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世纪的守望
2016-10-10李洁冰
■ 李洁冰
穿越世纪的守望
■ 李洁冰
徐楚光
一、一封六十七年后的家信
公元二○一五年三月,乍暖还寒。
初春的鄂东大地,莺飞草长,油菜花一片金黄。这天,位于大别山南麓的清泉镇新华正街10号,迎来了一群身份特殊的客人。抬着祭奠的花篮,一路拾级而上,走进由一座两千多年历史的文庙改建的浠水县博物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耄耋老人。她布衣素衫,神情庄重,在众人的搀扶下,走进革命史陈列厅。众人肃立,哀乐在大厅低回。老人站在那里,久久凝视着前方。对面墙上的英烈谱中,有半个多世纪以前引领她走上革命道路的良师,至亲至爱的战友。他依然是那么俊朗,儒雅,双目炯炯,眉宇间散发着灼人的英武之气。阴阳两隔半个多世纪,如今纵有万千心语,却只能无言相望了。老人压抑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少顷,一个深情而浊重的声音,缓缓在人们耳边回响起来。
老徐,你离开我们已经67年了,今天,我带着你的儿孙到家乡来悼念你,并用写书等方式来悼念你……
你是在革命低潮、蒋介石大肆屠杀共产党人的1927年参加革命和加入中国共产党的。从此,你肩负党的重托,长期在隐蔽战线与形形色色的魔鬼战斗了二十年。正当国家即将解放的1948年10月,你却被蒋介石杀害在雨花台,遗骨无存,终年只有39岁啊!
……
与此同时,你为革命所作的牺牲是巨大的。你不仅牺牲了年轻宝贵的生命,还为革命造成了你家庭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但你却用自己光辉的一生,谱写了一首壮丽的诗篇,为家乡树立了一座英雄碑……
这是一封六十七年后发出的书信。很难看出是出自一位九十一岁老人之手。但它背后所隐藏的巨大的信息含量,却折射出横跨半个多世纪的沧桑风云,令在场所有的人为之动容。
文中被唤作老徐的人,是舍身打入敌营二十年,智勇双全的红色特工徐楚光。在黎明即将到来的一九四八年,于南京慷慨就义。写信的人,则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同为革命者的朱健平。现更名为朱晖。
“徐楚光曾经多次说过,家乡山清水秀,有机会要带我到那里走一走。没想到,这个承诺耽于时世,竟然拖了整整六十七年……”朱晖老人说着,声音不禁哽咽起来。
是啊!当年的徐楚光,在解放大军四面隆隆的炮火声里,一根摇橹,荡舟于玄武湖之上,已经在谈笑间勾勒胜利后的图景了。那时候的朱晖,在心上人的陪伴下,对未来的新生活同样充满了憧憬。两位年轻人都不会想到,此后不久,竟然是生死两茫茫,天地遥隔……
祭奠仪式结束后,朱晖与长子徐健,女儿定生,特地在徐家的祖坟前拍了一张合影。弹指一挥间,据当年母子仨人第一次拍照,时隔整整六十余年。在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女孩剪着童花头,一双圆圆的小眼睛透着机灵;少年容貌纯朴,刚毅,模样酷似父亲。照片的背面,是年轻的母亲写下的一行字:
一九四八年即将离武昌去鄂豫军区时与云彬、定生合影留念。
时代的车轮辗过半个多世纪,照片上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得惊人。
那段时间,正是孩子的生身父亲徐楚光身陷囹圄的日子。
……
二、待看红日
南京市宁海路19号刑讯室。
冰冷的水泥地上,四面阴森。一扇洞开的铁门里,火光熊熊,映射出巨大的阴森可怖的投影。一根皮鞭在空中挥舞着,发出夺命的呼啸。钢刺鞭,老虎凳,辣椒水,电烙铁,竹签,骑木马……满壁皆黑,只有炭火炉子里发射出毒热、瘆人的烈焰,让胆怯者心魂俱丧,让坚定者心如磐石……
