他的故事后,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他在讲故事的时候,我就一遍遍地打量他,别人听出的是什么,我不很清楚,或许是席间打岔的人太多,或许他选择讲故事的时候周围的气氛不对头,只看到他们对他的笑闹。而我从他的故事里,听出的是他的美好,以及他的一段苦涩而又无奈的伤感。他讲的时候,我一遍遍地搜索着他那受伤的眼神,而他的目光似乎在躲避着每一个人,更似乎在躲避着我这个观察者,只是一片深情地讲。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似乎读懂了他忧郁眼神的背后。虽然我深信他骨子里仍有着阳光的一面,他忧郁的气质不完全因为这一桩,但我仍坚信他是忧郁的,而他忧郁的气质与他苦涩的单相思有着不可分隔的渊源。
三天后,当我们离开上海时,上尉忍着强烈的胃疼,仍将我们送上了车。
道别的时候,他微笑着看着我,突然伸出右手来,我笑了笑也伸出了右手,握手的时候,他说:“我等着你的故事。”是的,他答应帮我搜集故事素材。当他立在站台上,眼神忧郁地看着远去的列车冲我们敬了个军礼时,我不知道别人对他的感觉是什么。是黯然,是神伤,是冷漠,是无情,还是同样的胃疼。其实,我并不想了解。而我却在急于酝酿出那一个无关他的故事来。
动车驶离上海后,把繁华的大都市抛在脑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