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品

白航

1.不被理解

记住，墙外是资本主义，墙内是社会主义，注意你的一言一行！”

胡大海在深圳基地训练时，天天被教导这种思想。他找到政委强烈要求调回老部队，理由很简单：“我在社会主义的野外战斗惯了，部队的墙太薄，指不定哪天就犯了资本主义的错误，让我回去吧。”政委笑了：“能当首批驻港兵是中国军人的荣誉，你们都是从全军里挑来的，你倒好，还主动申请退出。你先回去吧，到时真让你退出，保不齐你还号啕呢！”

进驻那天，胡大海第一次见到一条香江贯穿而过的香港，他从小看港片长大，突然到了真地实境，心里激动万分。街边人头攒动，市民们拉着“欢迎解放军”的横幅迎接他们，胡大海一下子释然了：部队就是太虚火，都是一奶同胞的中国人，人家这不是挺欢迎我们的吗？哪有那么如履薄冰谨言慎行？

然而，第一个记过的就是他。

部队禁止战士们外出，驻港部队在香港闹市区和山内各有几个营区，胡大海的营区在山内，但不管在哪儿，上级都明文规定营区内哪怕出现的是毒蛇都不允许打死，一切的一切只为最大限度保护战士，因为驻港解放军要遵守港法，战士们在内地的随便一种行为都有可能违反港法，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那天，送补给的内地军车前来送物资——香港本土没有工业，为了不跟百姓争用物资，部队所有的必需品都由内地来送。胡大海带着战士们前去卸东西，战士们在车厢里发现几册书，捡起来交给他：“排长……您看……”胡大海接过书，封皮女郎的大尺度令他脸红，再翻翻内容，全是英文配上一丝不挂的女人，胡大海立刻合起书，厉声下了命令：“搜查每一辆车，所有书籍画册全部上交！”

仅仅一天，解放军驻港部队就上了报纸头条，而且是胡大海的一张特写。半版的大照片，胡大海捧着一本裸体女人的书，站在操场看得津津有味，标题是《解放军生活多姿，传阅〈花花公子〉》。

首长盛怒下，令人查清原委，不久查明是军车进港后，有人靠近车厢向内扔撒所致。但鉴于进驻不久，需要抓典型，枪打出头鸟，胡大海记了警告处分。政委找他谈心，胡大海摆摆手：“政委，部队养育我、培养我，只要对部队有好处，就算开除我军籍都行！”话是这么说，可无辜被记过心里还是觉得挺冤，问题是，就翻看了那么几秒钟，怎么就传了出去？胡大海开始留意营房外的山上楼内，毕竟是侦察兵出身，胡大海很快捕捉到几处经常出现可疑光点的地方——在战场上是狙击镜，放在这里，毫无疑问，那应该是记者的照相机。

胡大海看着山上，想冲上去把藏在里面的龌龊小人拎出来揍一顿，但想想自己是驻港兵，忍了。

2.开放营区

没想到部队很快第二次又上报了。一天，一名战士早晨起来打扫卫生时，捡到几张纸条，打开一看，是女孩对军人的求爱信，战士以为是恶作剧就丢掉了，结果第二天报纸上出现了这条新闻：《驻港解放军精神空虚，隔墙与港女示爱》。部队要求那名战士作出检讨，然后讨论要不要记过。胡大海通过宣传部联系到一家正规报社，发出一篇檄文：“我是一名解放军少尉，你们用下流手段中伤我，我不计较，因为你是我们的同胞，是我们需要拿生命来保护的人。现在你们又中伤我的战士，一名年轻又勤劳的小战士，你们的良心何在？”

文章是发出去了，可部队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香港不比内地辽阔，这里地少人多物欲繁华，而且人们的法律意识特强，部队喊个口号都会被附近居民投诉扰民，再加上这两件事情，本来是精锐战士组成的作战部队却天天窝在市区如履薄冰大气不敢喘。部队里有人提议说像英国皇家部队那样出去巡逻，让居民有了解部队的窗口，但因为驻港部队的军费不需要港民负担，亦不许港民参军，所以本土对部队还是比较排斥，不允许上街巡逻互动。上级想了很久，终于有了一个办法：定期开放营区请市民参观。