徐楚光被押解进来,亲历眼前的一切。他凛凛七尺,何尝不是血肉之躯,鞭子的嘶鸣,何尝不在他身上引起剧烈的生理反应。可是为了心中的信仰,为了让普天下的劳苦大众能在阳光下安宁、祥和的生活,这位红色特工自被捕起,便视死如归了。看着眼前那些手执皮鞭的小丑拙劣的表演,他心里清楚,对方正在上演天亮前最后的疯狂。
伎俩用尽,徒唤奈何。在毛人凤的授意下,刑讯者对徐楚光这位具有钢铁般意志的人使出了保密局引进的最后绝招:电刑。
无声的电流,就这样通过缠绕的环形线发力,经由徐楚光的手腕、四肢,迫近肝脾,直冲大脑,而后走到全身。伴着电流的加速循环,这位钢铁般的汉子一次次失去知觉,又一次次从昏厥中被震醒。而全身则呈现出胸闷、气短、头痛欲裂、几近呕吐的状态……都说世界上有人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徐楚光用自身的经历再次印证了这一点。这种突破自然力囿限的意志,甚至用现实中的科学原理亦无法解释了。
多年以后,当我们拂去历史的尘霾,在回溯这段往事时不禁想问,面对酷刑的折磨,他真的感受不到疼痛吗?他的大义凛然,他的笑傲顽敌,究竟必须拥有怎样强大的心理支撑?从一首他赠友人洪侠的诗里,也许能够找到些许答案。诗中这样写道:
敌强我弱感时坚,国事蜩蟾莫等闲。死里求生风雨里,待看红日照人间。
好一个待看红日照人间!正是由于如此强大的信念支撑,红色特工徐楚光才秉持着慷慨赴死的信念。
血在沸,心在烧,
在这恐怖的夜里,他死了,
他死了,
在这白色恐怖的夜里,
我们的小同志,是被枪杀的。
子弹丢进他的胸膛,躺下了一个小小的石子,
草地上,流着一片鲜红的血
……
这是著名诗人柔石在他的作品《血在沸》里写的句子,纪念一位被屠杀的年轻的小烈士。读来可谓声声泣血,句句锥心。
一九四八年十月,红色特工徐楚光和千千万万镣铐加身的革命志士一起,倒在了新中国诞生的前夜。现存的文牍资料里,对这一段过程,鲜有记述。只说他是在当年10月份,被国民党杀害于南京。至于埋骨何处,迄今无从考证。
我们的英雄就这样倒下了,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此时,沉重如铁幕一般的黑夜,正行将被千万道箭簇般的霞光洞穿。从南到北,到处都在摧枯拉朽,插上迎接解放的旗帜。我们无从得知,他究竟倒在什么地方,是河流,山坡,还是海洋……那颗罪恶的子弹,究竟在何处穿过,并在英雄的躯体上刹那间催开千万朵寒梅。他倒在了祖国的大地上。热血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汹涌着,迅速朝周边蔓延开去……那是他深沉挚爱的土地,冰封雪盖的土地!它曾经如此地贫脊和荒芜。但一切都挡不住春天的来临。在英雄血浸润过的大地上,四季轮回,万物竞长。无数额头光洁的少年男女,正在阳光下的草坪上尽情地奔跑,明朗,壮硕,笑靥如花。
……
三、生死遥隔
一九四七年八月。湖南长沙处在一片裹天搅地的酷热中。
天星阁5号的女主人朱健平,正陷入失眠状态。丈夫出远门一个多月了,至今音信全无。这不能不让她心存忧虑。
夜半,外面突然响起一阵啪啪啪的敲门声。
“赶紧收拾东西,我们走……”启开门缝,丈夫的同事张冰急惶惶地闯进来。朱健平来不及多问,赶紧抓了几件衣服塞到箱子里,然后抱起床上熟睡的女儿。儿子云彬将书包背在身上。就听吱呀一声,一行人便在门外了。
一列长长的火车从远处呼啸而过。刺耳的汽笛声,伴着巨大的车轮滚动的声音,逶迤远去。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发出微微的颤抖。循着那声音,几位夜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
颠沛之路是漫长的。有次辗转途中,小定生得了肺炎,连日高烧不退。张冰艰难地吐出一句话:“送回武汉吧,我们还得继续赶路。”朱健平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孩子还在发烧啊!”“正因为这样,才得赶紧把她送走。”“可她还那么小……”“健平同志,这是组织上的决定,执行吧!”
