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成长的智慧书写
2016-10-09曹文轩
曹文轩
2016年夏天的风景
2016年的夏天,中国儿童文学出现了一道新的风景,毛毛头梅思繁出版了一本书《爸爸的故事》———也许,这并不是风景,风景是她的出现,让我们看到了一对父女作家,而且这对父女作家相互呼应、相得益彰。这一组合,堪称完美。他们互相用很有品质的文字,照亮了对方。梅思繁的出现,让难以产生话题的儿童文学,在这一年的夏天,有了新的话题。也许这一话题,并不只属于这一年的夏天,而属于未来,属于长久……多少年以后,会流传这对父女的一段佳话,思繁的决然选择,子涵最后的允诺与支持,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位洋博士,但成全了中国儿童文学———也许梅思繁未来并不只属于儿童文学,我们大概谁也无法推断、判定毛毛头的走向。我们有了一个互文性的话题,我们有了一个关于传承的话题,我们有了一个比较文学的话题:梅思繁与梅子涵比较,不仅是佳话,还是趣谈。仔仔细细地看了思繁的《爸爸的故事》,还参照了她其他的文字。真的觉得这个夏天很美好,从内心祝福她,祝福他们父女俩,并在心中感谢他们。梅思繁加梅子涵,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一定大于二,远远地大于二。
梅氏文体
说到中国儿童文学,无法绕开梅子涵,他与中国儿童文学的关系千缠百绕。他给中国儿童文学带来了太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弥足珍贵,比如“回到儿童”的概念提出,比如他对短篇小说的精到理解,比如他对绘本的心领神会,等等。他对阅读推广的贡献,我以为与他的文学成就相比,还是一个并不重要的话题。他首先是一个作家,其次才是一个阅读推广人。当然,他在阅读推广方面的位置,无人可以取代,他的贡献重大,但他的成就与价值依然在写作方面。他的作品独一无二,那些写于很多年前的短篇,今天看来没有一点褪色,反而经历岁月的风雨之后,更见生命的成色,这是它们的经典品质。
梅子涵———一个辨识度很高的作家。他的文体是独特的———梅氏文体,一定会成为儿童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博士生们的一个研究题目。他在说和我们不一样的话,不一样的修辞,不一样的格调,不一样的意象和比喻,没有第二人,因为没有一个人可以模仿他。不可模仿的原因,是梅氏文体不只是一个修辞学的结果,背后是他的心态,他的涵养,他的雅趣,他特殊到单纯的人生经验和对世道人心的体悟。
现在,梅思繁登场了。她没有心甘情愿地活在爸爸的巨大影子里。这里,有一脉相承的智慧,甚至有相似的叙事口吻,但思繁年轻的生命,和父亲不一样的知识结构、认知世界的方式以及她的游历与她的性别等因素的综合作用,造就了她别具一格的文体。她不再使用父亲那样的修辞方式,她要比她父亲自由、广阔,并在文字背后流淌着激情。我如果是一个小学生,我可以在思繁的作品中,摘录一段又一段精彩的文字。她的叙事,常常是与分析结伴而行的,叙事的同时还在说理,但是用文学的语言去说———让我们觉察不到她在说理。我在思繁的作品中看到了散文———抒情散文。她的语言跳跃,而她的父亲让我们看到更多的是安定;她的作品让我们看到了语言的摇曳多姿,潮水一般的涌动,而她的父亲让我们看到更多的是简朴。前者后者,无高下之分,只是不同的风格。也许思繁正在创作另一种新的文体———我看到了这个苗头。不是父亲的刻意切割,看上去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当我的目光在《女儿的故事》与《爸爸的故事》之间来回赏识的时候,我的眼前似乎有这样一种场景:父亲赶着的是几只羊,而思繁赶着的是一群羊,那些单词被呼唤而来,任由她调遣和组合,组成了那样的句子、语段与全文。