这项工作筹备了半年之久，从允许进多少人、男女老少怎么接待、发生意外该如何处理，又从礼仪到训练，一一做了详尽安排。

到开始派发门票的那天晚上，天下着雨，两个小伙子披着雨衣站在警戒线外等着，胡大海看到他俩在雨中瑟瑟发抖，便问哨兵怎么回事，哨兵说这俩人等开放日等了一夜，胡大海从哨房内取出一把伞又拎着一壶开水走过去告诉他们：“对不起，我现在不能请你们去里面休息，你们在伞下避雨喝点热水，别感冒了。”其中一人问他要感冒药，胡大海泡好冲剂来到他们面前递给他，转身离去。

早晨8点，营房门口已经聚满人群，战士们彬彬有礼地接待每一人，并耐心向他们讲解武器的构造和应用。不多时，开始有人向他们发难：“自从你们来了之后，从没见过你们开展训练，请问我们该如何相信你们有能力保护香港？”

负责接待的军官笑了笑，说：“我们会为你们展示的。”

营区展示完毕后，部队驱车将居民带到山内一座训练场——这也是驻港部队唯一一座报港府备案后可实弹射击的场所。战士们首先演示了野外作战技能，居民们从未见过这些场景，大呼过瘾。随后，军官告诉他们：“我们非常擅长野外侦察和作战，但因地制宜，我们也苦练了城市作战技能，以保证恐怖分子劫持人质或在港岛发生大规模事件时，我们有能力保护大家的安全。请大家跟我来。”

居民们跟着军官来到另一片场地，这里按照比例高度还原了香港街道特有的骑街楼、握手楼和筒子楼，军官问大家：“没见过野战部队在城市作战吧？为了让大家充分检验我们的战斗力，请几名同志上来当一下歹徒和人质。”这一互动环节立刻燃起很多年轻人的兴趣，有人扮上歹徒劫持了一批人质，躲进了楼内。

其他人都屏住呼吸，近距离紧张地观看这场反劫持战斗。

数名狙击手悄无声息地找好位置架好枪，探知歹徒人质具体位置后，通知谈判专家前去谈判，刚当上“歹徒”的小伙子兴致盎然地谈着条件。胡大海负责从地下突入，戴上防毒面具领着队员潜入下水井，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

地上，“歹徒”和队员们吵了起来，“歹徒”硬说自己在一楼所有门窗里安了触发式炸弹，队员们如没有做出任何的排爆动作，算是全军覆没！战士们一时目瞪口呆：“啥？你啥时有过安置炸弹的动作？你懂啥叫触发吗？”可是看港式警匪片长大的孩子们硬说安了炸弹，并且还有监控专门监视所有门窗，搞得解放军一脸大写的蒙，指挥官只好让步：“好好好，你们安了，我们重新来过。”战士们生怕“歹徒”又出什么意外障碍，决定放弃门窗攻击转而攀登楼体突入。

里面，胡大海带着队员艰难地在泥泞中攀爬，几人利用攀登镐费力地打开一扇井盖进入楼内，拿出干净的运动鞋换下泥泞污臭的作战靴，步步为营地向人质房走去。

“人质趴下！”胡大海踹开房门大吼一声，抬枪便对那几名恐怖分子开了枪，对方还未反应过来身上便中了彩弹，抬头瞪大眼睛看着胡大海：“你耍赖！”胡大海收起枪，笑了：“我咋赖了？”歹徒指着他说：“门窗我们有专人看守，你们之前就藏在屋里了！”

所有人啼笑皆非，观众也提出了质疑：“电影里演的也是这样，真能通过下水道进入楼内？”