朱健平不吭声了。她知道“组织上”三个字的分量。
“张叔叔,你们放心走吧,我留下来照顾妹妹。”云彬在旁边怯生生地说。
张冰点了点头,轻声催促道,“快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等一等!”朱健平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然后去包袱里摸了半天,找出一张小照。那是娘仨数日前在照相馆里拍的。莫非当时照的时候,就预示着今晚的分离吗?她颤着两手,将照片背面翻过来,在月光底下写了一行字:
一九四八年即将离武昌赴鄂豫军区时与云彬、定生合影留念。
师傅攥住车把,低吼一声,走哇!朱健平万箭钻心,将照片掖到女儿的抱被里,浑身像打摆子似的抽搐起来。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就这样生生地分离了!原来这就是革命,原来革命者就得忍受这种生离死别的痛苦呵……她一边想,一边哭。思路完全混沌了。张冰站在那里,静静地陪着她,看着她哭。徐楚光的营救行动还在推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不断前行……
天亮的时候,两人赶到渡口边上。一艘木舢板飞快地驶过来。悠扬地打个呼哨。那是一句苏北民歌的调子。如此新鲜、强烈地激荡着候船人的耳鼓。
张冰转过来,目光炯炯,朗声说了一句:“健平,回娘家了!”
朱健平站起身来。看到对方捻开手心里的一张纸条。“徐楚光同志有话留给你……送君到此,我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就此别过吧。”
朱健平将纸条接过去,一行熟悉的字映入眼帘:“请将健平送回娘家。”
亲人呐!这是你的笔迹啊!攥着这张不知经过多少次辗转,已经变得皱巴巴的字条,朱健平什么都明白了,突然间泪如雨下!
万顷碧波之上,一抹红轮正从云霾中缓缓升腾着,时隐时显,在天地相接间,以不可遏止的势头射出万道霞光。
……
四、 风雨自承
一九四七年三月,十五岁的少年徐健,正在老家白鹤湾的田里干活。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你父亲让我们来找你,跟我们去上海吧。”
到家第二天,父亲就专门抽时间跟他作了一次谈话。
“读书吧,你从山里过来,要想知道更多的道理,惟有读书。”说这番话的时候,父亲神情严肃,又充满关爱。接下去的话题,自然是教他如何读书和做人。
少年徐健平生第一次背起了书包。
父亲依旧整天忙碌着。家里家外,来去匆匆。装束亦时常更换着。徐健眼里的父亲,堪称神通广大。他每天都在拼命读书,以此拉近跟父亲的距离。偶尔,父亲也会让他去买电影票。匆匆赶往送票的人家。途中,还要反复观察左右,看有无陌生人跟着。那是父亲叮嘱他的。如果周围没有可疑的人,父亲就出面了。大人谈事的时候,他跟李家的孩子便在门口玩耍,实则是看风向的。
……
农历八月十五到了。父亲难得地和全家过了个团圆节。
少年徐健并不知道,那竟然是他跟生身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从老家浠水过来,跟父亲在一起的时间,掰着指头满打满算,竟然只有半年。此后,他便跟母亲和妹妹一起,踏上了漫长动荡的颠沛之路!
兄妹俩寄居的这户人家,是徐氏家族的远房表亲。户主白天在码头上扛包,晚上拉三轮揽生意。家中老少十几口人,整天为糊口忙得团团转。时常缸尽瓢空,没有隔夜之粮。眼下,凭空添了两张吃饭的嘴,日子自然更加局促起来。
这天,来了一位美丽的阿姨。她问兄妹俩过得还好吗?少年徐健点点头。徐阿姨的目光,慢慢转到妹妹身上,“天哪!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妹妹定生患了疥疮。眼下,有的结痂了,仍有不少地方化了脓……第二天早上,阿姨就将定生带走了。“小健,你是大人了。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先暂时住在这里,等你父母有了消息,我们会马上来接你。”
一九四八年三月,少年徐健再度踏上浠水的土地。
徐家的族伯,在得知徐楚光牺牲的消息后,辗转来到武汉,找到流落街头的少年徐健。“春耕了,田畴都等着落谷了,还是回老家去吧。”族伯说。瘦小的徐健,定定地望着面容黢黑的长辈,突然间放声大哭!