他们都不失诙谐的本性,而且都抵达了智慧层面。但是不同的诙谐,也是不同的效果。子涵的诙谐,就像他站在那里讲话———他讲话是没有表情,没有动作,纯粹以他平稳的声音以及那些语句使人领略诙谐———淡淡的却是隽永的诙谐,而思繁的诙谐是无拘无束的、大方的,而且是有神情与姿势的。
同样在做感动的文章,子涵的感动,总是在看似不经意的文字背后,暗暗地、缓缓地生成;而思繁的感动,更有冲击力,常常是人的心扉被猛地推开。
我知道,思繁走在自己的路上。虽然大方向上与父亲一致,但路不一样,因此,看到的风景自然不一样。
她总使用放风筝来寓意父亲与她的关系,但这风筝与放风筝的人毕竟不一样———假如风筝也有意志,它在风中的感觉与上升的欲望,是地上那个放风筝的人所没有的。当然,地上放风筝的那个人,他的感觉、感受以及意念,是风筝也没有的。
思繁还很年轻,她的叙事风格也许还未定型。但如果我没有预测错误的话,她会形成又一种梅氏文体。
才气
思繁是一个有才气的女孩———这是她留给我的突出印象。在看《爸爸的故事》时,我看到了当时她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并获得一等奖的文章,我就明白了,她最终为什么选择了写作作为她的事业。那篇文章,已将她的才气展露给了我们———这样一个人,不舞文弄墨,天理不容。
我们看到,现在很多写作的人,实际上是在做与才气不相当的事情。他们并不具备写作的才气,只是出于一种爱好———爱好文学,并不等于他有才气去伺候文学。文学是需要才气的,需要足够的才气。
才气,并不是说一个人能把文字装饰得花花绿绿,能做出一番滔滔不绝的样子来。我这里所说的才气,除了表现在驾驭语言的功夫上,还表现在对生活的记忆上。记忆也是一种才气,而且是很重要的才气。思繁是一个记忆力很好的人,这不仅表现在她对那些重大的事情的记忆方面,更表现在对那些轻如游丝、微不足道的细小事情、细小物象的记忆与感悟上。写爸爸的永远蓝色的毛衣也好,写爸爸一根一根地洗鸡毛菜也好,都表明思繁有文学所需要的基本品质:记忆能力。
满嘴汤汁的爸爸还总是边吃边口齿不清地交代一句“回家不要告诉妈妈哦……”“口齿不清”这一细微的情景,被思繁牢牢记住了,这是作家的基本品质———这就是才气。
提到“才气”,人们也许先想到海阔天空的想象力,但我并不这么认为———我认为所谓才气,主要是一个人有非同一般的记忆力———对从前的记忆,对当下的记忆,当然也包括对知识的记忆。我们何时在评论托尔斯泰、狄更斯、巴尔扎克、曹雪芹以及鲁迅的时候说过他们是具有想象力的作家。我们所惊叹的是他们的写实能力———从前的实,现在的实。由于我持有如此的观点,因此我不赞成年轻写作者一出手就装神弄鬼写穿越写上天入地,我已经看到了弊端。思繁写爸爸———我更愿意把“爸爸”看成是一个文学形象。《爸爸的故事》不是回忆录,不是传记,而是小说。思繁写爸爸,留给我突出印象的恰恰是她的记忆力。
我在读《爸爸的故事》之前,我有一个预设:我想看看小丫头写梅子涵,是不是比我知道得多,也就是说是否比我感知到得多———多就没有问题,而少那就要质疑了。看罢全书,我释然了。梅子涵的形象,就是我们几十年过往中的形象,当然,思繁笔下的梅子涵更加鲜明,更加丰富与立体。这个人不再是思繁的爸爸,而成为中国儿童文学人物长廊中的一个形象。许多处,我会心一笑,因为那些叙述与描写,与我的记忆重叠。比如对高贵风雅生活的追求,比如梅子涵不免有点可笑的侠义———看到那处与一个丑陋的上海男人打斗,最后扯下撕破的衣服赤膊回家时,我在沙发里笑疯了。
互文性
最后,我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爸爸的故事》与《女儿的故事》,最好都看———对照着看。那将一定会有一种奇妙的阅读体验。