3.同胞之情

一身腥臭的胡大海告诉大家，部队来了香港之后，专门研究了香港地形和各种构造。“香港的居住密度高，所以城市排污系统修得非常大以防堵塞，而且最终是依上而下排入公海，所以人能爬进去，就是不太容易出来罢了。”胡大海解释着，在地面上带领着大家还原了他的路线，不好意思地说：“身上太臭了，我们先去换身衣服再来陪大家。”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我家楼下的那个军营每天鸦雀无声，只有门口站着哨兵，我以为解放军每天就是站成一棵树的模特部队。今天看看，是我错了。”临走前，有人在留言本上写了这么一句话。从那之后，胡大海发现山上再也没了反光，他明白，一心想抹黑部队的人不会错过这次零距离接近营区的机会的，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他们营区开放的活动很是成功。

参观人员走后，部队恢复了宁静，驻港部队身处繁华却最寂寞，官兵们不允许外出，只有退伍前的一天才能去外面玩上半天。营区不得喊口号，走路要小心不得伤害动物，家属来队异常困难……部队素有“紫荆花开，傻瓜到来”的谚语，意为紫荆花盛开时，正是新兵到来之际，很多战士就盼着军营开放日，这样就能看到外人了。

这天，传来一个震惊的消息：尖沙咀发生一起多人劫持人质案件，部队立刻进入警备状态并致电港府问需不需要帮助，香港警方回应不需要。不料事态进一步升级，部队再次询问需不需要帮助，警方还是回应称自己有飞虎队，部队明白，这是对方跟自己较上了劲。

当第一次营救失败，就连百姓也开始质疑警方时，部队继续询问，港警干脆召开了记者招待会：“这次不是大规模事件，香港警方有能力有信心处置好这件事情，暂时不必麻烦部队。”部队一直关注着这件事，最后听说案件完美解决，一个刚当上警察一年多的小伙立了大功，关键时刻扑救下人质顺手又将歹徒打死，好生了得。

一连许多年，部队都在平静中度过，驻港部队的干部要轮换，胡大海要返回内地。走的那天，军车准备过关时，一名警察指名道姓要见胡大海，首长很是警惕，客气地问他有什么事情，警察说：“我认识他，要送他一件纪念品。”部队严令禁止军官在驻地交朋友的，首长一听，立刻喊来胡大海质问怎么回事，胡大海看看那名警察，纳闷地问他：“请问，咱俩认识？”

警官笑了：“您不认识我，但从您一进港，我就认识您了。”

那年，那位警官刚毕业进了一家小报社打工，正巧解放军进驻香港，受本地土著的影响，他对驻港部队持反对态度。为了奖金也为了“信仰”，他每天蹲在军营外捕捉负面新闻，发现解放军的纪律严明，只好动起了歪脑筋，黄色杂志和情书便是他的杰作。而且，第一次军营开放他和同事使用苦肉计冒雨在营门等一夜，第一是想拍深夜哨兵有无放松的迹象，如果有，这将是很好的一个新闻；第二他想看看部队有没有人来关心他们，如果没有，这也是一个很好的新闻，只可惜这两点都让他失望了。

后来，他在军营近距离看到解放军们的生活和训练，接着当胡大海钻下水道解救人质时，彻底震惊了他：作为本土人士都不知道香港排污系统的构造，而驻港部队每天怕打扰到百姓的同时却把香港钻研得那么透，又练得那么狠，当时他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回去后，他便辞了职又考进了警察，他认为驻港兵都能为香港拼命，自己更应这样。于是在处置劫持事件的关键时刻，他不要命地扑救下人质又打死歹徒，立功受奖成为了最年轻的警官。

今天胡大海即将返回内地，他觉得如果再不道歉将再无机会，于是他特地前来护送他们，并递给胡大海一枚勋章和铜质紫荆花：“没有你的忍辱负重，就没有我的今天，这是我的奖章，但它应该属于你，这是香港的港花，代表我的歉意，留作纪念。”说完驱车离去。

军车也快速驶出港区，一警一军相向而行，一道关口分开车轮，却分不离相承的一脉，自那以后，胡大海再也没见过这个年轻人。

从这之后，驻港兵有人再说无聊，感觉不到部队存在的意义时，所有干部和老兵都会拿这件事告诉他们：因为有咱们的默默存在，整个香港都是中国解放军的一员。

（责编：邵强 223101195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