当故乡的风迎面吹来的时候,少年徐健再度泪眼模糊。是的,他是浠水的子孙,他又回来了。虽然孑然一身,但他的身上,已经被父亲注入了精神钙质。那是他一生用来抵挡风雨的盾牌。此后天塌地陷,都不曾让他须眉摧折过。因为,他是徐楚光的儿子。
古老的浠水大地,此时正到处燃起革命的烽火。
徐健回到故乡后,很快加入到浠水地方组织。并在红色大熔炉的冶炼中飞速成长。直到建国后,从黄冈市工商局离休。作为徐楚光的长子,后来在老家娶妻生子。如今儿孙满堂,安享晚年。作为徐楚光烈士的子孙,他们都是在各个行业勤恳做事,正直做人,没有愧对烈士后人这个称号。
五、楚地寻根
一九六五年,北京理工学院大二女生魏玲被叫到系办公室。
一位身着军便服的中年男人严肃地对她说,“小魏,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进行核实……据我们所知,现在跟你住在一起的,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魏玲,北京理工学院无线电子系的团支部书记。高知家庭,性格坚毅,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半年前,才把入党申请书递到系里。节外生枝,让她一时间心乱如麻。
走进家门,魏玲劈头问了一句,“妈,我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母亲愣了一下,“傻孩子,你在说什么?”魏玲又抛出一句,“有人说,我爸不是我的生身父亲……”
母亲沉默了。少顷,转身走到阳台上,慢慢地在竹椅子坐下来。
“妈,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魏玲颤抖着声音,再次追问道。母亲扭过身体,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孩子,这一切都是真的。你的生身父亲,叫徐楚光……可他人在哪里?是死还是活着?不知道……”
魏玲坐在母亲脚边,看到对方目如深潭,仿佛瞬间穿越了二十载的光阴,将一个尚未揭开的谜团,又重新端到她的面前。
……
五年后,二十岁的大学生魏玲踏上故乡寻根的旅程。
“我第一眼看到照片上的人,就知道他是我的父亲。这是来自生命的直觉,他的血液就流淌在你的身上。他的眉宇,气质,目光……”多年以后重提往事,年逾七旬的徐定生这样说。
但是,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还活着吗?即便是死了,最终埋骨何处?
湖北省黄冈市。久别重逢的兄妹俩,将一个横跨两个世纪的悬念,从时间的雾霾中扯拽出来。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年过花甲的徐健,同样不知道天星阁一别的父亲,去了哪里。父亲被捕的消息,当年在家乡传得沸沸扬扬。再然后……说人被国民党杀害了。少年徐健被作为烈士遗孤抚养,就地参加了革命。可是,父亲,这个具有特定含义的亲情符号啊,却随着时代风云的变幻,被赋予了太多的政治负荷。盖棺定论的父亲,总是被反复提及。活着还是死了,是名垂千古的英烈,还是其他……眼下,面对着千里迢迢从北京赶过来寻根的妹妹,徐健欲说还休。其时,整个国家仍旧被政治漩涡裹挟着,每个身处其间的中国人,都身不由己……
“去白鹤湾走走吧。”同父异母的哥哥,终于缓缓地吐出一句话。
秋风瑟瑟,白鹤湾张开怀抱,迎接着一位跨越千山万水的学生妹。11岁的浠水男孩徐志钢,亲眼目睹了这个场面。
在祖坟前,他看到父亲虔诚地燃起了一炷香。从北京来的姑姑,同样虔诚地将膝盖弯下去,双手合十,跪在地面上祈祷着。她肩头耸动,悲伤得几乎无法自持。以至于父亲一次次弯下腰,去拽这位远道而来的的妹妹。“定生,别哭了。”徐健不停地说。“我们都活得好好的,父亲在天之灵,应该会看着我们的。”
那一瞬间,徐志钢觉得自己长大了。
北京姑娘徐定生回去了。在一片飘逸而过的山歌声中,她步履不再滞重,眼神也不再迷茫了。这股力量来自父亲的故乡。这里的山川河水,是她的父亲,那位十七岁的少年行走于世的精神支撑。半个世纪以后,它同样支撑着父亲的女儿。仅此一行,今后无论遭遇多少风雨,她都不会退缩了。因为,她是徐楚光的女儿。
她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十三年后,徐定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在同父异母的哥哥徐健家里,她看到了那张由国家民政部颁发的烈士证。红旗,国徽,鲜花簇拥的装饰框。中间托着两行大字:
徐楚光同志,在解放战争中,壮烈牺牲,经批准为革命烈士,特发此证,以资褒扬。
落款:中国人民共和国民政部。时间是一九八三年六月十八日。
这是一份迟来的荣誉。
此后,众多与父亲相关的人渡尽劫波。有的虽然早已作古,更多的人仍旧顽强地生存着,终于活到云开雾散,天明月朗。他们从天南海北聚拢来。这些经历过大生死的人,相逢一笑,云淡风轻。
六、 两代苦觅
二○○八年秋天。上海浦江花园。
白领丽人姜凌虹素衣裹身,正在屋子里默默地收拾东西。数日前,她刚在黄浦江的殡仪船上送走了自己的父亲。一切尘埃落定,她开始慢慢整理父亲的遗物。无意中,竟然看到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尊敬的有关部门:
……
据《南京英烈》一书记载,我的生父徐楚光1909年生,1927年初入黄埔军校武汉分校学习,同年入党,长期从事地下工作,生母时海峰,1938年在华北入党和参加革命工作,后来他们就在当地结婚了。父亲在南京干地下工作卓有建树,如1945年8月13日,策动汪伪警卫第三师3000余人起义参加新四军。1945年春派人打入伪空军,8月份,协助原汪精卫的座机“建国号”飞机飞离扬州,投奔延安。十余名伪空军将校军官也陆续投奔解放区……1947年9月,父亲由长沙去大别山请示工作,途经武汉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后被押送南京保密局,既没有屈服于严刑拷打,也没有被敌人的高官厚禄所利诱,严守党的机密,于1948年10月9日牺牲。
……斗争的复杂性,环境的复杂性,历史的复杂性竟然造就了我身世的复杂性,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亲,竟然深刻影响了我的一生。他在黎明前牺牲,可是解放后,却无从了解他的生死,扑朔迷离的谜团,时常向我袭来。
……
信,长达五页纸,洋洋两千余言。上面清晰地写着她的父亲,与父亲家族有关的爷爷、奶奶的一些事情……讲述他如何在解放初期,随养母从苏北来到无锡;讲到在此期间,曾有人打探他的下落;讲到生母为让他顺利入学,曾让父亲生前的领导写下一张条子,证明生父徐楚光的身份……后来,随着生母的去世,政治生态的波诡云谲,查找线索断了。此后,虽然多方寻觅,皆杳无音讯……
造化弄人,以至于斯。做了教师,文革又至。父亲被疑为“叛徒”,命运又被捉弄,但任凭风吹浪打,我始终坚定不移地相信党,相信我父亲的清白,相信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
信中说,这一天终于来了。父亲徐楚光有了定论。他相信,在提倡政治文明的今天,政策必将会落实到他身上。为此,他希望能够得到一纸烈属证书。信末,提供了查证他与父亲血缘关系的两条重要线索……
读到这里,姜凌虹犹如五雷轰顶!
她想起父亲住院的日子。有一次,用轮椅推着老人在花园散步。父亲忽然长长叹一声。“唉,将来你们有了时间,能再找找就好了。”姜凌虹随口回应着。这是家族的老话题了。作为七十年代生人,她跟妹妹要读书,要考学,要就业,此后便是恋爱成家,抚养下一代。委实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老辈人的事情了。
父亲退休后那几年,南下北上,来去匆匆,时而眉宇紧皱,时而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挥笔疾书。他似乎一直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眼下,姜凌虹忽然意识到,晚年萦绕父亲的一个关键词,其实是寻找。可是,他又能找到什么呢?毕竟,那都是些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一纸文字上的认定,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二○○○年元旦刚过,一家人晚上正守在那里看电视,父亲突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他一改多年内敛的性格,眉飞色舞,拿着摇控器,将音量瞬间调到最大。与此同时,他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徐楚光!“他,就是你们的爷爷啊!”父亲老泪纵横,指点着屏幕上那位年轻的白衣男子说,“看到了吗?这就是你们当年智勇双全的爷爷!”他嘴巴里嗫嚅着,“中央电视台都播出了,看来终于水落石出了。”
那天晚上,老人久久沉浸在回忆里,夜不能寐,直至旭日临窗。
此后,父亲不断带回新的信息,爷爷的事迹进雨花台陈列室了;各路媒体都在陆续跟进;而且,听说爷爷还有其他后人……他开始不断地写信。给有关部门写信。而这些寄出去的书信,无一例外,都石沉大海……
没有人知道,这位退休老教师在日记里写下的那首《满江红》,竟然是他一字一句,献给生父徐楚光最后的绝唱:
忍别胎儿六十载,杳无信息。苦寻父,天南海北,梦中难觅。一朝荧屏间忽相见,雨花台里忠魂集。青史正,英烈终留名,丰碑立。
现在,整理完父亲生前遗留下的东西,姜凌虹发现,自己的心开始沉静下来。她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当晚,姜凌虹键盘一敲挂到网上。她先是输入了徐楚光三个字。哗地一下,跳出了数十页信息……
姜凌虹快速浏览着。这时候,一条新华网湖北频道的消息,吸引了她的目光:
据徐楚光的儿子、黄州区77岁的离休干部徐健老说,今年是徐楚光诞辰一百周年,他将带书参加南京有关方面组织的纪念活动,祭奠父亲的英灵。
……
天呐!这是伯伯!姜凌虹的心里怦怦狂跳着。这么说,爷爷不仅有女儿,竟然还有另一个儿子在世。他有名有姓,就活在这个世界上。
姜凌虹将光标一动,迅速指向括号栏里记者的名字。她觉得,有些被历史雾霾遮蔽的事情,是时候浮出水面了。
几天后的某晚上,电话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来。姜凌虹心里突地一跳。来电显示上跳出的号码,是湖北黄冈市的区号。
“请问是姜凌虹吗?汪先生让我跟你联系的,能告诉我你奶奶的名字吗?”
“时海峰……”姜凌虹攥着手中的话筒,只说了三个字,喉头就哽咽了。
“我叫徐志钢,是你徐健大伯的长子,你该喊我哥哥了。”
姜凌虹静静地立在那里,就觉得这样的声音,仿佛穿越了两个世纪,从天外传过来的。顿时百感交集。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七、世纪团圆
二○○九年十月六日,六朝古都金陵秋意正浓,层林尽染。
这一年,是红色特工徐楚光诞辰一百周年。徐氏家族的全体后人在南京雨花台的首度相聚。
抬头朝远处看去,群雕矗立,蓝天白云,松涛阵阵。似在向英烈们致意。
……
这是一次特殊的聚会,时空穿越了整整六十一年。
这是一次横跨两个世纪的寻找。亲人啊,在那些曾经的年月里,你究竟去了哪里!炮火连天,弹痕遍地。一袭白鹤杳然去,纷纭世间便无踪。生也茫茫,死也茫茫,从此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这是一次穿越两个世纪的守望。你没有走远。你奉献你所奉献的,你牺牲你所牺牲的,你用鲜血催开了夺目的信仰之花,却将一世的思念留给了你的后人。他们为此一直在守候,在等待你的归来。你是参天大树,是家族的精神支撑,守望你,就等于守住后人的精神家园。
这是一次跨越两个世纪的相聚。上个世纪的战火和硝烟,已然远去。一个新兴的国家正在逐步走向安宁与和平。而这些,都是你为此奔走呐喊,身心投入,并付出生命代价的。他们历尽劫难之后的团圆,就是对你所有付出的呼应;你在天上,他们在地上。天地人间,从此共一轮明月。
这是一次世纪团圆,更是一次新的启程。你将人间和平、自由、爱的种子撒播在大地上,熬过了严寒冬季,熬过了风刀霜剑,待到草长莺飞之时,大地必将一片绿茵,繁花似锦。而你的后人,亦将踏着这样的路径,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